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议中国的民族问题和美国的族群问题
2013-12-23首都师范大学连煦
首都师范大学 连煦
民族、族群、国家和阶级这几个概念经常是纠缠在一起的,它们之所以重要就在于概念拥有形塑现实的能力,控制着意义的生产。世界上本不存在纯粹的真理,但人们追求真理的梦想却从未停止过。真理实际上只是人们主观上认定的事实、是对某种知识高度一致的解释,一旦这种解释获得了其合理性和合法性,它就变成了人们心目中相对固定的观念。久而久之,固定的观念就被当作真理。①Jamie Morgan,Truth,Knowledge,and Belief:A Philosophical Contribution to the Problem of Images of China,Modern China,2004.30 (3)pp.398—427.因此,重要的不是真理,而是对事实的认定以及对知识的解释。显然,在不同社会、不同时期和不同语境下,事实的认定和知识的解释是具有流动性的。
民族本身是一个西方概念,它从西方传到日本,再从日本传到中国,对民族的解释是在不断发生变化的。在西方,民族的概念是族群(ethnicity)。族群指从情感上自我认同于某一群体,并由于这种归属感而区别于其他群体的人群。当然还有其它的解释,比如,用共同的历史和共同的政治解释民族被看作公民化的定义;而用共同的文化和共同的祖先世系解释民族被看作族裔化的定义;还有斯大林定义民族的四个共同:共同的语言,共同的经济基础,共同的地域和共同的文化意识。在中国,民族是被政治实体化和疆域化了的族群。如果用族群的概念,则包含着去政治化的倾向。对于各种民族定义和理论,学者们多有争论,这种现象也从一个侧面验证了解释的多样性和重要性。
学术界大概存在着以下几种不同的民族/族群理论:文化说、社会互动说、原生论、工具论、辨证阐释论和民族—国家构建论。文化说认为是不同的文化把人们区分成不同的族群,共同文化是族群意识的客观基础;社会互动说认为族群是社会组织,是在人们交往互动中形成的,并且主位认同因为能够导致有意义的行动所以是比客位识别更为重要的因素;原生论认为族群源于人们社会生活中的原生情感,是不可或缺的,是生物理性的表达;工具论认为族群是非正式的利益群体组织,是参与资源竞争的有效工具;辨证阐释论是对原生论和工具论的结合,认为族群既有以世系为基础的文化构建,也有以利益为基础的社会构建;民族—国家构建论认为是资源和意义的不对称权力关系构建了族群。①Thomas Hylland Eriksen,“Ethnicity versus Nationalism”,in Journal of Peace Research,1991,28 (3),pp.263—278.应该说,这些理论都有其解释依据,从某个特定角度看都有合理的一面,并且它们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各种民族现象的出现和人们认识的不断深入,在前人理论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因而最新的理论往往能够在当下得到更多的承认。今天,权力不对称是集中讨论的热点,因而民族—国家构建论也就成为当下合理的解释。
不仅民族和族群的含义相互缠绕,国家和阶级也参与到民族和族群的关系中来。国家意味着充分的主权化和地域化;阶级的划分依据是人们的经济地位,因此阶级是有着共同政治和经济利益的群体。对这些概念的解释已经具有高度的一致性。②Ana Maria Alonso,“The Politics of Space,Time and Substance:State Formation,Nationalism and Ethnicity”,in Annual Review of Anthropology,1994,23,pp.379—405.民族问题和阶级问题的纠结,关键在于社会资源的分配。当下的阶级概念已经被冲淡,通常转化为一个阶层的问题,甚至普化为一个社会问题。无论是阶级、阶层还是社会问题,它们与民族问题的关系都在于处理好资源的分配,而资源的分配又是和权力、和社会公正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中国的民族问题有其历史的根源,但民族问题的激化更多是现实社会矛盾所引起的。从政治上看,各个民族都要求得到承认和尊重。但承认和尊重不是一句空话,不仅仅是从思想意识上支持民族平等和共同进步。承认和尊重意味着权力和资源分配的平等,有着经济上的诉求,而权力和资源分配取决于国家的政策。建国以来,国家政策一直将少数民族作为优待的对象,在教育、就业和经济发展等方面实施倾向于少数民族的优惠政策。如果国家政策没有问题,那为什么没有达到预期的目标呢?有学者认为,解决中国的民族问题,应以地区标准替代民族标准、以实在的地区发展计划和投资政策替代民族优待政策。我自己认为这两种政策都有利于少数民族的发展,但它们的共同问题在于实施的监督环节。
法律和政策的制定是非常审慎的,建立在实践经验和理论检验的基础之上。无论是少数民族优待政策还是地区发展计划,其初衷和目的都是为了促进少数民族的发展,都考虑了社会公平的因素。但是,社会公平是不可能绝对化的,在资源总量不变的情况下,照顾了一个群体的利益,就必然会损害到另一个群体的利益。每一个群体从自身角度出发,都会有不公平的感觉。因此,任何政策都必然有它不足的一面。在政策无法达到完美的情况下,其不足是可以被接受的,因为人们理解它的初衷和目的,也能认识到社会现实和发展阶段对政策制定的束缚,但人们不能接受的是政策实施中人为的极端不公平现象。比如,高考时,给少数民族考生加分的政策就被某些掌握权力的人滥用了。政策无论怎样改进,只要实施政策的人存在滥用权力的可能性,社会不公的现象就不会消失。
任何一种政策的实施实体都是不同层面的权力阶层。即使制定政策的最高权力阶层全面考虑了少数民族的利益以及各个阶层之间利益的平衡,在实施的过程中,它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其它层面的权力阶层所利用,使其倾向于自己阶层的利益。政策中最需要被关照的阶层往往是数量最多的、处于社会最底端的人群。他们不掌握任何权力,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左右到政策的实施。因而,当优惠政策最终到达那里的时候,它或许已经失去了优惠政策本身的意图和作用了。
各个阶层之间权力的不对等决定了资源分配的不对等,这种现实其实也已经被人们所接受,虽然很可能是一种无奈的接受。但当这种不对等引发的差距和不公平超过了人们可以忍受的程度时,各种问题就被叠加在一起,从某个导火索爆发出来。记得看过一则新闻报道,大意是说一个美国姑娘为其中国男友申冤而走上了连很多中国人都害怕的信访之路。她详细比较了美国和中国的相关法律条文,认为它们之间并没有很大的本质差异,但是在人对法律的处理方式上就大相径庭了。我想作为国人,对这样的现象和境遇是不难想象的。我在这里并不是要说美国人的法律有多好、美国的法律执行有多么严格。众所周知,美国法律也有很多漏洞,有钱人也会重金聘请律师为自己开脱,甚至把黑的说成白的。但应该承认的是,美国的监督机制是比较完善的,至少没有人可以轻易地成功摆脱。中国并不是没有监督机构,而是它们没有真正地发挥作用。当各个层面的权力阶层将政策进行“合理化运用”时,这些监督机构很可能迫于压力视而不见,甚至与某一个权力层面达成了共谋。所以,监督要靠机制,而不是靠人。
基于以上的理由,我认为检查和监督机制的正常运转对政策的实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腐败现象是社会不公的巨大源头,我们不可能期待完全用教育和舆论去约束人们的行为,反腐败和消灭社会不公现象需要依靠强有力的检查和监督机制。当检查和监督机制确实开始发挥作用时,政策就能得到更好的贯彻和落实,社会不公的现象就会逐渐减少,人们心中的不公平感就会减弱,相信自己通过努力能够改变现状、有正常的社会渠道使生活变得更好,从而把注意力转移到自身的发展上,社会矛盾和民族矛盾也就会相应减少,使社会进入一个大家都希望看到的良性发展的循环。
在全球化大潮中,并不是只有中国面临着民族问题。美国的族群问题似乎一点也不比我们的简单,而且也是不断有新的问题涌现出来。通过反观他者,我们或许可以更好地认识这一问题。
美国始自1790年的人口调查旨在显示各社区人口构成的变化。当今美国社会中,人们多元化的族群认同已是非常普遍的现象。根据2010年的初步统计,美国20 岁左右的年轻人当中将近一半是双种族混血或多种族混血,因而这一代人已经把多元化的社区看作是相当正常的一种现象。一个被采访的女孩称自己同时拥有印度、巴勒斯坦、荷兰和希腊四种血统。在填写人口调查问卷时,美国人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认定一种或多种族群身份,有些美国人虽然是双种族混血或多种族混血,却出于自身某种强烈的民族认同而只填写一种身份,体现出比较强烈的原生情感。有着白人血统的美国黑人总统奥巴马在填写2010年的人口统计调查问卷时,只选择了“黑人和非洲裔美国人”一种身份。我想这种选择应该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原生情感,他的黑人族群身份同时还是象征资本和政治资本。身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位黑人总统,毫无疑问,他所代表的黑人族群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地位,这种地位使黑人在社会竞争中拥有更多机会,更有可能走向一个更高的阶层。因此,奥巴马有义务强化他的黑人身份,为他所代表的这个族群争取更多的社会和权力资源。在美国今天的社会中,虽然所有人都公开拥护族群平等,但真正的族群平等,无论是现实中的平等还是思想意识上的平等,都远远没有实现。黑人族群以及其他少数族群在美国社会中仍然是弱势群体,他们与白人族群之间的矛盾从来没有消失过。在美国经历了金融危机之后,首先被裁员的就是少数族裔的就业者,他们无力与白人族群竞争,大部分人始终挣扎在社会的底层。
2009年10月,美国路易斯安娜州的一位法官拒绝为一对跨种族的恋人签署结婚许可证,理由是他认为根据自己的经验跨种族的婚姻都不会长久,而且不论是白人社区还是黑人社区都还没有做好准备去完全接纳跨种族婚姻所产生的后代。考虑到今后他们两人的孩子可能受到歧视,这位法官断然拒绝了他们的结婚请求。事件的结果是这位法官主动辞职了,两人在另一位法官的主持下顺利结为夫妻。耐人寻味的是,辞职法官的妻子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她的丈夫明明知道这样做违反了法律,但出于道义上的责任还是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①Associated Press.Interracial Couple Denied Marriage License.October 15,2009.http://www.msnbc.msncom/id/33332436/ns/us_ news-race_ and_ ethnicity/.October 16,2009.当第一次看到这条新闻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1865年美国就已经废除了奴隶制,此后的一百多年里,美国一直在反对种族歧视。144年后居然还有人因为不同的种族和肤色而不能通婚,这不能不令人大跌眼镜。但是,仔细想一想,似乎也不能完全归咎于那位“铁面无私”的法官。至少,他没有简单化和机械化地处理法律条文,宁肯牺牲自己的法官职位,也不愿意做出违反自己意志的决定。他的决定反映出美国社会所存在的深层问题,法律和政策并不能解决一切矛盾。人们根深蒂固的族群观念和意识并没有因为时代的进步、文明的发展和法律的健全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2010年5月,美国亚利桑那州州长Jan Brewer 签署了一项新的州移民法,从而在整个美国掀起了轩然大波。新的移民法规定,亚利桑那州的执法警官在对某人的公民身份产生合理怀疑时,有权要求该人出示证件和扣留该人。旧的移民法只规定执法警官在嫌犯实施犯罪行为时才有行使拘捕的权利,其它情况下只有询问的权力而没有扣留的权力。亚利桑那州之所以修改移民法,主要由于亚利桑那州与墨西哥接壤,每年都有大量的墨西哥移民非法涌入,由移民引发的贩毒和吸毒犯罪率不断上升。州长Jan Brewer 认为以奥巴马为首的联邦政府并没有真正负起责任保护好亚利桑那州的公共安全,所以亚利桑那州才有必要采取行动,用更为严格的法律捍卫自己的权力。奥巴马对这番言论显然极为不满,当Jan Brewer 要求到华盛顿面见奥巴马进行磋商时,总统的回复是:“你不要打电话给我,我会打电话给你”(Don't call me.I'll call you.)。②Fox news.Arizona Governor Vows to Fight Any Federal Lawsuit Over Immigration Law.http://www.foxnews.com/politics/2010/06/17/clinton-administration-file-suit-arizona-immigration-law/ June 20,2010.这一事件产生的真正影响是美国其它七个州也在酝酿效仿亚利桑那州,准备出台自己的新移民法,从而使白人族群与拉丁族群的冲突升级。
2010年5月22日,美国福克斯新闻网站进行了一项网络调查,询问美国最大的海外威胁是什么。两天内有48000 多人参与了调查,认为基地组织给美国造成最大威胁的占22%,认为塔利班给美国造成最大威胁的占2%,认为伊朗给美国造成最大威胁的占37%,认为朝鲜给美国造成最大威胁的占8%,其它占31%。两周之后,参与调查的人数几乎翻了一倍,但调查结果的百分比却没有什么变化。令人意外的是,在第一页显示的前六条跟贴中,网民都认为奥巴马是美国最大的威胁。说明这位黑人总统自上任以来所奉行的国内外政策正在受到美国民众的批评和挑战。奥巴马在美国被看作是一个“社会主义者(socialist)”。他所倡导的医疗改革方案被认为是一种平均主义,与美国的传统价值观背道而驰,挑战的是美国中产阶级的个人利益。由于美国的中产阶级主要是由白人族群构成的,非洲裔、拉丁裔、亚裔等少数族群游离于美国的主流社会之外,阶级的利益之争便又搀杂了族群的利益之争。再一次证明无论在哪个国家,阶级和族群始终是缠绕在一起的,只不过在不同的时代有时表现为显性有时表现为隐性而已。
最近的墨西哥湾漏油事件,又是一次对奥巴马近海石油开发政策的沉重打击。当英国石油公司尝试了“罩顶法”(top cap)、“虹吸法” (siphoning)和“灭顶法”(top kill)等一系列措施仍未能制止石油泄漏后的第21 天,奥巴马终于“愤怒”了,他指责英国石油公司 (BP)、美国跨洋货运公司(Transocean)和美国哈利伯顿石油服务公司(Halliburton)在国会听证会上互相推卸责任,要求英国石油公司在负责清理费用之外还要赔偿给当地经济带来的损失。有人认为他的态度还不够强硬,也有人马上站出来说奥巴马的做法“不够美国” (unamerican),是对英国石油公司落井下石。目前法律认定范围内的赔偿金额为7500 万美元,而美国方面的要求是100 亿美元,是法律规定赔偿的一百倍之多。①MSNBC video:BP CEO says he won't step down.June 6,2010.尽管墨西哥湾漏油事件使美国焦头烂额,但对石油的巨大需求令其无法停止近海石油的开发。奥巴马的执政能力正在经受严峻的考验,这位黑人总统的政治前景可谓堪忧。
从以上几个美国近期所发生的事件来看,美国社会内部的张力正在不断增强。经济危机不但加剧了国内不同族群间的矛盾,也使美国与其传统盟国之间的关系受到了挑战,黑人总统奥巴马可谓内忧外患。尽管如此,美国仍然不忘指责中国在处理新疆和西藏等民族问题上的政策,继续扮演着“自由民主的捍卫者”角色,体现了两国意识形态上的根本对立。美国的法制社会也许走在了中国的前面,但美国的经验告诉我们,法制无法消解社会的一切矛盾。一方面,法制的完善是一条必经之路;另一方面,法制不是万能的终极方案。中国民族问题的解决要靠国家的政策,也要依靠意识形态的统一。本着社会公正原则的国家政策将有利于各民族意识形态的统一。监督机制对于一个国家的民族或族群政策的执行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来自新闻舆论的监督尤其能够凸显异质性人群之间的矛盾和冲突,最终促成问题的解决和引发现实的改变。当不同的民族和族群都能够尊重他者的文化,相互之间能够毫无顾虑地自由交往和通婚时,民族和族群问题也就不再是一个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