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永盈袖
2013-12-29王海滨
很多年前,一个冬日的黄昏,寒风肆虐,微雪弥漫,行人皆步履匆忙,我依旧心绪索然地站在大街上候车,顺手翻阅书报亭的杂志,读到这样的文字:
“同朋友喝酒,嚼着薄片的雪藕,忽然怀念起故乡来了。
“若在故乡,每当新秋的早晨,门前经过许多的乡人:男的紫赤的臂膊和小腿肌肉突起,躯干高大且挺直,健康的感觉;女的往往裹着白地青花的头巾,虽然赤脚,却穿短短的夏布裙,躯干固然不及男的这样高,但是别有一种健康的美的风致……”
脑海里一下子明亮如照,同时一股暖意萦怀,一口气读了下去,至最后一句:
“所恋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故乡了。”
眼角已经润泽,恍然才察觉时时萦绕心头的索然情绪原来就是乡愁。远离故土,异乡漂泊,游子之痛痛在乡愁,这种乡愁会滋生种种不可知之情绪,时时扰乱心神,却还让人无法究其根底,不料此文轻轻一触就解开了这把心锁。于是,第二日便舟车劳顿几番辗转,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地方,虽然依旧偏远依旧贫瘠,但短短几日停留,却再次让我士气满满,鼓起了风帆。
那篇文章便是叶圣陶先生的《藕与莼菜》,那时它还没有入选全国中学语文教材。
其实,我早已熟知文字可以释怀。外祖母生在名门,却薄命红颜,嫁与外祖父这一介草民,生活虽然贫困,但她志向不减,苦逼一双儿女读书高就,后来儿子远渡重洋求学国外,女儿则远嫁异乡同学。外祖母晚年就常住我们家,老来客死他乡。我自幼跟随外祖母生活,在她仙逝以后,虽知生老病死乃人生常态,却一度伤心不能自已,又无力回天,只能把老人家的诸多往事逐一梳理,遂成很多随笔,陆续散见于报刊,不但慢慢排遣了心中对外祖母的怀念,而且还对人生、对生命有了更为深切的洞察。
大学毕业以后最早是在地方电视台做一线记者,工作十年,获奖无数,荣誉称号纷至沓来。许多同龄同行十分纳罕,经常问及成功之诀窍,我堂而皇之地回答:认真做事诚实做人。对这样的解释,他们都不尽然。我只得说出自己的成功要感谢《红楼梦》。
有句古话叫“少不读红楼,老不读三国”。我却不然,初二那年,就熟读了红楼。书店减价扫货,母亲用五块钱偶得一套《红楼梦》,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出版的,上中下三册,配有精美插页,把它置于枕侧,每天中午时分,取来一阅,茶余饭后还爱把其中情节和时下诸多人和事相结合加以评述,最后总用“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句话作为结束。我则觑母亲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拿来,夜夜秉烛。等到我高中毕业异地求学,母亲就把这套红楼梦置放在我的箱底,意思不言而喻。大学四年,每每闲暇之余,就取出一阅,受益匪浅。我成为记者后,每每遇到采访对象,三言两语,就能洞察他的内心世界,一笑一颦,都会捕获他的情绪性格,无论多么难以接近的人,我都能在最快时间找到一个和他交流沟通的突破口,致使每次采访都进行顺利且挖掘深刻。
不知道,同行们能否相信我所说的话,会不会真的去《红楼梦》里找找行为处事的原则和道理,因为后来我就离开地方台来到了中央台。
细想在央视做导演也已经数年,编导的节目和专题不下百集。最初编导的节目是一档综艺节目,在中央电视台国际频道播出。友人王君客居荷兰多年,久未谋面,有一年突然打来国际长途电话,原因很简单,他在一期节目的职员表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特地核实一下是否为故人,在得到首肯后,他无比羡慕地说:“你小子真牛,大名远播世界了。”说得我一度飘飘然晕晕然。但到后来,我固定接拍电影频道的“电影人物”栏目,却拍得时时郁闷。
“电影人物”是央视电影频道品牌栏目,主要针对影视界各位艺术大家,用影像来记录他们的生活点滴,挖掘他们的人生亮点。在拍摄中,我发现30分钟的时长根本无法全面展现一个艺术大家的人格魅力。诸如于洋、于蓝、张瑞芳、葛存壮、周迅等一大批优秀影人,他们每个人都是一部艺术史诗,他们的成长史、奋斗史、生命史可以给广大受众很多很多人生启迪和教诲,而栏目展现出来的仅仅是蜻蜓点水凤毛麟角。每每制作完一期节目,我都郁闷难当,也只有再次把采访过程中的所见所闻诉至笔端,每每一泻千里,一发而不可收,等到这些文字陆续在广电总局直属刊物《电影》逐一发表,我才长舒一口气,感觉无比欣慰。才发现原来电视影像这样苍白和空泛,且华而不实,远没有文字表达得彻底和厚重。至此,终于明白电视为何被称为大众传媒,文学为何被称作心灵鸡汤。
去年身体小恙,赋闲在家半年有余,闲来无事想起很多往事,遂诉至笔端,洋洋洒洒,竟有十万余字,欣然拿给友人。友人阅后说笔锋犀利文风老辣,意境幽远故事跌宕,怎奈生不逢时,出版无望,就权当自娱吧!进而又补充:现在的青年人热衷于网络、痴迷于穿越、追随于小资情爱,他们即使想念故土也不会去读《藕与莼菜》,去览《故都的秋》;他们即使向往爱情,也不会去品味《受戒》,不会去欣赏《春风沉醉的晚上》;更不知《边城》为何“城”了?
果真如此?
将信将疑地把小文的一部分章节发到了网上,短短时间竟有二十多万的点击,惊讶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欣然告知友人,友人仍然不屑,说是个别现象。一句话让澎湃的心潮顿时萎谢。其时,电视中播放的是江苏卫视的“一站到底”节目,一位癌症女患者面带微笑沉着应战,已经到了最后一关,等主持人刚刚说出某个题面,平静如水的她一下子兴奋不已,居然拍起手来,自言自语说:
“汪曾祺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了!”
汪曾祺的作品也是我的至爱!行文平实,文风淡然,剥掉了一切奢华浮躁,细品着生活的真正容颜,清水无味,人淡如菊,读罢却甘若齿颊留香,回味无穷。我一下子也来了精神,制止了正准备换台的家人,目不转睛地看到终场,看到那位女患者一站到底赢得了所有大奖,不由自主地说了句:“真好!”
原来,汪曾祺、沈从文、芦隐、梁实秋、林语堂、路遥等,这些大家们一直都没有走远,一直都在我们身边,他们用文字表达的精神一直都在传承。就像莫言,不是因为他2012年得了奖才被大家认知的。二十多年前,当一介草民张艺谋带着稚嫩的巩俐站在国际电影节领奖台上的时候,我们就知道,是谁为他们提供了那么精妙的故事脚本。
这些大家们从来都不关注自己的作品是否真的被关注,是否会流行?他们只是踏踏实实地把所见所闻所思所想诉至笔端,直抒胸臆,从不迎合,从不奢求,从不渴望,恰如他们各自的人生。
或许,这些大家们知道,流行的一定是浮尘,是烟云,岁月沉淀下来的才是生活的本真;或许,这些大家们希望平淡是真,赠一瓣心香才会手留余香;于是,他们都用心灵写作,写作也就成了慰藉各自灵魂的最高奖赏。
就算自娱又何妨呢?
心胸豁然。打电话给助手,让他传达给组内同仁:明天我请客。
助手笑问:“是不是又有文章发表了?”
——以往,每每我请客不是因为一期节目制作完成,而全是因为业余习作见诸报刊。
我予以否定。
助手再度猜疑:“不会是你最新创作的小说要出版了吧?难道还真有人看吗?”
我不禁开怀,再次予以否定,反问他难道非要出版才请客吗?难道非要有人看才写作吗?
文学从来都不是为了迎合而存在的。
写作是心灵在歌唱,是个人的事,何必在乎其他呢?
拥有真正的文字,暗香才永盈袖。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