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救助名利场
2013-12-29罗旦
10月28日午后,位于石景山区的北京市第一人民法院门口,两人多高的电子公示牌上,滚动显示着下午即将审理的案件。其中,中国小动物保护协会(下称“中小保”)与北京宠福鑫等10家宠物医院医疗费用纠纷案的二审,将在下午两点半开庭。
与一审时的不同之处是,腾讯在法庭上角色的变化。一审时,腾讯曾与“中小保”一起成为了宠物医院们的起诉对象,而此次,“中小保”将腾讯和宠物医院告上了法庭。
二审的庭审并未用了太长时间,不到两个小时,审判长即当庭驳回了“中小保”的上诉,维持原判——“中小保”需向各宠物医院支付京哈高速救狗事件(下称“4·15事件”)的犬只治疗费用48余万元。
虽然官司必须要有一个判决,但判决并不意味着这是一个可以执行的结果。
一次不计成本的救助
10家宠物医院与“中小保”对簿公堂,缘起于发生在2011年的“4·15”救狗事件。
2011年4月15日14时,一辆由河南开往吉林、载着520余只待屠狗的大货车,在京哈高速北京张家湾段被开车追上的动物救助志愿者拦下。货车司机和志愿者们在交警的协调下开进服务区之后,几乎同时拨打了110。待警方到达后,司机出示了河南当地动检部门开具的检疫证,由此开始了与志愿者长达15小时的对峙。
在微博的发酵下,越来越多的动物救助志愿者们带着狗粮和水向服务区赶来。次日凌晨,司机与志愿者在警方协调下,商讨以收购方式解决此事,最终由中华慈善总会下属的上善基金与乐宠控股共同出资11.5万元,将一车狗作为商品“购买”下来,授权“中小保”处理狗的后续救治工作。
腾讯副总裁孙忠怀于4月16日2时21分曾发微博称:“腾讯公司将负责这一车狗狗的后续治疗和领养的经费。”很快,腾讯微博也公开表示:腾讯负责京哈高速获救狗的后续治疗费用的承诺不变。在2011年4月18日举行的“爱之生灵”慈善晚会上,腾讯依旧做出同样表态。
除了“中小n4kRV/Q9fzFx1O7NJaeMtQ==保”的志愿者外,北京许多民间动物保护组织和大量零散的志愿者也加入进来,腾讯负责治疗费用的承诺让他们有了底气,北京宠福鑫宠物医院的院长朱宁回忆称,不少志愿者带着“4·15”的狗进来,张口就是“用最好的药,腾讯给钱”。
从当时被送到医院的犬只的实际情况来看,想精细地控制救治费用已不太可能,密集运输、精神高度紧张的狗们已经大规模出现犬瘟、细小病菌等烈性传染病,必须立刻注射血清或单抗疫苗等价格不菲的药物。
一位拥有护理病犬经验的志愿者介绍,这些药都是按照狗的体重注射,一支单抗每毫升就要15元左右,预防时的注射量为每公斤2毫升左右,连打3天,发病时不仅药量要加大,而且还要同时使用其他药物。“‘4·15’救出来的一只狗每天得近一千的治疗费,几十万的治疗费哗哗就没了”。
上善基金、乐宠控股和“中小保”三家参与救狗的单位和组织派人成立了临时工作小组,“中小保”的工作人员先负责把痊愈狗接回其位于北京海淀与昌平交界处的基地,然后医院拿着治疗过程中开具的处方笺找“中小保”,工作人员“砍价”后就负责结账。
据“中小保”的前员工王琦在案件一审时的证词说,腾讯当时给的50万元很快就花完了,“中小保”还花了好多钱。“中小保”于2012年4月在网站上发布消息说,截至2011年11月9日, “4·15”狗狗共获捐款705444.9元(包括腾讯的50万元),支出共1284851.21元,尚有4笔预支款共41000元未报账,其时尚欠各个医院的医药费约为80万元。“我们虽然抱歉,但是实在无能为力。”
腾讯在前期支付给“中小保”50万元之后,以“中小保”拿不出救助、治疗犬只的明细账单为由,表示不再进行后续捐助。
消息一出,很多宠物医院就意识到,这次轰轰烈烈但又混乱不堪的救助行动,很可能与2007年天津民权门市场那次400余只猫的救助一样,让宠物医院“联合维权”才能有人埋单,于是,将“中小保”告上法庭的想法开始生成。
最终,由北京宠福鑫宠物医院发起,包括吉泰、回龙观城北等一共10家宠物医院,在今年5月将“中小保”与腾讯告上了法庭,要求两个被告共同支付50余万拖欠的治疗费用。7月,北京海淀法院一审判决“中小保”支付所欠医药费40余万。而对于腾讯,法院认为虽然其公开接受采访承诺关注此事,但“因新闻报道中腾讯公司工作人员的表述只是对参与公益情况的介绍,不具有合同法规定的赠与合同成立构成要件”,因此判决驳回原告对腾讯公司的诉讼请求。
动物救助的名利场
“4·15”救狗事件从发生那天起就争议不断,一方面是社会上很多人士对于救助行动欠理性的质疑,另一方面则是各救助机构、志愿者之间的彼此不信任,以及企业介入救助时难以揣测的动机。
在中国,谈及动物福利目前在很多人看来还是一件太遥远的事情。一位北京的动物救助志愿者称,大部分中国人没有“伴侣动物”的概念,只会把动物保护的概念混淆,他们救助流浪猫狗、抵制吃猫肉狗肉的行为,经常招来类似“猪也是动物,你们怎么不去救”的质疑。
但更让动物救助志愿者们无奈的,则是一些打着“动物保护”旗号的机构或个人将动物保护演变为名利场不少参与过“4·15”救狗事件的志愿者在记者采访时,都表示“不想提”,一方面是因为很多狗在被自己送到宠物医院后最终不治而亡;另一方面,几家救助机构和腾讯在救助过程中的混乱和“失信”,让他们愤怒。
钱在“4·15”救狗事件中始终是个敏感的话题。在救助当天,乐宠控股的创始人李元曾在新浪微博上称,自己与上善基金各出了5万元,将狗从司机手里买下(上善基金的官方微博则称各自出资5.75万元)。此条微博一出,就有在一线参与救助的志愿者称,在救狗现场,志愿者们曾自愿集资了4万余元交给了当时自称钱未带够的上善基金和乐宠控股的负责人,李元却对此只字不提,乐宠控股本身作为一家宠物用品服务企业,这样的行为难免有借机作秀之嫌。
此外,在2011年4月18日上善基金和乐宠控股“授权”给“中小保”成为“4·15”救狗的“唯一捐助”平台之前,一家名为“动保控俱乐部”的民间救助组织率先在淘宝上发布了救助狗的募捐平台,同时,新浪微博也开设了淘宝募捐平台。志愿者们将捐款设计为5元到500元不等的“爱心卡”供捐款者拍下,然后通过虚拟发货完成交易。
在“中小保”成为唯一的捐赠平台之后,一些先行募捐的救助组织开始向它的募捐账号里转账,根据“动保控俱乐部”创始人孙嘉留在博客上的账目,4月20日和25日,“动保控俱乐部”向“中小保”汇款49740.4元,“交易失败”203115元,另有“收到工作小组重新授权”后募捐而来的108058元“听从乐宠和上善基金的统一安排”。由于孙嘉更换了手机号码,记者试图联系“动保控俱乐部”的另外一个在“4·15”事件中的志愿者分子,了解最后一项款项的去处,但对方称“没去过现场,后来的事也不清楚。”
而当时在新浪微博上发起募捐的另一名志愿者则称,当时他们已经收到了44万元的捐款,由于对“中小保”信任有限,而“动保控俱乐部”的志愿者又一直活跃在救狗现场,所以在4万余元汇入了“中小保”的账户后,把剩下的40万元转到了“动保控俱乐部”的平台上,却没了下文。从此以后,“捐款”成了双方“不能谈的词”。
在“4·15”事件尚未结束之时,很多熟悉北京动物救助圈的志愿者和宠物饲主们都悲观地认为,这次救狗,注定会因为“中小保”能力有限,最后成为一个“烂尾事件”,并且在相当程度上“绑架”北京动物救助圈的资源。
除了这几家比较大的平台外,当时还有动物救助志愿者在一些生活类网站上找到了不少打着“给‘4·15’狗狗捐赠善款”的活动,至于这些钱最后去向何方,已经无从查对。
腾讯的高调介入让救助志愿者们“底气十足”,但也有人私下质疑其动机:当时新浪微博的社会影响力正如日中天,腾讯以慈善之名提出愿意承担500多只狗的后继治疗费用,在赢得了美名之后,也将微博传播的主动权和关注度向腾讯微博拉拢过来不少。
此外,不少收治了犬只的宠物医院,也通过救助这批犬只积攒了口碑。一个动物救助志愿者回忆,当时在北京城中区的一家宠物医院,甚至在营业执照尚未到手时就接收了十余只狗,私下救治。
更令不少人有不同看法的是,在整个救助过程中,“中小保”只接受指定品牌狗粮。
注定的“烂尾事件”
在“4·15”事件尚未结束之时,很多熟悉北京动物救助圈的志愿者和宠物饲主们都悲观地认为,这次救狗,注定会因为“中小保”能力有限,最后成为一个“烂尾事件”,并且在相当程度上“绑架”北京动物救助圈的资源。这些参与动物救助多年的志愿者,在感情上对于“中小保”的创始人芦荻非常尊重,但却并不愿意与“芦老师”的“中小保”发生太多关系。
两次的庭审,芦荻均未出现在法庭上。《南都周刊》记者也未能联系上她。今年已经年过八旬的芦荻,出身书香门第,1954年起在中国人民大学教授中国古典文学。1975年初,毛泽东因患眼疾而无法读书,时年44岁的她为其侍读古籍,成为毛泽东身边“最后一个侍讲学士”。
1976年“文革”末期,她从收养红卫兵们追打的流浪猫起,开启了自己的动物救助生涯,成为了北京几个知名动物保护救助人士之一。此后,很多人捡到流浪猫狗,就送到她家。1988年11月,芦荻开始筹备“中小保”,1992年经农业部批准正式成立,并在民政部注册登记,具有独立法人资格。2000年1月,通过了清理整顿,再次注册登记。
“中小保”虽然是一个“国字头”的专业性社会团体,并且“设置”了一系列的功能部门,但根据去过“中小保”服务的志愿者称,除了芦荻这么多年来一直担任会长职务之外,并没有固定员工,日常工作大多靠志愿者来参与负责,“中小保”的动物所有权和财务权都是卢荻一直掌管的事项。
而另一方面,芦荻确实为“中小保”倾其所有,在这次与宠物医院的官司中,无论是她本人还是“中小保”的代理律师,都称芦荻将自己在北京的房产变卖了200余万,陆续投进“中小保”的动物救助项目。
在这次与宠物医院的官司中,“中小保”强调自己并没有“4·15”犬只的“所有权”,犬只的“所有权”应该归乐宠控股和上善基金。但此说未能获得这两家机构的说法。尽管腾讯表示如果“中小保”可以出具救助的账目明细,才能继续负责,但“中小保”拿不出明细。
“中小保”的入不敷出是常态,甚至有时宠物医院拿着他们的支票去银行时,都会因为账户没钱而跳票。人员流动让“中小保”的工作缺乏效率,宠物医院为“4·15”狗开具的处方笺曾是“中小保”指定的入账依据,但医院准备好了,却经常很长时间没人来取。
这次状告“中小保”的宠物医院称,“4·15”的救助活动其实为医院增添了很多隐性负担,比如因为传染病必须清退其余的病犬,并且占去了一定的用于日常救助流浪动物的可以享受折扣的医疗资源。
按照“中小保”的说法,目前所有存活的200多只“4·15”狗都在其救助基地。这个位于北京海淀区皇后店街、占地十亩的基地,但没有芦荻的允许或事先与“中小保”打招呼,员工平时不给外人开门。很多救治志愿者在看过基地的条件后,并不认为那里是等待救助动物的“天堂”。有人称基地收治的犬只不给绝育,任其一窝一窝生育,卫生状况极差。一般救助志愿者都愿意将名种或状态好的猫狗优先安排领养,减轻救助负担,但“中小保”基地的动物却很难被领养到。
不过也有当时参与的救助志愿者说,“中小保”的说法并不准确,两年前那次混乱的救助中,北京还是有一些“真正做救助”的民间机构和志愿者,选择了自己为带回来的狗支付了医疗费用,并且给医院了大量包括狗粮、药品的实物捐助。在狗痊愈之后,或者将狗至今寄养在“靠谱”的医院,或者转移到北京郊区的农村送给当地人散养。这些捐赠和犬只,在不在“中小保”的统计数字内,无人知晓。
尽管很多理智的救助志愿者对“4·15”都有自己的看法,不过他们有一个观点是共同的:“4·15”事件中,虽然不少介入救助的组织和个人高调宣称要把这次救助变成推动中国社会为动物保护立法的一个契机,但实际看来,一盘散沙的救助机构和各自打着算盘的参与者们,最后留下了一地鸡毛,也败坏了动物救助志愿者的形象。
“最可怜的还是狗本身。它们本来才应该是社会关注的重点,这样的救助虽然让它们免于屠刀,但生存质量也没有得到保障。”一位当年参与过“4·15”救助行动的志愿者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