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每天到底在忙些什么
2013-12-25林语堂
林语堂
人生的盛宴已经摆在我们的面前,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我们的胃口怎样。
关于人,最难了解的事情是他对工作的观念,及他指定给自己做的工作或社会指定给他做的工作。世间的万物都在悠闲中过日子,只有人类为生活而工作着。
当我坐在我的书桌边时,一只鸽子在窗外绕着尖塔飞翔,毫不忧虑午餐吃什么东西。我知道我的午餐比那鸽子的午餐复杂得多,我也知道我所要吃的几样东西,乃是成千上万的人工作的结果,需要一个极复杂的种植、贸易、运输、递送和烹饪的过程,由于这些原因,人类要获得食物比动物更困难。虽然如此,如果一只莽丛中的野兽跑到都市来,知道人类生活的匆忙是为了什么,那么,它对这个人类社会一定会产生很大的疑惑。
我们的危机在于过分文明,在于获取食物的工作太苦,因而在获取食物的过程中,失掉吃东西的胃口。
我每次看见都市的摩天楼或一望相连的屋顶时,总觉得心惊胆战。这真是令人惊奇的景象:两三座水塔、两三个钉广告牌的铜架、一两座尖塔、一望相连的沥青的屋顶材料和砖头,形成一些四方形的、矗立的、垂直的轮廓,完全没有什么组织或次序,点缀着一些泥土、褪色的烟囱,以及几条晒着衣服的绳索和交叉着的无线电天线。我俯视街道,又看见一排灰色或褪色的红砖墙壁,墙壁上有成列的、千篇一律的、阴暗的小窗,窗户一半开着,一半给阴影掩蔽着,窗槛上也许有一瓶牛乳,其他的窗槛上有几盆细小的病态的花儿。人类便居住在这里。他们怎样居住呢?每一家就住在这么一两个阴暗的窗户的后边吗?他们做什么事情过活呢?说来真是令人咋舌。在两三个窗户的后边就有一对夫妻,每天晚上像鸽子那样回到他们的鸽笼里去睡觉。接着他们在早晨清醒了,喝过咖啡,丈夫到街上去,到某个地方为家人寻找面包,妻子在家里不断地、拼命地要把尘埃扫出去,使那小地方变得干净。到下午四五点钟时她跑到门边,和邻居相见,大家谈谈天,吸吸新鲜空气;到了晚上,他们带着疲乏的身体再上床去睡。他们就这样生活下去啦!
还有其他生活水平比较小康的人家,住在较好的公寓里。他们有着更“美术化”的房间和灯罩。房间更井然有序,更干净!房中有一点空处,但也仅是一点点而已。没有太多经济上的烦虑,债务也较少,可是,同时有较多情感上的纠纷,较多离婚的事件,较多不忠的丈夫晚上不回家,或夫妻俩晚上一同到外边去游乐放荡。他们所需要的是娱乐。天啊,他们须离开这些单调的、千篇一律的砖头墙壁和发光的木头地板去找娱乐!有些人的确有着欢乐的生活,但有些人没有。可是大体上说来,他们比那些工作劳苦的人更不快乐,感到更多的无聊和厌倦。然而他们有一部汽车,或许还有一座乡间住宅。这么一来,在乡间劳苦工作的人,希望到都市去;在都市赚到足量的金钱,可以再回乡间去隐居。
当你在都市里散步的时候,看见大街上有美容室、鲜花店和运输公司,后边一条街上有药店、食品杂货店、铁器店、理发店、洗衣店、小餐馆和报摊。你闲荡了一个钟头,如果那是一个大都市的话,你依然是在那都市里,你只看见更多的街道,更多的药店、食品杂货店、铁器店、理发店、洗衣店、小餐馆和报摊。这些人依靠什么生活度日呢?他们为什么到这里来呢?答案很简单。洗衣匠洗理发匠和餐馆堂倌的衣服,餐馆堂倌侍候洗衣匠和理发匠吃饭,而理发匠则替洗衣匠和餐馆堂倌理发,这便是文化。这不是令人惊奇的事吗?我敢说有些洗衣匠、理发匠和堂倌一生都不曾离开过他们工作的地方,到十条街以外的地方去。谢天谢地,他们至少有电影,可以看见鸟儿在银幕上唱歌,看见树木在生长,在摇曳。土耳其、埃及,喜马拉雅山、安第斯山,暴风雨、船舶沉没、加冕典礼,蚂蚁、毛虫、麝鼠、蜥蜴和蝎的格斗,山丘、波浪、沙、云,甚至于月亮——一切都在银幕上!
(庄妃轩摘自《城市快报》2013年1月8日,王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