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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哲学门”怀旧

2013-12-29陈祥明

读书 2013年2期

二零一二年十月二十七日,北京大学哲学系百年系庆。来自海内外的两千多名系友欢聚一堂,庆贺母系百年华诞,盛况空前。国家领导人的贺信,教育部领导讲话,国际国内知名大学哲学院系代表祝辞,北大哲学系老先生和知名校友代表发言,都让人感受到北大哲学系的百年辉煌与沧桑,感受到中国现代哲学曾有过的亮丽与沉重。

庆典,回顾与展望;聚会,叙旧和祝愿;沧桑抑或青春的笑脸,洋溢着北大“哲学门”的骄傲,以及从这门里走出的哲学人的骄傲。围绕哲学,却是无尽的思绪与感慨,欣慰与苦涩,还有难以言表的茫然。

庆典之后,寂静下来,我来到静园四院北大哲学系所在地,面对熟悉而又陌生的“哲学门”,怀旧情绪涌上心头。自前两天我读到《有哲学门以来》,怀旧情绪便油然而生,一直缠绕着我,挥之不去。

一九一二年,民国元年,帝制结束,作为晚清“百日维新”硕果仅存的“京师大学堂”更名为“北京大学校”。是年“哲学门”宣告成立,开启现代意义上的哲学学科。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爆发,是年北大废“学门”改系,“哲学门”改称“哲学系”。北大哲学门(系)迄今已经百年历程。百年风雨沧桑,启蒙与救亡双重变奏,战争与革命血雨腥风,开放改革和民族复兴之路坎坷曲折。北大哲学门(系)既是时代的晴雨表、风向标,又是时代精神与民族精神的坐标系、智慧库和思想演绎场。二十世纪以来,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像中国这样,一个国家的政权更迭、意识形态变迁、思想文化转型与一所大学哲学系的兴衰荣辱如此紧密地纠结在一起。这究竟是哲学的荣幸,还是哲学的悲哀?

在北大“哲学门”怀旧,最禁不住怀念的是蔡元培时期的哲学门(系)。一九一七年一月,蔡元培正式任北京大学校长。他支持新文化运动,废除读经,倡导学术自由,实行教授治校,提出“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的教育理念。他说“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认为“思想自由”是“大学之所以为大”的原因。在他任内,北大哲学系成了引领中国社会的新思潮策源地。任北大文科学长的陈独秀,最早在哲学系讲授“唯物史观”,传播马克思主义;胡适出版《中国哲学史大纲》,告别旧学,开启新学,奠基现代中国哲学研究范式;杨昌济讲授《伦理学》,主张汇通中西,将伦理学与哲学基本原理相结合;蔡元培虽公务繁忙,仍致力于研究康德、席勒哲学美学,汇通中西,讲授伦理学,并大力倡导美育。更多的学人,是在“思想自由”的感召下,聚集北大哲学门(系),或研究、宣扬和译介西学、新学,或传承、弘扬和诠释中学、旧学;或力图融会中西、立一派之说,或竭力汇通古今、成一家之言;或“为学术而学术”、做纯形而上哲学思辨,或“为社会人生而问学”,以哲学做“批判武器”,改造不合理的社会现实。譬如,研究中国哲学史、老庄哲学闻名的马叙伦,中国逻辑学学科名称的创立者章士钊,以研究印度哲学见长的现代新儒学开山者梁漱溟,以研究佛学和儒学闻名的现代新儒学重要代表熊十力,我国西方哲学研究和教学的先驱、讲授西洋哲学的第一人张颐,我国心理学研究和教学的先驱、中国第一本大学心理学教科书的作者陈大齐,专攻哲学与美学、书法研究造诣精深的邓以蛰,专攻历史学与考古学、中西历史文化通博的徐旭生,以及“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另类宗师”、饱受争议的张竞生等等,都云集北大哲学门(系)。

蔡元培所提出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成为北大哲学门(系)最根本的、最深入人心的学术传统。如果没有思想自由、兼容并包,近代的“科学民主”精神就不会首先在北京大学登场弘扬,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就不会首先在北大哲学门传播,哲学门(系)先贤们汇通融合中西古今的学术胸襟与抱负也就得不到肯定和施展。韦政通先生在北大讲学指出:“蔡元培先生开创了北大的自由学风。所谓‘自由学风’指的就是兼容并包,新旧并重。任何一个老师只要你有一定的学术成就,只要你在学术上能够言之成理,能够有一套自己的见解,都能允许在北大教学。他所提出的自由学风,根据的就是近代人类历史上许多民主国家最重要的一个教学宗旨,是什么呢?就是所有现代的国家科学都应该有这样的一个核心的价值:培养自由的意识。因为,只有具备了自由的意识,你才可能培养出独立的判断力,你才可能培养出独立的思考能力,你才可能培养出独立的人格,所以培养自由意识是近代大学追求的核心价值。在蔡元培先生那个时代,就是根据这种理念给北大建立了第一个了不起,从现在看来,这仍然是一个难以超越的优良传统。”(《重温蔡元培先生的大学理念》,载《北大讲座》第十七辑)韦政通先生将“思想自由”理解为“兼容并包、新旧并重”是有道理的。在蔡元培时期,在北大哲学门(系),无论新派学者,还是旧派学者,抑或由守旧转而激进的学者,只要有思想、有学问、有学术专长,都会得到尊重,都会派上用场。即使政治态度相左,或个性过度张扬,甚至性格怪僻,只要在学术上出类拔萃,都有立足之地,不会受排挤。因此形成大师云集、人才济济、学科整齐、开拓性学术成果不断涌现的局面,从而初步形成西方哲学、中国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多元共存互补的格局,影响中国哲学百年发展历程。

蔡元培开创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学术传统,极大地影响了北大哲学门(系)的人才培养。一九一四年夏哲学门开始招生。一九一七年六月首届学生毕业。参与创建中国共产党的张申府是哲学门最早入学的学生之一,哲学家、现代新儒学代表人物冯友兰是第二届毕业生,史学家、古史辨派代表人物顾颉刚是第三届毕业生,文学家、现代散文大家朱自清是第四届毕业生,教育家、努力促成北平和平解放的何思源是第五届毕业生。一九二零年三月,中国最早学习和研究马克思主义的团体“马克思学说研究会”在北京大学成立,当年转入哲学系的邓中夏和一九一八年转入哲学系德语预科的罗章龙是其主要发起人。一九二零年十月,在北大红楼图书馆诞生的北京共产党小组仅有三名成员,李大钊、张申府和张国焘,后两人都是哲学系早期的学生。北大哲学系“思想自由”的风气,“兼容并包”的气度,汇通中西古今的视界,通过教师的著述和言传身教,影响和熏陶着一届又一届学生。正因为如此,从北大哲学门(系)走出的莘莘学子,才出了那么多引领思想文化和学术,开风气之先的人物。知名系友如是说:北大哲学门(系)首先教你的是自由思想、民主精神、包容气度和独立人格,而这些比具体的哲学知识更为重要,尽管知识层面不可忽视。

在北大“哲学门”怀旧,也禁不住怀念一九五二年全国院系大调整后,北大哲学系再度辉煌的短暂局面。一九五二年是中国高等教育史上的重要纪年,举国高校进行院系调整。一九五一年十月三十日,政务院批准高等学校院系调整方案,决定清华的文、理、法三学院及燕京的文、理、法各系并入北大,燕京大学撤销。北大成为综合性大学,院系调整后,北大仅有十二个系,哲学系是其中之一。调整结果是全国六所大学的哲学系教师集中北大。直到一九五六年,北大哲学系是全国唯一的哲学系,可谓盛极一时。原北京大学哲学系的教员有汤用彤、贺麟、郑昕、胡世华、容肇祖、任继愈、汪子嵩、黄楠森、齐良骥、晏成书、杨祖陶、王太庆等;原清华大学哲学系的教员有金岳霖、冯友兰、张岱年、邓以蛰、王宪钧、沈有鼎、任华、周礼全、朱伯崑等;原燕京大学哲学系的教员有洪谦、张东荪、吴允曾等;原辅仁大学哲学系的教员有李世繁、汪奠基等;原南京大学哲学系的教员有宗白华、张颐、熊伟、何肇清、苗力田等;原中山大学哲学系的教员有朱谦之、李日华、马采、方书春等;原武汉大学哲学系的教员有黄子通、周辅成、江天骥、陈修斋、石俊、张世英等。哲学系原来没有心理学专业,此时由原清华大学理学院的心理系与原燕京大学文学院的心理系合并组建,汇聚了唐钺、孙国华等学者。上述这些教员尽管来自六所大学,但他们中间不少人是北大哲学系毕业生,有的曾在北大哲学系工作过,有的在西南联大时期共患难过,有的是长期交往密切的哲学同仁。更重要的是,他们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后成长起来的学术群体梯队,科学、民主、自由的思想在他们心灵中打下了烙印,蔡元培“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学术精神早已成为多数人共识。他们来到北大哲学系有一种“回家”的感觉,这个“家”,思想自由、学术民主的遗风余韵尚存。

然而,这个“家”很快瓦解。一九五六年后,先是在科学院建立哲学所,就从北大哲学系抽调一部分人去;再是中国人民大学建立哲学系,也从北大哲学系抽调出一部分人去。到了一九五八年,各大学都要恢复哲学系,北大哲学系教师又纷纷流回去,但许多优秀教师还是留在了北大。五十年代,关键有三件大事,彻底改变了这个“家”原有的精神风貌。一是批判胡适:一九五四至一九五五年,北大哲学系多次批判胡适“资产阶级反动思想”,肃清其“实用主义”、“自由主义”、“反马克思主义”的“流毒”,清除胡适在北大尤其在哲学系的影响。二是反右斗争:一九五七年,北京大学先是经历了空前的思想活跃,尔后又经受疾风暴雨式的批判。在全国开展的反右派运动中,北大有七百一十五名师生被错划为“右派”,其中哲学系有十二名教师被划为“右派”,长期受到不公正待遇。全校先后召开各种批判大会数十次,哲学系也多次召开批评会。贺麟、陈修斋曾提出的“唯心主义也有好的和进步的东西”的观点,冯友兰所主张的“抽象继承法”,即哲学命题有抽象意义与具体意义,抽象意义没有阶级性,是可以继承的观点,都作为“哲学的原则性问题”进行检讨与批判。三是课堂搬家:一九五八年,为了适应“大跃进”,北大“哲学课堂搬家”,师生们下放到工厂农村“半工半读”、“半耕半读”,哲学研究和学习完全服从于纯政治运动需要。据当时系友回忆,从一九五八年七月入学起,到一九六一年从十三陵劳动回来,两年半时间,主要在工厂、农村的劳动中度过。从这时起,正常教学秩序已不复存在,教师主要精力已不在教学科研,师生们在无休止的各种运动和劳动中耗费光阴。直到“文革”十年浩劫,北大哲学系成了“重灾区”,元气大伤,难以复原。

在北大“哲学门”与其说是怀旧,不如说是凭吊。

足以载于现代哲学史册、有代表性的哲学派别和哲学家、原创性开拓性的哲学思想和著述,大都产生于从哲学门创设到抗日战争爆发的短短二十余年间;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学术传统,也是在这一时期体现得最为鲜明。西南联大时期,汤用彤的《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贺麟的《近代唯心论简释》、金岳霖的《论道》、冯友兰的《贞元六书》相继问世;虽然战时异常艰难,但大师云集,思想自由、学术民主气氛浓郁,创造性成果仍不断涌现。进入五十年代以后,虽然冯友兰在中国哲学史研究、汤用彤在佛教史和魏晋玄学研究、朱光潜(隶属西语系,但教授美学)在西方美学史和美学原理研究、张岱年在中国哲学研究和综合创新方面都有突出的贡献,但是他们总体上都没有超过以前,具有原创性学术价值的著述并不多。八十年代以来,黄楠森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的研究和马哲学科的建设做出了开拓性的贡献,汤一介对道家的梳理探究和儒学史的整理研究做出了公认的业绩,还有中青年学术群体都有不俗的表现。然而,也不可否认,北大哲学系原有的学术传统及其所形成的特色与优势正在消逝。当下的北大哲学系与其他大学哲学系的差异并不明显,正在趋同。

张岱年先生曾说:“我不是哲学家,只是哲学史家。”黄楠森先生也说:“我是哲学工作者,称不上哲学家。”老先生们的自谦,不仅仅是自谦,别有意味,耐人深省。科学、学术需要思想自由。而真正的哲学是时代精神的精华,是自由思想的结晶。如果说“哲学”即“爱智慧”,那么思想自由是智慧的源泉。真正的哲学家一定是自由思想者。没有思想自由的“哲学”和“哲学家”是不可想象的。在没有思想自由的境遇下,真正的哲学和哲学家一定不会产生。“我们都是哲学工作者”,这样说是诚实的,甚至是智慧的。

蔡元培所开创的北大优良传统,特别是学术自由、思想自由的精神,现在北大还残存多少,在北大哲学系还能体现多少?二零零七年十月二十一日,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胡军讲座“解读北京大学精神”,有学生提出疑问:“北大建校一百多年,这些传统应该说有一段光辉的历史,但是却没有一段令人骄傲的现实内容……北大这种传统到现在还有哪一点被保留下来了?也就是说,在现在的北大,我们在哪个方面还能够学习到这种传统的背景?”胡军教授经过一番比较周密的分析之后回答:“蔡元培的大学理念强调为学术而学术,但由于当时的社会现实,这条路没有走通。现在的社会条件有了很大的改变,只要尊重学术,按照学术本身发展的规律、按照教育本身的规律,坚决在高校中强调学术第一、学术自由的精神,中国的学术一定会获得极大的发展。但是学术的发展不是能在短时间内一蹴而就的,要有一个长期积累和逐渐发展的过程。”(《北京大学精神的解读》,载《北大讲座》第十七辑)但问题恰恰在于,“学术第一、学术自由的精神”在蔡元培所长的北京大学是现实,而现在却是梦想。

在北大“哲学门”怀旧,有两件事令人感慨不已。一是北大哲学系系友、著名书法家欧阳中石老先生为百年系庆书写张载的名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一是在庆典大会上,汤一介先生代表获得“哲学终身成就奖”的四位老先生发言,提出“要传承兼容并蓄、思想自由、科学民主的精神”,并建议“将其主要精髓写进校训,供全体师生学习践行”。老先生们理想得可爱,“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李四龙在《有哲学门以来》的“缘起”中写道:“一九一二年以来,北京大学哲学系的百年历程,是现代中国思想演化与社会转型的缩影。进入新世纪,北大哲学系继往开来,旧邦迎新命。”这不禁使人想起一九八八年冯友兰先生书写对联以自勉:“阐旧邦以辅新命,极高明而道中庸。”

旧邦新命,未来百年如何?如果舍弃了“思想自由”,还另有“极高明”的通途么?

(《有哲学门以来——北京大学哲学系一九一二——二零一二》,李四龙编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二零一二年版,4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