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裳父子的石门情缘
2013-12-29王律
壬辰初秋,我在电话中听到《藏书报》主编王雪霞告知黄裳先生辞世的噩耗,念及与这位当代散文大家、藏书泰斗书信交往近十载,不禁黯然神伤。
令人永难忘怀的是黄老生前曾向我披露了他那段鲜为人知的家世,我才知道这位被誉为文坛常青树的著名海派作家竟是我们河北老乡,他自幼随父在石门生活多年。但这段掌故时至今日已成一段逸闻轶史,就连黄老本人在自述中也多语焉不详,因此我就愈发感到有必要将黄裳父子两代的石门情缘公诸于世,让这位燕赵乡贤在百年之后终能魂归故土。
几年前,我通过一位文友获知黄裳先生的地址,便第一次冒昧写信打搅,主要是向心仪已久的文学前辈表达敬意,另外也希望黄老不吝赐稿,为我们《石家庄日报》的副刊版面增辉。不久,就收到来自上海黄宅的简短复函,并附黄裳先生亲笔签赠的随笔集一册,这着实让我兴奋了几天。虽然老人因年事已高,始终未能为本报撰文赐稿,但我们之间的鸿雁往来却数年未曾间断,谈书论文,时时如面聆先生教诲。黄老为奖掖后学,还曾以罕见的毛边初版本相赠,成为我铜砚楼数万卷藏书中的珍品。
时至2008年初春,黄裳先生在一封来信中出人意料地向我透露了他的出身和家世,很可能是他老人家通过几年的文字交往,觉得我应该是一个可以信赖的青年报人,故而才以家事相托付:
王律先生:
……
我曾在石家庄住过数年。
石门有个炼焦厂,先父曾任厂长数年,时我在天津读书,寒暑假回家住,对旧居深为怀念。岁月变迁,这个厂改成什么了,旧居离厂不远,当早已迁改。您能为我打听一下,见告,为幸。
匆复即问
近安
黄裳
阅信之后,我真是十分激动,遥想当年小小的石庄小邑,竟能走出日后名满天下的一代文宗,作为黄老的乡亲,焉能不为之自豪!
据记载,石门炼焦厂于1914年由井陉煤矿在石家庄兴建,旧址位于原桥西区政府东南,占地面积14万平方米。在德国技师的指导下,我国第一批优质焦炭就从这里炼出。同时,还生产臭油、沥青、汽油、中油、重油、红油等20余种副产品,大部分销往日本,剩余销往北京、天津、保定、汉口等城市。当年,它是石家庄唯一的一家重工业生产企业。1947年,石家庄解放,该厂由中央重工业部工业管理局接管(曾一度隶属华北公司企业部)。1958年,改归石家庄领导,改名石家庄市焦化厂一分厂,同年更名为石家庄桥西焦化厂。
至于黄裳先生所托寻找旧居之事,我一面电话询问本市史志专家,一面骑车到车站一带进行实地考察。结果了解到焦化厂(即黄老信中所提的石门炼焦厂)因厂址位于市中心,污染城市环境,国家为保障人民身体健康,早就将其搬至市区东北郊。原址因靠近火车站是黄金地段,现已成为繁华商业区和高档宾馆了,只余下部分解放后建的焦化厂宿舍还在,全然已无昔日旧迹了。我怕黄老失望,就又找来两张石市地图,一张1947年的石门地图上的焦化厂位置比较明显,我又在另一张最新石家庄地图上做出了原焦化厂的标记,以供久别家园的游子黄裳先生比照其旧居位置。
我还找来黄老的自述专集,可惜他对早年经历未多着墨,唯见书中有一幅童年照片,小小年纪却袍褂鲜亮,衬得犹如金童玉人一般,全然是贵家公子模样。我估计应为在井陉或石门时留影,于是便提笔写信,询问黄裳先生儿时生活情形,并热诚地邀请他能回来看看,故地重游。
一周之后,即收到黄裳先生复信:
王律先生:
适奉手书,并石门地图二张,知炼焦厂及旧居,今已为繁华区,酒绿灯红,不胜今昔之感,多谢指教。
那张照相,系在井陉煤矿住宅前花园中所照,家父时任井陉煤矿长。他留德习矿冶归来,正当欧战结束,井陉矿为德国人所办,有工程师多人。家父来时,诸德人始归国也。
家父容敬源,字远溪,由井陉矿改任石家庄炼焦厂,当在“九一八”后,至抗战前一二年迁沪,入中兴煤矿公司止,在石门时任炼焦厂长,该厂亦有德国工程师。
如承更捡史料,得知家父在炼焦厂工作纪录,不胜欣幸。
……
匆匆复谢,即请
近安
黄裳
众所周知,井陉煤矿是石家庄最早的近代工业,而炼焦厂又是建国前石门三大民族资本企业之一(另外两家为铁路车辆厂和大兴纱厂)。黄裳的父亲竟先后出任这两大厂矿的负责人,可见其在石家庄城市发展历程中所占的位置是何等重要。这封来信不啻为石市地方史填补了又一重要人物线索。我立即致电有关部门和井陉矿区协商查找容敬源的档案记载,但因年代久远,历经战乱和人祸浩劫,文献大都无存,结果收获甚微。
于是我只能将自己主编的《石门风云》一书寄给黄裳先生,因书中收录了两篇井陉煤矿和炼焦厂的史料,以供其参阅。黄老收到书后很快又复一函:
王律先生:
奉手教,并《石门风云》上卷一册,拜收谢谢。虽所记井陉煤矿及炼焦厂事不甚详尽,亦可供参考。此今日仅存之记录矣。
前赐之田汉书(指我编写的《安娥与田汉》一书,作者按),杂置文丛,一时翻检未得。又所说名人手迹一书,当是《珠还记幸》,此书出版已经年,书店样书甚少,一时索取都尽,手中只存自存样书一本矣。
两事都不能如尊示完成,歉极。
匆奉并叩
近安
黄裳
前后三信,可谓纸短情长,显现了黄裳先生直至垂暮之年仍不改对旧居的怀念和对家乡的深恋。可惜我未能给予黄老更多的帮助,每念及此总感愧对乡贤。
直到2010年,我应邀赴沪参加纪念左联成立80周年学术会议,才终于有机会在会议间隙亲往陕西南路黄裳府上,面谒先生。书斋之中甚为幽静,四壁具是明清善本古籍,久为士林所称羡。黄老除向我道谢之外,谈话不多,一直在专注地听我讲述石门的沧桑变迁,流露出晚年未能重回故土的些许伤感之情。我也至今以此为憾,还曾梦见陪同黄裳先生再返石门,甚至梦想在我市设立“黄裳散文奖”。
如今,先生以九三高龄,遽归道山,令海内外学人为之哀悼。我仿佛看到这位石门赤子于天国仍在低吟一曲“归去来兮辞”……
黄裳先生辞世的消息一经媒体报道后,各大报刊纷纷刊登悼念文章,缅怀这位富有传奇色彩的文化大师。我与黄老虽仅有一面之缘,但在多年的书信交往中有幸获悉其鲜为外人所知的幼年身世,并曾受先生嘱托寻访昔日老宅。故在悲恸之余草成《黄裳情系石门旧居》一文,于《石家庄日报》副刊发表后,我将样报寄至上海黄裳先生家中。黄老的次女容仪在电话中告我,所需家族老照片等资料已被大姐容洁带到美国,收到报纸后她已将此事告诉了大姐,并请她把祖父的老照片翻拍后寄给我。
果然时隔不久,一封来自大洋彼岸美国的“鸿雁”如约而至,信中写道:
王律先生:
您好!收到你的信及文章《黄裳情系石门旧居》,非常感谢。父亲曾谈起拜托记者查访井陉老宅之事,后未有下文。今见先生文章,知详情。其中父亲给先生的二封相关信,犹让我感到亲切。不知能否得到其复印件?不胜感激。这里寄上一张祖父容敬源早年旧照,请查收。祝平安,顺利。
黄裳长女容洁/次女容仪
2012—9—30
读罢来信,不禁感慨万千,难得容氏姐妹对家族先人深怀赤诚之心,虽身在异国还能如此念念不忘桑梓故地,足见其书香一脉的淳厚家风。尤其是随信寄赠的容敬源老先生的早年像,应该是目前国内仅见的一幅容氏旧照,因我为此查找多年而未得。如今终于见到了这位石门早期工业巨子的真容:头戴西式礼帽,身穿长礼服,手拄文明杖,面容端庄清秀,一幅典型的留洋学子的仪表。
根据黄裳生前写给我的来信可以获知,容敬源早年留学德国学习矿冶专业,立志走工业救国的道路。上世纪一十年代末,他学成归来后,任德国人所开办的井陉煤矿长,那时采矿的关键技术都被德国人所控制。容敬源在任期间,把从国外学习到的先进技术和管理经验,传授给自己的技术人员和职工们,大长了国人的志气,于是那些德国工程师只得陆续回国。
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容敬源又改任石门炼焦厂厂长,执掌石家庄唯一的重工业生产企业多年,并使之达到发展的鼎盛时期。直至抗战爆发前,容敬源举家南迁上海。黄裳出生于井陉煤矿,后又随父来到石门生活,一直到十余岁去天津南开中学读书,寒暑假还要回石家庄住。时隔八十载之后,这位著名作家、学者仍“对旧居深为怀念”。
黄裳父子两代在石门的这段往事,应在将来重修地方史志中予以增列,以还原历史更为完整、真实的面貌。
(责编:刘建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