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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童谣

2013-12-29陈年

当代小说 2013年3期

陈年,山西大同人,作品散见于《天涯》《山花》等报刊。有小说被《小说选刊》选载,并收入《09年中国短篇小说年选》。曾获乌金文学奖和阳光文学奖。

1

太阳像个香喷喷的大饼子。

我踮起脚尖踩着窄窄的铁轨学山羊走钢丝。脚尖轻点,脚后跟慢落,手臂张开像鸟一样上下忽闪着。嗨,真倒霉!又掉下来了!我抬手擦一擦脑门上的汗。主要怪我的鞋不好,要是能穿上冯志强那种有弹力的橡胶底运动鞋,怎么也得飞到大北沟吧!

太阳的金光照进眼里,眼前到处都是红彤彤的颜色,天上的那个大饼子也只剩下半只。

这时我看到一个陌生的女人撑着一把黑伞从铁路对面走来。女人穿着一件漂亮的黑色长裙,长长的头发垂在腰间,又黑又亮。最好玩的是她在发梢上挽着几个亮闪闪的铃铛,每走一步头发都发出哗啦,哗啦的脆响。她没有像我一样学山羊走钢丝,她的高跟鞋踩着铁轨上的枕木嘴里小声数着数儿一、二、三、四、五……奇怪?又没有下雨,她打伞干嘛?

女人叮当叮当走过我身边时,我闻到了腥甜的凤仙花味。我以前觉得这种花的味道是红色的,和它包出来的红指甲一样鲜艳热烈。现在我明白凤仙花的味道是黑色的,黑得像一道鬼影子,又轻又薄,凉丝丝从眼前一滑而过。再快的手也抓不住它们。

黄昏水一样的漫过土街,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神秘的黑衣女人沿着铁轨,飘飘袅袅走进土街,她黑色的影子在巷口一闪又一闪转眼就看不到了。

我冲着女人消失的方向大声地喊,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人,气死王老五。

后来我问过很多住在土街的小孩子,他们都说在那个黄昏没有看到一个穿黑裙子的长发女人,更没有听到好听的铃铛声。

2

太阳消失在天边的时候,我踮着脚尖还站在铁轨上学山羊走钢丝。我在等大姐。大姐进城找工作去了,不一会儿她也会沿着这条铁路线回家。

大姐高中毕业已经当了一年的待业青年,和她一起待业的同学,家里人托关系花钱找后门都有了工作。

我爸妈老教训她,老大就要有老大的样儿,要给弟弟妹妹起个表率带个好头。领头羊走对路,找到了好草地,后面的小羊跟着才有好草吃。可大姐高考的时候没有考上任何一所学校。那我们后面的这些小羊就成了迷途的羔羊。

大姐走的时候答应给我买一支小手枪。我是班里的总司令,带兵打仗时,需要一把插在腰间的小手枪来配合我的司令身份。

我以前有过好几把小手枪。一把是木头枪,这把枪爸爸花了二天时间用电工刀一下一下削出来,枪中间用烧红的火钩烫了一个黑黑的小洞,算是扳机。我把这支枪取名叫来福,平时我把小手枪别在裤腰带上,发现敌情时我拔出手枪,把二拇指插进小洞,闭着一只眼,瞄准目标,嘴里“啪,啪”地打几枪。我还有两把用作业本叠的纸手枪,可以拆分,有扳机,有枪筒,有子弹夹。玩捉特务时,我把手枪朝天一挥,大喊一声,同志们,冲啊!手下的小兵就会勇敢地杀到对方的地盘上去。同学们还送给我一个“双枪李向阳”的美名。

现在我再也不好意思拿个小木头枪在同学面前显摆,冯志强拿来一把仿真玩具手枪。那枪和电影里的真枪一样大小,黑幽幽的钢蓝枪身,推开枪屁股后面的盖子还能往里边装子弹,一扣扳机“嗖”地一声飞出一颗塑料子弹。不过冯志强很小气,摸都不让我摸一下,他只给和他要好的人玩。

最可气的是冯志强还用那支小枪来拉拢我手下的兵。不蒸馒头蒸口气,我已经和他打过好几次架。他揪住我的头发,我扯着他的耳朵,我们呲牙咧嘴地在地上翻上来滚下去,每次都分不出个胜负来。

大姐,我想要把手枪。班里的冯志强有一把玩具手枪,他用小手枪把我的兵都勾走了!

玩具枪呀。大姐张开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不是玩具枪,是真枪,那个枪能射塑料子弹。我见过冯志强用枪打鸟。

还能射子弹?那,那打着同学的眼睛怎么办?不安全,我看还是算了。

大姐,我的好大姐,你就给人家买一把吧!我保证不对着人打,我平时就挎在腰上,不取下来还不行?五指并拢,脚后跟一碰,我给大姐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好吧,磨人精,姐进城时看看有没有?

有,城里肯定有。买二支吧,我要比他多一支,这样才显得我更有本事。

大姐曲起右手指,左手揪着我耳朵垂轻轻在上面弹一个脑嘣儿,贪心鬼,给你张果丹皮吃。

酸不酸?

不酸。就是有点疼!我给大姐扮出一张大灰狼的鬼脸。

姐,你有钱没?要不我帮你从咱妈那个小红匣子里偷点钱出来?反正那些钱迟早也是给我娶媳妇用的。我拿了妈不会说啥的。我揉搓着耳朵,被弹过的耳垂麻丝丝的痒还有点酸疼。

小小年纪不好学,怎么能偷呢?要知道小时偷针,长大偷牛。姐板起脸假装生气,又在我耳朵上弹张果丹皮。

那钱不够咋办?

这个你不用管,姐有办法。我不买雪花膏就行了。

呀!大姐万岁,万万岁!我一蹦三尺高,在院子里脚下不小心把三姐的凤花仙踩倒一颗。

眼睛长在屁股了!三姐边扶她的宝贝边骂。我双手朝后拍着屁股蛋回道,踩死就踩死!活该,让你们再臭美!三姐她们喜欢用凤仙花包红指甲,把花瓣采下来,加上白凡捣成汁,用倭瓜叶子包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起来,十个指头长出十朵花。我妈从来不让三姐给我包红指甲,妈说,一个男孩子家,包上红指甲就少了男人气。

我在班里把扫帚舞成一把如意梅花剑,别的值日生早被我赶走了。我告诉手下的小兵,我大姐进城给我买手枪去了,买两支枪,到时候我左手一抬,叭,一枪结果一个判徒。右手一抬,叭,又消灭一个敌人

徐兵舔一舔流到上嘴唇的鼻涕结结巴巴地说,人家,冯,冯志强的枪是他爸爸单位人送,送的,不,不要钱。

我让徐兵先把嘴唇上的“粉条”吃干净再说话。你不说话,也没人能把你当哑巴卖了。

那天大姐误了公共汽车,很晚很晚才回来,她还是没有找到工作。橡胶厂一共才招五十个工人,报名的却有二百多。

姐也没给我买回小手枪。姐说,小四,矿务局的商店没有你说的那种小手枪。等姐工作了以后进城里给你买和冯志强一模一样的手枪。

3

为了给大姐找到工作,我妈决定把家里的两只鸡送给冯志强家。冯志强的爸爸是工资科的干部,他家的很多东西不用花钱买,都是别人送的。天黑以后偷偷上冯家送礼的人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那两只鸡是我抓了一夏天蚂蚱喂大的,当初说好,我喂鸡我吃肉,我最爱吃妈做的红烧鸡腿。可妈现在说冯志强家的人更喜欢吃鸡。

我没好气地顶撞她,人家还喜欢吃鱿鱼海参,你怎么不去送?

妈讪讪地笑着,鸡当然比海参有营养啦,再说那些海味太腥,咱们北方人吃不惯那东西。

三姐那个小馋猫接下舌,妈,那咱家买点海参吃吧,我不嫌腥。

妈瞪三姐一眼,吃,吃,吃,一天就惦记个吃,也不看看自己长没长吃海鲜的嘴。

三姐吸一下鼻涕,咧着大黄牙说,等我长大了,我天天买海参吃。三姐外号叫鼻涕桶,一说话就是让人恶心的吸鼻涕声。

大姐一声不吭地坐在角落里听着我们说话。头软软地垂下来,眼皮耷拉着,好像是不好意思看着我们这些弟弟妹妹。

大姐把白色的开司米线绕在细细的指头上,又白又亮的钩针在白线圈里探头探脑。大姐不上学后,成天低着头勾沙发巾勾茶几布还有大块大块的床罩。她已经勾了无数的沙发巾茶几布床罩,可我们家既没有沙发也没有茶几这些高档家具,我妈把大姐辛辛苦苦勾出来的织件都拿去送给了周围的女人。这些女人的男人大小都当着点官儿。

我抱着我的鸡不肯撒手,妈左劝右哄,一生气照我屁股就是一脚。尾巴尖钻心地疼,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泼。这时大姐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妈,没用的,你就给小四把鸡留下吧!人家当官的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没吃过?怎么会稀罕一只鸡?大姐的那口气吹到我脸上,又湿又冷。

大姐现在越来越不愿意和我们坐在一起吃饭,每次只吃一点点,便放下筷子。我偷偷地拿馒头给她,可她总说不饿。我知道大姐是不好意思吃饭,长这么大还在家里白吃白喝她心里难过。

我是在大姐的背上长大的,我喜欢大姐,我不能没良心。大姐再也不能没有工作,要不她会把自己活活饿死的。我把鸡慢慢松开了。

鸡也会动脑子想问题,得了自由,先啄我的手,再跳起来要啄我的眼。妈失声叫着,让三姐找两段草绳子来。妈把鸡脚紧紧地绑起来,两只鸡躺在地上,愤怒地扇着翅膀咯咯大叫着挣扎,似乎是很不满被当成礼物送人。爸嫌灰尘大,走过来把鸡翅膀朝后背着用力拧编在一起。它们这下老实了,一动不动,小眼睛哀哀地看着我们大家。二姐心软摸着鸡的小耳朵,让它们别怕,别怕。妈对着她的屁股也踢了一脚,走开,猪羊一道菜,鸡算什么?鸡连道菜也算不上!

去冯志强家送礼的事一开始商量着让我爸去。我妈觉得这种出头露脸的大事应该由家里主事的男人去办。况且冯志强的爸和我爸当初是从一个村里出来当工人的,有老乡的这点情分在里面,妈觉得事情成功的机会很大。可我爸的脸比鸡冠子还红,蹲在地上半天也没憋出一句话来。

我妈絮叨我爸,跟着你这样没出息的男人一辈子也翻不了身,三脚踢不出个响屁。

我笑哈哈地说,妈,三脚当然踢不出屁,三脚能踢出屎来。屎有什么好,臭哄哄的。我妈伸出一根指头点着我的额头,哪红火哪绕去,少在大人跟前学嘴撩舌。

爸蹲在那里,两只大手捂着脸上下地搓,像花猫在洗脸。

丢人!丢死人!

嘻,丢啥人?又没叫你去偷去抢!

还不如当个贼呢,偷就是偷。正大光明地当贼。

好,好好,你说不如贼就不如贼,为你闺女咱就当回贼,行不?

我做不了这种丢人的事。学不会!

谁一生下就是低头给别人送礼的命?你看看人家冯军当初和你一起出来当工人,现在吃香的喝辣的,人人都想巴结。

人和人不一样,老冯是老冯,我是我。反正我一辈子也学不来。

所以你一辈子就是个当工人的穷命,孩子跟着你连个工作也找不上。妈真生气了。

有本事,你去送。你在家不是很会说?横说横有理,竖说竖有理。爸有点不讲理。

我去就我去,又不是去讨债。我是怕人家笑话咱家没男人。

我不怕别人说三道四。你想干啥干啥,你出头露面办成事情说明你比我有本事。

等天完全黑下来,妈一只手提一只鸡鬼鬼祟祟地向冯志强家走去。

妈在黑夜里蹑手蹑脚走路的样子,就像电影里半夜学鸡叫的周扒皮。我做着鬼脸对三姐说,人家周扒皮学鸡叫是哄长工白干活,妈是偷了自己家的鸡白白送给人。你们说,咱妈是不是有点傻?二姐和三姐一起笑了,三姐笑得最亮。

爸用筷子敲敲桌子沿,骂道,热饭也捂不住屁股,快吃,吃完拿上手电去冯志强家门口接你妈去。天这么黑,看扭了你妈的脚。

吃过饭,大姐把碗筷收拾干净,坐在屋子的角落默默地勾一块桌布。钩针一探一探地出来进去,姐手里的勾件一点长大。爸的酒杯子没撤下去,爸倒了一杯酒,直着眼看大姐勾的那片桌布,那块桌布似乎长在爸的眼里。过了很久,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三姐问我,你说冯志强家会不会要咱家的鸡?

我说,不会,他们家好吃的东西多了,怎么会稀罕一只鸡。我每天都能看到冯志强吃果丹皮,糖花生,动物饼干,水果糖,还有各种我们从来都没见过的好吃的。说着话我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小四,你是不是馋了?

谁馋了?我是不稀罕吃,我想吃,冯志强那小子会乖乖地送到我嘴边。

你肯定是馋了,我刚才听到你咽唾沫声了。

谁馋谁是小狗。汪汪,汪汪。

我和三姐拿起手电正准备出门,妈独自回来了。

我们的希望落空了,我妈是空着两手回来的。我心里那个气呀,呸!世上不要脸的人真多,人家敢送,他就敢要。要是台湾的特务给他们家送个飞机大炮啥的,他是不是也敢悄悄匿起来?

妈一进门就笑嘻嘻地说,有门儿,我看这回喜燕的工作有希望。冯科长答应帮忙了。他女人还请我吃了一个鱼头,这么大的一个鱼头。妈边说边用手比划一下。

他们家果然什么也不缺,连鱼也有人送。妈酸溜溜地说。

那鱼头香喷喷的,你们闻闻我手上现在还是一股子鱼腥味。我看不起妈巴结冯家人的样子,站起来找做弹弓的铁丝。我会用细铁丝拧弹弓。

妈吃鱼的兴奋劲还在,她扫一眼爸,素珍就是命好,当初一样嫁个工人,人家的男人现在当干部。跟着成天吃鱼吃肉的,我呢,就是吃腌菜的命。

素珍是冯志强的妈。长着一张胖胖的大饼脸,腰比水桶还粗。这个女人一天到晚吹自己家的男人如何有本事。二年前就说他们家要搬到矿上的大楼房里住。可他们一家现在还住在土街。

是不是嫁得后悔了?要是后悔了,现在离婚也不迟。爸喝了酒,脾气跟着酒劲儿涨。

我才不离,没良心的,离了婚,便宜你找小姑娘。

我们当工人的娶个乡下女人像捉猪一样容易,一捉一窝。

妈不生气还笑,我这辈子肯定没戏,但我女儿的命比我好,她们以后都会嫁给有钱人。

爸和妈经常这么吵,每次也吵不出啥新玩意。弹弓做好,我夹颗石子瞄准一颗又大又亮的星星,扯皮筋的手一松,子弹马上飞了出去。

4

阴沟里翻船,这回我的脸丢到大南山。在学校只要一下课,冯志强就逼我拿出小手枪给大家看看,还伸出一根小拇指在我面前晃来去。土街长大的孩子都明白小拇指特指男孩子的小鸡鸡。我下决心要和冯志强打一场恶仗,你死我活有他没我,有我没他的那种。

我从老师的办公室偷来红墨水写了一封生死战书给冯志强,晚上八点运销站门口见。

吃过晚饭我悄悄溜出家门,运销站周围黑乎乎,风婆子咯咯地笑着从裤角串上来,它冰凉的手来回摸着我的两瓣光屁股。为了壮胆冲着风口,我转着圆圈撒了一泡尿,边尿边喊,旋风旋风你是个鬼,三把刀刀砍断你的腿。孙悟空能用金箍棒给他师傅画一个保护圈,那我也能用尿给自己画个。大人们说过,男孩子的尿是童子尿,辟邪最厉害,闻着尿臊味儿什么鬼怪都要躲着走。

四周静悄悄的,我看了看黑洞洞的路口,不由人想起那个神秘的黑衣女人,我想如果再遇上她的话,我一定要大胆地从她的头发上扯个小铃铛下来?可是把这小铃铛送给谁呢?赵燕还是许秀平?这两个女生长得都挺好看。

从运销站里出来一个工人双手拿旗子的人,伸长手臂,摆着我看不懂的手势。大概拉煤的火车就要进站了。一会儿我脚下的地面剧烈地抖动着,我好像是站在一面巨大的筛子上,被许多只手推来推去。

火车鸣着喇叭吐着白烟最后停在运销站。我藏在一棵柳树后面,等那些烟散尽了,才跳出来。小伙伴都传白烟里藏着大头鬼。我虽然天不怕地不怕,但我还是有点怕鬼。

我伸长脖子看看远处,路上连个人影也没有。等人是天底下最烦人的事。柳树叶子上长了很多圆圆的小树包,小包里住着一个小虫子。我把小树包摘下来放在口袋,开始我还数数。后来懒得数,我数学不好,记不清那么多的数。我最喜欢干的坏事是撕开小包把里面的小虫子偷偷地放到二姐的牙缸。然后躲起来,听着二姐鬼哭狼嚎地惨叫,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不一会儿我口袋里装满小包,每个小包里面都有一条又肥又白的虫子。我保证二姐一看到那些可爱的虫子就会乖乖地向我投降。冯志强怎么还不来?他会不会带很多的援兵?心急!看一眼远处,我打开小包,杀死一条虫子。不一会儿我的脚下已经躺了很多虫子的尸体。我已经等不及把这些小可爱们放进二姐的牙缸里。

也许冯志强吓得尿裤子不敢来了。要是那样看我明天怎么收拾他。

等那个拿旗子的工人走远了,我蹬着车轱辘,爬进车皮里玩了一会儿。车底净是煤面子,弄得鞋和袜子又黑又脏。长方的车皮怎么看怎么像没盖的大棺材,我害怕火车忽然开了,要是那样就会被火车拉得没影没踪。妈平时常吓唬我,不听话就把我丢在火车上去,到时候哭瞎眼也找不到家。我从车皮跳出来,使劲地跺跺脚,看看还是不干净,又用手沾着唾沫拍,越拍越脏。

我的兜里还有半截石笔,我掏出来在火车皮上写,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再写,十二当兵小铃铛,战斗英雄黄继光。想想又写,冯志强吃鸡,拉了一飞机;冯志强上树,扯了大肚;冯志强吃莜面拉了一牛圈。再写,肚子空了,好像没得写了。好了,就这些吧,让火车把这些话带到全国各地去,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土街有一个叫冯志强的坏孩子。

天黑得像口扣在上面的大锅。天上乱糟糟,地下静悄悄。冯志强那小子怎么还不来?我看了看回家的那个巷口,所有影子都聚在一起打架。我有点饿,摸摸兜,屁也没一个。唉!人家冯志强兜里总是能掏出好吃的,饼干啦,糖块呀,葡萄干呀,最差也能摸出一把五香瓜子。冯志强在班里吃水果糖,嚼着吃,咔嚓咔嚓,吃出一种霸气。别人不服气也没办法,谁叫人家有啊。肚子里好像跳进八只猫,抓心抓肺地叫个不停。我拿不定主意,是回家睡觉还是继续等他?

这时冯志强带着一群人吵吵嚷嚷地来到运销站,我认出里面有二个人是我以前的手下。他们看到我,有点不好意思,都低着头不说话。看到冯志强身后站着这么多人,我心里有点害怕,可不能表现出来。

打架拼的是一股勇劲儿,狠劲儿。我大大方方地走过去一只手亲热地搂着冯志强的腰,一只手拢在他的耳边大声喊,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叫了一群人来干啥。算什么男子汉?

我把“男子汉”三个字咬得特别重。

冯志强捂着耳朵嚷,你把我耳朵都震聋了。

聋就聋了,聋了我给你买一个塑料耳朵安上。我笑嘻嘻地说。

别哇哩哇啦干嚎,有本事现在就把枪拿出来。枪呢?拿出来给大伙看看。冯志强伸出一个手指头点着我脸。

你,你等着,过几天我就有枪了。我有点结巴。

吹牛不上税。骗子,大骗子!

这话我不爱听,骗子是什么?骗子就是大坏蛋呀。我早就想找茬打架了,瞌睡给个枕头。冯志强仗着人多,也不怕,我们两个人抱着腰摔跤,谁也没摔倒谁。冯志强不小心碰破了我的鼻子,血像一只拧开的水龙头哗哗地流下来,有人帮我撕下一张作业本纸,团成纸蛋塞住鼻子。可是血又从嘴里冒出来。冯志强看到这么多的血也害怕,他从兜里掏出一把水果糖讨好我,求我千万别和他爸告状,我把糖都扔到了他脸上。

星星密匝匝,月亮亮堂堂。冯志强走的时候威胁说,我能遇到大头鬼。嘴里咸咸的,我朝地上唾了一口血唾沫。周围的房子、树,变成一团一团的黑影子,一会儿拉长儿,一会儿缩短。鬼这时大概都爬了出来,它们藏在看不见的地方,一口一口地慢慢嚼着那些影子。

5

后来我又和冯志强打过几架,人家人多势众,我每次都被打得抱头乱窜。我的胆量和那些血一起流走了。最后一次冯志强仗着人多,竟然扒下我的裤子。我光着屁股站在同学面前,羞得恨不得找个缝儿钻进去。

我成了一个胆小鬼,我再也不敢和冯志强打架,我手下的兵全都叛变投降。在冯志强的面前我完全败下来,我服服帖帖当了他手下的一个小兵。有时还当他的战马,冯志强骑在我脖子上大声地喊,谁是我的兵,拿屁熏,熏到南山,还是我的兵。

在班里一听到冯志强的名字,我的腿比煮在锅里的面条还软。我觉得脚底下有一个巨大的黑洞,所有力气像水一样从那里跑光啦。我灰心丧气地想总有一天,我会被他们杀掉。可我不想死。为了躲开冯志强的纠缠,下课铃一响我撒腿就跑。我跑,我跑,我拼命地跑。

我藏在废弃的防空洞里,缩着头蹲在黑处,闭上眼,听到冯志强四处喊着抓逃兵,我把身子缩得小一些,更小一些。

防空洞里黑呼呼的,小虫子凉丝丝爬过我的脸,我一巴掌把它们拍死。

我听到冯志强他们在外面玩藏猫猫。这个游戏我最熟悉,先在地上画一个大圈,圈里放一块叫“电报”的石头。丁,剪,包,猜大小定输赢,谁输了谁把眼睛蒙起来找人。藏起来的人如果没有被发现并顺利地返回到那个画成圆圈的家,就把石头,也就是“电报”踢开。然后喊老猫,老猫快回家,家里有个大西瓜。收到这个暗号那些藏在犄角旮旯的人都出来,跑进画好的圈里。

“老猫,老猫快回家,家里有个大西瓜。”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唱念着这个歌谣。我也想回家吃西瓜,可我不敢。

过了很久,三姐焦急地叫着我的名字:“连英,回家吃饭啦!饭熟了!”调子拉的老长,难听死了。

我捂着耳朵假装听不见。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女生气十足的小名儿,可妈说,名字起得太响亮,容易得罪过路的神灵,被他们收了。(收了的意思大概就是被弄死了)取个女孩子的名字,就能糊弄过那些记生死薄的小鬼。奶奶活着时说过,名字是一个人的魂儿,要是魂儿被人拘起来,那这个人也就活不长了。在我奶奶嘴里一个大活人像个兜里的糖豆说没就没了。

三姐第八次在街口喊我。

肚子越来越饿,我决定回家。冯志强他们也许已经回去。我从防空洞里爬出来,先鬼鬼祟祟地看看周围有没有冯志强埋伏下来的兵。发现四周很安全,站起来拍干净身上土,沿铁路回家。路上黑漆漆的一个人也没有。我向远处看了一眼,铁路上的几个信号灯一闪一闪眨着鬼眼。

我在路上捡到一个肚大口小的小瓶子,我翻来覆去地看,看着看着,我忽然笑出声。我想试一试妈讲得话是不是灵验,我对着小瓶子喊,冯志强,冯志强,你妈叫你回家吃饭。喊过三声,我把瓶口捂紧,为了防止冯志强的魂儿跑出来,我用一团纸把小瓶子的口紧紧地塞住。把小瓶子藏在那儿最安全呢?想来想去我用铅笔刀在柳树下挖了一个小洞,一边挖土我一边笑,我好像已经看到冯志强整个身子都化成了一团白茫茫的汽,只剩下那颗大脑袋还浮在瓶子里。

家里饭桌子早已经摆好,二姐三姐她们都在等我回来吃饭。爸上夜班,已经走了。

我看到碗里的粥,结着一层奶黄的米皮,用手捞起来放进嘴里。二姐打一下手背,让我洗手去。妈吓唬我,天黑不回家,会被野狐子抱走的。狐狸最喜欢吃小孩子的心肝,贪吃的她们在黑夜里变成漂亮的女人,在路口拿着好吃的糖果,笑眯眯地哄骗那些贪玩不回家的孩子。小孩子如果吃了她们的糖,马上昏迷过去,狐狸趁机掏出他的心。

我赖皮说根本没听到三姐喊我。三姐恶狠狠地盯我一眼,指着我的鼻子尖说,骗人。你说谎话,晚上睡觉屁股上长尾巴。妈用筷子打一下三姐的小肥猪手,就记得个吃,叫个人也偷懒耍滑。三姐揉着手,眼里满是泪珠子。不过她哭一会儿,马上就和二姐抢一块大点的玉米发糕。

妈看了一眼大姐的窗户,喊她下来吃饭。大姐说,她不饿。

我问妈,大姐还没找到工作?

你以为工作就那么好找?你们不好好学习以后和你大姐一样坐在家里吃闲饭。

正吃着饭,家属区又停电了。妈让二姐把电石灯拿出来,我欢蹦着去取电石。电石也叫臭电,有一股子很难闻的味道。可土街人不嫌臭,这东西不用花钱买,点起来比蜡还亮堂。我用斧子砸下一小块灰色的电石,泡进特制的灯壶里,灯壶里面有水,把灯罩扣上,壶里的水咕噜咕噜地一阵响,灯芯儿越来越亮。

跳跃的灯光把全家人的影子贴在房顶上,大家像妖怪一样变得又高又胖。妈让我们洗洗脚赶快睡觉去。趴在被窝里想到埋在土里的那个小瓶子,我忍不住又想笑。

夜里我听到有人在远处喊我的名字,我好奇地推开临街的窗户,看到一个长发女人袅袅地站在街口,她的影子铺在地上比一座房子还大。那个女人走路时看不见脚动,飘着走,像一条鱼一眨眼的功夫从巷子口游到另一家人的大门口。我从清脆的铃声里认出来这个女人就是那天晚上飘着凤仙花香味的神秘女人。

我想等女人走近时,看她有没有长下巴,听大孩子们说鬼都没有下巴。可女人用口罩捂着自己的脸,我只能看到她的两只耳朵,她的耳朵上一边挂一串用杏儿做的耳环。

女人发现我在偷看她,一挥手变出一把黑伞,她骑着伞从窗户飞进我屋里来。我惊奇地看到那个被我埋进土里的小瓶子,正笑眯眯地坐在黑衣人左手上。它长着小眼睛,大嘴巴,它的手脚像铅笔一样又细又短。小瓶子冲我伸出一只手细声细气地打个招呼,你好!我傻乎乎地站着,一声不吭。看我不说话,小瓶子翻着跟头从女人的手上跳到我平时写作业的桌子上,呲着牙冲我诡秘地一笑。一阵风吹过来,女人像一朵黑云飘在空中,她一把扯下口罩,先是鼻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下,然后嘴巴,眼睛,耳朵一件接一件往下掉。每掉一个就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我用被子蒙住头,可那些声音变成一根银绣花针,闪着火花往耳朵眼里钻。

天亮时,我发现自己尿炕了,真丢人!湿褥子上画着一张巨大的外国地图。我光屁股套好裤子,悄悄把湿褥子照样叠好。洗过脸我跑到厨房找吃的东西。

妈偏心男孩,早上只给我一个人煮鸡蛋吃,我用两个指头尖捏着那个鸡蛋,故意吧唧着嘴,听着二姐和三姐大口大口地吞咽口水,我才把最后一点鸡蛋青放在嘴里。

从小我就知道我比姐姐们金贵。吃和穿都要比她们好许多。我是家里的男孩儿。男孩子是宝,女孩子是草。所以妈总是说姐姐们是赔钱货。我不高兴时也跟着妈叫她们赔钱货。她们不敢还嘴的。

吃过早饭,我背着书包兔子一样窜出土街。

上学真没意思,我爸只上个五年级,不照样当工人挣钱?照爸的文化水平,我再上一年学,肚子里的这点文化当个工人已经绰绰有余了。不信,你摸摸我的肚子,里面的那些小黑字正在打架呢。再这么天天学习我担心肚子有一天会开花爆炸的。

老师讲课时我一直悄悄看冯志强有啥变化。我得意地想,他就要死了。如果他不开口向我求饶,不出三天,他很快就会死翘翘。

我耐心地等了二天,也不见冯志强服软求饶。冯志强大口大口地吃着糖锅盔,一点难受的样子也没有。相反看到人家吃东西我的肚子忍不住有点难受。后来,我还是把冯志强的魂儿从小瓶子里放出来,我怕他真死了。他要是死了,变成张牙舞爪的历鬼,第一个就会来取我的小命。我看到过冯志强用两个手指头捏蚂蚁。再说如果我杀了人,警察也不会放过我,他们会把我关到铁栅栏门的监狱,还会给我戴上狼牙手铐。听说,那种手铐越戴越紧,手铐上的钢齿能把人的骨头茬咬出来。

6

没想到我家的那两只鸡竟然立下了汗马功劳,有一天冯科长让她老婆通知我姐到矿上的选煤楼报道。虽说只是个临时工,我们全家还是高兴得合不上嘴。有了临时,就不愁转成长期工。矿上隔二年就要从职工子弟中招一批工人。

我家那天包了一顿饺子,猪肉白菜馅的。爸让少放白菜多倒点麻油,吃饺子一口咬开里面的肉馅油光水滑的才是最香。大姐拿着擀面杖手指灵巧地翻转着饺子皮,几秒钟就是一张,全家人说说笑笑围在一起动手包饺子。我们家很久没有这样的大喜事了。大姐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她一边干活一边给我们讲笑话听。有个孩子到远房亲戚家住了几天。那里认为小孩子的尿是最干净的,客人来了就用童子尿来煮荷包蛋待客,说是非常有营养。小孩子哪里敢吃,无奈亲戚太热情,一直劝他吃吃吃,他没办法只好来了句:“我不爱吃鸡蛋。”那知亲戚说:“那你喝碗汤吧。”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我姐笑起来真好看,要是穿上黑衣女人那样漂亮的裙子,和那些电视明星差不多。

饺子就酒,越喝越有。爸一高兴又喝多了,出来进去反复唱:“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写春秋!”

听说大姐找到了工作,邻居的女人们也来祝贺,我妈忙着给众人倒水,拿瓜子糖。这些吃食是为招待客人专门买的,平时我们家不会有这么高级的接待。女人家闲话多,她们拐弯抹角地打听我妈找工作托了谁的关系?花了多少钱?妈嘴严,当然不会把送礼的事说出来。等邻居走了,她还嘱咐我们不许在外面胡说八道,谁要是敢说出去冯家的事,撕烂他的嘴。

爸酒醒后才说出他的担心,他说选煤楼的女孩子成天和一帮男人搅混在一起,十天一倒班还要上夜班,黑更半夜的,上下班的路上也不安全。

妈很不高兴,自己没本事,别人白给个果子吃还挑三捡四的。矿长的办公室倒是缺个矿长,你闺女能进去吗?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真是茅房的石头又臭又硬。

我觉得大姐这个工作一定不错,听听,选煤楼,楼房呀,矿上有几个人能住上楼房的。而我姐姐能在楼房里上班,这是一件多么体面的事。我每次远远看到矿上的那座二层小楼,总是要和同学们炫耀我姐在那里上班。

徐兵问,你姐在楼房干啥工作?

我说,当秘书呗!我姐长得那么好看。

姐上班后,特别喜欢洗澡,每天下班回来头发都是湿漉漉的,身上还散着淡淡的迎泽肥皂味。看到姐下班回来,我们几个都溜进房里,姐有时会给我们一人发一块水果糖,有时是一小把白皮瓜子。

我问大姐,晚上天这么黑,你一个人上班不怕吗?

怕有啥办法!你又不能替我上班。

我要是有枪就敢一个人去选煤楼上班。我曲起二拇指摆了一个枪的样子。

大姐等我长大以后要开汽车。三姐说。

还是让小四学开汽车的吧!四个轱辘一转,给个县长不换。多体面的工作。大姐说。

我才不开汽车,汽车太小,没本事的人才开汽车,我要开大火车,开火车多威风。呜——轰隆,轰隆。多神气!

那我以后开飞机,飞机比汽车火车跑得都快。三姐得意地睃了一眼,到时候我把咱家人都接到天上去逛。

大姐对着地,“呸呸呸”连唾三口,什么叫到天上去,人死了才说上天呢。不会说话别说。

奥!奥!我吐着舌头对三姐怪叫。

要开飞机,也是小四开飞机。小四是咱家的男孩子。你一个丫头片子,逞什么能?大姐摸着我头说。

我妈给大姐专门做小锅饭,炒菜呀,擀面条呀白面馒头什么的。妈笑眯眯地把饭菜端上来,姐总是让我们和她一起再吃点,这时妈就把我们往外轰。

大姐现在是有工作的人,她每个月都往家拿钱。不过姐的工资由我妈掌管着。每月四号,姐发了工资,都会乖乖地把钱交给妈,妈给她留几块零花钱,剩下的都锁进小红匣子里。

大姐变得爱打扮了,麻花辫梳成披肩发,走路时飘飘坠坠比那个黑衣女人的头发还好看。姐还往脸上涂厚厚的美容脂,往嘴上抹鲜红的口红。

冯志强和同学们笑话我大姐脸白得像偷了白面的耗子,嘴红得像吃了死孩子。我虽然恨得咬牙,可我不敢惹他。现在他们不喜欢骑马,他们喜欢玩抓特务,我永远是那个倒霉的特务。

大姐有个习惯每个月发工资的第一个公休日,都要和几个相好的女伴去一次矿务局。姐拿着几块钱也买不了贵重东西,一盒美容脂,一面可以拿在手里的小镜子,一双白线袜子。有时啥也不买,两手空空地回来。我妈每次都骂她,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作死呀,白白地浪费一毛钱的车费,就为来回折腾着磨鞋底遛腿。

大姐不还嘴,就那么低头听着,等我妈骂完了,三步两步急急地走回她的屋子。大姐的屋子总是喜欢挂一块碎花窗帘,白天也挂,我怀疑大姐一定偷着买了好吃的东西藏起来,然后躲在窗帘后面吃。要不她的脸上怎么总是那么高兴。姐不在家的时候我翻过她的箱子,什么也没找到,可能她已经把好吃的藏到肚子里了。

有时候姐也不听话,和我妈小声争执,想要自己多留几块钱零用。妈拉长脸,“呱嗒”一声锁上小黑锁。妈责怪大姐不懂事,眼看家里的兄弟都齐肩高了,也不想着帮兄弟攒娶媳妇的钱,成天就知道去矿务局逛!逛!逛!

我弄不懂家里已经有四个女人,为什么还要花钱给我娶个媳妇回来。照我的意思吧,家里的姐姐这么多,她们随便那个给我当媳妇就行,要不以后全给我当媳妇。嘿!那倒也挺不错。一个媳妇给我做饭吃,一个媳妇陪我睡觉,还有一个媳妇陪我玩。

来找爸喝酒的那些叔叔们都说,爸爸命好,闺女多儿子少,我们家不缺钱花,更不用攒钱,将来我那三个姐姐的彩礼就可以给我换个漂亮媳妇。

彩礼是个啥东西?我没见过,我想大概是姐姐们头上扎辫子用的绸子吧。

自从知道三个姐姐可以给我换媳妇,平时她们中那个惹我不高兴,我就威胁她们,要把她们装进麻袋里换媳妇。

土街上常来一个用牙膏皮子换糖的老爷爷,他背着一个破破烂烂的袋子,嘴里喊着破烂换钱,牙膏皮子换钱。一听到他的吆喝声,土街上的小孩子,立即跑回家里翻腾那些破烂。猪骨头,头发,牙膏皮子,碎玻璃,废铁都能换糖吃。

用姐姐的彩礼换媳妇大概也是这样,老爷爷把彩礼收起来,然后从小口袋里变魔术一样掏一个新媳妇出来。糖豆大小的新媳妇见风长,不一会儿就变成一个梳辫子的大姑娘。

7

大姐上夜班熬夜,白天没精神,整天拉着窗帘在家里睡觉也不下来吃饭。我们叫她,她老说不想吃,没胃口。姐越来越瘦,整个人轻飘飘得像张纸,似乎一股风就能把她吹跑了。

妈让姐再忍一忍,她正给冯志强妈打毛裤,等送的时候她再提提工作的事,看能不能给大姐调个轻闲点的营生。

我妈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她平时最善于用一些小恩小惠讨好巴结周围那些有身份的邻居。那些女人家里有了什么毛活儿 ,第一个就会想起我妈的好手艺。

他姨帮我打条毛裤?

他婶子给小强子织件毛衣?

天说冷就冷了。妹子,我家玉伟没手套,帮着织一副?

……

只要那些女人家有毛活,妈屁颠屁颠赶去,不一会儿便抱着一堆花花绿绿的毛线回到院子来。妈坐在豆角架下喊二姐抻开胳膊绕毛线团子:“别把线抻得太紧,线团太紧了打出的毛活儿死绷绷的没弹性。这么好的毛线,纯毛的呀。”我们家的人还没有穿过纯毛线织得毛衣。妈摸着毛绒绒的线子自言自语,纯毛线就是暖和呀。

妈两手捉着毛衣针兴陶陶地为别人家的男人女人孩子织着毛衣毛裤袜子手套。她一点也不觉得辛苦,她觉得能和队长书记的老婆挂上关系,是多有面子的事。

大姐满脸憔悴,眼圈发黑,看上去好像三十多岁的女人。我妈抱怨我爸没本事,不能给姐调个好点的工作。

爸却说,穷人家孩子吃些苦应该,要不以后能懂得孝顺父母?私下爸却偷偷买奶粉给大姐喝。

爸第一次有了出差的机会,他要到唐山学习割煤机的新技术。爸走的时候,问我们想要什么礼物。我说,要一支小手枪,能打子弹的那种。姐说要一双半高跟的皮鞋。二姐三姐她们不敢张嘴,说也白说。

我每天都在日历上画一道,离爸回来的日子越来越近。我的小手枪呀!我想死你了。我现在下学不躲防空洞了,我觉得那些从脚底下流走的胆量又慢慢回到了身上。

冯志强把树虫子放到老师的粉笔盒,吓得那个教音乐的小老师哭哭啼啼,小脸煞白。老师把学生留下来,追查是谁干的。大家心里都清楚,但请也不敢得罪冯志强。我那时也不知怎么了,肚子里窜出一股热气,不说话似乎就要憋死了。我站起来用手指了指冯志强。班里的同学都瞪大眼睛,他们一定想我是不要命了。

老师只是批评了冯志强几句。徐兵捂着半边嘴悄悄说,人家有关系,老师也不硬管,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我这才明白老师也是个马屁精,也怕冯志强爸爸手里的权。

老师一出门,冯志强就恶狼一样扑过来。兵来将挡,我嗷地叫了一声就冲了上来。我脚下那个黑洞没了,现在我浑身上下有着使不完的劲儿。打得正痛快,不知是那个寡货把老师请来了。老师一进门,班里立刻安静下来,冯志强阴险地先松开抓我的手,这样在老师的眼里就是我在欺负他。老师用很大劲儿才把我的手从冯的耳朵上掰下来。老师骂我们破坏了班里的纪律,影响同学团结。冯志强恶人先告状,说是我先动手打他。老师黑着脸罚我明天下学后扫地扫厕所。

扫厕所就扫厕所,谁怕谁!

8

聪明的母亲终于琢磨出给大姐调工作的好法子,那就是给大姐找一个好婆家,让婆家人帮她调工作。

花婶是我们土街的大媒婆,她的那张嘴,能把一间草房说成金銮殿。我妈给花婶的女儿织了一件毛衣,花婶便接下这个任务。没过几天花婶带着一个小眼睛的男孩子来我家相亲,男孩子的叔叔是行政科的副科长。男孩子个子不高说话也结结巴巴,姐不喜欢他,可我妈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姐只好同意和再他处一处。隔几天男孩子拿着两张电影票约姐看电影,我也想跟着去,我妈不让去还骂我是肉尾巴。

等大姐一回来,我妈就跟在屁股后面问这问那。两个人看的啥电影?说了啥话?男孩的家里有没有钱?靠山大不大?男孩出手大方不大方,有没有请她吃东西?吃了啥?

我心里很讨厌那个男孩子,我觉得他一点都配不上我姐,再说,将来等我长大了,姐还要回来给我当媳妇呢。

学校的后山长满了野山桃,体育课我和几个同学逃学去学校的后山摘毛桃子。毛桃子不好吃,薄薄的一层果肉,上面还都是毛。但摘来当子弹玩很好使,瞅那个女生不顺眼,瞄准后脑勺给她一下子,她还找不到偷袭她的人。

我摘了满满一裤兜野桃子,下午可有好玩的了。这时徐兵忽然悄悄地一指前边,压低声音说,你们看,太平房的门开着。他一说,大家看到那扇黑黝黝的门真的大开着。我们都知道后山有一个太平房,就是放死人的地方。那个大铁门平时关着,要是那天开了,一定是矿上又死了人。大人们平时不让我们到这边玩,说是那个地方不干净。阴气太重,有下夜班的工人曾遇到穿白衣服的陌生人向他借衣服穿。还有借钱的。借烟的。

你们看,你们看!徐兵又叫。我看见几个穿黑衣服的人抬着一副担架往太平房走。担架上的那个人盖着脸,一只脚没穿鞋,直愣愣地伸到白布子外面。腿抖得厉害,我的手下问我是不是怕了,我满不在意地说,谁怕了。

大家都说肚子饿了,我没精打采地说,那就回吧。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谁到我家儿狼咬尾巴。

今天真是奇怪的日子,土街的坡下停了好几辆公家的小汽车,我看看这个车,瞅瞅那个车,哪个车咱也没福气坐过。

土街的女人三五个一群,悄声议论选煤楼昨晚上出了大事故,一个女人的辫子被搅进了正开动的皮带,接着人也跟着搅了进去。走过那几辆车,忽然我明白,土街上一定死人了。只有死了人,矿上的干部才会坐着汽车来土街安抚家属。我撒腿就往家里跑,我虽然顽皮,但我知道大姐昨晚上夜班,我也知道大姐梳着两条麻花辫。

我一溜烟地小跑,一跨进院子听到二姐三姐跟着妈哭得惊天动地。炕上坐着二个穿工作服的女人,她们是来接我们去医院看大姐的。她们说,大姐出了工伤,现在躺在医院里。我妈哭得直不起身子,女干部让妈快点给大姐带些换洗的衣服去。大姐现在还穿着黑呼呼的窑衣呢。妈东一下西一下乱抓了几样衣物,眼直勾勾地问,孩子真的还活着?女干部大概早被我妈问烦了,你这个女人,跟你说几十遍了,还不相信,真在医院做手术呢。

在车上,妈还是不停地问那几个短发的女干部,大姐是不是真的在医院里?妈怕我姐被抬进太平间。

我们进去的时候,大姐刚做完手术从手术室里推出来。我大姐的样子很滑稽,她的一条腿挂在高高的铁架子上。我说,大姐你玩杂技呢。妈啪地打了我一下后脑勺,这么不懂事。你应该问大姐好点没?疼不疼?我们齐声像背课文一样问,大姐你好点没?你疼不疼?我们以前从来没用这种口气和大姐说过话,所以都有点不好意思。三姐的脸通红,最后憋出一个屁来。大姐笑了,三女就是个屁多。大家也笑,妈边笑边擦泪。咱家还是没做对不起天地的亏心事,要不老天会给咱留这条命?大姐皱着眉叹口气,是我命硬,老天爷他不敢收。

大姐的手黑黑的,脸也黑黑的,身上衣服更黑。妈打来一盆水,给大姐擦洗换衣服,护士不愿意干这个,嫌脏。妈拿来的新毛巾一下就黑了,盆里的水也黑了。妈很有耐心,换一盆水接着擦。边擦边悄悄掉眼泪。终于洗干净外面,妈要把大姐里边穿的旧秋衣剪烂了,给她洗洗。大姐小声嘀咕着说,还新着呢。妈说,新啥新,命值钱还是一件衣裳值钱?边说边剪开一道口子。妈那个豁出来不过的样子,像个有钱的地主。

晚上我们被带到矿上的招待食堂好好吃了一顿,这个食堂平时专门给矿领导开的,要不是大姐出了工伤,我们那有机会到这么高级的地方吃饭。菜很丰富,肉也多,妈把一个大虫子夹到我碗里说是海参。

回到家,爸爸正好从唐山回来,他还不知道大姐出了工伤。妈又哭又骂,你还有脸当爹?你闺女差点死了。一天到晚死要面子活受罪,脸面能值几个钱?一个女孩子家的脸比炭还黑……

爸着急地问我,你大姐咋啦?

我说,大姐的腿断了。

爸带着我去医院看大姐,路上爸掏出一个包着塑料纸的包给我。打开纸包。里面是一把小手枪。还有一袋塑料子弹。

大姐和我们说不了几句话,头上的汗珠子黄豆样地滚,最后她还是不断地呻吟起来。她说,喊护士来打止疼针。

睡觉的时候我把小手枪紧紧地搂在怀里,我又见到了那个黑衣女人,女人的身子像一条蛇从墙上的小洞游出来,她昂着头晃荡着两个金杏做的耳环,沿着陡峭的墙壁边走边喊我的名字。哼!想把我的魂儿收进瓶子里,门也没有。我用手枪瞄准她耳朵上的那个金杏“砰”地开了一枪,眼前白光一闪,地上堆起山一样高的大金杏。

9

大姐的男朋友吹了,男孩家听说大姐出了工伤,害怕以后留下残疾。媒人捎话来,大姐没有哭,倒是我妈难过的不行。谁知道大姐以后会不会成了瘸子。一个年青女孩子拐着一腿,还怎么找婆家?

我发现街上一下子多了些陌生人,这些人一看就不是我们本地人,再装也不像。他们的脸摆在那儿,额头窄窄的,眼睛珠子深陷进眼窝里,女人穿着漂亮的裙子时髦的高跟鞋,男人穿西服脖子上扎根小裤带。这种人不像特务像啥?我现在要搞清楚的两件大事,一是他们的接头暗号是什么?二是和他接头的都是些什么人?

我开始跟踪他们,他们走我也走,他们停我也停,我学着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一会儿藏在一根电线杆后,一会儿藏在墙后头,一会儿又躲进商店里。而且我开始记日记,几月几日,“小裤带”和谁谁说话,几月几日“高跟鞋”买了什么?交钱的时候把钱折了几下。他们和谁接触最多,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我兴趣十足地干着这件大事。我还把那些人的行踪指给我的同学,让他们也帮我盯着点。人多力量大嘛。

那天我提着饭盒去医院给大姐送饭。饭盒里装着香喷喷的猪骨头。吃啥补啥,妈说,大姐吃了猪骨头,她断了的骨头很快就会长起来。一个“小裤带”忽然从对面走过来,我想藏起来,可没时间了。他笑嘻嘻地用侉里侉气的话问我,每天跟着他做什么?我理直气壮地说,抓特务!那个人哈哈大笑。

那天以后,我再没有遇到他们。我对我的那些手下说,散了吧,特务大概已经发现我们在跟踪他,害怕了。不敢来啦。

渐渐我也忘了这件事。可是有一天,我放学回家时,吃惊地看到黑衣女人就站在我家的院子里。我紧张地从腰里拔枪,拔了几次,可怎么也取不下来。

女人要租我家的房子做生意。我家房子临街,人来人往的热闹。我妈和她两个人讨价还价,最后她租了南边的房子住。女人很大方,一下子就给半年的房租。

妈把半年的房租全给大姐买了猪骨头棒子。大姐胖了很多,脸白白的,坐在床上两手抓着一根骨头“吱儿吱儿”地吸里面的猪骨髓。那时候我刚看完《西游记》,里面有个白骨精,手指头轻轻一勾一点,人像个卡片一样飘起来,妖精再一张嘴,人的血被吸干净后只剩下一张薄薄的皮。我想大姐这样天天吸猪骨髓,会不会也变成吸人血的白骨精。

我最讨厌病房里的那股来苏水味,一闻到那味,我就想到给屁股打针。我留下大姐一个人吸骨髓,自己跑到医院的后沟去玩。我在后沟有了惊天的发现,那里到处都是残胳膊断腿,白花花地扔了一片。

我连滚带爬地跑回家,白着脸告诉妈,有一个穿黑衣服的女鬼,她每天晚上都要出来吃人。医院的后沟里有很多死人的胳膊腿,一定是那个黑衣女人吃完人把骨头扔在那儿了。

晚上我发起高烧,邻居的老奶奶掐着我中指的骨节,说我的魂儿丢在后沟了,让二姐拿着我贴身的小背心去后沟把魂儿包回来。我不让二姐去,那么多的死人,那么多的鬼,她们会把二姐的也魂儿拘起来了。可我的嗓子哑了,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爸告诉我,那是医院病人用过的石膏模型。我才不相信爸的话,我觉得他们都在骗我,他们一定也见过那个黑衣女人。其实大人比孩子更喜欢撒谎。

想不到矿长会来医院看望受伤的大姐。这是我们家人见到过的最大的一个官。他笑眯眯地问我妈,家里有困难没有?妈受宠若惊,一迭声地说,没有,一点也没有。爸感动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握着矿长的手表示绝不让大姐拖矿上后腿,只要一拆石膏马上就回到工作一线。爸积极地表态,受到了矿长热烈地表扬。

大姐是为救另一个女工才受伤的。矿长来探病以后,大姐成了大喇叭里不停宣传的英雄。大姐的光荣事迹,还被记者刊登在矿工报上。爸爸拿着那报纸,天天晚饭前都要给全家人念一遍。

大姐出院后被评为劳动模范,还代表矿出席了局里的劳模表彰会。大姐成了矿上的名人,妈逢人便说,我们杨家祖坟上冒青烟了。因为大姐,爸也成了矿上的人物,大喇叭里成天报道着大姐舍已救人的先进事迹。而这些都是爸这个老矿工教育的好。

家里不断地有媒人来给大姐提亲,可我妈一个也看不上眼,我妈心里嫌他们是一线的工人,嘴上却说,要给大姐找一个和她一样热爱工作的劳模。

10

冯志强的哥哥冯志伟托媒人来家里提亲时,我妈穿着自己织的一件梅红的纯毛毛衣站在街边和那些当官的女人一边磕瓜子一边拉家长,吐出的瓜子皮如一只只小飞蛾,飞起飞落。

我妈做梦也想不到能攀上冯家的高枝,现在冯家主动来提亲,我妈是一百个满意。大姐和冯志伟很快结婚。妈拿着冯家给的二千块彩礼,立刻跑到银行存了个五年定期。妈说光五年的利息能买一台电视机。我现在知道啥是彩礼,彩礼原来就是钱。

凭着家里的关系,冯志伟在机关当着一个小干部,单位里进出的材料钱物都经他的手。冯志伟属于官不大,但手里有实权的那种人。每天屁股后头等着办事的人排成行。那些人手里拿着东西,嘴上说着甜言蜜语。大姐常把别人送的东西带回家里给我们几个馋猫尝尝鲜,南边的水果呀,腊肉呀,好一点的酒呀。我妈乐得眉开眼笑。我爸喝着姑爷的酒,一高兴又唱起,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写春秋!

大姐不光转成了正式工,还调到工会,每天喝喝茶水看看报纸就算上班。大姐把拖到腰间的辫子剪了,她说土里土气的乡下妹子才梳那种麻花辫。姐赶时髦烫了满头的卷卷毛,上面香喷喷地抹着发蜡。妈把姐剪下来两条大辫子挂在她小屋的墙上,上面还扎着一对黑蝴蝶。

好日子没过几年,姐越来越少回家,一回来就和我妈诉苦。冯志伟喝酒不要命,一上班就有人恭恭敬敬地在门口等着他在一些单据上签字,然后请他去饭店吃饭喝酒,晚上醉得东倒西歪,回来关上门就打我姐。姐提出和他离婚,他清醒时跪在地上求姐原谅,说再也不打了,还要拿着刀剁自己的手指头。可只要一喝酒,就变成一个疯子。

妈长长地叹一口气,嫁出的女泼出的水,她没有任何的办法。她陪着姐流一会泪劝她,女人罪大,转生到世上就是受罪来了。将来有个孩子就好了,男人有个孩子就懂得心疼老婆了。慢慢会好的。会好的。

天黑了,我送姐回去。正碰上冯志伟回来,他已经喝醉了,大喊大叫让姐倒水给他。姐把水送到他手里,他没接着,杯子掉在地上。冯志伟伸出打了姐一个耳光,我两眼冒火冲上去挥着拳头和他拼命,姐夫伸手一推我仰面倒地。我爬起来再冲,又被他一脚踢倒。

姐后来不回家,怕我妈看到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难过。我安慰姐,等我长大了就能打过他,那时候我一定打得冯志伟满地找牙。

我在班里总是找冯志强的茬,我打不过他的哥哥,那只好找他出一出心里的恶气。我把冯志强逼在学校的角落,问他当谁的兵。冯志强点头哈腰地说是我的兵。我放开他,让他跟着我喊,谁是我兵,拿屁熏,熏到南山,还是我的兵。

11

租我家房子的漂亮女人从南边贩回一汽车矿上人从来没见过的鲜亮东西,机器绣花的确凉被罩,可以折叠的遮阳伞,缀满玻璃珠子电光片的羊毛衫,牛仔裤,花衬衫,高跟皮鞋。那些东西全好看得要命。但她的东西不收钱,收国库券。一百块国库券抵二十块钱。土街的女人都乐疯了,世上还有这样的傻子,收不能花的废纸。以前男人把国库券拿回家时,所有的女人都撅嘴傍腮的,又是几张不能用不能花的纸。现在终于有个傻子肯要了。这种白给的便宜谁不想占?女人们纷纷回家把那些没用的国库券全拿出来换东西。妈给我换了将来结婚时用的被罩被面枕头枕巾。妈用手摩擦着上面金丝绣花,说她一辈子也没用过这么漂亮的被罩。

大姐换了一把尼龙花伞,我妈说下雨天撑那么漂亮的东西,还不得淋坏了。真是胡糟蹋东西!

黑衣女人尝到甜头,带了很多的温州老乡过来做生意。他们开裁缝店,开理发店,开服装店,开水果店。总之矿上原来没有的东西都是他们从南边带来的。大姐不用再到矿务局买美容脂,温州人开的店里什么都有。当然他们最喜欢矿上人用国库券换。可是我们家里已经找不出一张国库券。

矿上人不叫温州人的名字,一律用“侉子”称呼他们。男的叫男侉子,女的叫女侉子。我们小孩子老远就喊,温州侉子,好吃个鸡子。鸡子就是男人胯下的那个东西。这当然是句骂人的话,不过那些温州人听不懂当地土话,他们还高兴地摸着我们的头,让我们再喊一次。

黑衣女人把她的男人也带到矿上,平时帮她一起照料店里的生意。大姐下了班,喜欢往温州人的店里跑,看他从南边倒腾来的稀罕东西,电子手表,牛仔裤,黑墨镜,发蜡油。还有书,印着香港女人照片的书,大姐指着上面的衣服打听多少钱,什么料子做的?

我也喜欢往温州人那儿跑,他有一些小册子,上面画着各式各样的枪。他说,南边的小孩子都喜欢抱着这种枪玩,带劲儿,哒哒,能连着射五颗子弹。他说下次进货给我带一支这样的枪来。

温州人的精明会挣钱是出了名的。没了国库券他们想别的生意。这回他们从南边带来更多的漂亮女人,女人们穿着薄薄的露肉的纱衣服,在井口开了一溜理发店,按摩店。工人下班的时候,这些涂着红嘴唇蓝眼皮的南方妹子坐在店门口热情地招呼着每一个男人。那些女人说话声音娇滴滴的,走路时盘着蛇步,摇来摆去。

土街的男人们把嫖女人叫做“量黄米”,他们不叫那些小姐“鸡”,而是把她们统一叫做“米”。睡过“米”的男人都说南边的女人有味道。什么味道?清清凉凉水的味道。矿上的女人开始为了南边的女人和自家男人打架闹离婚。她们以为自己是火,火能把水烤干逼走了。而实际上很多男人眼里只有那些小巧玲珑的“米”。

大把大把的钱被温州的男人女人装进兜里。

冯志伟除了爱酒,还爱上了别的女人。

冯志伟现在对女人的口味提高了,和人老珠黄的大姐比起来他怎么能不喜欢年青妖媚的“米”。他常年住在“米”那里,也把钱送给那些女人。为了把自家男人找回来姐擦脂抹粉,把自己打扮得像个鬼。大姐还没走到院门,我就对三姐说,姐败了,她打不过那些女人的。

大姐没有去井口的理发店,而是到新来的矿长那里告冯志伟贪污,姐把冯志伟平时受贿的钱物一笔笔都记下来。冯志伟被撤了职,当回小工人。他就像一个被孙悟空打回原型的小妖,凶相毕露。

那天冯志伟气冲冲地来到我家,当着我们的面,就把姐的上衣扒了,姐软颤颤的大奶子一下子全露在外面。我妈惊叫着牲口,牲口,手忙脚乱地想把衣裳抢回来。冯志伟甩了大姐一个耳光,臭婊子,爷就喜欢让你光着。姐整个人被冯志伟按倒在吃饭的桌子上,酱色的菜汤沾在姐雪白的肚皮上。姐就像是一只捆在桌子上等着挨宰的猪,冯志伟看一眼目瞪口呆的我们,叫道,都给老子滚出去。妈把我们往门外推,刚出屋子,听到姐在里面发出杀猪一样凄惨的叫声,

我问二姐,他会打死姐吗?

她说,不知道。

我们一起上吧,我们几个人一定能打赢他。冯志伟再厉害还能打过得八只手。要不姐会被他打死的。

我回屋取了我的小手枪,我想我那会儿一定是想打死冯志伟。

我的小手枪被冯志伟一脚就跺烂了。

反了天,你们几个小兔崽子,敢跟老子动手?他揪着大姐的头发,一顿拳打脚踢。我扑上去抱住他的胳膊,下死劲地咬。他尖叫一声,从旁边拎起小凳子就往我头上砸。浑身青紫的姐从地上爬起来,抱着姐夫的腿,让我们快跑。快点逃命去哇!

我飞奔去单位找爸,爸是大男人,他一定能打败冯志伟这个恶棍。没想到爸黑着脸半天才说,算了,男人打女人在矿上是常事。娘家人出面不好,你姐以后还要和人家一起过日子的。

不当官的冯志伟更喜欢喝酒,晚上睡觉都搂着滑溜溜的酒瓶子,半夜起来撒尿的时候也要喝一口,早上一睁眼拧开酒瓶又是一口。冯志伟喝醉酒就说要整死姐。姐则说总有一天要杀了他。

姐只要一有空就在一块磨石上磨切菜刀。边磨边用眼睛偷偷瞟一眼姐夫。我知道姐要干什么,她心里一定恨极了,她想杀了那个男人。我忧心忡忡地说,姐,让我来吧,我来保护你,谁让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

12

冯志伟有个外号叫“地不平”,先天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路时肩膀高一下低一下。现在他屁也不是了,大人小孩子都叫他外号,地不平。听到吆喝,他仰起脸,眼睛眯起来,看一看叫他的人:“诺,没大没小,叫队长,我很快就要当队长了。”

冯志伟只要手里有一块钱,也要拿去买酒喝。喝了酒他的本事就涨大十倍。频繁地找矿上反映问题,冯志伟找他们反反复复只说一件事,他是冯军的儿子。而这时的冯科长已经成了一个没权没势的退休老工人。实在闹得厉害,矿上的公安科把他抓起来,送到拘留所关几天。可只要一出来,他马上又去办公楼讨说法。

大姐最后一次回家告诉我妈,她爱上一个温州男人,她要跟他到南边去。温州人有钱,跟上他,一辈子有吃有穿。他会把我带到南边挣更多的钱,那时候,我们家也会有越来越多的钱。

可人家有老婆有孩子。我妈一脸的愁苦。姐找的男人就是黑衣女人的丈夫。

妈,迟了,我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温州人被处死的那天,我也去看了。温州人对着围看的人群吼道:“老子有的是钱!”他青筯暴跳地吼完这句,一颗子弹射中他的眉心。洞口小巧,黑黑的一个墨点,如桃。桃心里慢慢地爬出一条赤红的蚯蚓,然后一窝的蚯蚓冲出来,纷纷地爬上他的眼睛。他眼前是鲜艳的红霞。他一定想说,真他妈的好看,可他说不出来了。

准姐夫屁股朝天扎在土里的样子,让我心里很难过。我觉得温州人平日里的精明能干,都被这个龌龊的动作破坏了。我想伸手把他的身子扶正,可我的手被姐牢牢地攥着,什么事也做不成。

身边的人群高声地喊叫着什么,姐拼命地想往前挤。可那些等待观看杀人的观众,一个个兴奋到了极点。他们决不肯轻易地让出一个可以仔细观看杀人的位置。姐的鞋掉了,头发乱了,姐光着脚在人群中疯子样地吼叫。

我在人群中看到了鬼鬼祟祟的冯志伟,他在人堆里一闪就不见。

土街人和温州人的仇恨由来已久,他们恨温州人挣走了他们的血汗钱,恨温州的男人娶走了本地最漂亮的姑娘,恨温州的女人夺走自家的男人。

听说是冯志伟举报的温州人,他收集温州人组织卖淫的证据收集温州人成立黑社会的证据。也是温州人的命不好,从重从快地处决是当时的红头文件。温州人再有钱也救不回自己的命。

从刑场回来的路上我遇见了冯志伟,他流里流气地吹着电影《追捕》的口哨,我拿着棍子从暗处忽然跳到他跟前,他吓了一跳,等看清楚是我,笑呵呵地说,小兔崽子,跟你姐夫我还玩这个。他没有打我,只是口哨吹得更亮。那些声音听起来是那样的快活,就像是大年夜放起的二踢脚。

温州人死后,大姐在一天夜里突然失踪。

有人说,大姐跟着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上五台山当尼姑去了。那个女人的头发打着脚后跟,发梢上挂着小铃铛。

有人说,大姐到南边做生意成了有钱的大老板。开汽车住大洋房。

有人说,她给南蛮子做小老婆生儿子。有去南边旅行的人还遇到了大姐。她手里抱着一个小男孩。那个小男孩子的眉眼活脱脱就是一个小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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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批的温州人开始离开土街,他们把旧沙发,旧床,旧家具还有垃圾都抛在路上。成群的苍蝇落在上面,唱歌跳舞。

大姐挽了蝴蝶结的长辫子还挂在她的屋里,我们故意地不看,可忍不住都要看。大姐已经失踪了很久。

有一年屋顶漏雨,修完房子,家里人买了一些旧报纸重新糊顶棚,爸在看到上面有一个铁路公安处发的寻尸启示,他去公安处认领尸体,只拿回一串家门的钥匙。

大姐是跪在铁轨上自杀的。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个事儿,大姐她是眼睁睁地看着火车一点点逼近;还是安静地闭上眼,心里默默地数着铁道枕木的根数。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人,气死王老五。

那个黄昏,真的有一个穿黑裙子的女人和风一起穿过土街吗?

责任编辑:王树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