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好天气,给仙枝题名
2013-12-29河西
别有红尘外,仙枝日月长。
胡兰成从苏轼的诗句中选了“仙枝”二字为他的大弟子取了笔名。1953年出生于台湾宜兰的仙枝,原名林慧娥,毕业于中国文化学院中文系。在中国文化学院求学时,结识当时来院授课的胡兰成,受其赏识,并从其所学。
仙枝是胡兰成最器重的弟子,与朱天文、朱天心等人同列“三三”元老,深得胡兰成文字功夫之三昧。胡兰成曾说朱天文的文章是雕刻,朱天心的文章是风,而仙枝的文章则象是日影,风吹日影,河水也流着日影,真正是天地清旷。
华文天下近期推出了仙枝的随笔集《萝卜菜籽结牡丹》,山里山,弯里弯,萝卜菜籽结牡丹。在这本随笔集中,仙枝谈三十年前的人世风景,谈文学、艺术与生活,都如家常般一一话来,平淡质朴,却令人回味无穷。上辑十二篇散文,原载《三三集刊》第二十一辑到第二十八辑,可谓《好天气谁给题名》的姊妹篇,下辑十篇散文原载《中华日报》、《中央日报》等副刊。
河西:胡兰成替您取笔名“仙枝”,您觉得怎样?
仙枝:“仙枝”取自苏轼诗“别有红尘外,仙枝日月长”其中两字,我也忘了全诗是怎样的诗句;我常诸事糊涂,不太务实于世事,难怪兰师会为我取此笔名,连我不识字的老祖父都说我,这两字的意思是否即戏台上太极仙翁手上拿的拂尘?或孔明持的那枝会作法的仙束?我说都是都是,然兰师与祖父皆已羽化登仙多年,我仍处于2013的今天,回顾往事种种,事已如烟却又历历现眼前。
河西:在中国文化学院求学时,您是怎么结识当时在学院授课的胡兰成的?对他的最初印象是怎样?
仙枝:是一九七四年五月二十二日那天下午一点多,文艺组的主任金荣华老师突然叫住我,要我去听一位刚从日本来台客座的教授演讲,他又叮嘱我,中间休息时帮他招待胡先生到系办公室喝茶,因为他得先离开去主持组里会议云云,我正奇怪怎不叫他们的助教却叫我?也因我负有任务,进教室时就坐在门边第一个位子,仔细观察这位身着铁灰蓝长衫的教授是何方神圣?那年兰师六十八岁,才从东京乘船来台授课。那堂课是讲述苏东坡祭悼朝云的诗(全诗也已忘光),兰师操着极重的嵊县乡音,“人”与“神”听不清,好像同一字,但我却很快习惯他的口音……
兰师的穿着像从上上世纪走出来的,或者说是从京剧里走下来的,更或许从古书里钻出来的,他说的话温柔而带力道,表情平静而不夸张,我只觉得我遇上了一位不可思议的人物。
河西:胡兰成是怎么给您上课的?朱天心说,有时候他写信会写得很长很长,是这样的吗?
仙枝:是的,兰师很能写信,当年为了省国际邮资,总以极薄的航空信纸写文章,厚厚的寄过来让我誊写,有时信中会夹一些梅花、樱花瓣,很优雅的习惯。
所谓上课,除了后来五年以书信函授,我们从信中获取教导,之前在文化学院开课一年半不到,就只在宿舍看书写稿,每到黄昏,我常陪着到学校周遭或附近的前山公园散步,放假日就走长距离的山间小径,有时还下到天母地热谷去踏青,或到晓云法师建的庵寺造访。
河西:他指定您先从《红楼》、《西游》等老书读起,《红楼》的影响我们都看得见,《西游记》呢?是否也从中看到了中国文字之美?
仙枝:我读书的习惯很不好,喜欢尝鲜,又不求甚解,《西游记》是我顶喜欢的一部,它的滑稽与世俗化,相当反映当时明代的庶民风景,我最爱孙悟空,连猪八戒也好玩,就是不喜唐僧与沙悟净(沙和尚),总觉一个假惺惺,一个太乡愿,很无趣,整部《西游》无非滑稽好玩,我怀疑它颇影响到我后来在文章中许多不自觉的滑稽味儿,有时看着还会大笑,好像不是我写的。
河西:如何创办《三三集刊》的?朱天文曾说:“1976年,我们开始编辑《三三集刊》,有一种很强的使命感,觉得不仅要做作家,而且要成为‘士’这样的知识分子。”最初的想法是这样的吗?
仙枝:天文、天心她们是早就立志当作家的,而且是最好的小说家,我却毫无想头,我原本就是兰师说的“半文盲”来着,虽读了中文系,是大考分数派给我的,从不知挤进大学窄门是为了什么?顶多为将来能有份好的工作机会。历来读书人的胸襟如何,在向钱看的普世价值观里,会怀抱“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知识分子已凤毛麟爪,而三三诸君当年的立志就是朝这方向走的,也因此创办了《三三集刊》。
集刊出版总需要地方与人力,于是就以天文的家为基地,最初由皇冠出版社出资印行,后来成立三三书坊,就完全由朱家出资(好像是这样,详情我并不知悉),负责人必须有大学学历,就等天文从淡江学院毕业登记,负责对外的头衔,天文笑说她是随时准备法院召唤的,如资金不足或其他因素,其实都没事的,天文也颇会自我消遣。
河西:胡兰成说朱天文的文章是雕刻,朱天心的文章是风,而你的文章则象是日影,您觉得这个比方准确吗?
仙枝:准不准确我也说不上来,而天文、天心的文章威力,的确是我望尘莫及的,我常自惭形秽,因为日影一碰坏天气就消失无影,只有逢上好天气才有朝气,长天老日的不想天黑,而当年兰师为我题的“好天气谁给题名”,的确吻合当时与现在的我,而朗朗晴空之下,我也只有为自己定位与题名了,毕竟黄粱梦不得不醒,除非我仍在等待奇迹,然,奇迹就在我的每一个想头里。
河西:胡兰成和张爱玲的文风既有相互影响,又有不同,您怎么看他们之间的异同?
仙枝:他们两位都是不世出的天才,张爱玲尤其众所公认,而兰师的学养是从古老中国这块沃土所沁培出来的,不太容易被识出,如他四十六岁从五十音开始学日文,十多年后即可用日语演讲与写作。而张爱玲早自西方的文学土壤开出奇葩,廿余岁时遇上兰师,她的文章越发超拔丰硕,中西合璧下的文学样貌益益折服千万读者,我以为,两人最大的差异就在生活的底蕴里,五零年代之后,一在日、一在美,同样享年七十五岁,张爱玲终其后半生大隐于美西,兰师则不改旧志,依旧写书、交友、授业,至少三三这群黄毛小子全赖兰师的函授而逐渐以文会友,进而各领一番风骚(我则除外,惭愧无比)。
河西:您对朱家三姐妹的作品怎么评价?和她们现在还经常联系吗?
仙枝:我以为,天文的文风如诗经,婉约似水又天籁绕梁;天心如楚辞,壮大无比,无怨悔而铿锵慑人,天衣的作品读得不多不敢评论。
这六七年搬离台北返乡照护老母,较少见面,电话则常联系,如上台北也偶会上景美拜访,或约在外头见面,电邮则不曾,因天文姐妹都不碰计算机,偶会以简讯带话,其实我原也是计算机绝缘体,如不是因为任职于报社,我极不喜计算机这项新玩意,有时还会犯上计算机厌食症,就是不想开机上网,好像跟它有仇似的,真不知从何说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