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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

2013-12-25王鼎钧

读者 2013年4期
关键词:西北风酒香降雪

王鼎钧

感恩节后,圣诞节前,美国东部地区总要降雪。事先,西北风跑来开路,把千里黄叶收拾干净,把千家万户的大衣从衣箱里抖出来,把老公寓的暖气锅炉修好,给汽车换上雪地胎。西北风拂乱了异国游子的千虑万念,也在他们心中注入一腔冬愁。

我已30多年没见过平地上的雪景,当大雪压下来时,我是忧郁之中带着兴奋,而兴奋终于压倒忧郁。来此后见到的第一场雪不大,地面上浅如敷粉,恰可把人迹印上石板路。第二场雪十分壮观,雪花如帘如幕在窗外深垂,整天整夜不曾撤除。夜色中雪帘的反光射入玻璃窗,在室内墙上跳动。如果我是20岁,我愿意在此凭窗而坐,从柔和而神秘的微光里看少女的红唇。但我已55岁,梦游症已不药而愈,斗室内一无所有,只一缕诗魂若隐若现,渐淡渐远。

第二天,我起身看静止的雪。不,是静止的大地,静止的世界,看雪神新绘的世界地图,看它简化一切线条、遮住一切颜色的大手笔。由此到地平线,不知千里万里,极东极西,只有风起雪飞,茫茫如烟如雾。在故乡,人们说雪是上天给小麦送来的棉被;在这里,雪简直是天神给大地缝制的新制服。天地相连,苍茫一片。记得来美时曾在云絮中飞行,云层如新犁过的田亩,天空在我脚下,而我确信那是万里积雪。而现在,在高层公寓中看雪,却疑那都是云,此身漂浮太空,太空无边无际、无始无终,一失足即是永远的降落,降落降落降落,在与空气的摩擦中,一身的原子、分子七零八落。

但是在我的视线内有一座铁塔,孤零零的铁塔,顶天立地的铁塔,全身披挂着硬冰,屹立不动。雪只能替它涂上颜色,不能抹掉它的形状。这样的建构必定是在坚固的地面上经营根基,深深地、紧紧地抓住大地。它好像是大地竖立的一个信物,宣告这世上所有的不只是冰雪,有比冰雪更真实也更永久的事物。

雪地上屹立的铁塔使我想起一棵树,一棵百年大树。传说中有这么一棵树,在一家酒店门外的大雪中挺立,行人走到树下就可以闻到酒香,就不会被冻死。我跟那些在风雪中佝偻而行的伙伴,曾经拼命地找寻这棵树。那是在千山万水之外,另一处冰雪世界。那也是浩浩荡荡的大雪,混混沌沌的大雪,没有方向,没有距离,而我们一直在行走。我们须眉皆冰,艰难前行。走,只是为了一个传说;站着不走,就会被冻成冰柱。身后留下一串狼藉的脚印,风过处,脚印立即被掩盖,如同我们根本没有移动位置,只在原地踏步。不论我们的身躯有多大,不论我们的脚印有多深,如果我们倒下,一切都会随之消失。可是,据说,那棵百年大树永远不会被雪埋没,那家酒店也一样,永远飘溢着酒香。我们一直走,一直在找那香洌的酒气。

这样的大雪下过几场,到3月,风就从一把利刃变成一张擦脸的软纸了。树在迫害快要结束时才露出受害的样子,疏枝萧条。它挣扎向上,青里泛红,这是生命的信息。天边密林里,树以它们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呼号。春树年年绿,寻常见惯。黎明即起,林中各种各样的鸟喧哗不已。鸟是树的喉舌,它们正在发表新生代的宣言。

日复一日,直到枝头结出小苞来,红红的,鼓鼓的,如初生的腊梅,外面也裹着一层蜡衣。虽然气象台仍然不断预报还要降雪,但是蓓蕾不顾一切地涨大。这年的最后一场雪真的下了起来,雪势虽然凌厉,但是攻不破蜡封的小小堡垒。树叶在襁褓里生长、等待,紧紧地卷成一团。然后,有一天,在艳阳高照下,蜡衣突然炸开,嫩叶欣欣伸展,转眼间,满枝新叶布置下满眼春景。

我在树下呆望良久,这些树这么性急!这么勇敢!春尚未至,先伸出头来迎接,争先恐后,抢着在盛夏之前长好一树浓荫。然后,任凭那些树述说雪的掌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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