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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预期的,可控的,才是可信任的

2013-12-29郭巍青

南都周刊 2013年27期

广东江门市政府宣布,经“慎重考虑”,对引发争议的核燃料厂(中核鹤山龙湾项目)不予申请立项,终止引进。就像此前宁波、启东、什邡所发生过的事情一样,江门市政府再次采取了同样的策略:公众一抗议,项目就叫停。

这仿佛荡秋千,忽左忽右,一百八十度变换位置。看起来,二线城市在大项目面前,发展出了一种机会主义策略。如果公众反响不大,就迅速拿下,大干快上。如果引发公众抗议,且情绪激烈,那么哪怕项目到手,也干脆扔掉。

一抗议就叫停,表面上有两点好处。一个是避免激化矛盾,这比起动用维稳机器强行压制社会表达要好得多。第二个好处就是政府可以宣称自己顺从民意,增加一点形象分。据说,对于最初要上项目的决策者也是一个策略性的交代。不是我们不想干,实在是民众意见大啊。

但是这也伴随若干坏处。首先,具体执行部门可能会手足无措,两头受气。刚刚按照上级指示努力论证项目安全,要求公众接受,一夜之间政策突变,前面都白干了,政府的公信力继续受损。其次,之所以能够变来变去,说到底还是权力太大,决策的自由度太大。权力并没有关在笼子里,行事无一定之规。要上项目是因为情况紧急,要下项目也是情况紧急。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却总有那么多紧急情况。再次,抗议的公众虽然获得了想要的结果,但其实并不明白政府的决策是怎么转变的。如果还有下一次,公众还得逐一尝试从温和到激进的各种策略,因为不知道哪一种才会奏效。结果,公众不见得从中学习到了什么东西,公众的心态、意见和行动策略,也是不稳定的。

换言之,决策者变来变去,是不稳定的。执行者跟来跟去,是不稳定的。抗议者无法摸到门路,无法建立路径与效果之间的明确预期,也是不稳定的。这种不稳定,是一种根子上的不确定性与复杂性,根本无法“维稳”。比起核燃料或者核电站的安全性来说,政府与社会之间的相互不确定性,是更大的不安全。

难道不是吗?如果我们相信核燃料是安全的,是因为相信,其中的物质运动过程是确定的、可预期的、可控的。其中若有不确定性,就是风险。然而,核燃料安全,还不能直接等同于核燃料厂或核项目的安全。要相信后者的安全性,我们还得相信,相关的专家系统、管理系统以及决策权力系统也是确定的、可预期的、可控的。

由此可知,当政府和专家向公众解释核燃料项目的安全性时,光讲一些科学道理是不够的。因为那是偷工减料,说严重一点,是在逻辑上的非法跳跃,会导致短路。政府真正要花工夫去做的,应该是论证权力系统与专家系统的确定性、可预期性与可控性。

而要向公众证明这一点,必须通过一个社会协商的过程。所谓协商,就是利益相关方共同到场,彼此看见。国家领导人干吗要飞来飞去,与各个国家甚至是敌对国家的领导人会面?这就是为了要彼此看见,当面表达,互相承诺,共同负责。这可以提高确定性,提高安全保障。同样道理,政府跟自己的人民,不也应该互相协商吗?

遗憾的是,这恰好是政府的短板。这首先表现在,政府的领导只按照行政级别来规划自己的行动,而平头百姓却没有级别。除了在电视上,多少市民从未见过市长,更不用说互相讨论。这是一种已经习以为常的荒谬,其恶果是,老百姓觉得政府是不可控的,因此是不能信任的。

其次也表现在,社会没有自己的独立组织。领导与公众或许可以在大场合见面,但要认真讨论问题,必须是小场合。可是没有独立的社会组织,就无法实现小场合协商。长期以来,政府忽视独立的社会组织,这样做的后果是听不到社会声音的理性表达与清晰表达。决心要表达的人,只好走上街头。结果,政府与公众的互动与博弈变得不可预期,随偶然性而波动。

越来越多的大项目建设,需要在决策前实行充分的社会协商。发展独立的社会组织,为社会表达建立明规则,是必经之路,因此是迫切的改革议程之一。

郭巍青

中山大学政治与公共事务管理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