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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麻雀一样飞行

2013-12-20张事业

天涯 2013年1期
关键词:小贩米兰老婆

张事业

像麻雀一样飞行

张事业

乐木天失踪的三天三夜,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谜,包括他自己。

那天是一个普通的日子,快下班的时候,林如海给我打电话,说周末了,我们耍一耍吧?我本来是不情愿的,因为那一阵广州的楼顶和海珠桥上三天两头会站着往下跳的人,整个广州不停地上演着活报剧,媒体忙得不亦乐乎,我也累得够呛。但林如海神秘兮兮地说他老家来人,给他捎来一瓶祖传秘方炮制的苞谷酒,据说功效如何如何了得。我就笑了,说那我们就去乐木天家吧,让他补一补。于是林如海马上通知策会午,说下班后直接去乐木天家。

任何时候去乐木天家都无需通知他本人。按照时下的说法,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宅男。离开办公室,他准在家里,除此之外,他顶多会在楼下小区的亭子里抽一支烟,时间绝不超过八分钟。我们到的时候,亭子里没人。林如海按他家的门铃,没等回应就说,我啊,开门。于是防盗门就咔的一声开了。我们坐电梯上到十八楼,乐木天已经候在门口。林如海说,还没吃饭吧?

乐木天的老婆是他上司的女儿,人长得很漂亮,脾气没得说,还能做得一手好菜,我们都很喜欢她。我们去他家从不预约,进门后,往沙发上一靠,她就把功夫茶摆上了,接着我们喝茶,胡吹神侃一阵,然后吃饭;吃完饭后,我们继续喝茶,打麻将,她就消失了,跟田螺姑娘似的。那天照例如此。

我们后来回忆,那天唯一有印象的是林如海的酒。酒装在一个土罐里,倒出来很混浊,黄不喇唧的很没看相,但的确很香。林如海说,这种酒需一只海南岛的猕猴,公的,连皮带毛,在五指山的密林里架一口大锅,再添加在悬崖峭壁上采来的神秘药材,熬制七天七夜,等成了膏状后焙干泡酒。我们自然都恶作剧般地劝乐木天,对于结了婚的人来说,这种药酒总是一样有用的东西,而我们喝得再多,到头来都是浪费。

乐木天似乎喝了不少,总之是比平常喝得多。接着打麻将。那天我手气很臭,一上来就点了个大炮。当时我有一种预感,就觉得今天会输得很惨。于是我借口事先没有掷骰,要求重新叫风。结果方向互换,我们每人对调了位置。重新坐下后,我突然觉得身体的某个部位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一股热流如涓涓泉水流到一个地方。我摁住手上的牌,问他们有什么感觉吗?他们就一齐不怀好意的笑了起来。林如海说,你们终于相信我了。

继续打麻将,瞎聊,至于聊了些什么,我们都记不大清楚了。我猜想无非是女人股票房子马英九奥巴马之类的。在这种场合,林如海永远是主角,当年大学的时候就是这样:寝室停电之后,林如海说,弟兄们,今天我又发现了一个女生。我和策会午便虚心的听他介绍那个女生的头发鼻子眼睛嘴巴和胸脯;而乐木天总是一言不发,他比我们大,是一个老成的人,所以我们四人只有他做了政府机关的官员。

大约五点多钟的时候,桌子上没有烟了。他们表情很痛苦,我则幸灾乐祸。林如海对策会午说,我们两个掷骰子,谁小谁去买。乐木天赶紧把牌一扣,说我去我去,你们不知道地方。当时我看了一下表,五点四十五分。策会午扒开窗帘,天已大亮了。

乐木天出门的时候才想到没拿钱,又到桌子上他的手机压着的那迭钱里抽了一张五十。临出门他说,很快,旁边有个小店,你们赶紧撒个尿吧。

停下来后,我才感到浑身酸疼。我走到阳台上活动手脚。早上很凉快,也还算安静。我看到天空中有一群麻雀飞过。在广州这个嘈杂的城市里,除了这种东西,已经看不到别的鸟儿了。

这就是乐木天失踪的开始。半个小时以后,我们觉得不对劲,轮流下去四处寻找,小区里已经醒来,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但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去向。这让我们十分奇怪,林如海嘀咕道这家伙怎么了,把我们撂在他家里这算什么呢?策会午说要不我们走吧走吧。这时他老婆也起床了。尽管我们都心怀鬼胎,她仍一如既往的给我们每人下了一碗面条。他能去哪呢?我们不知道。吃完面条后,我们破天荒第一次帮她收拾了一片狼藉的屋子。我们很尴尬。我们走的时候说,嫂子他会不会是被哪个女人拐骗走了?你看他的手机还在。她不自然地笑道,他大概是到哪溜达去了。

从他家出来后我惴惴不安。一到宿舍我就给他家打电话,他老婆说他仍未回家,听声音已然十分焦急。我赶紧打电话给策会午和林如海,他们都没有他的消息。我开始给所有我认为他有可能去的地方打电话,一点消息都没有,他好像是人间蒸发了。

我渐渐开始有一种不详之感,但我找不到任何理由。绑架,拐骗,迷路,似乎都不可能。唯一有可能的是离家出走,可我相信如果全世界的男人都离家出走了,乐木天也肯定是最后的一个。他生活得如此幸福,在我看来简直就是完美:大学毕业进了政府机关,不到三十就当了科长,而且注定以后还会当处长或者局长;住一百平米的房改房,岳父是顶头上司,老婆美丽贤惠。这就是我们从小想象中的康庄大道啊!

到了中午,林如海给我打电话,说如果到了晚上仍然没有他的消息,那就必须报警了。他皮笑肉不笑地说要不还是先在你的报纸上发个寻人启事吧?又问我问过他老婆没,他们最近是否吵架?我说得了吧,谁不知道他们是公认的模范夫妻呢!林如海说那也未必,他亲爹亲妈一辈子没红过脸,结果到老了还离了婚。我要他也再仔细想想乐木天可有其他的什么去处,昨晚熬了一宿,此刻我又困又饿,感觉身体有些晃晃悠悠的了。

我吃了一碗泡面,倒头就睡,迷迷糊糊中听到电话铃响。我抓起电话,还没出声,就听见电话里显然是有意压低了的笑声,然后是乐木天的声音,他说我给你说,你得给我保证了,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只给你一个人说啊,我现在在杭州。我困得不行,甚至于把白天发生的事情都忘记了,懒洋洋地回道哦是吗?你去杭州做什么?出差吗?乐木天顿了顿,说这个暂时不告诉你,总之你要替我保密,我老婆那里,你得给我编个理由,告诉她一声。我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就挂了电话。我接着睡了一觉,睡得很沉,似乎还做了一个梦,仍然是在打麻将。

一觉醒来,屋子里很暗,我想看看到几点了,拿过手机,这时我才猛地想起乐木天的电话。我赶紧打开手机,查找通话记录。那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连忙回拨过去。电话通了,是一个老女人的声音,我说我找乐木天,他还在吗?那女人很不耐烦地说我这里是公用电话。我问她刚才是不是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打过电话?她更不耐烦了,说你知道我这里每天打电话的人有多少?我怎么记得。我生怕她撂了电话,小心翼翼地说请问你这里是不是杭州啊?可没等我一句话说完,电话就断了。

我查了,还真是杭州的区号。我有点恍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个梦?但电话号码显然是真的。天又黑了,一天都过去了,他居然去了杭州?就那样穿着一条短裤,手里捏着买烟的五十块钱?我怎么想都觉得这像是一个恶作剧。可干这种事的也许是林如海、也许是我、还也许是策会午,但怎么会是乐木天呢?

我正迷糊时,电话又响了,是策会午打来的,他在电话里嚷嚷道,喂!这可真是奇了怪了,你说木天搞什么鬼名堂啊?他刚才给我打电话,你知道他去了哪吗?他回他老家了。我说是吗?他神经病啊回老家干什么?策会午说他给我说是去看他外婆。我说活见鬼他外婆不是早就死了吗?策会午道是啊是啊,我也这样说,他说他就是突然很想他外婆了,于是就回去了,我还说呢就算是这样吧,你总得给我们说一声啊,你就是不给我们说,好歹也得给你老婆说吧?你知道那家伙怎么说吗?他居然说我想去哪就去哪,不行吗?

我们都知道乐木天的外婆,因为他经常和我们说起她。一开始我们还以为是他瞎编,说得多了,我们才信。据乐木天说他外婆年轻时是一个美貌非凡的女子,她爹是远近闻名的财主,别人都叫他员外。员外买了很多地,钱从哪来的,除了他老婆,谁也不知道。原来他老婆的爹,曾经是一个占山为王的土匪头子,膝下只得一女。老土匪一辈子打家劫舍,杀人不眨眼,唯独对自己的女儿百依百顺。后来老土匪中了箭毒,临死前亲自挑选了女婿,嫁了姑娘,也留下万贯家财。按照老土匪的嘱咐,他们隐名埋姓,远走他乡成家立业,后来就生下了乐木天的外婆。这女子从小生得如花似玉,方圆几百里,无人不知。十六岁时,她认识了一个跑江湖的戏子,三天后他们趁黑夜私奔,她娘也就是那个土匪的女儿骑着一匹来不及套鞍的裸马,一手握一把菜刀狂追不已,可到底没有追上。一年后那个戏子就死了,他外婆抱着刚满月的儿子回了老家。在接下来的年月里,他外婆平均每四年嫁人一次,每次的结局如出一辙:生一个儿子,男人一命呜呼。尽管如此,她的美貌仍然令无数的男人如飞蛾扑火视死如归。直到她四十三岁时,她嫁给了一个三十岁的男人,也就是她的第七任丈夫。这一次婚姻维持的时间最长,十年后那个男人才死。唯一不同的是,他们这次生下了一个女儿,也就是乐木天的妈。乐木天因此有六个舅舅,可他们的爹都不是同一个人。

策会午问我,你估计他说的是真的吗?我怎么想都觉得有些诡异,他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我要策会午查查乐木天的那个电话,看看是哪的号码?策会午说他已经查过了,的确是乐木天老家清河的。我问他乐木天还说了些什么?策会午说完了他就是一再重复不要给任何人说起这事,特别是不能给他的老婆说,他就是突然想念他外婆了,没有其他的事。

要不就是什么,我好像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叫什么间歇性精神障碍什么的,策会午说。我想起乐木天给我的电话,实在是想不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能肯定的是他离开了广州,而且不希望别人知道,我觉得很困,便对策会午说好了,知道他没事就行了,管他去了哪呢。可他老婆那里的确是个麻烦,我想不出什么词儿给她回话。于是我给策会午说你给木天老婆打个电话吧,随便瞎编点什么,我困得不行,必须睡一会了。策会午在电话里嚷嚷道喂喂,你也太缺德了,你自己怎么不给她去说?我怕他和我纠缠,赶紧关了电话。

很快我就开始做梦。我梦见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漫天的霞光,有一条清亮的河,河里有鹅卵石和鱼,河畔是密密麻麻的树林,树干泛着白光。我知道我一定是来过这个地方的,可我记不清楚了。我拿着照相机,但怎么也对不准焦距,镜头里一片模糊。我总做这样的梦,要么是按不下快门,要么就是没装胶卷,最后沮丧地醒来。

我不能确定是电话铃把我吵醒的还是我恰好醒来时电话响了,我仍然在想这个熟悉的地方究竟是哪呢?电话是乐木天打来的。我没好气地说你怎么回事啊?还让不让人睡了?我睁开眼睛,外面一团漆黑。乐木天笑道好了好了,醒醒,我有事给你说。我回过神来,冲着电话吼道,你咋回事?究竟在哪?他嘿嘿地笑,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嘛,我在杭州。听他那口气,仿佛无辜得很。我问他那策会午怎么说你回老家看你外婆去了呢?他说你吼什么啊吼什么啊?我那是应付他的,你不知道他那张嘴,跟婆娘似的。我说,你发什么神经?莫名其妙跑到杭州做什么?他顿了顿,说哎哎我怎么就是发神经了?你们干的发神经的事情还少吗?那次你骑个破自行车要上黄山,还有那年元旦我们在大排档喝酒,你和林如海喝醉了打赌跳珠江洗澡,要不是我你们没淹死也冻死了,我不就来了杭州吗?你们谁没来过杭州?怎么我来就成发神经了?

我打断他的话,说得了得了你少啰嗦,你说你究竟去杭州干什么呢?他干笑了两声,然后吞吞吐吐地说,我说啊,你得发誓不告诉任何人,也不能告诉策会午和林如海,我不放心那两个家伙。我不耐烦地说,行了别跟个八婆似的。他又唠叨了几句,确认我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才说,你还记得米兰吗?我不由得愣了,米兰?他说是啊是啊,米兰。我吃了一惊,你去杭州找米兰吗?他尴尬地笑道,我突然想见她,你不要笑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也有些尴尬了,我问他见到米兰没?他迫不及待地告诉我,他一到杭州,就打的到了莫干山路的浙江电视台。电视台大楼比想象的要气派,他说。他到的时候才下午四点,大楼前进出的人很少,很安静。马路边有一个推着三轮车的水果贩子,他买了两个很大很红的石榴,掰开了一粒一粒地吃,一边和卖水果的小贩聊天。小贩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脸上长了很多的疣子。他问小贩是不是经常看电视?小贩说谁不喜欢看电视呢?他于是问小贩知不知道浙江电视台一个叫米兰的节目主持人?小贩说他当然知道,那女人真漂亮。接着他们开始讨论像米兰那么漂亮的女人究竟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男人?脸上长疣子的小贩认为米兰早就被人包起来了,不是大官就是大老板。他很生气,说你们都不了解她,米兰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是一种清香的高雅的花儿,它不会像玫瑰一样被人插在花瓶里。那小贩嘲笑他是她的粉丝。小贩很肯定地说,只要是花儿,就会被人采了,一个女明星,没被人包,这说出去谁信呢?他们聊了很久,他的两个石榴也吃完了,又等了一些时间,天已经黑了,大楼里陆陆续续有人出来,他不再理会喋喋不休的小贩,睁大了眼睛看着门口。出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从人群中一眼认出了米兰。

七年了,她几乎毫无变化,他说。她穿着一条浅蓝色碎花连衣裙,棕色坡跟凉拖,拎着一个细条纹帆布小包,唯一的变化是不像大学时扎着马尾了,换了短发,不过就显得更加的冷傲和高贵。她当然不会看见他,他远远地跟在她的后面,尽管很远,他还是能闻到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清香,这气味很熟悉,他知道那不是她洒了香水,而是她身上散发的气息。那清香就好比一根不绝如缕的丝线,牵引着他。和他想象中的一样,米兰没有开车,也没有人开车来接她。她先是顺着莫干山路走了几百米,然后左拐进入文三路。他觉得她的背影在灯光下有些漂浮,在一家糕点屋的橱窗前,她略略停了停脚步,看那里面陈列的精致的糕点。他想她有一颗孩子般的心,喜欢一些看起来漂亮的东西。米兰最后进了一个叫欣园居的小区,小区似乎有些旧了,一些外墙上爬着密密麻麻的常春藤。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了一串钥匙,摇了摇,于是发出清脆的金属声。他知道她一定是在钥匙上拴了铃铛。他站在一棵女贞树下,看着她上楼,听脚步声慢慢的上去,然后停下,最后,五楼的灯就亮了。

他坐在花坛边路肩上,仰望五楼的灯光,心里的喜悦像潮水一样不断涌起。她打开了窗,拉上窗帘,她的身影一闪就不见了。他努力听五楼隐约的声音,凭那些声音他可以猜测米兰进门后怎样喝水,怎样打开音响,怎样规整东西,这中间她接了两次电话,后来她跟着音乐哼唱,他听过那首曲子,伦敦格里小调,那种淡淡的感伤有如米兰。他想象她的生活,想象她屋子里的情景,觉得黄色灯光下的一切都是熟悉的。

现在,她关了灯,她睡了,你说她会梦见有个人傻乎乎地蹲在她的窗下吗?乐木天问我。此刻我睡意全无,我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即使是在广州,这会都已经安静了。我知道他还在等着我的回话,可我举着手机半天说不出话来。我觉得心里有些酸酸的,说什么话的兴趣都没有。我希望他以为我已经挂了电话,但他很有耐心,直到我忍不住咳嗽了一声,他似乎自言自语地说,她肯定会做梦的,你说是吧?

是你在做梦吧?我说。他把我弄得有些心烦意乱了,他根本不在意我说什么,也许他原本就是要找一个听众而已。我几次打断他的话,我说你老婆急死了,看你怎么给她交待,又说我很困,真的很困,我每次打完麻将,感觉人就跟从坟墓里爬出来似的。不管我怎么说,他就是没有打住的意思,这不像是平日的他。我冷不丁问他,你究竟在哪?杭州啊,我告诉过你几次了。他说。我说我是问你这会在哪?他说我在一个公用电话亭。我无法想象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亭子,这样的一个亭子会是在杭州的哪一条街上?是的,我去过杭州,我并没觉得杭州和广州有多大的区别,全中国的城市全都一样。只是这个乐木天让我感到从来没有过的陌生。

我再也睡不着了。我开始回忆一个叫米兰的女人。曾经有很多次我这样想,如果有人问我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我就这么告诉他,你去看那种叫米兰的花吧,那种米粒大小,乳白色的花儿,它常常淹没在滚滚红尘中;当你路过的时候,你在不经意中闻到清香,那种清香与这混浊的世界如此格格不入,以至于你会觉得它原本就来自天上。你是找不到它的,哪怕它就在你的面前。一直没有人问我,也就没有人知道我的苦恼和喜悦。即使是在同学四年之后,我们都只知道,她是满清贵族的后裔,她爷爷的爷爷,是当年大名鼎鼎的山西巡抚毓贤,也就是刘鹗笔下那个声名远扬的酷吏。她的爷爷是红四方面军的一个团长,西路军西征时死于茫茫戈壁。至于她,我们知道的就是一个美丽如米兰的女子,她总是那样的安静,像一朵花默默的开放;她的一颦一笑,如水一般明亮清澈。我们能感受到她的存在,但我们永远无法进入她的世界。那时,每到夜晚,在宿舍停电后的例行胡说八道中,我们会对所有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女生津津乐道,但唯独对她我们总是有意识地跳开,似乎对她的任何不恭都是对自己的亵渎。我们几乎从来没有谈起过她,但彼此都知道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她都是在那个最干净的位置。我记得有一次去图书馆,我抱着书找座位时,她正坐着读书,旁边的座位上放着她的书包。她冲我微微一笑,拿起书包,示意我坐下。我在她的旁边坐下,刹那间整个世界离我远去,那晚的时间是那样的漫长而又短暂,我不知道我究竟读了些什么,脑子里全是空白。后来我花了三个星期的时间给她写信,一封写好以后,又写了一封,直到毕业,我也没有把信给她。

我原以为这个叫米兰的女子从此就成了我的记忆,可现在,我满脑子都是她屋子里温暖的灯光。

我一宿没睡。天亮时外面下起了大雨,雨打在树叶和地面上的声音沉闷而喧哗。这是广州的雨季。道上行人匆匆,大家把自己包裹在灰暗的雨衣和五颜六色的雨伞下,一只鸟儿也看不到了,它们当在耐心的等待雨过天晴。我想象杭州的天气,很希望这会接到一个拨错了的电话。我捏着手机,等了很久,并没有电话打进来,于是我给策会午打过去,他没有开机。我接着找林如海。林如海还在睡梦中,他含含糊糊地问我有什么事?是问乐木天吗?你们不用找了,这家伙去了新疆。我冷笑道,那是,没准他已经到新西兰了。林如海打了一个哈欠,说是啊是啊,我怀疑他得了神经病,要不是他老婆告诉我,我还真不相信。我松了一口气,这么说他老婆已经知道了,用不着我再绞尽脑汁编造一个可信的谎言。我问林如海是否相信乐木天的话,不觉得老成持重的乐木天突然变了个人吗?林如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也许,他渴望一次飞翔。我一愣,他接着说,他去了布尔津。

我恍然大悟,想起昨晚上梦见的那个地方正是布尔津,那条蓝色的河是额尔齐斯河,泛着白光的是白桦林。三年前,我跟着一个流浪的图瓦人来到河边,那个披头散发脸孔黧黑的汉子四仰八叉的躺在河滩上,吹着一根秸秆做的奇特乐器,他指着河水用生硬的汉语说,你去洗一洗,你就干净了。我脱了个精光,扑进河水里,那时是八月,河水清凉。在下水之前,我对着这条大河,长长地尿了一泡尿。我相信河水会把我的气息带到遥远的北极。

一整天我都有些恍惚。今天的广州似乎十分平静,没有跳楼的人,也没有围观者,交通顺畅,因为下了雨,酒鬼们都懒得出来,因此城管也无事可做。在报社晃了一圈后,我借口头疼溜回了宿舍。真的开始头疼,也许是因为前天的通宵麻将。林如海曾经恶毒的把打麻将比做手淫,事后的懊悔在下一次的诱惑面前总是毫无抵抗。我胡乱找出一堆影碟,一部接一部地看,直到看得昏昏欲睡。

手机铃响的时候,又一天过去了。电话是单位打来的,说是刚接到一个报贩来电,海珠桥上又发现了要跳桥的人,要我马上赶到现场。我赶到桥头的时候,正是早上上班的高峰期,桥上人潮汹涌车流滚滚。那个小报贩认真地等着我,这段时间我们早已成了熟人。人呢?我问他。他似乎有些扫兴,告诉我警察刚刚把人带走,也没费什么周折。我正要转身,他拦住我说,你知道吗?我已经注意这个人三天了,他在这桥上呆了三天,走过来走过去,我早就发现他要跳桥,要跳桥的人我已经一眼就能看出。我不想再听他啰嗦,他连忙说,这个人和那些人不同,他不像民工。我问他为什么?他嘿嘿一笑,这个人的脸很白净。

报贩的话打消了我回去的念头。我来到越秀派出所,警察还没有上班,值班的女警察认出了我,笑吟吟地说我知道你会来。我回她苦笑,问她那人在哪?她抓起一串钥匙带我顺走廊走过去,一边说,这个人可有意思了,他居然爬到桥墩上去睡觉,喊也喊不醒,我们只好把他抬到派出所,抬来了他还没醒呢,这会他说不定还在做梦,他身上什么证件也没有,我们得等他醒了才能问他。

她打开门,我一眼看到乐木天躺在一张条椅上呼呼大睡。我使劲拍他的脸,他嘴里含混不清的咕噜着什么。女警察似乎心情不错,乐呵呵地望着我。我捏着乐木天的鼻子,他啊了一声,终于醒来了。他不慌不忙地坐起来,从短裤口袋里摸出一包烟,问我,怎么?你不是不抽烟吗?大概是我的神色有些异样,他才有意识地左右看了看。他盯着女警察,疑惑地问我,这是哪?

我从他手里抽出一支烟,问那女警察借了打火机点上。我抽了几口,告诉他这里是越秀派出所。他吃了一惊,说我怎么会在这?女警察咯咯地笑,说这可奇了,原来你们认识。我一连猛抽了几口,对他说,这得问你,你怎么会在这呢?

他有些慌乱,看着手中的烟盒发呆,我下去买烟,这不是我买的烟吗?女警察笑吟吟的摇了摇手中的钥匙,对我说,这么巧,你们认识,那就没什么事了。我拿过烟,抽出一支,点上后递给他,我说,走吧,出去再说。

我们走出派出所的大门。今天天气的确不错,大雨把街道冲刷的很干净,几只无所顾忌的麻雀在树枝和人群的缝隙中自在的跳跃。我问乐木天这几天究竟去了哪里?他似乎瞌睡还没有睡醒,半天才回答我,我没去哪啊,我不是去买烟了吗!我问他你饿吗?不饿,就想抽烟。他说。他抽烟的样子很贪婪,烟雾腾腾。我也学他的样子使劲地抽,感觉抽完这支烟后,眼前必定会出现一副不同的情景。

张事业,作家,现居广州,已发表作品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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