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贵的辫子
2013-12-29李谦
一
民国六年夏的一天深夜,京都状元坊附近的“聚金阁”赌馆生意正旺,大门口灯笼高挂,人来人往。一个外乡口音的白脸汉子今晚手气不佳,带来的100多块大洋输个精光不说,还欠了三十多块掏不出来,眼看着他一个劲儿地抹汗喊着再来,可就是不掏钱,庄家一撇嘴,拿腔拿调地吆喝上了:“这位爷,咱这儿的规矩可是要现银的,您这可欠了三十多块了。要不咱先清了账,再来?”
那汉子窘得满面通红,恼羞成怒地喊起来:“不就是三十几块吗,爷可是见过钱的!先欠着,不出一个月,本利归还!”说完袖子一甩就要走人!
庄家使个眼色,几个人高马大的打手逼住了白脸汉子,三言两语撕扯到一起,打手们按倒了他,从那汉子的怀里翻出一个包来。汉子急得脸更白了,拼命上来争夺,那包早已经被扯了开来,“哗”,洒出了一摞银票!
赌客们都是一愣,有人抢上前捡起来一看却傻了眼。那些银票张张数额巨大,看那厚度,怕是有几十万两之巨!
火爆的赌坊里霎时间鸦雀无声。饶是这些赌客里颇有见过一些世面的,此刻也傻了眼,按住白脸汉子的几双手也不知不觉松开了!
那汉子趁机爬起来,抢过银票往怀里一塞,转身欲跑。庄家上前一步扯住他的袍子喊起来:“王巡官昨儿还过来嘱咐咱们,说最近京城连犯了好几起假银票的案子,正巴巴地等着拿贼呢!老三,还不赶紧报官去!”
那个叫老三的答应一声就要出门,不提防被一个大高个儿拦在了门口,大家都认得,正是前门里开杂货铺子的刘宝辰。
这刘宝辰倒是个正经人,不常来玩,可今儿手气好,白脸汉子那百多块光洋,大半被他赢了去。
刘宝辰一拱手,笑眯眯地开了腔:“咱空口无凭,也不能好好的就硬诬赖人家是贼。我看这样吧,这位兄弟不是欠了柜上三十多块钱吗,这钱我来出,大家接着玩,别扰了兴头!”
刘宝辰平时就随和,在座的颇有跟他合得来的朋友,看到他出头也跟着讲情。庄家那番话也是虚张声势,吓唬人的,此时正好就坡下驴,接了钱挥挥手让他们出了赌坊。
俩人出了门,刘宝辰拽着白脸汉子紧走几步上了门口的一辆车,吩咐一声越快越好,马车飞奔起来。转眼就甩掉了几条街,到了一个冷清的胡同,刘宝辰跳下了车,拉着白脸汉子的手说:“兄弟,这就是我家了。我说您几句您甭不爱听,您说您怀里揣着这么多钱,肯定是身负重要使命,哪能在这种地方胡来呢?赶紧走吧,我再给您三十块大洋,快拿了办正事去吧!”
刘宝辰从小在票号当过差,那一摞银票他只扫了一眼就断定了,是真的!所以才肯花钱帮这汉子摆平麻烦。
白脸汉子跳下车深深作了一个揖,感激地说:“大哥,小弟我也是糊涂了,身负重任却来赌钱。这要是闯下祸事,我自己身家性命是小,只怕连累千百家人头落地呢。小弟日后再来谢过,现在告辞!”
刘宝辰一拱手,那白脸汉子抬腿上了车,可马车跑了没几步就停下了,那汉子跳下车又跑了回来,把嘴凑在刘宝辰耳朵旁低声说:“大哥,你这大恩我现下就能报答。我看府上的屋子也简陋,斗胆问一句,手头也不是太宽裕吧?”
刘宝辰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就点了点头。其实他这小杂货店的生意一直清淡,就因为手头不宽裕,刚刚黄了一门亲事,因此心绪烦乱,才去赌场散心的。
白脸汉子的声音更低了,告诉刘宝辰一个发财的法子。让他尽快收购一批假辫子,十几日之内,定有多倍利润。刘宝辰越听越奇,问起原因,白脸汉子却不愿多说,只是一揖到底百般叮嘱:“大哥,我是为了报恩才泄露这天大秘密的。你记住,千万不能对外泄露只言半字,否则不但发不了财,只怕还会招来杀身之祸!切记切记!告辞!”
说完跳上马车,走了。
二
刘宝辰眼看着马车跑没了影,怎么也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这一夜迷迷糊糊也没睡好,大清早就被母亲秦氏唠叨起来了,逼他去城隍庙算个卦,看看什么时候能转运娶上媳妇。
刘宝辰正想验证一下昨晚的奇事,洗漱完毕就来到了城隍庙。庙门前人流熙攘,摆摊算卦的一家挨着一家。他信步停在一个卦摊前,那卦师抬起头扫了他一眼,忽然脸色大变,站起来拉住他的手,开口就说:“这位先生,最近遇上贵人了吧?”
这句话听在刘宝辰的耳朵里让他吃惊不小,可脸上却不动声色,反问了一句为什么这样说。卦师斩钉截铁地说:“先生从前一直困顿,直到近日才得遇大贵之人,半生晦气都被这贵人的宝光冲没了。先生,您要交大运了!”
要是往日听到这些话,刘宝辰可能不会在意,可这阵儿听在耳朵里却分外入心,他蹲下来报上了生辰八字,让卦师好好给算一算运数。那卦师掐算半日不由得满脸欢喜:“八字显示,近日先生财运发动,马上就有一大注飞来钱财入账,过后还会带来另一注财运。有这些钱财做本儿,日后您将飞黄腾达,前途不可限量啊!”
要不怎么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呢,刘宝辰听得心花怒放,当即扔下了一块大洋,转身就奔了戏装店。他掏出身上所有的钱,把店里的辫子搜买一空,回到家又翻出全部积蓄满城去购买发辫。秦氏见儿子忙忙碌碌,把一捆一捆的假发辫买回家来,惊讶地问他要干什么,他只是笼统地说,有个朋友让他搜集发辫去外乡倒卖。可秦氏从小在京城长大,世面也算见了一些,这都民国了,倒腾这大辫子还不都得砸手里啊?不由得十分惶惶。
刘宝辰看看满城的发辫都被自己买空了,钱也花光了,就打算把住房典当出去继续去附近乡镇收购发辫。他带着典当行的二掌柜上门给房子估价,秦氏明白了他的打算后大惊失色,眼看着祖辈居住的老屋就要被失心疯的败家子折腾光了,自己只怕老无所依,气愤惶恐之下坐在大门前嚎啕大哭起来。秦氏这一哭不要紧,很快门口就聚集了不少邻里前来劝说,听到秦氏拍打着大腿把儿子买辫子的事儿述说一遍,邻居们惊讶之余也十分愤慨,一起指责刘宝辰忤逆不孝,真要是气死老娘,不是要背上千古骂名?
刘宝辰见家门前如同闹市,想起白脸汉子的叮嘱暗自担忧,赶紧赔着笑脸跟邻居们解释:“大爷大妈,这是我一个朋友托我收购的,他要到外乡做大买卖,过几天人家就取辫子送钱来,我就是赚个差价。大家费心了,费心了!”
说完紧着打躬作揖,好不容易劝散了邻居们,可母亲仍然哭嚎不止,刘宝辰无计可施,灵机一动说:“娘,昨天东胡同的媒婆胡大娘说要给我保媒提亲,您这样闹下去,给那户人家知道我不孝顺,这亲事是甭指望了!”还是这句话管用,秦氏立刻收了声,擦干眼泪关上大门回屋了。
母亲这一闹,刘宝辰只好打消了典当房屋的念头,而且他自己也有点惴惴起来。他花光积蓄买了这些没用的辫子,都是因为白脸汉子的一番话以及卦师的胡咧咧,这里面万一有个岔头,娶不上媳妇事小,养不起母亲那罪过可就大了!
没想到闹出这么大动静,居然因祸得福,转天夜里,一个很久不来往的远亲秦裕找上了门。这秦裕是秦氏的远房侄子,听说在什么府邸做杂役,混得还挺不错。秦氏强打精神吩咐儿子招待他,自己回房生闷气去了。
秦裕看看四下无人,问起了姑母闹街的事,刘宝辰支支吾吾搪塞了几句。秦裕一番察言观色,知道他隐瞒着什么,就咂着嘴说:“表哥,我听外头传得沸反盈天的,都说你要卖辫子发大财,钱不够还要卖房子。其实我也看好了这桩买卖,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出钱,你有销路,咱哥俩伙着发一笔多好!不过,你也知道我,小门小户的,就存了点娶媳妇钱,这前因后果弄不清楚,我也不敢贸然往里头砸钱哪!”
刘宝辰怦然心动,再也忍不住了,干脆和盘托出,只不过瞒过了白脸汉子那几十万两银票的事。秦裕眼睛一亮:“表哥,那个白脸汉子和卦师说的都是真的?你没骗我吧?”
刘宝辰坚定地摇头。秦裕在屋里走了几圈,又问了半天白脸汉子的长相和口音,终于停下来说:“表哥,这买卖我看好了!你不是把京城的辫子都买空了吗?我把存钱都拿给你,你拿到城外去收购马尾牛尾编辫子,咱哥俩大赚一笔!”
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差点把刘宝辰砸蒙了,他不由得在心里万分感激那个卦师,原来还真是有贵人相助!看来这财,发定了!
三
秦裕能说会道,不但自己投钱,还说服了姑母秦氏,不再干涉哥俩的生意。
这一天,刘宝辰揣着钱到乡下收购马尾,进城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走到一个深宅大院的后门,门口一个老家人拦住了他,说自己藏了几十条发辫,留着也是没用,不如换几个酒钱。刘宝辰精神一震,跟着那老人家进了角门,曲里拐弯走了好半天,被带进了一间大屋子。刘宝辰进来就觉出了不对劲,一个老仆人的屋子怎么会这样讲究!他战战兢兢四处一看,正对面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身着长袍马褂的老头,面相粗豪富态,前额刮得黢青,花白的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脑后居然拖着根大辫子!再看屋里其他几个年轻的随从,也都梳着辫子!刘宝辰心里一哆嗦,难道自己进了宫?这些人都要卖辫子?可眼下那些贝子贝勒们也都剪了头发呀!
这时候已经是民国六年,大街上虽然还能见到拖着辫子的男人,却都是一些食古不化的遗老遗少们,即使是那些八旗子弟,也早就追随时尚,梳起了洋气的小分头。所以这屋里男人们的大辫子让刘宝辰莫名其妙,心里飞快地想着应对的话语。老头倒还和蔼,喝了口茶发话了:“你这小子,满北京城划拉辫子是要干嘛?”
刘宝辰沉住气,恭恭敬敬地回答:“做生意。”
老头冷笑了一声:“做生意?现在民国了,人人都剃头发,哪还有辫子的生意?你这是糊弄鬼呢吧?”
老头的声音里带着股说不出的气势,刘宝辰心里一哆嗦,强稳住神回答说:“老爷,小人有个远方亲戚,是在保定府办戏班子带徒弟的,小人买的这几百条辫子,就是为了给他教戏用!”
老头疑惑地问旁边的家人:“教戏班子,能用几百条辫子吗?这小子是不是糊弄人呢?”
那几个随从迟疑着答不上来,这时门帘一挑,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妇人走了进来,神色十分不快。老头微微一皱眉:“夫人有事?”
那夫人看看不停擦汗的刘宝辰,皱眉说道:“老爷,我今天刚在般若寺做的法事,你晚上就在府里头私设公堂,我看我这片心也是白操了!人家老老实实的买卖人,倒腾辫子碍着你什么了?”
看来这老爷对夫人还挺容让,略微沉吟后一挥手:“放这小子走!接着做他的辫子生意,不过得着人看着他点儿,别跑了风!”
手下人答应一声,带着刘宝辰走了出去。
这事过去以后,刘宝辰虽然不知道因果,可觉察到随时有人盯着自己家,眼看白脸汉子交代的日子临近,也就不再出门收购马尾牛尾,只是跟着母亲在家编辫子。就这样到了月底,累计的辫子已经有上千条。
四
7月1日,北京城里出了大事儿。一大早起,就有警察挨家挨户地敲门,各家各户必须挂上黄龙旗。就在前一天午夜,辫帅张勋赶走了大总统黎元洪,于凌晨三点拥戴紫禁城里12岁的溥仪重做龙椅,宣布复辟。
其年被改为“宣统九年”,通电全国,改挂“龙旗”。
一时间北京城里歇业五六年的黄龙旗店纷纷开业,生意火爆。可惜现做的龙旗供不应求,逼得老百姓只好用纸糊龙旗,一时间京城纸价飞涨。
张勋的军队是名副其实的“辫子兵”,上至统帅下至小兵,人人脑后拖着一条大辫子。复辟之后,京城的遗老遗少们弹冠相庆,赶紧翻出收藏已久的朝服上朝参拜。没想到誓死效忠清廷尤其钟爱辫子的张勋严格规定,没有辫子的人,即使是皇室贵胄,也绝不会封官加爵!任由那些脑后光秃秃的贵族重臣们哭诉苦衷,跪求封官,都被张勋斥骂嘲讽了一番,抱头鼠窜狼狈而出。
这些人出门纷纷奔向戏装店买辫子,可戏装店也是有苦说不出,他们库存的辫子早就在数天前都被刘宝辰买空了!现在想买辫子,就去找人家吧!
刘宝辰的辫子生意立即开张,千百条辫子几天内被抢购一空,不少买辫人价钱都不问扔下钱袋子就走。
辫子卖得干干净净,刘宝辰都没来得及给自己留一条。母亲催着他赶紧去庙里烧香拜佛。娘俩到大街上雇了一辆马车,他刚刚扶着母亲坐好,眼前烟尘四起,一队人马蜂拥着一个大人物过来了,街上的行人急忙闪避,喊着“张大帅来了”!刘宝辰闪在路边,看着被人簇拥着的张大帅,不正是那个辫子老头吗?敢情他就是近日■赫一时的复辟大功臣——张勋!
刘宝辰暗自心惊,同时也猜到了,那指点迷津的白脸汉子,肯定是预知了复辟一事,甚至连具体日期都探知了,才平白送了自己这一场富贵。那复辟一事何等机密,所以才千叮咛万嘱咐,怕自己说出去!
表弟秦裕该得的那份钱已经分了出来,也不知道他住在哪儿,只好等着他自己找上门了。
那些日子,北京城里到处是拖着真假辫子志得意满的新贵。刘宝辰也在忙,有钱了,做媒的挤破了门,娘俩天天对着一堆生辰八字挑来选去,拿不定主意。一场骤雨过后,纸糊的黄龙旗变得稀烂,秦氏一边忙着和刘宝辰糊龙旗,一边说:“你那个财神朋友也真是的,要指点你再让咱们赶制一批黄龙旗多好,可不就翻倍儿发财了!”
刘宝辰却不以为然地一笑:“娘,富贵这事儿,原本难说,知足常乐吧。”
果然,富贵常是一场云烟。张勋复辟三天以后,段祺瑞大帅在天津发布檄文,组织起讨逆大军,七月十二日拂晓带兵杀进北京城,辫子兵一触即溃,狼狈败退。这些溃兵做的第一件事是扔掉枪支,第二件事就是剪掉曾经引以为荣的辫子,丢之唯恐不及。张勋逃到荷兰使馆,溥仪退位,复辟闹剧彻底告终。
北京城的大街上随处可见被遗弃的辫子。
段祺瑞大军进城以后,刘宝辰和秦氏跟其他邻居一起举着小旗夹道欢迎,队伍里一张熟悉的面孔闪过,是秦裕!他穿着军装,看到他们急忙下马过来招呼,刘宝辰张口结舌地问他怎么当兵了,也不来分钱。秦裕得意地笑起来:“事到如今也不瞒你们了,其实我一直在总统府当差,早就是段大帅的内应。那日在你这里探听到辫子的事儿以后,我们大帅估量到张勋这老小子带兵进京是为了图谋复辟,所以早就做了部署安排,他这边一行动,我们立刻发布了檄文讨逆,说起来还得感谢你呢!我知道你的辫子肯定没少赚,那钱你就留着娶老婆吧,我回头还要向大帅给你申请赏钱呢!”
大军过去,大街上又丢下不少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辫子,好多人跑过去宝贝似的捡起来,嘀咕着:“留着吧,没准啥时候世道又变了,省得便宜了老刘家那小子发财,咱就不用花钱买了!”
这些话零星儿落在刘宝辰耳朵里,他茫然地看过去,满大街的老百姓,干干净净的后脑勺上,似乎影影绰绰都拖着辫子。
后记
过了好几年,刘宝辰早已经娶妻生子,买卖也做得红红火火。一天他偶然去那家赌坊又遇到了那个白脸汉子,这才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这白脸汉子是张勋大夫人曹氏堂侄子的嫡系亲信,曹氏深明大义,坚决反对张勋倒行逆施的做法,苦劝不下,不得已派侄子拿了三十万两银票南下广州献给孙中山,一来支持国民革命,二来也为自己一家人留条后路。没想到侄子把银票交给亲信带着,那个亲信临行前居然在“聚金阁”赌坊翻了船,幸亏刘宝辰相救,否则没准就招来大麻烦了。
至于秦裕,果然没有食言,事后真的禀明段大帅,给刘宝辰发了一笔赏金。刘宝辰拿着钱去了城隍庙,想找到那个卦师感谢他,却根本找不到,听说他因为算卦不准被人掀了摊子,改行去戏园子当跑堂了,偶尔还上台跑个龙套,居然演得一板一眼,还很在行。
〔本刊责任编辑 柳婷婷〕
〔原载《百花·悬念故事》
2013年第1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