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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北京吃瓦片儿的

2013-12-29侯建中

北京纪事 2013年4期

中国有一句成语“温故知新”。说的是了解过去的事情有助于知道如今的新事物——比方说“房东”这个东西。实际上“房东”不是东西,而是一种人,一种以出租房屋为主要收入来源的人,老北京人形象地称呼他们“吃瓦片的”。要出租房屋,前提是必须在自家居住之外有可供出租的房产,因此,他们在政治经济学意义上都属于“有产者”。这种人随着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和随之而来的社会主义改造消失了几十年,改革开放后,住房一商品化又回来了。最近网上炒得火热的“房叔”“房姐”,就是他们当中的一类,属于用不正当手段或不义之财取得房屋资产并以此谋利的人。当然大多数“房东”的房产还都是合法拥有的。

假如您是一位“北漂”,或是一位在房改中没有机会购得一套住房的北京人。那么很不幸,您就不得不面对让您“羡慕、嫉妒、恨”的“房东”,每月收入的一大半都要忍痛交到房东的手里。我就认识这么一位女士,著名大学的博士后,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每月收入四五千元,要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是租一套简陋的住房也要三四千元,可以想象她每月面对房东时的心情一定乐不起来。已能立足的博士后是如此,那些正在为就业拼搏,蜗居在分割房中的蚁族,更是情何以堪,心何以甘!

“房东”和“房客”永远是一对矛盾。在北京这样一个五方杂居的移民城市,房屋租赁市场永远是购销两旺。房东的故事永远也讲不完。

王大观的《残冬京华图》里就讲了一个我们家经常被房东催收房钱的故事。我老伯(画家王大观)小的时候,我们家租住在朝阳门内南小街大雅宝胡同。北京的地名大多来自民间约定俗成,都是大白话,以当地可以引人注意,方便记识的事物为名。比如过去地安门大街路西有一个羊角疯胡同,或许当年这个胡同里住过一个经常抽羊角风的人,给大家印象深刻,因此胡同就得了名。像粪厂大院,也许当初就是一个大粪场。大雅宝胡同老年间叫大哑巴胡同,可能曾经住过一位聋哑人士。后来北京文明进步了,有文化的官员们嫌弃这些胡同名粗俗,就更改成了文雅的名字。羊角疯胡同改成了羊角灯胡同,粪厂大院改成奋章大院,狗尾巴胡同改为高义伯胡同,张秃子胡同改为长图治胡同。大哑巴胡同也就改成了大雅宝胡同,后来有一部分拆成了大街,改成了雅宝路,再后来这里成了寸土寸金的商业热土,也就改成了金宝街。虽然岁月流逝,地名沿革,在《残冬京华图》里却永远保留了大哑巴胡同的原貌和我们家的故事。

那年头,我的外祖父经常失业,家里孩子又多,吃饭都成问题,跟房东交涉缓交房租的事就更是令人头疼。提起“房东娘儿们”我老伯和我妈感受最深。我们家的房东在大雅宝胡同有好几处房产,家道殷实,可做人的德行并不高。加上租赁他家房子的房客穷人居多,经常不能按时交纳房租,自然少不了冲突。房东先生还好一点,铁青着脸,撇着嘴,一股财大气粗的劲头,说出话来尖酸刻薄,有时候碰到窝囊老实的房客还敢抡起文明棍。但对我外祖父还算客气,可能因为知道是读书人要面子,同时我家虽然拖欠房租却从来不曾有钱不交,多少有一点可怜的信用。

说起“房东娘儿们”来就另当别论了。这个人既没读过书,也没有大户人家太太的涵养,倒像个妓院的老鸨子,街市上的青皮无赖。乌黑的头发用头油抹得贴在头皮上,拿丝线把脑门的汗毛和头发齐齐拔掉,形成一个长方形,衬上银盆大脸,正好是个“凸”字,再配上描得漆黑的八字眉,狮子鼻,一张血盆大口,整个一母老虎。一身的肥肉,缠过足,一双半大小脚,手里拿着一只汗巾子。在胡同口下了洋车,就开始骂街,“头顶着我的,脚跐着我的,刮风下雨知道往屋里跑,不给我房钱!”接着就该把祖宗三代都骂出来了。我妈只要一看见“房东娘儿们”来了,就如同看见了洪水猛兽,吓得没命地往家里跑。进门就喊:不好了!“房东娘儿们”来了!然后蹲在屋角里,用手紧紧捂住耳朵。“房东娘儿们”不讲理,进了院子不仅骂街,还见什么摔什么,你们家的花盆、水缸都敢砸了。

幸好我老伯画的不是“房东娘儿们”来要房钱,而是房东先生。我们住的是一个绿色的小洋门,院子不大,因为那时还没有自来水,所以要靠人挑水吃——门口正有一位挑水的在墙上画正字,好到月头算水钱。有一个小孩面向一位打小鼓收旧货的商贩说“就是这里”。站在门前穿长袍,戴毡帽,手里拿着一个钱口袋,正在敲门的,就是来要房钱的房东先生。房东敲门很有特点,又重又急——可也难怪,人家敲的是自己的门——院里的人一听就知道是谁来了。屋里我二舅正躺在床上发烧,院里我姥姥刚蒸好一锅窝头,老伯和我妈吵着要吃,我大姨洗好一盆衣服正在往绳上晾。我外祖父留着胡须,头发已然花白,看着这些茫然不知所措。我二姨说,您赶紧进屋吧!门口的小孩是我三舅,正在把“打鼓的”旧货商贩叫到家里来,好卖一些压箱子底的衣服和用具交房钱。这幅画面深深地印在我们家每一个人的心里,几十年后我老伯给我讲这幅画的时候,大姨、二姨和我妈都在,说起来绘声绘色,如在昨日。

他们也说过,“房东” 不都是坏人。我们家在天津时的房东“周四妈”为人就很不错。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变乱,八国联军、败兵、义和团都在街上劫掠,买卖铺号、银楼当铺被洗劫一空。周四妈在地上捡了一个败兵掉下的口袋,听说里面装的是真金白银。后来就买了元纬路宝庆里的房子,一部分出租,一部分自住,周四妈还用线编织一些钱袋等小东西补贴家用。他们两口子没有小孩,老家的亲戚子侄在天津读书的,都住在她家里。周四妈两口为人谦和,乐于助人,与我们家朝夕相处亲如家人。“五四运动”时,四妈的侄子,我大舅叫他“七哥”在大街上讲演,站的桌子还是从我家搬出去的。这张桌子我后来还看见过,可惜1976年北京地震时毁了。

我们家住东城山老胡同时的房东“锡大娘”,老旗人,祖传的房产,可惜孤身一人,以房养命。我们家租住在她家的后院,她非常爱孩子,与我们相处如家人,两家从没因房钱红过脸。只是因为后来我姥姥孩子越来越多,钱是越来越少,住不起那么好的房子,又不忍心让房东降房钱,只好找房搬了家。二姨说搬家那天,锡大娘不忍心和孩子们分别,悄悄躲到了亲戚家。

天底下有租房的“房客”,就有出租房的“房东”。但愿您幸运,别碰上“房东娘儿们”那样的房东。也希望您,能当周四妈、锡大娘那样的房东。毕竟咱们还得凭良心活着啊。

编辑/宋冰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