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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场温暖的算计

2013-12-27紫苏水袖

妇女 2013年2期

1

2009年夏,离婚后的我走投无路,不得不带着6岁的女儿回到娘家。

事实上娘家早已没了娘,亲生母亲在我17岁那年去世,父亲在我大一那年娶了照顾他的保姆。2007年,父亲去世前立下遗嘱,他唯一的那套住房,由我和保姆各占一半。

所以,娘家的娘,实际上是继母。不过我从没把她当亲人看。

这年她60岁,无儿无女,父亲去世后,她独居我家的房子,自以为大半辈子过去总算谋得一份家产,现在我要搬回来,她一定恨得牙痒痒的。

而且我与她之间,生过很大的嫌隙。大三那年,我为了减轻父亲的负担,便在暑假独自去南方打工,在一家私人小公司做前台,并如实向父亲汇报了情况。

有个多事的邻居老太婆不知怎么想的,竟想给还在上大学的我说亲,于是找父亲问我的情况。父亲因为犯过两次中风,口齿不清,于是老太婆把“前台”听成了“坐台”,当时很惊异地问那个女人,她在南方坐台?

没想到那女人肯定地回答,嗯。

老太婆闻风而逃。一夜之间,风言风语就在小区里满天飞了。

这样一个心肠歹毒的女人,叫我怎么甘心让她霸占父亲的房子,放弃自己那一份?

我和女儿响响回到娘家那天,心情很不好。我没有钱,前夫离婚后更无视我们母女的存在。而响响有先天性心脏病,医生说,孩子十岁以前一定要把手术做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手术费要五万。

继母不在,厨房里用小火炖着一只猪蹄膀。

心情更加恶劣,真想破口大骂,这老太婆存心要把这房子烧掉吗?

于是我关掉火,也不管那只蹄膀熟没熟。

然后我收拾房间,给响响洗澡。

正在浴室忙碌的时候,她回来了,隔着门很凶地问我,你关掉我的火干什么?蹄膀没炖烂,叫人怎么吃!

我打开门,只见她端着锅子,横眉竖目地看着我。自从20岁那年交恶,我俩见面就没有好脸色。

怎么吃?我翻翻眼皮,生吃好了!

老太婆摔门而去。

我倒奇怪她把一锅蹄膀端到哪里去,于是趿着拖鞋跟了出去。只见老太婆歪歪扭扭地朝前走,孱弱的背影仿佛风一吹就倒。

这么多年过去,原来她也老了。

我看见她进了对面一幢楼。我站在楼下,听见二楼传来她的叫门声:高大爷,蹄膀来了,开门!

这个高大爷是个退休多年的老干部,儿女都在国外。

恍然大悟,父亲死后,这老太婆盯上了有钱又独居的高大爷!不禁感叹,这女人要是再年轻三十岁,不知是个什么祸害!

2

我和女儿就这么住下来了。两居室,我和女儿住一间,她住一间,客厅厨房共用,饭分开吃,水电费分摊,虽是名义上的亲属,实际上不过是陌生人。

可老太婆的生活习惯很不好,常用完锅碗不洗,洗衣服舍不得用洗衣机,总弄得阳台湿淋淋的,卫生间放个垃圾桶,不肯将用过的卫生纸直接用水冲走,理由是下水道会堵。

这一天,我俩又因为卫生纸的存放问题争吵起来,我要扔掉那只垃圾桶,她不让。越吵越凶,她的大嗓门引来不少邻居围观。

我要面子,想要关门,她不让,反而更加得意。她说,你别仗着自己年轻,就欺负我这个苦命的寡妇!

我急了,口不择言:你是寡妇没错,可真不算命苦,我爸死了不是马上就有人接手吗?对门的高大爷还等着你送猪蹄膀过去呢!

她的脸变成猪肝色,那样伶俐的嘴,此刻竟说不出一句话来。然后就在众人的议论声中颓然栽倒。

3

她一病就是四十天,能照顾她的人,只有我,虽然我十二万分不愿意。邻居都说我是自作自受。因为她和高大爷并没有什么暧昧关系。父亲去世后,失去经济保障的她只得帮人做点儿杂活,在小区照顾比她更需要照顾的独居老人,赚一点儿小钱。

我只得给她做饭,帮她洗衣服,却拒不道歉。

当年她无端中伤我的时候,不也没向我道过歉吗?

饭做好了,我端去给她,她不吃,气鼓鼓地让我出去。

我把碗掼在床头柜上,很响地摔上门。可是过了会儿,我叫响响,响响却在她房里奶声奶气地答应我。

跑过去推开门一看,响响正端着碗,一口一口地喂她吃饭。

她看着响响,满脸慈爱,那神情在我看来是完全陌生的。

她抬头看见我,脸又阴下来,推开响响说,回你妈那儿去。

响响说,姥姥,明天给我买那个芭比娃娃吗?你答应过的。

她说,买。

拉着响响回到自己房里,一番询问才知道,她背着我给响响买东西,已经好多次。

响响说,姥姥真好。

我愤愤然,好个屁!

我还是尽量克制住脾气照顾她,只希望她赶紧好起来,不要再麻烦我了。

可这老太婆实在恶毒,我做的饭,她不是嫌软就是嫌硬。每次我把东西掼在她面前说,要不你来做!她就说,别忘了,是你把我气病的!

不过我也有我的办法。知道她爱吃红烧肉,刻意做了,和响响吃得香甜。她也要吃,我说,医生说你病好之前,不能吃这么油腻的东西。

半夜,听见厨房有动静,偷偷走过去,看见她端着那盘剩下的红烧肉,偷吃得很欢快。

我轻咳,用踩住老鼠尾巴的表情得意地看着她,她吓得一凛,放下盘子说,不好了,吃坏肚子了,我要上床躺会儿!急匆匆闪进卧室。

我大声质问她,你的病明明好了,还要折腾我到什么时候?

没想到她不紧不慢地说,等你学会尊敬我的时候。

我怔住。她又说,我这辈子没儿女,没被人伺候过,这几天感觉还真不错。

我气得扭头就走。

4

她的病始终没好全,又感冒了。

这下我看得出来,她是真的病了。发着38度的高烧,大概身上烙得疼,不停地想翻身。

我愁眉苦脸守着她,响响抱着她买的芭比娃娃,隔一会儿叫一声姥姥。

她清醒了些,摸摸响响的头,忽然对我说,帮我办件事好么?

她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我说,我侄子帮我卖了老家的房子,卖了5万元,把钱存在这张卡上了,你去银行替我查查,是不是到账了。

看她病得说话都没力气,我没办法说不。

于是去了一趟银行,ATM上一查,却愣住了,卡里并不只5万,明明有10万。

这老太婆烧糊涂了么,自己有多少钱都不知道?

我摇摇头,正打算拔卡,忽然,一个念头像蛇一般钻进我脑子里来。既然她以为这张卡里只有5万,那么多出的5万块我是不是可以暂时借用?

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个魔鬼,区别只在于它是睡着还是醒了。我心里这只,毫无疑问,它醒了。

这天我回到家,很长时间不能集中精神,做饭时把菜炒煳了,拖地时又打碎了热水瓶。

她骂我,说我毛手毛脚的样子,与去世的父亲一模一样。

说起父亲,她忽然来了谈兴,你爸呀,粗心得不行,有一次他从外面回来,我一看,哟,裤带子都没有系呢,难为他还在外面逛了一天,也不怕掉下来……

她快活地笑起来,仿佛父亲还活生生站在她面前。

我鼻子一酸。父亲再婚后,潜意识里我是有些怨恨的,对他比小时候生分了许多。父亲的样子,大概还没有她记得清楚吧!

我十八岁离家上学,然后工作,结婚,生孩子,照顾父亲的时候并不多,平心而论,这些年全靠她,父亲才得以晚年善终。

我一夜没有睡着。第二天一大早带响响去医院,急得早饭都没吃。因为我怕稍一迟疑,自己就会改变主意。

出门的时候,忍不住去她房里看了看,她睡得很沉,打着轻微的鼾。

5

响响动完手术,在医院住了两周。我回家拿换洗衣服时,她问响响的情况,我说很好。她笑了,说要是响响以后肯一直叫她姥姥,她那半房子就留给响响。

我嘴硬说,你哪有这么好心?

她瞪我一眼:又不是留给你,用不着你来怀疑我是什么心!

我俩只要碰面,就一定吵架,可今天我一点儿也提不起吵架的力气,无边的心虚和羞耻感,令我恨不得永远在她面前消失。

响响出院后,我们的生活恢复以往的秩序,各做各的饭,各过各的生活。

可是响响不肯遵守规矩,老喜欢往她房里跑,因为她房里有吃不完的零食。

我忙起来,打了三份工,因为想尽快还上欠她的钱,我可不想当一个小偷。所以有意无意地把响响丢给她照看。

这天下班,正拿钥匙开门,忽然听见她在屋里和人说话。

那人说,房子明明卖了八万,再加上你的积蓄,十万是有的,怎么才肯借我五万?

她说,另外五万给响响动手术了。

那人叫起来:别人的孩子动手术关你什么事?我是你亲侄子啊,遇上难事要你帮忙,还比不上一个外人?

她声音高起来:响响不是外人,她是我孙女!

门外,我已经不能思想,整个人快要凝固了。

门被撞开,她侄子怒气冲冲地走了。

剩下我与她面面相觑。

她看上去很尴尬,好像做了亏心事的人是她。

我总算整理好思路,轻声问她,你是不是拿准了我会当一个小偷?

她嘴张了张,半晌才说,那不叫偷——我硬借给你,你这种鸭子死了还嘴硬的人会要吗?

于是你就算计好,故意让我去查银行卡,假装说卡里只有五万,诱惑我偷拿多出来那五万?

我说过了,那不叫偷!我知道因为响响的病,你快急疯了。

然后我俩沉默对峙,这可恶的勾引我犯罪的老太婆,就那么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想我应该立刻死在她面前,可取而代之的,不过是号啕大哭而已。

她拍着我的背,怒斥,有什么好哭的?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还怕在我面前丢脸?

我仍然哭得不能自抑,一边哭一边质问,当年你为什么要污蔑我在南方坐台?

她顿了半晌,才慢慢说,那年我生了一场病,耳朵有段时间听不太清,但不想被人叫聋子,于是谁都没告诉。那老太婆问我话的时候,其实我根本没听见她在说什么……

她一摊手,你不信也没办法。其实早想跟你解释,但你那牛脾气,会信吗?

黄昏将至,响响放学回来,大叫姥姥我饿了。她和我几乎同时冲进厨房。

我俩在狭窄的厨房门口卡在一起,我盯着她说,那钱我一定会还给你!

她下巴一扬:当然,那是我的养老钱,不还我和你拼命!

你想做饭?好,把我那份也顺便煮了!话音未落,她一溜烟跑回卧室,不一会儿,电视机那巨大而欢乐的响声就灌满整间屋子。

她始终是个奸诈会算计的老太婆。可我发现自己一点儿都不讨厌她了。我走进厨房,锅碗瓢盆发出悦耳的响动,像奏着一曲交响乐,无端地,心底升起一股暖意来。

编辑/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