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学问和人生邓正来

之所以讲这个题目，是因为这是一个完全与我自己相关的题目，源于我个人的生活经验。我不讲教条、空洞、套话的东西。两个主题：人生和学术。人生讲什么？讲气象、讲境界。人不正则无气象，无气象则无大学问。如果每个人日常生活都在偷鸡摸狗，那么也不可能做出大学问来。学术讲什么？四个字：追比先贤。

——邓正来

■

我是1978年的大学生，当年在四川外语学院读书，1982年考入北京外交学院，但我的研究生却还没读完就当了学术个体户。说的难听点，就是盲流。1998年，我依旧在体制外。

坚持三项原则：第一，拒绝接受国外任何讲学、访问的邀请。忙于读书，没时间。第二，拒绝参加国内任何学术会议。中国的学术会议，上午讲的是那些东西，下午还是那些，然后就是旅游，这怎么能叫学术会议。第三，拒绝接受任何杂志社、出版社的约稿。没有空写他们布置的作业，我只发表我自己爱写的、感兴趣的东西。

2003年，吉林大学党委书记张文显教授打电话问我：“神仙，你在干什么？”当时我正写完一本书，应他的邀请，第一次去了东北，与老师和学生们做了很好的交流。临别之时，老朋友张文显邀请我加入吉林大学。我说你胆子太大了吧？北大、清华请我我也没去，你有什么本钱请我？我就提出我的条件：如果要我加入吉林大学，第一，我终身不参加任何政治活动，不担任任何行政职务；第二，我终身不参加事务性的学术活动，只带学生。我本意是想以这两个苛刻条件刁难他，但他召集老师全体投赞成票，对我说：“别人提的条件都是讲条件，你提的这‘两不条件其实是无条件。你是真正的体制外人士。”

我和你们一样年轻过，作为现实中的人，必须考虑个人同这个教育体制、同这个学术体制、同这个社会体制之间的关系。在考虑这些关系的过程中，要考虑如何在这样一种体制中养成独立品格。品格绝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建构的，浩然正气是养出来的，是从小就做起的。没有独立品格，就没有自由意志，没有自由意志，就没有个人的学问。

■

我有两类学生。一是通过考试报到门下的，硕士、博士加起来有60多个吧。还有一类学生，私塾弟子，从本科生到博士，都有。

我给学生上三门课，这些课名听起来很怪。

第一门课叫“原典精读”，读西方原典、原著。这种方法你们可以尝试，完全可以自己去做，用十年时间认真读书，你们完全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我上这门课，课堂上不准交头接耳，不准商量，可以查字典，只有这样你才知道自己真正不懂的地方在哪里。我要求他们一句一句地阐释原意，第二个同学如果不同意可以提出自己的见解，如果同意则继续进行，最后由我点评。这门课不是翻译课，但它训练的是一种品格，一种“一个字都不能混”的品格。我有三字真经：慢慢来。学问之道在恒久，在雕琢，慢慢来。我们读原典，还有一个作用，就是分析大师是如何提出他的问题、如何明确化地展开他的研究思路、如何得出他的结论的？

第二门课叫“大师思想讨论课”。Seminar这个词，费孝通先生最早翻译为中文是“席明纳”，意思是每个人席地而坐，探讨问题，明析事理。我要求我的学生，每个人只研究一个人的思想，三年硕士、四年博士，七年时间都做一个人，把他搞清楚，大师是怎样生产知识的。我要启示我的学生，每个大师的思想都不是孤立的，绝非自说自话，学术、学科之间并不是一个个的孤岛，而是存在着紧密的勾连，是有脉络、有层次、有体系的。

第三门课叫“小南湖读书小组”。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我每次去吉林，学校安排我住在附近的南湖酒店，我一般在那里上这门课。在这门课上，不许读法学的书籍。我带他们读知识社会学、读经济学、读政治学、读人类学、读哲学。

■

第一个作业叫做双周一书，读翻译过来的法学书籍，读过之后把学术报告发在网站论坛上。这样可以让别人知道你究竟读了没有，读懂了没有，你的阅读和体会得到别人的认可，人家就会跟帖赞同，否则就会回帖砸你，这是网络平台提供的开放性阅读的好处。

第二个作业是每周读两篇文章，只读中国人写的。我会推荐一些中国的好的学者，比如刘小枫等人写的文章。这个作业不用写阅读报告，只要发个email告诉我你读了什么文章。

第三个作业是你推荐给我一篇好文章。这是考查你的鉴赏力和品位的一关，我的学生们都很怕这个环节。我认为学习的重点就是看文章和著作，而如果不能在经年的阅读中陶冶出自己的情趣，锻炼出高雅的品位，将来遇到一本大部头就足以吓死你，比如厚厚的一本法哲学原理，其实可能完全是不知所云，垃圾一部。

第四个作业是每个人必须在网上建立一个private library——私人图书馆。对你所要研究的人物的文章、著作，以及其他人研究这个人的文章、著作，都要搜齐。你搜不到可以告诉我，我帮你搜。如果你研究一个人，却连这种文献和二手文献的准备工作尚未做好，你怎么可能搞懂呢？试想，如果你在博士期间阅读的前沿文献达到几十篇之巨的话，你最后参加答辩的时候，是从未有时间阅读这些文献的繁忙的博导们向你提问呢，还是向你请教呢？

第五个作业是读书小组。我的学生们分专题分门类自发组织了好多门类的读书小组，法哲学读书小组、全球化与法治读书小组、政治哲学读书小组等，活动时间公开，并对外开放，欢迎其他感兴趣的人去听。

大学是什么？大学是university。University是什么？University是研究和关心universal的地方。你们是将人生中最华彩、绚烂的四年时间或三年时间停驻在这里，来关心和思考那些普世性的问题和人类之命运。我要求学生有两条，必须学会生活，有一个好的身体，必须学会做学问，有一个好的头脑，而这两者其实是完全并行不悖、融为一体的。

责编：徐艳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