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像的力量：好莱坞电影中的“林肯热”

在2012年的好莱坞电影中，大名鼎鼎的美国总统亚伯拉罕·林肯突然成为“热门”。他先是在恶搞影片《林肯大战僵尸》中手持镰刀，砍瓜切菜般地击退来自南方联盟的僵尸军团，接着又在另一部恶搞电影《林肯：吸血鬼猎人》里拿着那把著名的斧头在东海岸追杀吸血鬼，其动作之华丽、造型之玄酷每每让观众惊叹。恶搞完毕到了年末，“正版“林肯又在斯皮尔伯格执导的历史巨片《林肯传》中现身，几乎凭着一己之力，使饱受争议的宪法第十三条修正案得以在国会通过，彻底宣告奴隶制在美国的终结。《林肯传》上映后在美国广受好评，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逃离德黑兰》一起，被视为2013年争夺第85届奥斯卡最佳影片奖的热门影片。

历史的“巧合”：

总统改选、经济危机、改革

美国的电影银幕上已不是第一次出现“林肯热”。早在1940年前后，二十世纪福克斯公司和雷电华公司就不约而同地以林肯为题材，拍摄了《少年林肯》（1939）和《林肯在伊利诺斯州》（1940）。而前者更是因为促成了大导演约翰·福特和“万人迷”亨利·方达的首次合作，成为电影史上的经典，直到今天仍然被影迷们津津乐道。

时至今日，林肯对于美国人来说已经成为一个传奇。1860年，林肯以共和党候选人的身份赢得大选，成为第16任美国总统。任职期间，林肯最重要的成就是平定了南方11个州的叛乱，取得南北战争的胜利，维护了美国的国家统一。其间，他于1862年发表《解放黑人奴隶宣言》，1863年废除叛乱各州的奴隶制；并在1865年促使国会通过宪法第十三条修正案，正式在全国范围内废除奴隶制，彻底改变了美国的社会面貌。虽然林肯独断专横的行事风格引起很多人的不满，被他的政敌称作“狡猾、阴险的独裁者”，然而当林肯遇刺身亡后，一切反对的声音都消失了。人们开始意识到这位总统对国家的巨大贡献，并将其视为史上最伟大的美国总统之一。

对比一下两次“银幕林肯热”出现的背景，我们会发现不少相似之处。首先，这两次“林肯热”都发生在执政的民主党籍总统寻求连任的时刻。1939年恰逢已经连续执政八年的罗斯福总统尝试第三次参加总统竞选之时，而2012年则是首位非洲裔总统奥巴马试图连任的关键时刻。其次，罗斯福、奥巴马的前任都是共和党籍总统，即胡佛和小布什。而且在他们的任期内，都发生了震惊世界的经济危机。1929年，胡佛总统治下的美国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股市崩盘，引发了长达十年的大萧条，对世界经济造成了极大的破坏。而2008年，由于小布什政府长期奉行穷兵黩武的对外政策，忽视了对国内经济的关注，使得由次贷危机引发的金融海啸席卷全球，造成世界经济元气大伤，直到今天还没有完全恢复。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全球性的资本主义经济危机构成了两次“林肯热”出现的共同背景。最后，罗斯福、奥巴马都是号称以改革为执政纲领的总统。在上世纪30年代，被称做“罗斯福新政”的一系列经济、政治改革得以实施，极大地改变了美国的政治、经济面貌，并帮助美国社会逐步摆脱大萧条的阴霾。而奥巴马在初次竞选时喊出的口号就是“改变”。虽然在四年之后的今天，我们很难说他所宣称的改变是否真的能拯救美国，但至少这个国家必须做出某种改变的理念已经深入人心。

显然，总统改选、经济危机和改革构成了这两次“林肯热”出现的共同背景。而一个社会要同时面对这三种情境，则一定是处在动荡不安、危机四伏的状态中。的确，这两个时代的美国社会都面临着失业率居高不下、经济状况不见起色以及国内抗议示威活动此起彼伏等问题。在这种情况下，当年那个成功拯救美国，使其免于分裂，并为其后来的繁荣奠定基础的林肯，无疑是人们心目中合格领导人的榜样。在《林肯传》中，林肯力排众议，大声喊出：“我知道我要实现这个改变，宪法修正案是拯救国家的良药！”在某种意义上，这样的总统才是今天的美国人希望看到的。这就使得银幕上那个意志坚定、所向披靡的林肯成了危机时刻的偶像，抚慰着美国观众的心灵，并让他们重新获得了对生活的信心。

分裂的叙事

不过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虽然好莱坞试图重新塑造一个象征着团结的领导人，以鼓舞那些在经济危机中饱受挫折的中产阶级观众，然而在这一轮“林肯热”影片的叙述逻辑中，却很难让人感受到团结与和谐的力量，而更多的是分裂和动荡的不安。仍以这批电影中制作最为精良的《林肯传》为例，影片通过三条叙述线索的交织展开情节。第一条线索主要表现林肯的家庭生活，展现了主人公与妻子、儿子因参军问题产生的矛盾；第二条线索着力于林肯与其内阁成员之间关于是否推动废除奴隶制的宪法第十三修正案展开的争论；而第三条线索则讲述林肯派出的工作人员如何收买、贿赂民主党议员，以换取他们投票支持修宪。

在具体呈现这三条线索时，导演出人意料地使用了三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在第一条线索中，影片将色调压得极暗，室内场景有时甚至只用壁炉、烛台等自然光源，为观众呈现出一片暗淡的景象，似乎暗示着林肯为维护家庭稳定而承受的巨大压力。在第二条线索中，斯皮尔伯格在绝大多数时间里将林肯处理成了一个坐在昏黄的火炉边，讲着哲理故事的老人。然而一旦涉及宪法修正案，这位看上去弱不禁风的老人会突然间站起来，掷地有声地说：“我是美国总统，我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然后果断而执着地要求属下支持自己的方案。而在第三条线索中，导演一改前两条线索阴郁、压抑的气氛，用欢快、轻松的配乐和演员滑稽化的表演方式，为影片注入鲜明的喜剧色彩。在这一部分中，民主党议员要么毫无掩饰地高喊黑人、女人绝对不配拥有投票权这类在今天看来令人生厌的观点；要么将手中的选票当作可以交换的商品，为自己赢得现实利益；还有一些政客则毫无政治操守，为巩固自己的政治地位随意改变立场。如此喜剧化的处理方式也使影片成了一幅针对民主党人的讽刺画。在笔者看来，正是因为这部电影由三种截然不同的叙事风格交织而成，使得它总是让观众产生破碎、分裂之感。

对于斯皮尔伯格这样经验丰富的导演来说，影片风格上的“错乱”绝非技术性失误，而是有意为之的选择。电影将林肯塑造成敢于为家庭牺牲并承受痛苦的好男人形象，显然是为了迎合作为院线主流观众的美国中产阶级群体“家庭至上”的价值理念。而把在政治活动中的林肯刻画成一个果断、强力的领导者，则呼应着人们在危机时刻对强硬领袖的渴望。而影片对民主党人颟顸、自私形象的强调与讽刺，更是与影片上映时正在进行的美国大选密切相关。可以说，作为电影形象的林肯，被天然地与美国的政党政治联系在一起。早在上世纪30年代，好莱坞电影公司的主要经济来源，如洛克菲勒、杜邦以及通用汽车等财团，就都是代表着大资产者利益的共和党的支持者。由于民主党籍总统罗斯福推行有利于工人阶级的“新政”，使得这些大财团纷纷采取各种措施反对新政的实施。而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共和党人达瑞尔·扎努克掌管的二十世纪福克斯公司拍摄了电影《少年林肯》，掀起第一次“林肯热”。

显然，以林肯为题材的影片是政治上精心选择的结果。这位共和党籍总统，有着卑微贫寒的出身，使其可以更好地得到民众的同情；而他所取得的丰功伟绩则更是让他成为全美民众认可和爱戴的偶像。在1939年拍摄放映这样一部影片，毫无疑问是共和党人竞选策略的一个组成部分。而有趣的是，斯皮尔伯格的《林肯传》同样由二十世纪福克斯公司投资拍摄，其上映时间恰恰选在2012年美国选举开始投票之后。这一系列历史的“巧合”让我们不得不相信，利用电影对民主党人进行辛辣的讽刺，正是共和党人的一次故技重施。

正是为了呼应和迎合来自不同力量对林肯形象的理解和利用，使得这部影片的叙述多少显得有些左支右绌。于是我们看到，美国人民对林肯的由衷爱戴、危机状态下人们对一位强有力的总统的期盼与渴求以及影片上映时正在进行的大选……这些异质性的因素在影片中交织、穿行，使其呈现出复杂、丰富的意义，并让影片的叙述逻辑呈现了太多的断裂和龃龉。“林肯热”影片的这一特征，或许正是今日美国社会积重难返与改革面临重重困难的某种表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