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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麦垛的春好

2013-12-29季栋梁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3年2期

1

春好站在桃花坞前,望着对面高楼。对面新起了一栋高楼,四十多层高,楼顶装了射灯,因那光柱,天空就显得更加高远了。春好在想那光柱能射多远,是不是打到了天墙上。爷爷说天上有天宫,玉皇大帝就住在宫里,那肯定是有天墙了。

春好正看得出神,忽然一个身影从身边急慌慌擦过去,春好本能地往后闪了一步,收回目光盯了一眼,这个身影是那么熟悉,她张口就能叫出名字,却又怕走眼错认,这世上人像人实在太多了,不要说背影,就是脸膛一模一样的也不少,于是就紧随上去。可那身影带着小跑,春好只能也小跑着跟上去。

到了灿灿小屋前,那身影慢了下来,春好方才追上。那身影一只脚已经跨进门去,春好叫了声张生哥,一把将张生扯了出来。因为太过用力,张生几乎被扯了个趔趄,不是被春好扯住,定然摔一个跟头。灿灿小屋里的小董冲了出来说小云,你咋也做起这种事来,咱们可是最好的姐妹。

小云是春好在胭脂巷用的名字。姐妹们从来不用真名。有个姐妹看《李卫当官》,就自己叫了顾盼儿。小时候,春好常坐在山顶看云,云多自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还会变这变那的自己玩,呆腻烦了,趁着风就飘走了。春好那时的愿望就是变成一朵云。到了胭脂巷后,她就给自己起了小云这个名儿。

春好说小董姐,他是我哥。小董说他是你哥,我还是你姐哩,给姐也来这一手。春好说他真是我哥,叫张生。小董嘻嘻一笑,我还叫崔莺莺哩。说着拽住张生另一条胳膊往屋里拽。春好说小董姐,小云胆子再大也不敢抢你屋里的人。小董说小云还用得着抢人,今儿却有些奇怪了。张生甩脱小董的手,盯着春好说你咋知道我叫张生,你认得我?春好说哥,我是春好。张生说你是春、春好?你往亮处站让我看看。春好往亮处站站,张生眯了两眼,掉头就走。春好追了上去,小董问真叫张生?春好回头说呀,谁哄你做啥么。小董说还真叫张生。

春好紧追几步,挽住了张生的胳膊问哥,你吃了么?张生说吃、吃过了,你忙你的去,我走了。说着就抽出被春好挽着的胳膊。春好又一把拽住张生的胳膊说哥,我有事跟你说。张生迟疑了一下,脚步慢了。春好一时有点慌乱,想不出该去哪里,抬头看到冰点咖啡屋,说哥,咱们进去坐坐。

进了冰点咖啡屋,找了个位置坐下,春好打了铃,服务生过来,春好说一杯果汁,一杯炭烧咖啡。张生垂着头,两只手紧攥在一起,粗重的呼息都听得见。春好掏出烟来递给张生一根说哥,你抽烟。张生接过烟,掏出火机点烟时手抖动得像箩筛,春好看着心疼,真想捉住那手,可她知道要捉住那手,那手会抖得更加厉害。

春好发现带张生走进冰点咖啡屋是个错误。这里都是一对一对的情人,搂肩贴面,卿卿我我,尤其是斜对面的一对一阵一阵接吻,还整出响声来,更讨厌的是他们接吻后还盯着他们看,就像接吻是表演给他们看的。张生的头垂得就更低了。

春好想把张生带到一个僻静地方,可是哪儿僻静呢?这时间的城市越是僻静的地方越是满座。她想到了宾馆,一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嫌弃胭脂巷的小屋不干净,气味重,不安全,常带她去宾馆开房,又想起小董说过洗澡能缓解人的情绪,她决定带张生到宾馆去,让张生好好洗个澡,或许能缓解这种尴尬难堪的情绪。

春好买了单,对张生说哥,咱们走吧。张生霍地就站了起来,往外就走,一出门就说春好,你忙去吧,我走了。春好一把拉住张生说哥,我有事跟你说。说着一扬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到了欣欣宾馆,春好开了房,又要了啤酒、瓜子和烟。进了房间,春好到洗澡间把水调试好,对张生说哥,你洗个澡吧。张生说你洗,你洗,别管我。春好顿了一下说哥,你先洗,洗完我洗。张生说你洗你的,别管我。春好咬咬嘴唇说哥,那我也不洗了。张生说你先洗,我、我后洗。春好说哥,那你喝啤酒抽烟,我洗完你洗。

怕冷落了张生,春好冲了个澡就出来了,张生已不在了,追出门去,没了张生的影子。茶几上压着二百元钱。春好扑在被子上啜泣起来。

2

余树接到任务,遣返春好。往时扫黄打非网住小姐后,上几堂教育课,罚款放人。可这次行动因为受到北京“天上人间”事件的影响,为了营造声势,请了多家媒体随行采访,因此第二日新闻报道就铺天盖地的,省、市及中央媒体都刊发了大量报道。市长读完省报头条来了劲,直接在报纸上连批三个好,加了三个感叹号。上午七点半就召集专门会议,研究决定对小姐实行遣返,本市籍小姐大张旗鼓送回社区、村,交给主任、村长,让他们管好自己的人,别再败坏风俗丢人现眼。外省市小姐,监督其登上火车、客车返乡。目的在于矫正消除公安部门扫黄打非就是谋福利发奖金的恶劣影响。其实都知道这样遣返是没有意义的,以前也遣返过,头一天遣返第二日就回来了。这么做无非是为了给新闻找个噱头,因为媒体都候着后续报道。没有绯闻的明星算不得明星,没有新闻的领导算不得领导,辛辛苦苦做一件事,不能没有新闻效应。

每次收网后,小姐都是集中在银杏树宾馆。银杏树宾馆是公安系统的一个老宾馆,建设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墙厚窗小,通道又少,易于防止逃逸。余树赶到宾馆时,小姐们已被集合到停车场。狭小的停车场乱得像民工市场、火车站。车开不进去,余树只能将车停在外面,走了进去。

小姐们给关了一夜,浓妆艳抹的花容经过一夜蹂躏,在明丽的晨光下个个花里胡哨,疲沓倦怠,仿佛监狱里放风囚犯,五个一攒,七个一伙,有许多不是第一次被捉,都是老油条了,叽叽喳喳嘻嘻哈哈,毫无遮拦地大张嘴打着哈欠。各种浓酽的化妆品气味混杂扑人。余树一进去,一个小姐就凑过来说大哥,是来领我的么?先给根烟抽,实在困得撑不住了。余树极反感扫了一眼没理会,穿得露,脸皮厚,凭经验判定至少有十年以上从业经历。

余树高喊一声余春好。没有人应答,又连续喊过几声,还不见有人答应。他掏出身份证扫了一眼喊野麦垛的余春好。一个小姐举着手跑过来说我是春好,余春好。余树阴着脸子说叫你几声了?春好低声下气地说许久没人叫这名字了,自己也忘记了,不说野麦垛还真一下记不起。余树皱着眉头端详了两眼,春好嘴唇抹得艳红,给人血淋淋的感觉,假眼睫毛至少有五分长,眼影是泛蓝的那种,耳朵上吊着两只圆形大耳环,像单杠上的两个吊环,手和脚指甲涂抹成了黑色。银灰色无袖紧身T恤捆绑在身上,胸脯给捧得很高,领口则又低又松,乳沟很夸张地摆露出来。尤其是那仿皮的短裙,实在是太短了,上露肚脐眼,下露大腿根。但不能不承认春好五官端庄清秀,身段纤巧高挑,只是过分的妆扮让她妖惑媚俗了。要说最本质的还是眉眼,天生的柳叶眉,疏朗细长,没有描画过,也没有栽种的痕迹,眼神也还算清澈单纯,不那么黏糊轻佻。余树说跟我走。

余树打开车门,将后面车座上女儿的东西清理了一下,想让春好坐在后面,可春好已坐在了副驾驶位置上,余树也就没说啥。上了大街后,余树问还有什么东西要拿吗?春好说大哥,有。余树说别叫我大哥。他的声音很高,也很突兀。其实按年龄来讲,叫大哥是合适的,可大哥这个称谓让余树浑身起鸡皮疙瘩。

扫黄打非这类活动余树经常参加,尽管他也知道小姐大多是偏远地区出来的,有着各种各样的辛酸与无奈,但扫的次数多了,一些小姐的老油条气息和不自重让他对小姐没了好感。一些小姐胆子很大,被网住后还敢借机勾引警察,交换出路,逃避惩罚。有一次行动中,他在宾馆阳台的窗帘后搜出一个小姐,那小姐却直扑进他怀里,说大哥,你长得好帅耶。说着一把就把裙子撩起来,竟连裤头都没穿,说大哥,我给你免费服务。他怒吼一声说你给我自重点。那小姐却死乞白赖地说大哥,我给你免费服务,你把我放了,咱们都得好,我给你留电话号码,以后你啥时打电话我啥时为你提供免费服务。他再吼一声说你给我老实点。小姐依然纠缠说大哥,何必这么认真,抓我们不就是为了发福利奖金,我交的罚款轮到你能分几个,我把钱直接给你,你把我放了。从那时起,他连大哥这种称谓也厌恶了。

对于警察,春好还是很害怕的,她轻声说那我该叫你啥?余树说叫我叔叔吧。春好说叫叔叔?余树皱皱眉头说咋?不愿还是不配?春好说愿意么。余树说怎么走?春好说啥怎么走?余树加重语气说去你住的地方。春好说噢,胭脂巷。

胭脂巷昔日就是烟花之地,一条曲里拐弯的巷子,里面还套着几条不规则的巷中巷,就像迷宫一样,隐蔽性很强,据说设计者就是为了让人们有偷情的感觉。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胭脂巷被改造成普通市民居住区,八十年代初形成了日杂百货市场,八十年代末,随着洗头房、歌舞厅的盛行,胭脂巷骨子里的本性立刻就透了出来,老货铺、小卖部、老货店、小饭馆、粮油店、皮货行一夜之间变身成洗头房、歌舞厅、按摩房、KTV、小茶馆,还原成了烟花柳巷,被人们私下称为红灯区。胭脂巷的建筑多是二三层高的小阁间楼,居民大部分都已搬走,一间间老房子里租住着小姐。搬迁改造的话题不止一次扯起,往往是才起了个头,保护者以文化传承的名义应声而起,双方吵了又吵,最后不了了之了。

曲里拐弯的行了一段,春好说到了。余树停了车,春好下了车,余树也跟着下了车。在楼门口,春好回头看了余树一眼,余树迟疑了一下说快点,我在楼下等你。春好点点头,进楼梯时,余树又说老实点,别耍花样。春好嗯了一声。

余树点了根烟,深吸一口。其实,这样最容易溜掉了。这些小阁楼都经过私自改建,互相通着,余树在胭脂巷追捕过嫌犯,三个人硬是没有围住一个嫌犯。虽然身份证押在你身上,可小姐用的身份证基本都是假的。可今天一方面余树感觉春好不会跑,他很相信自己的感觉;一方面他想跑了就跑了,遣返实在是一个无聊作秀的过程。不过他还是侧耳听着,三楼左边的门响了一声。

一根烟抽完了,春好还没出来。余树想想就进了楼门。梯阶牙牙碴碴,扶手断断续续,纸片、塑料袋、酒瓶满楼道都是,墙壁上画得不堪入目。到了三楼,左边的门虚掩着。余树敲敲,推门进去,一股浑浊的气息扑面而来,很有些熏人。余树皱皱鼻子。窗户极小,加上玻璃不知道多久没擦,乌涂涂的,一根尼龙绳子从客厅这头拉到阳台的窗框上,上面搭满了各式各色的内衣、裤头、乳罩,竟然还有几件小孩的衣裤。光线本就很暗,又给晾着的衣服一遮一拦,就更暗了。客厅里到处是乱丢的鞋袜、衣裤,茶几上、地板上到处是瓜子皮、花生皮、烟屁股、方便面筒、啤酒瓶、塑料袋,地上铺着红一方白一方的人造地板革,多处皮面都磨损掉了,黄糊糊的像洇了一坨一坨尿渍,一台18英寸电视蒙着一层脏兮兮的污垢。客厅本来就不大,摆沙发的地方摆了一张高低床,被子未叠,凌乱不堪。

余树没想到小姐住得这么龌龊不堪,他以为小姐至少住得应该舒适一些。他看过一篇内部调查,说小姐收入高得吓人,举例说某市说因传言要对小姐征税,一日之间小姐出没集中的开发区几家银行都被提空了。调查说国家在小姐身上每年流失税收多少多少,呼吁国家规范管理,对小姐进行征税。

叔叔来了,找个地方坐,马上就好了。春好的声音是从一间屋里传出来。余树说你快点收拾。春好说叔叔跟你商量一下。余树阴着脸说没商量。春好说叔叔,关了这么长时间,身上都臭了,不怕路上把你熏晕了,我洗个澡,半个小时就行。余树迟疑了一下说洗澡得半个小时?春好说二十分钟也行。

春好洗澡出来,余树眼睛一亮,简直判若两人。没描眼线,没画眼影,没上睫毛,只是涂了浅浅的唇膏。两个大耳环也换成了纤巧的麦穗耳坠。手指甲的黑色也清理了。半截黑色无袖体恤,一圈窄细的腰身,晶莹洁白,一条浅色紧身牛仔裤,让身材显得苗条高挑,鞋也换成了粉白相间的旅游鞋。整个人一下子就清纯起来,完完全全一个正经女孩。余树感慨地想春好这时出现在任何一个人面前,谁会想到她是一个小姐呢?说她是个大学生,谁又会不相信呢?从衣着、鞋、皮包以及拉的旅行箱,余树觉得春好还是肯为自己花钱的,这些东西都是品牌货,价格不菲。

春好脸红扑扑说叔叔,我收拾好了,走吧。余树回过神来,伸手拉过春好的大旅行箱,说这里住多少人。春好说八个。余树说怎么还有小孩的衣物。春好说有一个大嫂。余树说大嫂也、也做小姐?春好说,那有啥,还有大妈哩,都四十多了。余树说大嫂多大了?春好说二十二三岁吧,男人打工腿给砸折了,孩子三岁,过不下去就出来了。

上了车,余树说你早点没吃吧?话出口了,余树觉得奇怪,对小姐他从来都没好声气的,对春好却怎么就有了一份耐心,想想或许是春好也姓余,让他动了恻隐之心。头儿交派他任务的时候笑着说考虑到她也姓余,五百年前是一家嘛,就由你去遣返了,人不亲姓亲嘛。头儿还笑着给他讲了个段子,说有一对傻兄弟,妹妹要出嫁了,弟弟怎么也想不通,就对哥哥说,你说爹咋这么傻,咱们都没媳妇,他却把妹妹嫁人了。哥哥说你才傻哩,妹妹是自家人,自家人不能弄自家人。弟弟说噢。他知道头儿是半开玩笑半在提醒他。以前遣返小姐,发生过警察和小姐搞到了一起把小姐放了的事,坊间传得沸沸扬扬的。

春好看了余树一眼,眼里也露出惊讶,说没、没吃,你吃了吗叔叔?我请你吃个早点吧。春好一口一个叔叔叫得余树很别扭,他皱皱眉头说我吃过了,你吃啥?春好说吃拉面吧。在一家拉面馆门前余树停了车,说去吃吧,别打歪主意。春好选了窗前的桌子,隔着玻璃还冲余树笑笑。余树看到她还要了一小盘牛肉。

出了城,余树问家有多远?春好说两百多公里。余树说这么远,路好走吗?春好说一百多公里的柏油路,五六十公里石子路,还有二三十公里土路。余树在路边的加油站加满了油,买了两瓶水两盒烟,递给春好一瓶,说多大了?春好说二十三了。春好回答得太顺口,余树产生了怀疑,他知道客人经常问小姐这样的问题,她们的回答都是职业性的。余树皱皱眉头说说实话。春好吐了一下舌头说上个月才过的二十岁的生日,身份证不在你身上么。余树掏出身份证看了一眼,春好说我的身份证是真的。余树说出来几年了?春好说不到半年。余树说你怎么老不说实话?春好又吐了一下舌头说十五岁就出来了。余树想想把身份证还给了春好。

3

白天春好在胭脂巷的桃花坞坐台,晚上就去各大娱乐场串台。姐妹们互相传递信息,她们就像一群飞翔在城市里的夜莺。春好做小姐已经五年了,这还是她第一次被扫住。遭遇过几次扫黄打非,春好都逃脱了。有一回,她是塞给服务员五十块钱,穿了服务员的衣衫逃脱的。这次被扫住,完全是发呆导致的。

自和张生意外相逢又被张生走脱,一个多月,春好盯着脚手架把建筑工地几乎跑遍了,没找到张生,她的神思就恍惚了。这天晚上,春好在帝都坐台。坐了两台,做得都心不在焉,客人很不爽,骂骂咧咧的。春好不在乎,这种生意不是开餐馆摆摊铺,不用考虑回头客的事。因为心里老想着张生,帝都的暗铃响起,并没有立刻引起她的警觉,等反应过来,已没了退路。

其实张生不是春好的哥,也不是表哥,他们虽是一个村上的,但没啥亲戚关系。不过,春好一直把张生叫哥,也是她最牵挂的一个人。春好十岁那年,家里遭了变故。春好不知道事情到底是咋样的,传到村里就有几种说法,有说爹去耍小姐,让娘知道了,娘就不守妇道跟了人。也有说先是娘学坏跟了人,爹才出去找小姐的。总之两个人闹得一塌糊涂,后来就都没了音信。出事前,家里日子也还是不错的,爹和娘在外打工,虽然几年不回来一趟,但会按时寄钱回来。哥哥在镇上读书,春好在家伺候爷爷。爹常写信回来,对哥说一定要把书念成,出人头地,一家人扬眉吐气。也对她说好好在爷爷跟前替爹娘尽孝,这孝里也有你一份,尽孝就是积德,积修个好女婿,过个好日子,活个好人。

出了变故后,爹和娘再没寄回过钱来,哥哥的书念不下去了,背着铺盖卷儿直接从学校进城打工去,一走也没了消息,春好和爷爷的日子就那么搁住了。爷爷托人从集上买回个口罩,说是要拾起种地的活儿度日。家里多年不种地,啥工具都失佚了,牲口、套绳、犁、耱、锄、胶轮车、打气筒……种地啥都得借。其实,爷爷已经种不了地了。爷爷下了一辈子苦,苦下了一身子病,老来见不得风,一见风就咳,一咳就是半晌,厉害时咳出血来,整个人躬成一把镰刀。可山野哪有没风的日子,爷爷连窑门都出不了,地里的活计自然做不了,人都叫活死人。何况地多年不种,都生了荒了,没有几年挼整种不了,借东西只是个借口。爷爷总是在饭口上指派春好去借东西,赶在饭口上,人家好赖能给碗饭吃,也会想着活死人,让她给爷爷捎些吃的。如果没有剩饭,活死人就安顿春好借米借面,其实哪里是借,就是要。渐渐的村上人也都明白活死人的用心,春好赶上饭了就吃一顿,给爷爷捎一碗,赶不上饭就会给一碗米或一碗面。村子是个小村子,就二十几户人家,去得勤了春好就不好意思,跟爷爷说别的村子上也能去,可爷爷说到别的村子上去,就没了借这借那的借口,那就真成了讨吃,日子再难也没难到当讨吃的地步,不能坏了家风名声,你爹你哥迟早要回到村子上来活人,咱爷孙当了讨吃,他们回来就抬不起头来了。春好一想也是。

可是春好怕去借,倒不是她脸皮薄,村子上有的人家也曾这么度过难,这不丢人。春好怕的是晌午去借,晚上就得去还,这就要翻一道大沟。村子被大沟劈成了两半,村子里人家大多都住在沟南,沟北零零散散住着四五户。春好家不是村子上的老户。解放前爷爷走货郎讨生活,走到这张家庄赶上解放,就落户在了张家庄,在沟北打了孔窑洞。沟不宽但很深,一上一下十里路,就叫十里沟。晌午去借,翻十里沟春好不愁,缓上几缓也就翻过去了,可晚上去还,十里沟就阴森森吓人。山里人家太阳落山了才从地里回来,鸡猪羊牛驴骡饮过喂过,人才吃饭,往往是八九点,夜已很深了。有月的夜晚,月光下一切都很鬼魅,啥东西都走了样,山、沟、峁、梁、树、山嘴、洞穴,啥都借着月光变幻成了野兽鬼怪,张牙舞爪的。没月的夜晚,一切统统黑得像铁块堆垒起来,在天的微光里,更是阴森恐怖,日里走得熟熟的路也不熟了,脚底下像总有啥东西想绊倒你,走得跟头流星的。沟坡上鬼火扑闪,时隐时现,尽管哥哥说鬼火是一种自然现象,叫磷火,可春好还是很害怕,觉得就是孤魂野鬼打着灯笼在走。更可怕的是各种声音,像有人在哭,有人在唱,又像有人唤你,背后老觉得嘁出嘁出欻啦欻啦的有啥跟着,一棵蒿秆在风中都能发出鬼魂的呜咽声,沟沿上不时落下胡基来,就像有人站在沟沿上拿胡基撂你,忽然轰隆一声,忽然哇呀一声。最可怕的是村子上的狗像看到啥了扑着追咬,一直扑追到沟沿上来,就像把啥野东西追到沟里来了,站在沟沿上疯咬。猫的叫声本就阴森,到了夜晚越发像被啥逮住嘶咬在一起,叫声尖厉凄惨。不要说十岁的她,就是大人晚上翻十里沟也输胆。村里人说午不过坟,夜不翻沟,春好简直怕死了。

张生家就坐在沟沿上,翻沟的路就从他家门前经过。春好每次经过的时候就想如果张生家出来个人搭个声,或者养只狗冲出来对着她咬上一会儿,哪怕是屋里灯亮着,她翻沟也就没这么害怕了。可张生家院子老是黑乌乌的,就像一座古弃了的院落。张生家的情况春好是知道的。张生爹当过些年村长,曾经日子过得火焰一样,是村子里唯一住瓦房的人家。后来张生爹村长落选了,当村长年长日久把人逛懒了,地里的活一把也拾不起,家道就败落了。张生爹整日又是耍赌,又是喝酒,一喝醉就打女人,一输钱也打女人,说是女人坏了他的运势。结果张生的娘受不住就跑了。张生爹更不着家,张生一直住在镇上的姑姑家念书,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出门打工去了,一个好端端的家就这么黑灯瞎火了。

忽然一天,张生家的灯亮了。张生爹半身不遂地被人送回来了,瘫在了炕上。说是喝醉了摔了一跤摔成这样,又说是耍赌输了钱还不上让人家打成这样。凡事到了村子上都有几种说法。张生只能从城里回来伺候瘫在炕上的爹。张生家还没养狗,但灯亮了,春好翻沟心里就多了一分依赖,也多了一户可借东西的人家。

春好第一次走进张生家,张生正拿着一本书看,春好站在那里好一会儿,张生才发现她,合上书嘻嘻一笑说啥时进来的,悄声哑气的,你是仙女下凡还是狐狸精现形?虽然春好跟张生没见过几次,但却一点也不生疏,说你知道人家是谁就这么乱说话?张生说所以我才问你是仙女还是狐狸精。春好说你真不知道我是谁?张生说春好,多好的名字,像春天一样美好,谁叫过都记住了。春好笑了,还是有人第一次这么说她的名字,心里就很高兴。张生端了一碗饭来说吃吧,还热着哩。春好接过碗来就吃。春好吃了一半就说吃不上了,这半碗我装回去了。她看得出来,张生家也就这一碗剩饭。张生在她头上抹了一把说你吃吧,吃了我给你装些米面回去给爷爷做。她就吃完了。张生给她装了两碗面,两碗米。春好说一碗就够了。张生送春好出门后,说黑咕隆咚的,翻这沟你不怕?春好眼里就有了泪,从来没人对她说过这样贴心的话。张生说我送你过沟吧,就拉着她的手,一直把她送过沟送进了家门,张生说以后晚上过沟,叫我一声。从那开始,每个晚上张生都蹴在大门口,等着送她过沟。张生种着几十亩地,一天五更起半夜睡的,春好心里过意不去,就说你不用翻沟,就站在沟沿上唱歌给我壮胆,你也苦了一天。张生笑着说不怕旮旯里忽然伸出一只黑爪子把你拉了去。春好说呀,你坏死了,知道人家怕死了,还吓人家。上沟坡的时候,张生会一弯腰说上来。春好一蹿就上了张生的背。过上几天,张生就会给她装几碗米面。有一天,张生赶着驴驮了半口袋面半口袋米送到家来,说春好,你别东家进西家出的,你和爷爷的口粮我管了。春好说其实庄子人都挺好的。张生抹了春好头说你和爷爷能吃多少,日子不是吃穷的。

别看那时间春好才十一岁,心里想的事不少,她想不沾亲带故的,咋能给人家添负担,张生也不易,爹要吃药,自己还要攒钱娶媳妇,这房子也快塌了,都是等钱的事儿。因此,她还是过沟去东家借西家还的。一个晚上,春好过沟去还东西,天阴得像扣了一顶黑锅,伸手不见五指,春好知道要下雨,就想赶在雨前翻过沟去,可才到沟边,雨就来了。雨一来就很猛,噼里啪啦的。春好就往张生家跑,跑到张生家才发现张生家大门锁着。就在大门洞里避着。雨下过一阵,猛然收住了。整个世界都死了,一点声气都没有。春好从门洞出来,疯了一样往沟里跑。雨还会下,她想在雨前过沟去。顺着沟坡没跑几步,忽然一个炸雷,就像从天上扔下一个巨大的碌碡,砸在山头上,又滚到山沟里来了,轰隆隆震得地面都在颤抖。这炸雷还没滚远,又一个炸雷来了,更加厉害,咔嚓嚓咯吧吧的,就像把一棵多少年的树身生生掰开。炸雷一个赶着一个,闪电一个接一个,大地瞬间一片白亮,一切东西都怪异了,谷壕里的洪水像一条条鳞光闪闪的巨蟒往沟谷窜来,风拽着树在狂奔,雨点像流星,银光灿灿落在地上激起一阵尘烟。就在瞬间的亮白里,春好看到路上有几条蛇,被闪电耀得一片银白,慌乱四窜。春好想起爷爷说炸雷是在殛东西,闪电是在劈东西,世上一些东西活得年限长了,就成精成怪了,祸害人间,老天爷就派雷公电母来收了。春好掉头往回跑,在张生家屋后的柴垛上掏了个洞钻进去,用草把洞堵个严实,在里面抖缩成一团……等她醒来发现睡在张生家炕上,张生坐在炕上抽烟,看书。她扑进张生的怀里就哭了,两手捶打着张生说你干啥去了么,你干啥去了么。张生长叹一声说唉,你咋就跟我一样苦命噻?张生给她烧了姜汤,化了蜂蜜。春好病了三天,张生给她喂药做饭,还给爷爷送饭。春好好了后,张生说反正我也没妹妹,你给我当妹妹吧。春好扑通就跪下了,嗵嗵嗵地磕了三个头,叫了一声哥哥。张生一把拽起来说不怕把脑壳磕碎了?春好说结拜兄妹,得心诚。张生说鬼丫头,现在咱们是兄妹了,以后别再借来还去的,让人家笑话我这个当哥的。

冬天到了,春好没有过冬的棉衣,裹着爷爷的一件老羊皮袄,虽然暖和,但又笨又重,穿上像个皮袍子,半截在地上拖着,重得走一步都吃力。张生给春好买了件羽绒服,紫红的,正是她喜欢的色儿。还买了件棉裤、棉鞋。春好一试刚好,说你该买大一点。张生说为啥?春好说这东西一年两年穿不烂,我正往大里长哩。张生抹抹她的头说,穿烂了哥再给你买。张生还给她买了雪花膏和棒棒油,说把脸好好抹抹,手好好润润,你看你这脸和手都给风吹坏了。过年,张生又买了一身衣裳,给了她二十块钱,还给爷爷买了两瓶酒,打了十斤肉。春好哭了。张生说哭啥,我是你哥。

春好不知道能为张生做啥,学着给张生做了双鞋。六岁娘就出门打工了,没人教她针线活,这是她的第一件针线活。张生嘿嘿一笑你才多大,会做针线了。张生穿了两天就帮子是帮子,鞋底是鞋底了。张生拿着鞋底拍着鞋帮子直乐,春好说你别笑话人家噻,人家才学哩,没人教噻。后来,春好说我给你做饭吧。张生说会做么。春好说小量人,都做了几年了。张生说也好,免得你心里老装个事。春好也不见外,做饭时连爷爷的饭也做上了。张生的爹说不出话来,但脾气还大,眼睛一翻怪吓人的。春好也不害怕,送吃喝倒屎尿的也不嫌弃。一年里张生给春好买了四件衣裳。春好不要,张生说这是你挣下的,当是我白给你的。春好知道张生怕她心里不好受才这么说的。闲了张生老拿书看,春好说哥,不上学了咋还念书。张生说谁说不上学就不念书了?书是好东西哩。张生看书的时候春好会捣乱,拿个麦穗糜翅挠张生的耳朵,挠脚掌心,胳肢窝。张生赶集逛庙会的时候也会带着春好去,买这买那的。

这样的日子过了四年。一天,张生下地干活回来不见了爹。张生顺着爬行的痕迹一直找到沟沿上,发现爹直接爬到沟里去了。在沟底找到爹,爹已是面目全非了。抬埋了爹,张生收了这一年的粮食,打碾完毕,给春好送去了两口袋面,两口袋米,一桶油,又给了春好两百块钱,春好不要。张生说拿着吧,你是给我磕过头的妹妹。春好咬咬嘴唇拿上了。张生伸手去抹春好的头时,春好头一偏说人都是大人了,你还摸人家的头。张生嘻嘻一笑说世上有十几岁的大人?春好把头伸过去说哥,你再抹一下我的头吧。张生笑笑,就抹了一下她的头说哥得去城里打工了,哥不走,这日子实在是恓惶得过不下去。春好说哥,你走吧,别扯心我,我爹捎话马上就回来了,再说我也十六了。爹没捎话回来,春好也把自己大说了两岁,她不想张生哥牵挂她。

张生进城打工后,在爹的头周年上回来上坟,给春好带了四身衣裳,一双皮鞋,润脸油、头巾、发卡啥的,装了一大包,又给了春好五百块钱。春好没有推辞,日子实在是离不开钱,她在心里说等我长大了,一定好好报答张生哥。这一年,她给张生做下了六双鞋。张生穿上正合适,连蹦带跳地试试,鞋很结实,张生笑着说学出来了,针线不错,以后嫁了人女婿不缺鞋穿哩。春好开心地笑了。

4

余树觉得两百公里路程,不说话可就太寂寞了,也容易犯困打瞌睡。他斜了一眼春好说想啥呢?咋不说话?春好说不知道说啥么。余树说说说你自己吧。春好说我有啥好说的。余树说你说你十五岁就出来了?春好说那年,有人来提亲,给我哥换亲。余树说换亲是咋回事?春好说就是两家都有男有女,对茬口,摆一桌宴席,请几个有头脸的人主事,一调换就行了。余树说咋能这么做。春好说换亲多是家里条件不好的,这样两家都不用掏彩礼,家里有钱没钱婚事都能办,公平着哩,也不逼人。我哥到娶媳妇的年龄了,家里拿不出钱来娶媳妇,没办法么。余树说你哥多大了?春好说十八了。余树说十八岁,你十五岁,还不到国家规定的结婚年龄,能领上结婚证?春好说现在谁领结婚证,领了结婚证计划生育的麻烦就跟着来了,酒席一摆就算结了,够年岁了都不一定领结婚证,到了娃上学的时候才花钱找人领结婚证上户口。余树说就没人管?春好说山大沟深的,上头人几年都不来一回,再说现在都在外面打工,人都找不着,就更管不上了。余树说十五岁就结婚?春好说那有啥稀奇的,十五岁生娃的都有。

余树点了支烟,说咋能换亲?你哥咋不出门打工?打几年工还挣不回来个媳妇?春好说打工几年挣回个媳妇钱?你当娶媳妇是几个钱的事,光彩礼就得五六万;还有五金,就是金项链、金耳环、金手镯啥的,现在都说克,有一百二十克的,一百克的,八十克的,最少也得五六十克,少少不得两三万;缝纫机、摩托车、电视机、手机,还有五身穿戴,不得个两三万;现在娶媳妇都不住窑洞,咋也得盖三间房,大立柜、梳妆台、沙发,还得几样家具,不得个四五万;媳妇子到跟前,得个老牛钱,离娘钱、押箱钱、花红钱,待客钱,杂七杂八的也得一万多,一个媳妇子没十几二十万娶不回来。我哥就是到南山窑背五六年的煤,也不一定能娶回女人。可到南山窑背煤那多危险,老出事,不是死了,就是残了。我爹可就一个儿子。有女儿,换亲是最保险的,要不咋说生个女儿就是财富,生个儿子就是账债。余树说不是说女儿是赔钱货么?春好说那就是句话,现在彩礼一年一个价,前几年才一万两万,去年都涨到五六万了,十万的彩礼都出过哩。

余树说结婚了还出来做这事?你男人……春好说没结婚,结婚了出来做这行男人还不把你千刀万剐咧。麻雀还有瓜子大的脸哩,别看我们那里穷,男人可计较这事了。余树说你不是说你换亲了么?春好说我没同意,那男的耳背,跟他说话好挣人哩,得吼着说,再说他身上有狐臭,味气好大,跟我见了几面,熏得我连饭都不想吃,走了几天了,家里还有那味儿,结了婚一起要过一辈子,我可不想找这么个人。我跟爹说我出去打工给哥挣娶媳妇的钱。爹不同意,说你一个女娃,一年能挣多少钱,啥时才能挣够给你哥娶媳妇的钱?我说爹,我也挣,哥也出去挣,几年就挣够了。哥也帮腔说我和春好一起出门打工挣。我哥也不同意这门亲,那女子又矬又胖,哥看不上人。可爹还是不同意,怕夜长梦多,这几年定了亲的到了城里打工反悔的多的是,结了婚离婚的也多,换头亲保险,互相能拿住。爹只想着用我给哥换个媳妇回来,他这一辈子的大事就了了。我也倔就说你不同意我出去打工,我头天嫁过去第二天就跑,让你们找都找不见。爹怕这一招,你想我跑了,人家女子肯定也不在家里呆,还要赔人家损失,这是当着有头有脸的人说下的,而且立了字据。爹没办法才同意了,这么我就出来了。

余树说一出来就、就做了小姐?春好说说啥呢,刚出来还不晓得小姐是干啥的,做小姐是一年后的事。我刚到城里是在酒店当服务员,老板老想占我便宜,我就换了一家。可这老板更坏,动手动脚的,答应给我双倍工资,买衣裳,买电动车,让我做收银员。可我害怕,不敢和他黏。一起干活的一个姐妹就跟老板黏到了一起,结果让老板娘带人打了个浑身青,脸上划了几刀,都毁容了。我又换了一个女老板,可那女老板心黑得要命,整日吊着一张黄瓜脸,把人当驴一样使唤,连个好声气都没有,动不动搧我们踢我们,工钱老拖着不给,还找茬子克扣。一年换了七家餐馆,换得越勤越挣不上钱。

春好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说有一个和我一起干过的姐妹熬不住,出去当了小姐,她劝我也去,对我说你模样长得俊俏,肯定客人都会喜欢你,说不定还有人包了你,给你安排工作,那你就跌进福窝窝里了。我不想干那活,干了那活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连村子都回不了,嫁都嫁不出去,嫁了人也是个受气筒子。她说当小姐一年能挣这里十几年的钱,把钱挣下了,咱们就能好好嫁人好好活人了。她说有一个小姐就是挣下了钱,还嫁了个城里干部,户口都转来了,有一份正式工作,就像城里人一样上班下班。我还是不想干,那么丢人的活,可她一句话把我吓坏了,她说他们不会放过你的,迟早会把你给收拾了,你想躲是躲不掉这些狗日的,看他们见了你那馋相,当心哪天给你下药,把你蒙翻你不知道就让人家睡了,还白睡了。这事发生过,有一个姐妹和我一样大,让老板带到舞厅去唱歌跳舞,不知给喝了啥,啥都不知道就让人家糟蹋了,哭得死去活来的,家里来了几个人闹过一场,人家给了几千块钱打发了。她说这些狗日的都是小老板,让这些驴啃了就等于白糟蹋了,想花他们的钱就像抽他们的筋要他们的命,婆娘一个比一个厉害,还不如当小姐。这一年回家我只拿回去了两千块钱,我哥打工也不好好打,跟一个小姐谈对象,挣下几个钱全让小姐骗去了,没拿回来一分钱,爹又拿换亲的事逼我。过了年进了城我就做了小姐。

余树长长吁了一口气,春好说叔叔,我能抽根烟么?余树说你也抽烟?春好说有些客人非要你抽,你不抽他就不高兴,老板就会找麻烦,有时心里泼烦了,抽上一根能解泼烦哩。春好从包里掏出一包中华,抽出一根递给余树,自己点了一支。余树说平时就抽这烟?春好说叔叔真会笑话人,客人撂下的,我不买烟抽。

春好点烟时用的是一种进口火机,打火时有清脆悠扬的回声,余树知道这火机是真正的美国货,价格不菲。春好一点不避讳,说一个客人给的,有些客人挺好的,很大方,还送你个纪念品。有一个老板给我法国香水,他约我就让用那香水。叫啥名儿来者?对,香奈儿。味儿好,名字也好。我有许多回头客哩。

余树皱着眉头,他不想听这些,春好却说这火机送给你吧,你拿上才配哩。我不要。余树声音很冲。春好吐了一下舌头,将火机放回包里。余树说这包也是老板买的吧?春好嗯了一声说我哪能买起这么名贵的包,一个老板带我去参加一个宴会,场面好大的,来了好多当官的,他就给我买了这包,其实我不喜欢他给我买这么贵的包,像我背上这么贵的包,谁会当是真的呢?这种包假的百十块钱就能买上,我喜欢他把买包的钱给我。

余树说经常跟他们出去?春好说嗯,出去吃得好,住得好,挣得多么,能带你出去的都是大老板,高兴了一天几百一千的不在乎,打麻将扎金花赢了会甩给你一沓,数都不数。也不是人人都能出去,他们挑人眼头高着哩,不过,嘻嘻,他们总能挑上我。余树说小姐被人带出去老出事,被图财害命的不少,跟他们出去你就不怕?春好说咋不怕,啥样的人都有,刚出去的时候害怕哩,后来想命贱么,死了把孽脱了,也就不怕了。余树说你家里人知道你做小姐吗?春好说第二年爹知道了,过年回去狠狠捶了我一顿,捶得我睡了几天才起来,后来就再没回去过。唉,穷么,日子逼得慢慢也就认了。

春好的手机响了,响了两声断了。春好看了手机,将手机装进包里。不一会儿,手机又响起来,依旧是响了两声断了。春好叹了口气。余树说回头客?春好说是我哥,等我打过去哩,怕花钱,我打过去他接听免费。余树说你告诉你哥今天要回来?春好说还告诉他我回来,他才不想让我回去,他娶媳妇连日子都没给我说,人都顾面子哩,做了这行,就再也回不到村子上去了。余树说你哥结婚了?春好说我做了小姐第三年就娶了,现在娃都有了,幸福着哩。

余树叹了口气,点了根烟递给春好说你哥媳妇也娶了,你就不该再做小姐了,好好找个工作,再找个对象,小姐能做一辈子?春好说我还有个正念书的弟弟哩。余树说你还有个弟弟?春好说我爹又娶了一房,后娘带来的。余树呃了一声,春好说我弟好厉害着哩,老师可看得起了。余树说你弟怎么个厉害?春好说学习厉害啊,我弟在他们学校全高中拔尖,老师都把他当宝贝,说将来一定能考个重大哩。余树笑笑说是重点,不是重大。春好嘻嘻一笑说你别笑话人家噻,人家没念过书。又说老师说了,最差也能考个省大,我听了专门去了省大看了一趟,真漂亮哩,那么高的楼,操场绿绿的,学生娃快活得跟鸟儿一样,在那里面念书真是享福。我弟人长得排场,现在就一米七八了,咋也能长过一米八,大花眼睛,国字脸,可福态咧,看上去就是个有福人。余树看了春好两眼,春好脸上阳光明媚。

5

她只能这么说,更多的委屈对着余树她是说不出口的,那是家丑,她懂得家丑不可外扬。做小姐的第二年,哥哥就把对象看下了。彩礼人家要了六万。高是高了点,按行情四万合适。可哥哥看上人了么,她也就认了,娶媳妇是一辈子的事,随心中意最重要了。彩礼上齐了,女方家提出来要新屋,新屋建成才能娶人。爹到镇上打电话跟她商量,她眼睛都没眨就应承了。她本就打算起新屋,把家从窑里搬出来,村子上好些人家都起了新屋不住窑洞了。娶媳妇盖三间瓦屋也就行了,女方家也没提出啥要求。她咬咬牙说起五间吧。爹就一个儿,哥哥娶了媳妇当然是要和爹一起过的,养儿防老,天经地义的事,多起两间,爹住进去也宽展。再说这些年爹一直背运,娘又跑了,日子过得有皮没毛的,人前短着一口气,这事上也该长长出一口气了。一砖到顶的五间新房,又续了两个耳房,院子都用砖墁了,院墙也用砖砌了,家院一下子就气派了。日子都订下了,女方家又提出来要离娘钱。离娘钱是规矩,你不提男方家也要给准备的,一般离娘钱五百一千,她预备下了一千,这钱到了娶人那天才给,都是有规矩的。可女方家提出离娘钱要两万。两万,这还是离娘钱么?她不同意,事就在这儿卡住了。

爹只想把自己的责任完了,嘴嘟成包子不说话,哥哥却说一头牛都赶走了,还拽个牛尾巴?她气咻咻地说两万块是个牛尾巴呀,买头牛还长个牛尾巴哩。哥哥说那咋办?牛犊子还在人家槽上拴着哩。她恼怒了,吼着说退亲。哥哥说事都到这地步了,谁退亲,谁吃亏,六万彩礼咱可都上齐了,现在咱们提出退亲,没理么,彩礼人家会全退给咱,你掂量掂量哪么多哪么少。听话听音,锣鼓听声,哥哥一屁股坐在人家炕上了。她说你当我是摇钱树,你不拿硬点,由着她家,他们恨不得把咱家的房子拆了搬到她家去哩。哥哥却说要不是我给爹说咱俩出来打工,你就给我换了媳妇了,那个聋子,又有狐臭,还能有今天的好日子。她气得半晌没说出一句话,甩给了哥哥两万。

临近结婚,哥哥带着未过门的嫂嫂来城里,说是来看她,其实是来买衣裳的。哥哥抬举她是城里人,见的世面广,他们是山棒,看东西不知瞎好,让她陪着去买衣裳。订亲时衣裳说了五身,钱都就高不就低的算好给了哥哥,可到了卖场,衣裳看上了,就是躲着不付钱。她只能付了。衣服买全了,哥哥嚅嗫半晌说你嫂子想要个手机,我有事出门联系方便,再说不还有你么,落这么远。她说咱那里有信号?哥哥说大疙瘩顶上信号强哩,我老到大疙瘩顶上打电话,听得清得很。嫂嫂毕竟还没过门,她咬咬牙就给买了一个。吃饭的时候哥哥又说你嫂子娘家户大,说要多来几桌客,喜事么过的就是个人,人多了热闹,也让野麦垛的人看看,咱家多有势。她知道哥哥和嫂嫂串通好了变着法儿在套钱,男方家给女方家待客礼钱是女方家收的,最多三桌,这也都是有规矩的,去多了惹人笑话。订亲的时候人家就破了规矩提出来六桌,爹打电话跟她商量,她很痛快地答应了,山里席么一桌也就五六百块钱。现在又提出来多来几桌客,她装作没听出话里的意思,说行啊,让祝家庄大人娃娃都来,你也风光,爹也有面子。哥哥停顿了一下又说怕得多带五六桌。她笑笑说十五六桌都行,尽管让来,你待就成了。哥哥嚅嗫了半天说钱……她说噢,我也没钱了,嫂子还没取进门就花了快二十万了,你当我是摇钱树,摇两下踢两脚就往下掉钱,我得挣。这样吧,你和嫂嫂在城里住上十天半月,我接客给你挣去,你在旁边等着收钱,收够了你们再回,咱也得把面子你给撑圆,行不?哥哥憋了半天没说话。

哥哥嫂嫂在城里住了五天,她一直在等哥哥的一句话,叫她回去参加婚礼。当然,她不会回去参加哥哥的婚礼,她有自知之明,做了小姐回家的路就断了,还红白喜事上回去显摆?爷爷去世了,爹给她打电话,她要回去,爹说你就不要回来了,打点钱回来也算尽孝了。她哭着说得多少钱。爹说一万五就够了。她给了三万说棺材要柏木的,念五昼夜黄经,纸活要全套的,席要二十盘的,响器要两班。后来她听说爷爷的葬礼是最寒酸的,一昼夜的经,八大碗的席,纸活就三大件,一班响器都没请。可回去不回去在她,但这句话她要。哥哥不说,她就故意问喜日子没啥变动吧。哥哥憋了半天,说凤娇家人说了,我们结婚你就不要回去了。又说爹也是这意思。她差点哭了,可她把眼泪憋回肚里,笑着说我知道我是个烂货,咋能让你脸上没光,不用你们提醒,你娶你的媳妇,就当我死了。送哥哥到车站,哥哥又给她一个存折,说你以后每月给爹的生活费就打到这个折子上,爹那边还有个折子,他能取上。她看着哥哥半晌,说你是儿子还是我是儿子?哥哥竟然脸一点都没红。

哥哥结婚后,她想着家里也没啥事了,长长出了一口气。可还没过一年,爹就来城里找她了,穿得破破烂烂的,脸上灰沓沓的,胡子拉碴的,眼泪汪汪的。她才知道爹还住在老窑里,每月打过去的钱爹也一分没花上。她问爹吃咋吃?爹说还能咋吃,随了人家, 看人家的脸子活人么,做个啥吃个啥,给个啥吃个啥,就差给我一碗老鼠药了。

她肺都快气炸了,掏出手机就给哥哥拨电话。爹说你别给打电话,你一打电话,他又说我告状,回去更难活了,你嫂子不是个善茬,你哥就像几辈子没见过女人,把他妈惯的。又说一块儿是过不下去了,他们没想养活我,和他们一起过,吵吵闹闹的受气不说,也惹人笑话,我想另起炉灶。她看着爹,爹又说我想把老地方拾掇拾掇。她给了两万块钱,说你回去拾掇吧。爹拿了钱,又说我想盖三间新屋。她就明白爹有别的想法。爹喜欢喜婶,她小的时候爹常因为喜婶和娘吵架,爹给喜婶又是挑水,又是犁地,偷着送这送那的。喜婶的男人两年前去世了,一双儿女都成家了,也没啥负担。爹也才五十出头,她想少者夫妻老了伴儿,正好,也算了了爹的一桩心事。就又向姐妹借了三万,凑够了五万,说起三间砖瓦房,再找个伴儿吧。她又办了张银行子母卡,每月给爹往回打钱。

爹走后,她就试着给哥哥打了电话,一打还通了,哥哥说我刚上大疙瘩顶,正准备给打电话哩。她不容哥哥插嘴骂了半晌,哥哥说你别见风就是雨,他穿得破破烂烂的,就说我不给他穿,你给他买了多少衣裳,他没穿的?就凭这一点,还看不出来他心瞎到啥程度了?!胡子拉碴的,他自己不会刮,要我给他刮么?你装了一脑壳糨糊呀!倒把她说了个没说的。

爹回去后,不到半年,房子盖起来了,伴儿也找下了。哥哥打来电话大发脾气,说你在外面躲心闲,给我找累赘,你是不是成心的?她也没好声气,说你不孝敬老人,还有脸说这话,按说这都是你当儿子该操心的事。吵了半天,她才明白,爹找的不是喜婶。哥哥说他要娶一个狐狸精,三十出头,你说咱把她叫姐还是叫娘啊,你当他是找伴儿哩,他就是个好色之徒,老毛病又犯了。她说你积的口德,小心让雷劈了,爹还靠你传宗接代哩。哥哥说那狐狸精拖着个十三岁的油瓶,不供养读书,不给娶媳妇,我给你说那狐狸精就是冲着你能挣钱来的,你给他娶了,你就养活去,我这就去找他另家。

婚后爹带着后娘和小油瓶来城里浪过一次。后娘长得面善,不知道人品到底咋样。小油瓶倒是像前世有缘,一见面就跟她亲,一双毛绒绒眼睛对着她骨碌碌的转。从心里她是很不待见小油瓶的,可她只能跟他亲,不亲又能咋样,小油瓶已上了初中,听后娘说在学校学习拔尖,可要把书念成,那就是个花钱的事,一个寡妇供养起来难着哩,后娘比爹小二十岁,图爹的啥,哥哥说得对,嫁给爹还不是为了小油瓶冲着她来的。对小油瓶不好,后娘肯定不会对爹好。

把爹安顿妥当,原想着家里的事了了,就剩下个小油瓶了,那也是几年后的事,她能松口气。可第二年,爹又来了一趟,一脸哭相说你婶儿娘家侄儿娶媳妇还差两个钱,我答应帮人家的。她问差多少,爹嚅嗫了半天说差三万。她说三万那是两个钱么?你不识数儿呀。爹说这是你娘第一次跟我张口,我咋好回绝,一起过日子呢么。她又气又恨,话却说不出来,只能认了,不认又能咋?她说这几年家里七事八事的没消停过,我也没多少钱,我给你借去,你回去给她说,她儿念书眨眼就到花钱的时候,娘家的事她掂量着点,别当家里开银行哩。

小油瓶初中毕业,上高中划片区招生招到草店中学。草店中学虽然也在县城,却是个二流学校,是城边草店镇划归市区后带过来的。小油瓶说那学校就是培养流氓二溜子的学校,哭喊着要上县一中,后娘当然力主上县一中。是啊,谁不想上县一中,县一中是全省重点中学,一年全县所有中学考上大学的学生加起来也比不过县一中考上的。可要上县一中就是个花钱的事。爹打来电话跟她商量。有啥商量的,无非是问她要钱。她能说啥。光转学花掉了三万,每个月还要给小油瓶五百元的生活费。

要说让她感到安慰的还就是这个小油瓶。每次收到钱都会打电话给她说姐,谢谢你,我就是姐的个拖累。还会说姐,你别打那么多,钱还多哩,不信你查一下,密码没改,就是你给我设的那个密码。这话让她心里舒爽。这些年了,谁花她的钱跟她说过这样贴己的话。越是这样,她越不会少打,对小油瓶说别太抠了让人寒碜。她还常买衣裳鞋袜给小油瓶寄过去。有一回小油瓶来省城参加竞赛,她去接小油瓶,小油瓶竟给她提了四碗酒饭。她眼泪在眼眶里转圈圈,这是她最爱吃的,城里没卖的。爹和哥都来城里找过她,谁给她带过。她抹着小油瓶的头说你咋知道姐爱吃酒饭?小油瓶说我还知道姐好多喜好,你还爱吃马茹子,可这时间马茹子败了,等明年马茹子熟了我给姐揪些送来。她拉着小油瓶的手说给姐说想吃啥。小油瓶说姐,饭他们管,不花钱吃哩。她说,咱不稀欠那顿,姐带你吃好的。小油瓶说姐老师不让乱跑,我得回宾馆去,晚上老师还讲题哩。她问比赛啥,小油瓶嘿嘿一笑说是奥林匹克竞赛。她说你是赛跑、打篮球,还是踢足球?小油瓶说姐,奥林匹克不光是运动比赛,也有别的竞赛,我参加的是数学竞赛。她问来了多少学生?小油瓶说五个。她说你们学校那么多学生,就五个?小油瓶说全县就五个。她大张着嘴说你这么厉害呀。小油瓶腼腆地笑笑,她说你一定要好好学习,给姐念成个状元,把自己念成个城里人,那咱家多风光。小油瓶点点头,她掏出两百块塞给小油瓶,小油瓶不要,说姐,我带钱了,再说也不用钱,啥费都是学校出。她说你拿着,想买啥就买啥,算姐对你的奖励。小油瓶说我装上怕让人掏走了,你给我攒着吧,我考上大学了,你要花大钱哩。她说比赛完了给姐打电话。第二天,她等啊等,小油瓶的电话来了,说姐我回去了。她说你着急啥,省城从没来过,姐带你好好逛逛。小油瓶说学校统一带队,再住一天他们就啥都不管。她说他们不管姐管。小油瓶说姐,我回去还学习哩,等我考上大学再来看你。小油瓶又说姐,你不要再给家里钱了,我对娘说了,你再问姐要钱,就再不要见我的面了。她哭了。第二年马茹子熟了,小油瓶真给她送了马茹子来,艳红艳红的。

6

中午时分,到了一个小镇。余树在一家门面稍好点的馆子前停了车。吃过饭,春好去结账,余树掏出钱来,说用我的钱结。春好迟疑了一下,一把夺过钱,说我知道我的钱脏,比狗尿还脏,比猪屎还脏。余树愣了一下,说我不是这意思。春好说你就是这意思,你就是这意思。说着呜呜咽咽地哭着走了。余树看着春好气势汹汹的背影,怅然若失。结完账春好把找回来的钱拍在他面前,直接出了门。余树出来,拍了一下春好抖动的肩膀,说叔叔真不是那个意思,叔叔的意思是你挣个钱不容易。春好抹着眼泪不看余树。余树说这么远的路送你回家,也不买水,你要渴死叔叔呀。春好手一伸,说给钱。余树尴尬地笑笑说你脾气还蛮大的。春好说我的钱买下的水脏,叔叔里里外外可都是个干净人。春好买了水、水果,提上车扔在后座上,上了车脸朝向车外。

出了小城,余树说给我削个苹果吃。春好却说这苹果不削也比我干净多了,你就吃吧叔叔。余树点了支烟,递给春好,春好接烟时,余树发现她还在流泪,就说你看窗外那些树啊草啊的,晒得可怜的,咱们下去浇浇树吧。春好瞪了余树一眼,说拿矿泉水浇?那得多少?余树说你那么多的眼泪,还不浇个几十棵树。春好扑哧笑了,在他的肩膀上狠劲捶了一拳头,说你坏死了,比黑蛋还坏。余树说黑蛋是谁?春好说小时候的伙伴,说话就像你这么说,可有意思了。余树说黑蛋说话咋有意思?春好嘻嘻一笑,说有一次我们一起放驴,一头小叫驴性子大,人骑不上,黑蛋玩缠了半天总算骑上了,可没跑几步就让驴给撂下来,摔得半天起不来,起来了说看看,把沟蛋子摔成两半个,一摸又笑着说噢,没血,旧茬么。你说笑人不笑人。余树也噗地笑了。

走了三十多公里,就是石子路了,两边的山越来越密集起来,大地就像个蒸笼,山如一个个馒头。虽然树木稀少,但却碧草如毯,窗口钻进来的风不再溽热,清新芬芳起来。余树问那银白的是什么?春好趴在窗口说野麦,野麦长得这么歪,看样子今年雨水广,庄稼肯定是成收了。余树说野麦能吃么?春好说能吃,灾荒年靠这活命,就是面涩,吃上屙起来难,一次不能多吃,吃死过人哩,也寡得很,吃上不抗饿。说到这里,春好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好一段日子她和爷爷就是靠野麦活命。从别人家讨来米面得顾忌以后的日子,不能一次全做了,就常掺些野麦面,就这也没多余的。

大片大片的银白在风中水波一样闪烁、滚动,风从山底往上刮,山就像大海里翻滚的浪山。余树情不自禁地说真美啊,应该开发旅游,一定会火起来。春好眯着眼睛说你眯着眼睛往远看,像不像大海?余树说你见过大海?春好说一个老板把我带到海南岛,住了半个月哩,那老板可有钱了,人也好。余树使劲拍着方向盘,喇叭声大作。春好看了余树一眼说路上没人没牲口的,你按喇叭干啥?

喇叭声惊动了草丛里的鸟群,麦鸟、野鸡、呱呱鸡、鹞子、鸽子、小婆娘一群一群飞起来,天空中就飞扬起一片鸟鸣。野兔、黄鼠、地串串、黄鼠狼就在那草地上扑跃,像一朵朵踊跃的浪花,有的从草地扑出直穿公路。余树减慢了车速。

有一种鸟随着车飞行,大有扑啄车的意思。这种鸟比麻雀大,比鸽子小,通身黑色,眼圈褐红,头顶有冠子,像戴顶礼帽,尾巴剪刀形,像着燕尾服。余树说这是什么鸟?春好说小婆娘。余树说长得挺漂亮的,我看倒像个绅士,咋就叫了小婆娘?春好说你听听,比麻雀还爱叽叽喳喳,最像个小婆娘了。余树说这家伙想乘车。春好说不是,它怕偷它的蛋,它护蛋护得可厉害了,这时间野麦地里鸟蛋最多了,那时候我们常到野麦地捡鸟蛋,其他鸟儿就在头顶旋着叫骂,小婆娘最凶,会猛扑下来啄你,啄上可疼了,能啄下一块皮来。

余树说这地方来打猎的肯定多吧,这么多的兔子和野鸟。春好说以前有,后来说是国家保护起来不让打了,又收过一次枪,就少了。不过,能捉上,雨水广的年份,野麦籽儿饱实,兔子、呱呱鸡吃得胖乎乎,最是好捉。余树说赤手空拳的捉?春好说当然赤手空拳,哪能像你们有枪。余树一笑说守株待兔?春好说那是骗人的鬼话,有巧道哩,捉兔子你得箍着兔子往下坡跑,才能追得上,兔子后腿长,前腿短,往上坡跑,狗都追不上,往下坡跑老栽跟头,几个跟头就栽晕了,人说上坡兔子是狗的舅舅,下坡狗是兔子的舅舅。捕呱呱鸡要箍着往上坡追,呱呱鸡笨,起飞时要顺坡往下跑,借个高坎子才能飞起来,追得跑不动了,呱呱鸡就抱个胡基压在身上藏起来,呱呱鸡和土地一个颜色,细心找就能找到。余树说你捉住过?春好嘻嘻一笑说我哪里能捉得住,得有男娃在,男娃有耐劲儿,再说女娃就是捉住了也不敢往死里弄,当然狗也能帮上忙。

余树将车速放得越来越慢,他痴迷窗外的风景和春好的讲述。在春好的叙述中,余树眼前出现了一群孩子,像冲浪一样在草地上欢蹦乱跳的情景,他们追逐着,嬉笑着,叫啸着,牛羊散落在碧漾漾的草地上,云白水亮的,狗在追逐着兔子……

春好说捡了鸟蛋,逮住呱呱鸡、兔子,就架一堆柴火烤着吃。鸟蛋用野葵花叶包了,烤得稍微过一点,耐嚼。呱呱鸡、兔子肉都自带调料,味道才叫好哩,那才是真正的烧烤,城里那算啥烧烤。余树说你说得我都闻到香味了。然后张口大嚼。春好咯咯咯笑着说你和黑蛋一样有意思,他也老这么对着空气张口大嚼,还说越嚼越香。

春好说黑蛋最能跑了,鞋一脱提在手里,腰往前猫着,一天捉过三只兔子四只呱呱鸡。有一回我说鞋我给你提着,你两条腿都跑得这么快,两只手也当脚,肯定跑得更快。黑蛋就把鞋给我提了,爬在地上跑,跑了两步说不行,还是站起来跑得快。我就笑,他也笑,说我知道你骗着骂我是狗哩。我说那你还那么跑,黑蛋说为了开心么,我最不喜欢发愁,就喜欢开心。他那人大方着哩,捉到兔子、呱呱鸡,我们就烧着吃,不像有些人捉住就提回家去了。都说有苦同吃,有难同当,黑蛋说有肉同吃,有酒同喝,捉到啥就烧着吃啥,个个都吃得嘴油嘟嘟的。没酒么,就把水当酒喝。喝过水,他们就装醉打醉拳。

余树说你们玩过家家么?春好说耍呢么,我们这里叫娶媳妇,小呢么,就知道个耍。余树说黑蛋是不是老娶你当媳妇?春好咯咯咯一笑说多半儿是,耍完了,该回家的时候还要离婚哩。余树说离婚咋离?几个娃娃开会举手表决?春好说哪有那么麻烦,你轻轻搧我一下,我轻轻搧你一下,就算离了,你说笑人不?就是个耍么。余树笑了,春好说有一回离婚我狠狠搧了黑蛋一巴掌。余树说为啥?春好说人家都把我们往一起推,他一点不用劲躲闪,故意往人身上挨,娃娃坏着哩,要让新郎新娘子吃老虎,嘻嘻,就是亲嘴,他真在我脸上亲了一下,离婚时就狠狠搧了他一巴掌,五个指头印红红的。叔叔,你说有意思么?余树说真有意思啊,黑蛋现在干啥呢?春好说还能干啥,肯定去打工了,他比我大一岁,好些年没见了,不晓得他都长成啥模样了。余树说应该娶媳妇了吧?春好说肯定没有,黑蛋弟兄三个,他是老三,没姐没妹,儿子都是账债,他娘生他的时候盼个女儿,生下来一摸就晕了,从小不待见他。

余树忽然说你去找黑蛋嫁给他吧。春好叹了口气说走不到一起了,他又不瘸不拐,个头也高,就是穷点,可再穷也嫌弃我这样的人。余树说那也不一定。春好说肯定的,我有一个姐妹就走了这条路,嫁给了小时候的伙伴,最后还是离了。其实男人倒没啥,可人嘴杂着哩,你说他说的,心就乱了,难着哩。男人没有不忌讳的,要我我也忌讳。又说其实人不长大多好,长大了事就多了,烦恼也就长大了。我老梦见小时候的事哩。

翻越一道山岭时,春好情绪低落下来了,余树就知道野麦垛快到了。春好点了两支烟,递给余树一支,狠狠抽了几口,说这道岭叫野鸡岭,翻过岭就是野麦垛了,叔叔,我求你一件事,你能答应不?余树噢了一声。春好说别送我回去,就把我放到野鸡岭,盯着我走着回去。余树没有说话。春好又说要不你把我送进村,别交给村长。

余树停下车看着春好,春好垂下头说这种事在村里暗着哩,虽说都能猜出来我在城里干啥,可苫着一层布,隐着哩,你们这一遣返,声势就大了,再交给村长,这层布就揭掉了,我就扬了名。我倒没啥,反正还是个走,这么遣返回来就更得走了,在外面死死活活一辈子也回不来了,可我爹我哥还有我侄儿长大了在村子上还咋活人?他们都要在村子上活一辈子哩。人活脸,树活皮,可怜人也要脸呢么,和别人一犯口舌,让人家当短揭,唾沫星子都淹死了。

余树趴在方向盘上许久,掉转车头往回开。春好趴在窗口说其实翻过那道岭儿,就能看到野麦垛了。余树看看春好,春好的神情迷茫,脸上挂着泪水,说自从爹打了我,我就再没回来过。余树又掉转车头,春好说哥,咋又掉头了?你还是要把我遣返回去?余树说回你们村里去兜兜风,看看你们野麦垛。春好摇摇头说算了吧。余树说咱们到村里绕一圈,不下车,车贴了膜,外面看不到车里。春好高兴地拍着手说这么最好,这么最好。

翻过山岭,一个村庄就出现在眼前,四周全是山,村子不大,房子七零八落散落在坡上,窑洞不少。山坡上的田地一块一块的,色彩斑驳,蓝的、红的、粉的像一幅幅油画,劳作的人缀在山坡上,就像嵌在画框里。余树少年时学过油画的,可最后考上的却是警察学校。他想如果背了画框,定能做幅好画。

春好指着两处院落激动地说这就是我家,你看多齐整,气派不气派,敞亮不敞亮?比村长家的还漂亮,我还没看到过,今儿总算看到了。余树说到门前转一圈。春好说到不了我家,那条大沟拦着,这车过不去,就在这梁顶上看看算了。余树说你给家里带东西了吧?春好点点头说药、烟、酒、衣服,一箱子都是。余树说我们到沟沿上,你偷偷回去一趟吧。春好说那沟深,再说遇上人就不好了,还是到城里给他们寄吧。余树掉头的时候,春好又说要不咱从村巷里穿一趟,你开快点,千万别停。余树说好。

进入村庄,春好贴着窗玻璃说今年好收成哩,你看麦摞大的。村巷里除了几只狗追着车咬外,人都倚街门而立,表情呆滞而警觉。春好说他们害怕这种车哩。余树说害怕这种车?春好说村里人把这车叫日儿车,边闪灯边日儿日儿地叫唤么,计划生育、捕人都是这种车,反正这车进村没好事,不吉利。

经过一栋砖瓦房时,春好说这是小凤家,小凤也和我一样,比我早两年进城,房子盖得早了点,旧了些。旁边是一家院落,没有房屋,只有窑洞。春好说这就是黑蛋家,还住在窑里。余树看了一眼,院落里有些荒凉。唉,他家要翻身难哩。春好说。

出了村庄掉头的时候,春好说咱们去沟沿边,你怕还没见过那么深的沟。余树说好。去沟沿边从张生家门前经过,春好想看看张生是不是回家来了。到了张生家门前,春好说你把车停在这儿,去看看这沟,一上一下十里,叫十里沟。余树说你不看?春好说我从小就翻这沟,还看啥,够够儿的。余树下了车,春好说离沟沿远点,沟沿边虚悬着。余树往沟边去了,春好跳下车,到张生家大门前一看,大门锁着,锁子都锈成红榔头了。门板掉了几块,看进去院子都让荒草淹了,房子已经塌了一间。一会儿余树回来说这沟真深,看得人眼晕腿抖的。

回到山梁上,余树停下了车,春好把窗子打开趴在窗子上指着说你看,那些山包包像不像场上那一个个麦垛?余树说所以就叫野麦垛。春好说山里人没文化么,像个啥叫个啥。

余树在野麦里浪着走,野麦穗和小麦穗不一样,麦穗是散开的,挂着一串银色的小铃铛,他揪了一大把,嗅着野麦的清香,对春好说近处没人,下来抻抻腰吹吹风吧,这风能把一切烦恼都吹走。

春好下了车,也在野麦地里浪来浪去,她把两个麦穗挂在耳朵上,说好看吗?小时候我们就把麦穗挂在耳朵上当耳环,风一吹,能听见麦铃儿叮铃——叮铃——的声音。余树也掐了麦穗挂在耳朵上。

远处梁峁上,传来粗犷的歌声:

客未走,席未散, 四下寻郎寻不见。

急猴猴,新郎官, 刚进洞房盖头掀。

我的个小乖蛋!

定神看,大麻脸, 塌鼻豁嘴翻翻眼。

鸡脖子,五花脸, 头上虱子接半碗!

我的个小乖蛋!

丑新娘,我的天, 龇牙往我怀里钻。

扭身跑,不敢看, 二蛋我今晚睡猪圈!

我的个小乖蛋!

春好咯咯咯地笑起来,说老不死的还活着,该有重孙的人了,还这么唱骚曲儿,我小时候,他就这么唱哩,唱了一辈子还没唱够。又说,唉,像他这么唱着活一辈子也挺好的,唱歌解烦忧么。

余树说你也会唱吧,给叔叔唱一首。春好嘻嘻一笑说我可真唱了,你别笑话。余树说别唱流行歌曲。春好边揪野麦穗儿边唱起来:

满天的花哟满天的云,

细箩箩淘沙半箩箩金,

妹绣那荷包一呀针针,

针针都想的是心上人。

我前半晌绣后半晌绣,

绣一对对鸳鸯常相守,

沙濠濠的水呀留不住,

哥走天下拉上妹妹手。

7

回城已是九点钟了,余树说该吃饭了,你掏钱还是我掏钱?春好说我掏钱,咋也得谢谢大哥,真的,没见过你这么好的警察。余树说叫叔叔。春好说有些客人喜欢叫他叔叔哩。余树绷了春好一眼,春好说你叫完叔叔,他们就会说,来,叔叔抱。嘻嘻。余树喷笑出来,说不要再提客人。春好说这不说到跟前了么,谁愿提,你当人家愿意提,有些人就是驴。

在福运楼自助火锅一人一个小火锅,余树说这是青春饭,能吃一辈子?没规划一下自己的未来?春好说咱们这号人还哪有未来,有啥规划的,走一步看一步,谁知道路上还有啥事等着哩。

也不能说春好没有规划,只是她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当成规划。哥哥和爹安顿妥当了,现在就剩下张生和弟弟了。张生已过了三十,还没娶媳妇,她希望能帮帮张生哥。弟弟明年高考,上大学四年,这四年他能把张生哥帮个差不多,然后就安顿弟弟。等张生哥和弟弟都妥当了,她就为自己挣点钱。小姐做不了一辈子,而且她也烦这活计。将来干啥,她有两个打算,一是开个水果铺子,一是开出租车,她留心打听过,这两样活计都能养活自己。至于嫁人,她也想过,那就看缘分了,遇不上合适的,一个人过一辈子也挺好。这能算啥规划,说出来还不惹人嗤笑。

余树说我给你介绍个工作吧。春好说半大的字识不得半升,我能干啥呢?余树说并不是所有的活都要有文化。春好说挣钱多的工作人家都要学历,没学历的挣不了几个钱,眼下我得给弟弟挣学费,现在上大学贵着哩,花销跟娶个媳妇差不多。张生的事她不想给余树说。余树说要能考上重点大学,花销不会太大,真要考个状元,就不用掏钱,大学抢着要,企业也喜欢赞助。春好说,那谁能说准呢,总得准备宽裕点,考上大学不容易,再说还要安家娶媳妇,现在大学生找工作也不易,靠那点工资在城里安家娶媳妇难着哩,我不操心就是我爹的苦楚,人老了怕的就是受罪,叔叔,你说对不?!余树说别叫叔叔,也别叫大哥,就叫余树吧。

分手的时候,余树问春好,你早晨咋不跑?其实有许多机会能跑掉的。春好说我想回趟家。余树心里就酸酸的,嘴上却说你把警车当成专车了,把我当成你的司机了。春好笑笑说谢谢叔叔。余树说叫余树,你把我的手机号记下吧,有啥事找我,大事帮不了,小事说不定能用上。

春好回到胭脂巷,姐妹们有两个被遣返了,其余的都不在,这阵正是坐台的时候,春好不想出去,就打开电视,这时手机又响起来,春好接了。哥哥说呀,你咋接了,挂了,挂了,给我打过来。说完就挂了。

春好没有立刻回拨电话,她知道还是钱的事,不然哥哥怕是一辈子都想不起给她打个电话的。结婚几年来,哥哥每年总要找借口从她这里套钱。第一年说是要养鸡致富,需要三万元,她给了两万元,结果根本就没养鸡。去年又说要买个四轮拖拉机,现在种地都不养牲口了,四轮拖拉机种庄稼又快又好,她又给了两万。前不久,小舅子娶媳妇差钱,说是要借五万,她没理会,一是她没那么多钱,二是那就是个无底洞填不满,她也不想再惯哥哥的这种毛病了。哥哥打过几次电话了,哭兮兮地说借不上钱,你嫂子闹得鸡犬不宁。她说那就把鸡犬都杀了。哥哥说没五万,你借个三四万也行,这钱是借又不是冲你要的。

春好在地上走了两圈,看到还有半箱啤酒,全拿了出来,一瓶一瓶撬了盖儿,在茶几上摆了一排,然后坐在床沿上,腿子搭在茶几上喝酒。电话响过两声又挂了,她还是没回拨。喝过三瓶,打了几个酒嗝,晕晕乎乎的了,这才拨通了哥哥的电话。

那一头粗声大气地说打了多少个电话,你不接,发了多少条信息,你不回,害得我一天往大疙瘩顶上跑了多少趟。春好咯咯咯笑了,说哥,你辛苦了,这么热的天要一天几趟往大疙瘩顶上爬。那一头说你知道辛苦,上回给你说你嫂子她弟结婚,手头不方便,差几个钱,你打过来五万,转个手,年底就给你还了,钱你给准备得咋样了?春好提起一瓶啤酒又咕嘟咕嘟灌完了。

那一头说你在干啥,咋不说话?春好说我在喝酒吃肉哩。那一头说看把你享福的,啧啧啧,我的话你听到没?春好说你是余志兵,是我哥吧。那一头说你喝醉了?连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春好说余志兵,得五万块是吧?那一头说是五万,准备得咋样了?急得火烧眉毛哩。春好说余志兵,你知道五万块钱我要和多少个男人睡觉才能睡得来么?要在村里,咱家的麦场都站不下,嘻嘻。那一头说你喝醉了?春好说没有啊,喝醉了还能给你打电话?才喝着哩。那一头说没、没喝醉你、你这么……跟哥说话?春好说咋,难道我的钱不是跟男人睡觉睡来的?难听了?我卖×的钱你花得这样舒坦,这样的福你都能享,这话还听不下去?!那一头说你、你喝醉了,不说了,明天再说?春好说你听我像喝醉了么?那一头说有、有你这么跟哥说话的?春好说你还知道你是我哥啊。那一头说挂了,明天再说。春好说挂了?你不借钱了?那一头说那钱、钱准备下了?春好说那是你妹妹卖×钱,你是不是觉得花妹妹卖×钱花得很舒坦很光彩很风光很气派很有脸?!那一头说我不跟你说了,挂了。春好吼叫一声说你给我听着!

那一头没声音了,但电话没挂。春好说余志兵,我给你找了个活,半年就能挣五六万。那一头又来了精神,说啥活来钱这么快?春好说和我一样啊,你也来城里卖吧,这城里男人也有卖的呢,比女人收入高多了,你也来卖着花吧,我看你天生也是吃这口饭的人,你一米八的个头,人也长得不差,生意肯定做不过来。我当鸡,你当鸭,你说咱兄妹风光不风光。那一头说的声音弱了,说算了,不说了,不说了。

春好抓起酒瓶摔到地上,说不说了,余志兵,你这阵才想着不说了,你往起站一下。春好吼起来,往起站一下。那一头说我、我站着哩。春好说我还当你骨头都柴了,站不起来了,你捏捏你的骨头还是骨头么?这几年我算是把你看透了,就是骨头流脓的种!那些年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你咋就出息到这步田地了,丢先人当喝凉水!我和爷爷差点饿死在家里,你在哪里?老人不养活老人,妹妹不关照个妹妹,你白披了一张人皮,你活个啥意思?你咋就不一头撞死?!靠着你妹妹卖×的钱,你是不是觉得很风光了,你聋了瞎了,听不到人家咋说你,看不到人家咋看你?你靠着我能活一辈子么?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哩,我是个婊子,你连个婊子都不如!你要是个男人,以后别再给我打一个电话,就当我死了。那一头说春好……春好吼道把电话给祝凤娇。那一头喊凤娇,凤娇,过来接电话,春好找你说话。

春好又灌了半瓶啤酒,说嫂子,手机还好用吧?那一头说好用,就是打起来吃力,得爬到这大疙瘩顶上来打。春好噢了一声说打回电话爬那么高的山,嫂子你够辛苦的。那一头说不辛苦,这算个啥辛苦。春好说一天能打能接几个电话?那一头说几天打不了一个电话,亲戚大多都没手机么。春好说你给余志兵打么。那一头说一天就在眼前戮着,打电话?春好说面对面你们也拿手机说话么,多风光。那一头咯咯一笑说妹子说话失笑死人了。春好说那你把手机挂到驴呀牛呀的脖子上,给它们打么。那一头说妹子越说越失笑人了。

春好点了一根烟,双腿交架起来,说你弟要娶媳妇差钱是吧?那一头说对,对,妹子你准备下了?春好说嫂子,对不起你了,我还没给你挣下,这两年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挣得没有花得快么。那一头说还有些日子,再等等也行哩。春好咯咯咯笑了半天说娶你的时候不是从我家弄走十来万呢么,还不够?噢,对了,那钱是不是给你爹娶了小婆了?那一头没声气了,春好说嫂子,你说我该叫你嫂子呢,还是叫你啥呢,我没想到你这么的不要脸,有句话我觉得就说你哩,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你的脸让猪啃了?你把不要脸的药连纸包包子都吃了,羞你家先人也不撒泡尿看看你是个啥东西?看看人家跟你们前前后后结婚的,哪个不在外面打工扒光阴,你们呆在家里想方设法咋从你卖×的姑子这里往去弄钱,一人一个手机,有多少的事?是老板还是村长,当本事的显摆?给驴打还是给猪打?老人不养活老人,不怕死了让蛆拱了。你配给我当嫂子么?我卖×挣钱咋就娶了你这么个不要脸的东西。

春好把空酒瓶哐摔到地上,说祝凤娇,不对,我该叫你嫂子,你嫁了我哥,就是我嫂子,你看这日子,不是你缺钱,就是你们家缺钱,靠我一个卖供不上花么,我想过了,你娘家这么缺钱,又指望你过日子,我哥就是个吃软饭的东西,你跟着他干啥?他养活不了你一家的开销,你又好吃懒做,你干脆到城里来吧,咱嫂子小姑子一起干,你都不要脸到这个地步了,干这活有啥难的,这活mpYyHcEP2Y4Sftt66ZfS4Q==来钱快得很,往床上一躺,腿一叉,钱就哗哗地来了,不要说你弟娶媳妇,就是你爹你先人娶小婆你都给他们娶得起的……

春好“咣”“啪”把酒瓶全摔碎了,把手机摔到沙发上,号啕大哭……

8

春好又打算去建筑工地,一个姐妹劝她说也不一定就在建筑工地,街边铺砖,货场搬货,小区保安,垃圾填埋,修剪草坪,啥样的活计都有,你盯着脚手架就能找见,不是白费工夫?春好一想可不是。一个大盖帽从窗前走过,春好忽然想起了余树,心里说咋把他给忘了,找警察当然是有路子了。

拨通了余树的电话,春好把声音憋得细细的说叔叔你好。余树说你是谁?春好说叔叔你真坏,把我都忘了,还说有事给你打电话。余树说你是小光?春好说小光是谁?余树说那你是谁?春好说你猜?余树说再不说挂了。春好就笑着说我是春好,野麦垛的春好。余树说有什么事快说,正忙哩。春好说叔叔……余树说好好说,叫余树。春好说帮我找个人。余树说谁?春好说张生。余树噗地笑出声来,说张生,你到《西厢记》里去找呀,再不你找崔莺莺,找着崔莺莺就找到张生了。春好说《西厢记》在哪里?余树咯咯咯笑起来,春好觉得自己被耍笑了,把手机扔在沙发上。

手机响起来,春好看了一眼是余树,嘟着嘴没有接。手机响了一会儿停了,过了会儿又响起来,春好一看,还是余树。还是没接。春好心里想,要再打来她就接,事不过三。可电话再没打来。春好生了一阵闷气,心里说你当你是谁,把你拿作的,跟人家治气。正准备再打电话,余树发来短信说正出警在现场,忙完给你电话。春好就开心了,回了信息。

第二天上午余树才打来电话,说发生了一件凶杀案,忙得焦头烂额的,有什么事?春好就把情况说了。余树笑了说还真叫张生啊,你知道全城农民工有多少,几百万,又不登记,如何找?春好说想想办法么。余树说只能是碰了。春好说碰要碰到啥时候,你得上个心找。余树说你们啥关系?春好说审案子呀。余树说我给处理农民工案件的同行说一声,让他们遇到农民工留心问问。

挂了电话,春好就往灿灿小屋来了。灿灿小屋是小董经管的。在胭脂巷小董经管着五六家这样的小屋。小董是个大学生,不知道咋就走了这条路,春好挺替小董惋惜的。读下书的人脑瓜子就是好用,三下五除二就把老板摆平了,老板便把所有小屋全交给小董经管了。

小董想靠上跟春好来往的一个老板。那老板曾想包养春好,春好也想被包养了好。被包养了未必有做小姐挣得多,但会有一份固定收入,也比这么要干净些。可是正赶上那段时间爹的婚事,用钱跟消雪似的,心也静不下来,怕对不住人家,最后没成。小董让春好把她介绍过去,春好倒也介绍了,可这老板很怪,不想包养小董,理由倒不是小董没她漂亮,而是因为小董是大学生。春好以为老板认为小董的大学毕业证也是假的。许多客人都希望找大学生陪,这使得姐妹们都花了几百块冤枉钱买了大学生学生证、毕业证。春好告诉老板人家可是正经八百的大学生,毕业证不是买的,人可聪明了。老板说正因为她是正经八百的大学生,也正因为她太聪明了。春好说为啥?老板说我的宝贝,她要有你这么天真单纯就好了,她心思太重了。这话她当然没有给小董说。两年了,小董还不死心。其实那老板已经去了美国。春好藏了个小心思,没告诉小董。

见到春好,小董高兴地说想通了,到姐这里来做,姐不会亏待你的,你来带上几天,我就把店交给你经管。小董一直想把春好挖到灿灿小屋去,春好有好些回头客,回头客会带来一些人,这就是人气。现在这行业竞争也很激烈,没几个台柱子,小屋生意就做不起来。春好摇摇头说老板对我挺好的,等过一阵子吧。小董说我对你会比她好上一百倍。春好不接话茬,拉起小董的手说我有个问题想讨教你。小董说什么讨教,说吧。春好说张生和崔莺莺。小董说张生不是你表哥么,那你就是崔莺莺。春好说不开玩笑。

小董给春好讲了《西厢记》的故事,还从电脑上搜出中央电视台2010年播的电视连续剧《西厢记》。春好离开小董后,去了柳树巷南头,这一片还没改造,有许多平房。她曾看上了一间小房子,想租下来,最后还是心疼钱没租,张生要是找见了,就肯定得租了。说到房子,春好心里就很失落,如果不是家里七事八事的,她也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了。好多跟她一起开始做甚至比她还迟的姐妹都买了房子,有的还不止一套房子。这几年房子一天一个价,买了房子的姐妹都赚大了。小房子还在,不过租金又涨了。房东还记得她,问你到底租不租,错过了就再找不到这么便宜的了。她说租,得过两天,钱不凑手。虽然托了余树,可谁知道啥时间才能找到,现在租下来就浪费了。

还真让余树碰上了。工地上连续几晚丢钢筋、水泥、铁皮,老板报了案,二十几个民工都成了嫌犯。工地就在余树的辖区。老板提供的名单里有张生这个名,把身份证要来一看,是野麦垛的。余树给春好打电话,春好说我这就过去。可转念一想,去见了怕路上又走脱了,就对余树说你给他说我遇事了。余树说你遇啥事了?春好说你说我遇事了就行,把我的手机号给他。春好捏着手机等着张生的电话。手机响了,是余树的号,春好一接却是张生,她就哇一声哭出来。张生急了,说出啥事了,春好,你别哭,说个地方我这就去找你。她说了个地方,不一会儿,张生就打的来了。

春好二话不说,拉着张生上了出租车往驾校来了。春好已经为张生设计好了,让张生学驾照开出租车。她经常打的,问过出租车司机的收入,旺季每月能净挣六七千块,均摊每月也在四五千块。城里有许多出租车司机都是乡下来的。有的干了三年,就按揭了一套房子,对象也找下了。

到了驾校,张生一把拉住春好,春好说哥,你别怕,驾照好考得很。张生说我不是怕,跟你商量个事。春好说哥,有事你尽管说,啥商量不商量的。张生说眼下正挣钱哩,冬闲了我再学,我也想学驾照。春好说早拿一个月驾照,早开一个月车,开出租车一个月能挣五六千,不比你卖苦力挣得多?张生停顿了一下,说我弟刚上大学,我存下点钱都给交学费了。春好说你又哪来的弟弟?张生说我娘在胡家生下的,去年胡家老汉不在了,我娘就没势了,前房生下的几个儿子都不管,让我弟退学回来打工,说就是考上也没人供养。虽不是一个爹,可毕竟一个娘,我弟书又念得好,我就接过来供养念的书,争气,一次就考上了。春好说学费你别愁,回去我就给你。张生说学费已经交了,今年找了个活儿好,老板也痛快,有两个月学车的钱就有了,你挣个钱也不容易,家里事又多。春好说就当我借给你的,你把驾照考出来,挣上了还我。张生说春好,这我懂,只是……春好说啥都别说了。

复印张生的身份证时,张生又说春好,跟你再商量一下,我想学个B照,能开大卡车的那种。春好说开出租车C照就行了,也好学。张生说还是报个B照吧,学一趟多学一门总没坏处。春好说行。

交了报名费,手续办完,春好对张生说从明儿你就天天来学车。张生说春好,我到工地干七八天再学行不?春好忽然有了脾气,说你看吧,学不学在你,学费都交了,你不学也退不出来,就当那钱白砸了。张生说你看说的不是把瓜话么,几千块都交给人家了,不学不糟蹋了?我知道你为我好。春好撅着嘴,张生说我没别的意思,再有七八天这个月就满了,工钱就能领上了,不然,二十多天的苦就白下了,你看这样行不?你把我的身份证押着。春好咬咬嘴唇,说那我可就真要押了,哥,你别多心,我……张生一笑说看你说的,哥咋能多心,感激都来不及哩,哥谢谢你。

从驾校出来,春好带着张生去买手机。张生说咱又不是生意人,就一个下苦的,买那东西做啥?春好说驾照学出来开车就得用,迟早得有。进了手机店张生选了过时的老手机,三百元。春好否了,没再征求张生意见,直接买了两千六百块返话费的诺基亚,办手续的时候说你要打,不打返的话费就全作废了。买了手机又带张生去买衣裳,张生说这衣服好好的。春好说哥,这些教练可势利着哩,看穿得不好就故意刁难哩。张生说那咱去批发的地方,这地方太贵。春好说也好。来到服装批发市场,给张生从外到里内裤袜子皮鞋买了几套,又买了床单、被罩,又买了锅碗瓢盆,还给张生买了一个包,直接到了那间出租房。

春好交了租费,说你去把铺盖卷儿拿到这里来。张生长长吁出一口气来说我听你的,这月工资一发就搬过来。春好掏出一张卡说哥,这里面有一万块,你先拿着。张生说第一年学费我已给交齐了,第二年学费还有一年哩,不急。春好说你拿着,有个啥事也方便。张生说没啥开销的,我装着容易丢,你装着,用钱我找你拿。春好说就当我借你的行不?张生说我又不用钱借啥?春好说哥,你嫌弃这钱?她知道张生不是嫌弃,而是怕给她添负担,这么说是在逼张生。张生说你越说越没道理了。春好把卡拍在桌子上走了,到门口说,密码是你的生日。张生嘿嘿一笑说你咋知道我的生日?春好说那几年你过生日还是我给你做的寿面哩。张生拍拍脑袋说你看哥这记性。春好停顿了一下说哥,千万别为难自己。

9

做小姐生意大多都在晚上,睡得晚,遇上难缠的客人,一夜都睡不了觉,又说睡眠能美容,因此整个上午,大家都是赖在床上。春好也一样,直到饿得实在睡不住了这才起来。一包方便面也是一顿,让人捎一袋酿皮、凉粉也是一顿,甚至一个苹果也是一顿,再不就是麻辣烫、辣串串、小火锅,胡吃乱喝一起子。如果没有姐妹吆喝逛街,就又回来躺在床上看电视,或者到店里去。有时上午也会有客人。

张生干满一个月,领了工钱就搬了过来,开始天天学车。春好就不能赖床了,当然吃喝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凑合了,她得给张生准备一日三餐。她要是凑合了,张生肯定舍不得下馆子,也就凑合了。七点起床,洗漱后买了早点提到张生这里。吃过早点,张生学车去了,她收拾收拾屋子,洗洗衣服,出去买菜,没有冰箱,菜得一天一买,回来就到了做午饭的时候。午饭吃过,怕影响张生睡午觉,匆忙洗涮后就借故出去了。到了两点,估摸张生走了,又回到租房里来,她会眯一小觉,醒来后准备晚饭。老家的饭菜她做得很好,但她还是从电视上学了几道城里的菜。

春好有好几个固定客人,虽然他们没告诉她是干什么的,但她知道他们都是有点身份或地位的人,他们一般会在白天约她。除了做那事,他们会带着她去爬山、游泳或者打球、唱歌啥的,一出去就是一上午或一下午甚至一天。现在,她把这些客人也找借口推了。白天她不想出去,就想呆在这个房间里。尽管房子很老旧,但她收拾得很温馨,有家的感觉,重要的是这房间里有着张生的气息,老家的气息。做好饭她躺在床上安静地等着张生的归来,这会勾起她的回忆,过去的时光就在回忆的过程中呈现出来,让她体验到一种久违的温馨。春好都想搬过来跟张生住,城里男女拼租房子很正常,可她怕张生会觉得别扭。晚上她都不想出去,可不出去没办法,家里的事这些年就没消停过,她没存下多少钱。张生的弟弟在上大学,她的弟弟在上高中,都是需要钱的,而且,张生驾驶证拿到手,就得承包一辆出租车,那是要交押金的,至少得三万元。她得挣钱。

张生按照她的设想开始了生活,春好郁积在心里许久的一件事就化解了,日子一下子清爽起来,心情好了起来,生活也有了规律,就像一个正经上班的人。以前她的胃总是泛酸,现在也好起来了。她开始用心收拾了。她要用心打扮,打扮出来是很迷人的。可春好从不用心收拾自己,上妆就像戏子,粗粗拉拉地抹一层气味厚重的化妆品,上睫毛,抹眼影,涂口红就完了。衣服、胸罩、鞋袜都是针对乡下开的批发市场上买来的。多数姐妹是要精心收拾打扮的,她们不但在脸上要花功夫,而且在身体上要花功夫,尤其是过了二十七八三十的姐妹,得把垂下来的胸箍得挺起来,得把突出来的肉缠裹着箍回去,一层一道地加箍,就像老家的箍匠箍裂缝的盆漏水的缸一样。姐妹们说你天生丽质,不妆扮都行,我们资质差,再不妆扮就很难惹人招呼。其实有些姐妹资质也是不错的,只是她们喜欢打扮,用她们的话说爹不疼娘不爱的,自己再不善待自己,这辈子就白活了,化妆品、衣着、包、鞋、首饰都是很贵的,打扮起来很用心,热衷美容保健。春好心里说都是些逢场作戏的人,头一天跟你搂搂抱抱指灯明誓的,第二天街上碰见了单怕你认出来,用心打扮上给谁看?

春好有几身好衣裳,包括乳罩、内衣、内裤、皮鞋,甚至身上洒的香水,一套一套的。最贵的一套是黛安芬牌子的,是一个老板买给她的。老板给她买的时候,她并不知道黛安芬这个牌子,只是看看那店面,她就知道很贵,后来才知道那黛安芬牌子的。那老板对她很好,原本打算让她给他生儿子,一开始她也有兴趣,老板用智力题测过她。通过了测试,可她却改变了主意。生下儿子,人家就不会让你再见儿子,那就是一份扯心,一辈子心不得闲。有一个姐妹就给老板生过娃,娃一落地就没见过面,连老板也消失了。尽管挣了一笔钱,可一提起儿子就哭。春好不想做扯心一辈子的事。这几身好衣裳她才舍不得坐台时穿着让那些人揉搓,只有那老板来的时候才穿戴,姐妹说你放下也过时了。春好说过时了也是贵的。那天被遣返的时候,她穿戴上了,多少年她没回过家了。现在,春好把那几身好衣裳拿出来,一天换着样穿。

房间里有张桌子摆在窗根,窗外是一棵杏树,叶片上镀着灿灿阳光在风中翻转着,像一个调皮的娃娃翻转着碎镜片。春好和张生就坐在窗前头对头吃饭。这几乎复原了他们在老家的那段时光。张生家屋里窗根也摆着张桌子,不同的是张生家窗外是一棵李树,不过杏李不分家么。张生从地里回来,他们就坐在窗前头对头吃饭。春好知道张生也会因此想起那段日子,原以为这样张生慢慢就会忘记那次意外相遇的尴尬。可是,张生不但没有从那次意外相逢的尴尬里走出来,反而显得更加局促、尴尬、压抑,甚至表现出了寄人篱下的小心。吃饭的时候闷着头,就像和饭菜有仇大口扒饭吃菜,偶尔会抬起头对她笑笑,但很快又垂下头去。她把目光投向窗外,能感觉到张生投过来的目光,当她回过头来时,张生迅速把目光摆开了,脸上的表情转瞬即逝。这让她也感到压抑,郁闷,想故意表现得轻松自在些,没话找话说,问这问那的,张生只是嗯嗯的应着,有时答非所问。那时候张生多么活泼,甚至是调皮,边吃饭边弹她一个蹦儿,刮一下她的鼻子,拧一下她的耳朵,从她碗里搛菜吃。她也会猛不丁拧张生的大腿,撅张生的指头,会猴在张生的背上,双手拧着耳朵,得啾得啾像骑驴。张生会操着普通话说小鬼今年多大了,饭菜做得这么可口,还会边吃给他讲有趣的故事。两个人叽叽喳喳就像一对快活的麻雀儿。

想起那次意外相遇,春好真是后悔死了,实在不该在张生都跨进灿灿小屋了,冒冒失失把张生拽出来,谁都知道那个时候走进胭脂巷的小屋要干啥,把张生从里面拽出来就等于把那事挑明了,端到面子上了,那就是一种羞辱。现在想来她该在门口盯着,等张生从灿灿小室出来,尾随着出了胭脂巷,再装作不经意碰上了叫住张生。其实用不了多长时间。因为害怕、害羞,也从没想过要在这里得到疼爱,打工的都做得快,完事后都不回头看你一眼,就像做贼偷盗,不像城里人,事前在你身上捏来揣去,又亲又咬的,事毕还要搂抱揣摸,就像不这么做自己就吃亏了,一个字,就是贪。更可笑的是要和你谈情说爱,搂着你摸着你劝你从良。可是,张生出现得太突然,她哪里能想这么多,生怕错过时机再也找不见张生了。爹的事安排妥当了,她就开始找张生,已找了一年多。这些年没回家,她跟老家的人都失去了联系。她让哥哥打听过,哥哥说张生这些年没回来过,也没手机。她知道哥哥没用心找过。

春好想其实这有啥呢?城里好多人媳妇就在身边,还老出来偷腥。张生三十过了还没娶媳妇,难道就不能想这事了?不说城里人,就说山里人,也都能理解的,有一个打工的就给她讲过,老婆知道一年难熬,准许他一年找四次小姐,一季度一次,后来把冬季那次扣掉了,因为到了冬天他就回去了,省一个是一个。听上去就像个黄段子,可她笑不出来。这些话她又怎么能和张生说呢?

春好想能把那事说破了说透了,就都不尴尬不隔了。可他们就像两个人捧着一个又大又薄的气球,都在小心呵护着,谁也不敢去碰,单怕稍一随便就破了。她有时候都想给张生坐一台,这样或许能打破他们之间的尴尬。就像是夫妻闹仗打架,一个恨不得把一个杀了,一觉睡起来怨消恨散又有说有笑的了。可是,她在张生跟前又怎能主动,再说真要和张生那啥,她也害羞哩。有一回她就梦见和张生那啥,都羞醒了,醒过来还脸烧得像喝了苞谷酒。

一天下大暴雨,张生没出车,春好精心炒了几个菜,买了两瓶酒,想把张生灌醉了。张生开始很局促,喝了点酒慢慢放开了,开始贪酒,一杯一杯地喝,一瓶光了,张生舌头就大了,说春好,你别笑话哥,哥把人丢大了,恨不得一头撞死。春好说哥,我笑话你做甚? 我是啥人,哪有资格笑话人。张生说春好啊,你是生活逼的没办法,哥是人品问题,是作风问题啊。春好说哥, 你都三十过了,别那么想。张生说咋能不想啊,那次碰上你后怕再遇到你,我想到别的城市打工,可弟弟上学等着用钱,怕人生地不熟要不来钱,这里几个老板也都熟了,又觉得这城这么大,哪能就端端地碰上,唉……春好说哥,这能算啥事,好多娶了女人的人不照样在外面寻花问柳的。寻花问柳她是从小董那里学来的。张生忽然拉住春好的手说春好,这不是一辈子的营生。春好说哥,我知道,我有打算。小时候做梦都想吃水果,欠死了,一个苹果切成牙牙吃,都不敢嚼,嗍着吃,等我弟书念成了,我攒点钱开个水果店,挣钱不挣钱的,先把馋瘾解解。春好尽量把话说得轻松,希望张生彻底放开,甚至抱抱她,可张生撒开手说春好,哥这一辈子在你跟前是抬不起头了。说完,拉开门就出去了,外面的雨还在下着。

春好以为这事算是说破了,说破了就好了。第二天,张生各样水果买了十斤回来,显然张生还记昨日的情形。她说你傻呀,买这么多。张生说吃吧,你爱吃,也没几个钱。春好说这么多,吃不了几天就坏了。张生说那你就加油吃么。吃饭的时候,张生端着碗蹴在院子里吃去了。

看看一个月过去了,张生还是那么的局促、尴尬、压抑,小心翼翼,春好只能在心里叹气,她明白自己伤着张生,而且伤得很深。有一天,春好来后发现张生没上班,在屋里唱着,旋着身舞着,还站在镜子面前打量自己,咧嘴搐鼻,挤眼吐舌,喜怒哀乐,做着鬼脸,是那么开心,快乐,放松,自然。她进去之后,张生立刻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最后借故出去了。她才明白,自己在这屋里,对于张生来说就是一种折磨。

10

春好没想到小董竟找到她租下的房子里来。读下书的人眼光就是毒,一进屋就看出名堂来了,她也就不瞒小董,把她和张生的事说了,小董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说你真是个苦命的娃儿。

擦干眼泪小董说即使是这样,你也不能对他动心,我们这样的人怎能有这样的奢望。我给你说,越是恩人、旧情人、前对象越不能动这样的心,一句话千万别打熟人的主意,做了这一行熟人最后都会成为冤家。这就是一条通往陌生的路,只能往前走,不能往后退,越走越生越好。

小董说知道我为啥走上了这条路?大三那年,我爹惹上了一场官司,法院判案可轻可重,就看你花钱不花钱了,家里哪有钱花,一个老板答应给我一笔钱解决我爹的官司,要我给他做三年小,没别的选择,我答应了,挣了一笔钱,把我爹的事了了。后来我谈了对象,是同学,在大学里疯狂追我。他海誓山盟的,我也爱他,当然我也考虑到他也是个二婚,我们就结婚了。居家过日子么,哪有不生气的,嘴和舌头那么好还咬得流血哩,一生气他就揪这事,一生气他就揪这事,一句话就能把你噎死。给人做小总比做小姐名声好吧,话说实一点就像结过一次婚,他不也是个二婚?可照样把那当短揭,还理直气壮的。

小董说退后一万步说,就说张生真心喜欢你不在乎,结婚后和他家的亲戚、朋友、熟人你们还来往不?他们也不在乎?以后有了矛盾,淘气生事的,人家就会拿这当短来揭,堆到面子上,他受得了受不了?一个人的承受力是有限的,天长日久的不把气撒到你身上来?

其实,小董还是没读懂春好。张生离开村子的时候,春好把自己许给了张生,可做了小姐后这份心就死了。她觉得嫁给张生就是辱没了张生,张生是要娶个干干净净的人,咋能娶她这样的人呢。她只是心疼张生,想报答张生,想帮帮张生,他们都是命苦的人,命苦的人就该帮命苦的人。张生心里有她,同时心里还有男人的事。张生给她说过我爹是他们逼死的,害死的,等着瞧,我要让野麦垛的人知道我的厉害。她知道张生是憋着一口气,他爹当村长那么多年把人惹下了,现在人家都看着他家的笑话。张生娶了她,回家的路也就断了,这仇恨就永远报不了,那会在心里憋一辈子。春好心里不愿装,她也不希望张生心里装事。

春好拉着小董的手说谢谢小董姐,那份心早就死了。小董说那就更不能这样了,你这样待他谁都会以为你是在养他,虽然你们以兄妹相称,可那不是亲兄妹,再纯洁别人都会怀疑,这会给他以后的生活埋下祸根,他将来找对象结婚一旦传到媳妇耳中,肯定会影响他们的关系,哪个女人不在乎这种关系呢?真要为他好,早脱离开比晚脱离好,免生后患,听姐的话,姐不会害你,因为你单纯善良。

这话提醒了春好。读下书的人把啥都看得很透,咋也不能为张生以后的生活埋下祸根。从此,每天她连早点也不送了,午饭晚饭做好也不吃,借口有事就匆忙离开了。饭不做不行,她不做张生肯定舍不得下馆子,回来又懒得做,胡乱凑合那会把身体逛垮的。

一个半月张生就把驾照拿上了。春好从交通音乐广播电台里记下了几个雇司机的电话号码,打过去一问,都是同样的回答:驾龄至少三年以上。春好傻了眼,想了想只好给余树打电话。春好嘻嘻一笑说我是野麦垛的春好。余树笑笑说你还当野麦垛是大地方哩。春好说有事找警察对么,是不是叔叔?余树笑了说叫余树,再叫叔叔不理你了,我有那么老么?春好说给张生找个活。余树说刚学出来驾照,活不好找。春好说你认识老板多,给老板开车也行。余树喷笑出来,说还给老板开车,老板比谁都怕死,没有十年驾龄休想。春好说反正我不管,有事找警察么。余树说这样吧,你让他明天来开我的车接我上下班,先说明管吃管喝没工资。春好说你搞腐败啊,白使唤他,不让他挣钱会要他的命的。余树说他刚拿到驾照,城里车这么难开,总得让他跟着我熟悉熟悉,要不介绍个活出个事就更没着落了。春好说谢谢叔叔。余树说叫余树。

因为张生持B照,半月后,余树给张生介绍了一份工作,给建筑工地开大车运石料,一月加上补助收入过了四千。春好就开始实施下一步计划,张罗着给张生找对象。张生虽没家底,可一月四千多也不算低,许多城里人也未必能挣这么多,开车又是个技术活,到处都是招司机的广告,不会失业,而张生人长得俊,打扮出来一表人才,这些条件应该是不错。城里人也并不都在天堂里,因为长相不好,家庭条件又不行,剩下的姑娘也大有人在,都叫剩女。打工的娶了有工作的剩女也是有的。张生要能找上这样的媳妇,当然最好了。虽然在这座城市已经六七年了,可春好的圈子很小,认识的这些人是不适宜托付给张生介绍对象,就又想到了余树。春好请余树吃饭,余树盯着春好说给张生介绍对象,有一个非常适合的。春好说那就抓紧约一下,我订桌饭。余树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不就是最适合的。春好说你说啥呢,他是我哥。余树说你没想过要嫁给他?春好说以前想过,现今不想了。余树说为啥?春好说换了你,你会娶我么?一句话倒把余树给噎住了,春好说他可要娶个干干净净的人哩。余树说话不能这么说,或许你认识有偏差,要不我给你们介绍介绍,拉茬拉茬,把事说透了。春好慌了,说千万别跟他提这事,会把他为难死的。余树说同意就是同意,不同意就是不同意,有啥为难的。春好说别给他放为难,你提出来他还以为是我让你提的,咋回答你?他硬愿伤自己也不愿伤我。余树说说实话,你喜欢不喜欢张生?春好说喜欢不喜欢都不能提说这事。余树说或许你想错了。春好说他就是眼前有点困难,可再困难还没到要娶我的份上,你就给他好好介绍一个,工作好一点,人长得好一点,人品好一点,条件好一点……余树说得了,你当城里姑娘全剩下了。

过几日,余树给张生介绍了一个,春好先远远地看了,说你至少介绍个看过眼的,那两个肿眼泡都快挂不住了,还那么胖。余树说你和张生都要端正思想,这是找对象,不是卖花瓶,人品好是第一位的,她是个吃公家饭的,房子也有,心地很善良的。安排两个人吃过饭,回来,春好问张生,张生说不适合么,人家是大学生,又是公务员,反差太大了。春好说哥,慢慢适应,她看你的眼神看得出来很喜欢你的。张生说人家几辈子都是城里人,能适应得了?结了婚肯定出问题。春好说其实也没啥反差,她长成那样……张生打断春好的话说你别为我操心了,我的事不急,我有打算,你该想想自己的事。春好说我有打算,你的事解决了……张生又打断春好的话说你不是想开水果店,我觉得这想法挺好的,现在就该着手了。说着便走了。后来余树又介绍了两个,张生都推了没见,余树说有你在他跟前,他能看上谁?!

从乡下到城里做生意的,摆摊卖衣裳的,开铺子的,还有城里失地农民的子女,春好认识一些,虽然也熟,可她知道自己出面给张生介绍对象不适合,一是平时交往中,她觉察到她们还是很看不起她的。二是小姐做媒,谁不忌讳,虽说他和张生以兄妹相称,可不是亲兄妹,哥这个词就很暧昧。不过,她想到了秀花。秀花在服装批发市场有一个摊位,她常去那里买衣服,也带姊妹过去。秀花从山里出来一个人闯荡,脑瓜好使,做得不错,有了一个固定摊点,还按揭了一套房子。普通长相,当然比余树介绍的几个要强多了。她的情况秀花是知道的,秀花还说咱们都是苦命人,不瞒你说,我差点也走了这条路。春好把张生的情况给秀花讲了,秀花听得眼泪汪汪的,说也是个苦命的人。擦了眼泪,秀花开玩笑说妹子,你跟他没事吧?春好说我们要是有事,我能跟你长这个嘴,我你也不信?秀花说,那你咋不跟他找?春好说他可是要娶个干干净净的人儿,我这样的人嫁了他不是辱没他,你说是么?再说我们是磕过头的兄妹。

一起吃了几顿饭,两人互留了电话。过了一周,秀花对春好说他咋不跟我联系,我联系他他老说忙着。吃饭时春好试探着问张生,张生说你别跟她交往,几顿饭都是你掏钱,这么抠的人你跟她交往个啥?春好咬咬嘴唇,叹了口气,说秀花是个过日子的人,手紧点以后过日子没问题。张生说手紧点对着哩,可别人请你吃几顿,你请一顿也行么,大道理都不通么。她知道张生不是计较一顿饭。秀花说我知道他没看上我,有你在他面前,他咋能看上我呢,要是我我也看不上,你也没个掌握。又说妹子,你们成了吧,他心里有你哩。

11

余树告诉春好张生出远门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时候,春好咬咬嘴唇,她知道张生走了,竟然有一种轻松的感觉,就像被千百道绳索捆绑着,忽然那绳索一下子全断开了。她只是心里不甘,张生正在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对张生她还没做到自己能做到的地步。现在,家里的事暂时都安置妥当了。就剩下一个弟弟,明年考大学。她打听清楚了考上大学一年各种费用两万多,这不影响她解决张生的终身大事。她打算用三年解决张生的终身大事,她有这个把握。张生的终身大事解决了,心里也就不牵挂了。如果凭张生自己,再有两年时间也解决不了自己的终身大事。

张生走了,抽走了春好一段快乐用心的日子,一时间春好心里空落落的。日子又回到了以前,春好一天睡到饿得睡不住的时候才起来,头不梳脸不洗,就出去胡乱吃上一点,回来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着看着又睡了过去。张生走了,春好没立刻退了租房,自己搬过来住了。这房子她一个人住是有些浪费,可春好懒得考虑这些问题。心空了,身子也飘了,一下子懒了,连骨头都懒了。

春好又恍惚了。每完结一件事,春好都会恍惚一段时日,就像迷路了一样。每当她恍惚的时候,总是需要一件很具体的事情提醒她,给她一个很现实的目标。哥哥成了家,她恍惚了,直到爹要盖房娶后娘的事来了。后娘娶回了家,她恍惚了,直到弟弟要上县一中的事来了。弟弟上县一中,她恍惚了,直到碰上了张生。这种恍惚是一种失去目标后身无着落困惑,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无望无助地漂泊。每一件具体的事都是一种寄托,精神来源,让她踏实下来,认真做事。

这次把春好从恍惚中提醒的是弟弟考上重点大学来城里看她。送走了弟弟,春好就彻底从恍惚中清晰过来。弟弟的学费倒不高,供起来不吃力,可是四年后弟弟面临结婚安家,弟弟考上大学,咋也不可能把家安在老家。考上大学,名誉上好听了,其实出来找不上工作的一层,大学生太多了,许多大学生跟没上大学的一样也都在打工,靠弟弟自己在城里置家娶媳妇难着哩。四年时间,眨眼就到了,时光不等人。春好又想到了张生,张生这一走,或许他们这一辈子也见不上面了,但张生的终身大事没解决,在她心里终归还是一件没了结的事,她得给张生准备一笔钱。

一口气就这么接上了,春好又振作起来。现在看来,这间房子自己还是奢侈不起,就把房子退了。因为时间不到,余下的房租房东不退,当时合同也是写得清楚的。缠磨了半天,房东不退,既然退不了,她想还不如住着,可房东又说要退咱们可以商量嘛。这么说着,在她屁股上捏了一下。她笑笑,心里骂老驴。房东要和她讨价还价,她说你把我当小姐了,我只不过是给日子困住了,生活没办法。房东说良家妇女啊,我就喜欢良家妇女。这样她把房租全退了回来。她又说房子退了你明天就租出去了,而且现在租金又涨了,你赚着哩,就这么占我的便宜。房东又怜香惜玉地给了她二百,还留下了她手机号,说日子打住了就到我这儿来。

从这间房子里搬出来,春好就彻底回到了以前的日子里去了,彻底回到了原来的日子,以前断了的几个老关系春好也都一一续上了,春好说家里出了个事,她回去了一段时间,他们还都表示了慰问。闲暇的时候她会想起爹和哥哥来。每月打回去的钱爹都会在第二天取走,这让她知道爹正常地生活着。哥哥嫂嫂自从被她骂过,就再没打过一个电话,没发过一条信息,不过有弟弟传话,哥哥出门打工去了,嫂嫂又怀孕了。看来是顺着过日子的路上走了。自然也会想到张生,张生常发短信来,不过都很简短,总是春好,我很好,不要挂念,你要多保重,善待自己。她甚至怀疑张生把这个短信储存在手机里,过几天给她重发一遍。她回的信息也简单,你要保重,我也好着哩,别挂念。她还会发一个笑着的图案。她拨了一下那号码,手机显示号码是青海的,就知道张生在青海。她没给张生打电话,打电话又能说些啥呢?张生不声不响不辞而别肯定有自己的打算。她打听过,在青藏高原上开车,收入高得吓人,而那里花销很低,要置个家也容易,有一个姐妹是青海来的,说那边女人多男人少,彩礼也少,不要彩礼的也有。她想或许张生已经成家开始了新生活,就怕打扰了张生的新生活。小董说得对,这就是一条通往陌生的路,越走越生越好。

余树还常跟她联系, 尤其是这节那节的,肯定是少不了信息。她也就回一下,很简短。余树时不时会约她吃饭,她也都拒绝了。余树的老婆她远远见过,长得不算漂亮,但身材很好,很有气质;女儿很漂亮,一头金发,像个玩具娃娃。她不想给人家造成误会,人家有人家的生活。余树给她找了份工作,挺不错的,坐办公室,一个月有两千多块的收入,还交这金那金的,她也想干那份工作,可眼下她还不能贪恋这份工作。余树急了,说你到底啥时候才走正道呀!她说等他们都成家立业了。余树长长吁了一口气,再没问过。

其实,春好并没有离开张生的视野。虽然张生在千里之外,但他通过余树将春好置于自己的眼前。每个周末的晚上,张生都通过信息和余树聊上一阵。张生:春好还好吗?余树:你不会打电话问她?张生:我怕她哭。余树:发信息问呀。张生:我还是怕她哭。余树:那边钱好挣吗?张生:好挣,玉树大地震重建,国家投的钱很多,只要吃苦就能挣到钱。

余树知道张生给他发信息的时候,正浑身酸困地躺在青藏线路边某家小旅馆散发着男人混合气味铺着羊皮褥子的小床上。余树在青藏高原当过兵,是汽车兵,在青藏线上奔波过六年。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青藏高原上,无尽长路,除了虔诚的信徒,几乎见不到人。公路两边全是那种简陋的路边店,专供跑车的司机歇脚。

张生走的时候专门请余树喝了顿酒,张生说我把顾老板那里的活辞了。按说顾老板这里挣得不算少了,活不重又安全。余树说顾老板克扣工资?张生说不是,有你罩着,再克扣谁的也不会克扣我的,他对我挺好的。余树说那为啥?嫌挣得少?张生说我要去青海玉树,那里挣得更多,国家投的钱多哩。余树说那里海拔高,路不好走,太辛苦了。张生笑笑说天生就是受苦的个命,还怕下苦?你给顾老板解释解释,挺对不住人家的。余树说这没关系。张生说先不要给春好说。余树说为啥不让她知道?余树说告诉她我肯定就去不成了,那地方路不好走,不安全,以前又出过大事,电视都报道了,她还跟我说万一要走那里,你就装病不去。余树说春好挺通情达理的。张生说我不想她为我担心,她心里太苦了,家里的事一件跟着一件,就让她心宽上些日子吧。余树说你不声不响地走了,不怕伤她的心?她的心能宽?张生搂着头长叹一声说这我知道,可她知道了我肯定就走不成了,她拗劲儿大,就像学驾照,我原本想冬闲没活了再学,她说不行,而且作主就把事定了,该告诉她的时候我会告诉她的,现在告诉她会坏了我的计划。余树说你什么计划?张生没有回答,余树说这城里活也多,顾老板这里收入不行,咱再找活。张生说这城里再能挣也没那边能挣,那边一个月能挣一万多哩。余树说不必那么着急,想一口吃个胖子。张生说着急不着急只有我知道,没事打扰的话,这计划我去那边实现起来也快。

尽管春好再三说过不让余树问张生,但余树还是问张生你愿意不愿意娶春好?张生说春好让你问的么?余树摇摇头说不是,是我自己。张生说拿啥娶?让她跟着我受罪?她罪受得还不够?她太苦了。余树就很直接地问你嫌弃她吗?张生说你听你这话说的,她是我妹妹。余树说别提她是你妹妹,你把她当个姑娘看。张生叹口气说你当她是自愿的,她家那些人把她当摇钱树哩,我恨得给下一锅老鼠药,这样的人活着有啥用,唉,不说了。余树说先结婚再奋斗,日子也不是过不下去。张生说我一弟她一弟,都等着用钱,我娘呢是个药罐子,身体很差,我担心身体里藏着啥大病,要是哪一天发病了你说看不看?她还有爹娘,家里的窟窿大着哩,我得把基础打好了。张生倒了三杯酒说我敬你一杯,也替春好敬你一杯,她遇上啥事,你给打理着,就当你的妹妹,她也姓余,人不亲门亲么。又说,你帮我好好看顾着她。

12

余树接到张生的电话的时候,刚刚跟春好通过话。连续出了两次命案,都发生在色情娱乐场所,市委市政府也召开会议布置,在全市内大范围集中开展一次扫黄打非,对色情娱乐场所进行清理整顿。余树已经是副队长了,想来想去,还是到公用电话亭给春好打了个电话。

张生问了春好的情况后,沉默了一会儿,说谢谢你。余树说你有事吗?张生说没事,没事。就把电话挂了。余树感觉张生有事,因为张生两天前才和他短信聊过。想了想,余树又拨通了张生的手机,说你说吧,啥事?张生说我没事。余树说你有事,说吧。停顿了一会儿,张生才说不好张口,我说了你别难为。余树说咱们什么关系了你还这么见外。张生说我想借钱,不知你手头方便么,先说明带利息的。不等余树开口,张生又说,咱们不沾亲带故的,你凭啥相信我,算了,算了,你别笑话,挂了。余树说别挂,得多少?张生停顿了好一会儿说我先给你说我借钱干啥,我看上了套门面房,交首付差几万块钱。余树说在青海西宁?张生说西宁海拔太高了,人也少,在西安。余树说其实咱们这里也挺好的,房价还便宜。张生说在咱们那边买当然好了,有你看顾,可是她在那城里那么多年,还是远着点好。余树说差多少钱?张生说四五万块。余树说你把卡号和开户行发给我。张生说你准备好,我回去一趟,给你打个借条,利息我按3给你算,或者5也行,我把户口本押给你,身份证我跑车还得用。余树说不用,抓紧时间把房子手续办妥当。张生说别跟她提说我跟你借过钱。

过了几日,张生给余树打电话说房子已经买下了,你给春好说让她把那边该处理的事处理一下,我去趟玉树,回来就接她过来。挂了电话,余树正要给春好打电话,春好的电话打进来,说闲着吗,我们见个面。余树说那就一起吃饭吧,我请。春好说也好。余树说你想吃啥?去王子酒店涮火锅咋样?春好说你中彩了?那么贵的地方。余树说就算中彩吧。

春好到了王子酒店,余树把菜都点好了。余树说有啥事?春好说先吃,这么贵的地方一定要吃好。两人一起子猛涮后,春好往后靠靠说吃扎实了,缓缓再吃。余树笑笑,点了根烟,春好从包里掏出一个银行的布袋,推到余树跟前,余树说张生跟你说找我借钱的事了?春好说他跟你借过钱?余树迟疑了一下,笑着说没有,没有,我都不知道他在哪里。春好一笑说我知道你跟他一直有联系,他有回发信息把给你的信息发给我了。余树说我们偶尔联系一下,互致问候。春好说他借你多少钱,这是十万,够不够?余树把钱推回来,说钱你先拿着。春好说你收着吧,放到我这里也没用。余树说你先听我说,下午张生给我打了个电话,你想知道他给我说了件啥事么?春好盯着余树,没有说话。余树说你不是打算开个水果店么,张生把门面房给你买下了。

余树拨通了张生的电话,把电话递给春好,春好抱着电话号啕大哭。余树说哭吧,好好哭一场,以后将是笑容灿烂的好日子。春好痛快淋漓地哭完,去了洗手间。余树把钱袋塞进春好的包,春好回来掏出来说就当我替他还你了。余树推回去说开水果店还需要流动资金。春好说你收着,需用的时候我再找你拿。余树生气了,说你怎么这么生分?春好已经起身出门了。余树说这样吧,借我的五万我收下,这五万你拿着呀,还有,张生让你把这边的事处理一下,这两天他回来接你过去。春好说我这阵出门背着这么多钱你觉得安全么?你先替我背着,明儿我找你来拿,你是警察么。分手的时候,春好说谢谢你,余树。余树说咱们一姓,以后叫我哥吧,像叫张生一样叫我。

几天后,张生回来了,给春好打电话,春好的手机号成了空号。张生以为是拨错了,调出来仔细看看,是春好的名字春好的号码。再拨,依然是空号。张生拨通了余树的手机,问春好是不是换号了?她手机号码咋成了空号了?余树说没有呀。张生又说那是不是把手机丢了?余树说没听说,你等等,我让片警去问问,你在哪里,等会儿我们一起吃饭。

两个人进了烧肉馆,菜刚上来,片警电话来了,说春好前天就走了,老板也不知去了哪里了。

张生嗷嗷号哭起来,说让你给我看顾着,你咋看顾的么,人都不见了。

余树劝慰说不会不见了,找得见,找得见。

找不见了,她走了,就再也找不见了,找不见了,呜呜……张生背起包就走。

余树说你去哪里?

我去找春好。张生说。

原载《大家》2013年第1期

原刊责编 肖 薇 李 爽

本刊责编 黑 丰

作者简介: 季栋梁,男,1963年出生。先后在《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北京文学》《上海文学》等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300余万字。出版有散文集《和木头说话》《人口手》《从会漏的路上回来》《左手功名 右手美人》,长篇小说《奔命》《胭脂巷》,长篇纪实文学《杨兴义传》。作品先后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转载,并入选中国文学年度排行榜、年度最佳等多种选本和中学语文教材。《觉得有人推了我一把》获《中国作家》奖、《小事情》获《北京文学》奖。《和木头说话》入围第三届鲁迅文学奖。作品被翻译成英文在美国出版。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创作谈:卑微的青春

季栋梁

写《野麦垛的春好》这部小说的想法,源自前年的一次回乡。那次回乡小住了几日,村子基本上已经是空壳村了,几百口人剩下不到一百人,进城打工成了“铁杆庄稼”。几日里听到了许许多多的故事,这其中就有谁谁的女儿不学好,做了小姐这样的事。但不可否认,那个贫困的家庭,就因为一个十六七的小女孩的沦落风尘而风水大转,一家人的生活大有起色,哥哥娶了媳妇,家里起了新屋,父亲还到大医院看了病。但是让我感到难受的是,当人们提到这个家的时候,充满了羡慕,可谈及那个女孩的时候,无不嗤之以鼻,即使是女孩的家人也是如此。一个女孩让一个家脱离困境,她却得不到丝毫的同情。

去年秋上有一次下乡,经过一个偏僻贫瘠的小山村,在低矮的土坯泥顶的房屋群落中,一栋漂亮的庄院十分醒目,房屋都是贴了瓷砖,院子墁了红砖。他们告诉我们那是一个小姐的家。于是立刻就议论纷纷,颇有微词,有人非常感慨地说了一句:笑贫不笑娼。这话听上去极不舒服,就像我们平时交际应酬时常说的一些话一样,这是一句违心的话,一句不负责任的感慨罢了。可谁没笑过小姐呢?谁又真诚地了解过她们真实的生活呢?在电视报道中,我们也经常可以看到小姐被集中在一起的镜头,几乎是裸露的。在生活中,我们经常听到小姐的段子,比这些镜头还裸露……笑贫不笑娼,只不过是一句话罢了,而这世上许多人都会说“笑贫不笑娼”这样不负责任的话。有一次,和一位警察朋友聊天,他说都说小姐能挣钱,其实小姐生活得很可怜,住的地方就像建筑工地的民工棚。

有一天,看到了一则扫黄打非的电视新闻,小姐们被抓后集合在一起,镜头没有给予她们应有的尊重与怜悯,放肆地一遍遍扫过她们,那场面确实不雅,更让人寒心,小姐是卑微的,她们也是弱势群体,于是我开始动笔写了这部小说。《野麦垛的春好》是虚构的,但更是真实的。感谢《大家》和《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让更多的人认识了小姐“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