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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珠亮的影子

2013-12-15

福建文学 2013年10期
关键词:格格水珠馆长

□ 方 淳

水珠亮拉提琴

水珠亮是大约两周后才发现,自己丢了影子的。

按照周围人对水珠亮的评价,水珠亮就属于那种先天发育不齐全的品种。譬如,大家在所有的才能上都差不多,吃饭也好,说话也好,喝酒也好,演讲也好,开车也好,拍马屁也好,写文章也好,穿衣服也好……总之,一般的人,往往都能找到均衡感,因为均衡而感到平衡,因为平衡而感到生活的和谐,感到舒适,从而觉得活得有声有色,活得美、滋润而快活。

但是,水珠亮是先天发育不良的。这种不良,就表现在找不到均衡感。譬如,在男女搭配这种自然规律上,水珠亮就表现得笨拙而不擅长。水珠亮简直就忘了,他是怎么跟前妻离婚的。他们在婚姻登记所对面的离婚接待室门口分手,他只听得妻子一声感叹:哎呀——,哪能想到呢!是啊,哪能想到呢,孩子才五岁,刚认识的时候,是妻子倒着追,百般温柔贤淑,感动了水珠亮的父母,最后才成了亲。哪能想到,过了没几年,妻子就闹着散伙呢。妻子是跟人家黏搭上了,与其埋怨自己过于笨拙,不如责怨妻子过于水性杨花。是的,就那种黏劲,水珠亮这样笨的男人都吃不消,何况稍稍正常的懂得风情一点的男人呢。

妻子走了,水珠亮一个人带孩子出,一个人带孩子进,就显得失去均衡感了。这要换了一般的男人,比如生意失败,穷困潦倒,或者五大三粗,动不动打老婆,赌个博,失个业,也就罢了,可是,摊到水珠亮头上,就真是不均衡,不和谐了。

水珠亮是一个出奇俊俏的男人。个头一米八,往哪儿一站都玉树临风,跟著名男模胡兵、影星邵兵有得一拼。这么一副现代版贾宝玉的模子,却是沙僧的心性,这就太不均衡,太不和谐了。唉,可惜啊!任谁与水珠亮处久了,都会发出一声跟前妻相同的感叹:哎呀——,哪能想到呢!是啊,哪能想到呢!

而且,水珠亮其实并不笨,笨的人怎么能学成小提琴呢。水珠亮拉起小提琴来,琴声那个悠扬,那个如泣如诉,如怨如慕,怎么能让人相信他笨得像沙僧呢。每当傍晚,大家离开办公室了,走得迟的人还在楼下的车位里倒车,水珠亮的琴声就从窗户里飘飘散散出来了。有时候是舒伯特的《小夜曲》,有时候是李斯特的《安慰》,有时候是德彪西的《幻想》,大家猜水珠亮练琴花了多少年,都猜不出。水珠亮从来都不言语。不像有些男人,会唱两首歌也炫得不行,每次轮到卡拉O K,就跟麦霸一样,不鬼哭狼嚎个够就下不来。水珠亮只是坐在一边,听别人唱。唱完了,他也鼓掌。水珠亮上台,整个观众席都会突然静下来,这倒并非他演奏得好,众人都像看到郎朗一样,而是,水珠亮这么一副严肃孤清的样子,就像在千年冰窟坟墓里陪伴小龙女多年的杨过,一出场,周围的气氛都跟着降温。

一年到头,水珠亮难得有笑脸,一点也不像剧团出来的。在剧团里,水珠亮就是拉琴的,大提琴。换到县文化馆,他就不拉大提琴,改为小提琴了。有一次,县文广局的领导问起他来,他说,大提琴那家伙太大了,办公室找不到地方练,声音太沉,会把人家吓坏的。倒也是,这几年机关里部门越设越多,渐渐地场地不够用,十来个平方的办公室,常常挤着三四个人。何况,水珠亮这么一高大的个子,往哪儿塞都显得体积庞大。

水珠亮在剧团职称已经评到高级,他也没花多少力气,仿佛都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是,自从文化单位改制,事业转企业,不到一年,剧团就难以生存下去,解散了。一天,水珠亮看到县里的报纸上文化馆在招人,就背着一把琴进来了。

进来才知道,其实文化馆不需要拉琴的。看看周围的同事,歌手余倩倩四十多岁了,原先是唱地方戏的,已经十多年不唱了,但她的真实身份是县著名企业家、某政协委员的第三任太太;画手施文昌的桌上也放着笔墨纸砚,但那完全是装模作样,只有县里要搞书画展了,施画家才铺开宣纸,三下五除二,也就刻把钟,两三枝墨梅就画成了,自水珠亮来后,从来没变换过题材,年年一幅墨梅,这也难怪,人家是县领导的小舅子;作家侯启文据说写了民间故事三四本,小学毕业文化程度,完全自学成才。

水珠亮就跟这三个人处一个办公室。刚进来的时候,因为缺少练琴房,水珠亮背一把大提琴就上露台练,没拉十分钟,文化馆领导朱馆长就把他叫过去了:“小水啊,你真勤奋啊,那琴声是很好听,但是会影响到其他人休息,对不对?”水珠亮拼命说,他试过,露台空旷,声音一下就会飘散,影响不到办公室里的人。领导的脸就稍稍暗了下来,说:“完全不影响是不可能的,多少总有声音吧?”小水只好说:“好,我知道了,不练得了,但是吃手艺饭的,不练不行啊,俗话说,琴不离手。”领导这下真生气了:“嗨,我跟你说,你还不信!你问问看,一年才轮到你拉几场啊?”水珠亮瞪大眼睛,越发想不通了:“就是拉几场也得练啊,平时不练熟,到时候怎么上场啊,要砸场子的啊?”

“好好好,你先出去。要练回家练去吧,反正不能在露台上练了,啊,不是我不告诉你啊。”领导说完,看着水珠亮走出去,就啧啧地感叹了一声:“唉,这什么脑子啊……”领导说归说,对水珠亮还是网开一面的,因为,第二天中午饭后,午休时间,底下人向领导报告,水珠亮又上露台了。领导从窗户里对着露台望了一眼,摇了摇头,嘴里嘀咕:“算了,随他去吧!现在不是午休吗,让他练半个小时,你再去叫他吧!”

水珠亮背后生出了多个影子

一天早晨起床,太阳朗朗地照在马路上,水珠亮走着走着,随意地往身后一看,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背后生出了多个影子。

虽然水珠亮一年到头,难得有笑容,但是,这一点也不影响水珠亮的形象。水珠亮的形象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时刻弥散出一种自然的光泽。进县文化馆后不久,私底下就传播着关于他的一种流言,说,到底是剧团出来的,那举止,那风度,那气质,完全有明星相。他不笑,那是深沉,是酷。他蹙着眉头,那是忧郁,是神韵。

进来两周后,水珠亮终于搞清楚,他当时是如何通过文化馆招考的了。两周后的一天,傍晚时分,朱馆长突然打电话跟他说,等会儿有个饭局,请他去作陪。“酒会喝吗?你那么大的体量,不成问题吧?”水珠亮听到“啵啵”的声音,好像领导在拍自己的肚子。“会一点,不过不多。”水珠亮老老实实地回答。“会喝就成。”领导爽朗地表示。

水珠亮的酒量是有限的,因为喝酒的机会并不多,从小在家里也没养成习惯。水珠亮的父亲是中学音乐老师,母亲是小学音乐老师,一个弹风琴和钢琴,一个拉手风琴和弹电子琴,他们两个人的遗憾都是没学提琴,于是水珠亮从小被安排学小提琴,但是到了小学六年级,水珠亮身材开始蹿个,眼看着他的长势,父母就转变心意,让他学大提琴了。身材太高大,拿着小提琴显得不怎么均衡,就好像拿一个玩具一样,看上去太不和谐了。所以,水珠亮的家庭教育是远离酒精的。进了剧团,也只管练琴评职称,并不懂什么应酬往来。

跟着朱馆长落座,才发现,自己被安排坐在靠近门口的座位,右边就是朱馆长。与馆长相对的是一个什么博物馆馆长来着,再上去相对的是两个副局长,再上去是局长,中间靠窗的上方席位还空着。

大家落座,局长开始打电话,颜笑逐开,欢天喜地的样子,声音高八度:“哦——,到了,到了,终于到了,不急,不急,慢慢来,我到门口去接您!”说着就跑出去了。两个副局长也立即站起来迎出去。两个馆长也站了起来,端出满脸的盈盈笑意。水珠亮就跟着站起来了,这是谁要来了呢,这么大的架势,水珠亮一脸惶惑。

“啊,不要客气,大家坐,坐!”领导进来了,笑容可掬,一进门就打了个手势,一脸豪气地说。

等坐下,水珠亮一看,才明白馆长叫他来的原因。博物馆馆长、副局长、局长、领导都是女的。听称谓,水珠亮算搞明白了,是分管文教的副县长。水珠亮不由倒抽一口凉气,这年月,女人能顶大半边天啊!

尽管水珠亮学不出人家的样子,端出个笑容。但他一脸恭敬的样子,还是得到了女领导们的欣赏。“你呀,还不快感谢毛县长!当初,就是毛县长的朱笔钦点了你的大名,你才能招进来呢!”局长乜斜着眼,朝他说笑道。

毛县长微笑着,并不说话,拿眼睛轻轻地扫了他一眼,便垂下眼睑,眼神落在眼前的一盘三文鱼上。“吃,小水,多吃点,三文鱼营养好!”

一个副局长马上把转盘转动起来,将三文鱼转到他前面停下。水珠亮就夹了一片蘸了芥末吃。冲味太重,呛得水珠亮差点就两眼汪汪了。这狼狈相,招引得局长首先就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了,于是一桌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毛县长将愉快抑制在肚子里,但皮肤渗透着满怀的喜悦。

气氛突然变得轻松愉快起来,话题就围着水珠亮转。从水珠亮的爸妈,到水珠亮的学琴,到水珠亮目前的单身状态,到水珠亮五岁的孩子所读的幼儿园。不过半小时,水珠亮发现,就像查家谱一样,自己的一切都暴露在饭桌上,仿佛眼前杯盘里装的菜肴就是他水珠亮家世的林林总总做成的。水珠亮后背都冒冷汗了,这是什么时候,通过哪些途径调查的,怎么自己还糊里糊涂的,却被人家了解了个底朝天啊,水珠亮不知道这一切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小水,你知道毛县长为什么朱笔钦点了你吗?我说小水啊,你可不能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局长依然乜斜着眼,故意沉着脸问。

“是啊,这是什么原因呢?先让我来猜猜。”朱馆长突然用孩子猜字谜似的口吻说。

“那还用猜,还不是我们小水琴拉得好,是艺术家。”一个副局长马上应和。

“人家是货真价实的艺术家呢,评了高级职称的!”另一个副局长用夸张的语气立即作了补充。

“是吗?文化馆引进人才工作做得好!我们博物馆也要向你们学习!”那个馆长这时候也一本正经地恭维。

“因为……”副县长这时候直了直脖子,看看左右认真猴急着等待公布答案的表情,才郑重其事地说:“大家说对了,小水真的是货真价实的艺术家,我在剧院曾经看过他的演出,他当时拉琴的神态如醉如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们对艺术家要由衷地尊敬!现在我们创文化大省,创文化强县,靠的不光是我们这些干部,还需要大量有才华的文化人,有才华的艺术家!来,我们敬艺术家一杯!”

局势变化太快,众多的酒杯突然凑到水珠亮面前,众星拱月一般,水珠亮有些惶然,轻轻碰了一转,在馆长的敦促下,破天荒喝了满满一杯。

看着水珠亮满杯落肚,局长貌似跟朱馆长说:“嗯,酒风好,有培养前途!我看这个艺术家不仅琴拉得好,搞行政也一定是好手!朱馆长,年轻人要注意培养,这个光荣任务就交给你了!”

水珠亮的影子是弯的

水珠亮自从发现身后有几个影子之后,养成了老回头的习惯。他仔细看这些影子,一度觉得奇怪,明明自己的身材玉树临风、高大挺拔,怎么影子总是歪歪扭扭,直不起腰来的样子呢,水珠亮琢磨了多少天,都始终不清楚这到底是为什么,后来也就懒得去想它了。

饭局过后,每个星期水珠亮都得上门为领导服务,毛县长和局长家都是独生子女,都是十来岁的女孩子,一个叫格格,一个叫露露,不管是格格还是露露,水珠亮都得把她们俩教好,伺候好。教什么?小提琴。

这下水珠亮有得忙碌了,他的英雄才略有了用武之地。但是,水珠亮喜欢的是在公众面前拉一首如痴如醉的长曲,而不是在两个女孩面前从“哆唻咪发”开始,这些最基础的繁琐的音部教学,简直能让水珠亮发疯。

两个女孩,格格文静清秀,不但模样长得好,而且,蕙质兰心,学得很快。而露露无论怎样耐心地点拨,哪怕手把手地教,她也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听说在班上成绩也糟糕。一天,两个人一起练习《开塞》第一首练习曲,训练手指的灵活性,学习左手指的音准和不同的换把位技巧,格格的手指纤细修长,压在琴弦上就是好看,对音准的把握也相当到位,水珠亮很满意;而露露的手指粗大,人也长得肥肥胖胖的,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学音乐的材料。但是,水珠亮有什么法子呢,难道跑到局长大人面前说,不行,你的女儿就是不行,这个徒弟我不想收。水珠亮思前想后,觉得自己的嘴实在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来,要推辞掉这门差使,肯定是不行的。自从水珠亮接了这两项活以后,看朱馆长对自己的态度,那简直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以前,他练琴要独自上天台,还被叫下来。而现在,只要往稍稍空旷的地方一站,他端起琴就可以完全陶醉地拉下去,路过的人都伸出大拇指。水珠亮一度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前后,人们的态度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但是,水珠亮就是再笨,到后来,他也终于还是琢磨明白了,他眼下的饭之所以吃得还顺当,靠的可不就是这两个小姑娘?

跟格格在一起,露露显得自卑。她吃力地用阔大而肥的巴掌肉夹着腮托,左手弯弯地伸出去,按在弦上。由于手臂短,扛得很吃力的样子。水珠亮看着,心里想,这真是活受罪啊,练的人受罪,教的人也受罪。看看露露的神色表情就知道,她一脸羞赧地涨红着巴掌肉,看格格拉的时候,就吧嗒吧嗒地睁大着两眼,一副虚伪地艳羡的样子,嘴里不住地说,格格姐姐,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呢?这样的话说多了,连她自己也感到碎烦。因为开始念叨的时候,格格还好,还敷衍应承两句,“大家基础都差不多啦,你努力努力一定超过我啦”,后来,这样的话都懒得回了,即便是一个“嗯”也懒得搭理了。露露就自己说,自己笑,完全是一副受鄙弃的模样。因此,学了两个月,露露自己就打退堂鼓了。

局长一心想要用好这块资源,自己的女儿却不想学下去了,局长心里就有点不舒服。

“这是怎么了,人家格格也不想学了吗?”

“怎么会,格格学得可好呢!”

“那你怎么不想学了呢?”

“不想学,就不想学了呗!”

“是老师教得不好吗?”

“我觉得他不是太适合我吧!”

“什么叫不是太适合你啊?”

“是我不太适合他吧!”

“少跟我烦这些适合不适合的,那格格适合吗?”

“格格当然是适合啦,他们是彼此都适合,一个教得乐,一个学得勤。”

“我听明白了,也就是他教你就没这份热心,是吧?”

“这个自然啦,人家看格格和看我的表情都不一样,那当然,我哪能跟格格比?”

“哎哟,还真看不出来,这水珠亮人模人样的,原来是这样一个马屁精。我的官比格格她妈小,他对你就这样的态度。”

“那倒也不是,是我自己不行吧。”

“看你出息的,年轻孩子哪有自己承认不如人的。我看你在他那儿真的不能再学下去了,以前你可没有这股自卑劲!”局长不知道是由于工作任务过于繁重,还是女儿的事情真的让她生气了,她突然不知哪里窝着一股火,哔哔啵啵听着就像要烧起来了。

她抓起电话,就拨给了下面的朱馆长:“我说老朱啊,我女儿最近身体不是很好,那个学琴就停掉了吧!您跟小水说一声哈!”

朱馆长一听口气,就知道局长窝着火来了。这要换了别人,天底下都捞不着的马屁机会,还不跟踩楼梯似的蹭蹭地往上走。也只有水珠亮这样头脑少了点什么的人,把好端端一桩事搞砸了。身体不好,一般是一两次不去什么的,哪有停掉的,可见就是没教好,没把局长千金给伺候好。人家成绩再差,脑子再不好使,还得看出身啊,人家毕竟是局长的闺女吗,这一片土地有几个局长来着,能当一般的学生教吗?看看,这是什么脑子。估计再过不了几个月,另一个也教不下去了,那时候,他可要看看你水珠亮还能在走廊上把琴拉得这么响吗?眼里完全没有这个馆长似的。

事情没有朱馆长想得这么不顺利。人家格格毕竟不一样,在学校里成绩响当当之外,拉起琴来,那模样,那姿态,也有了水珠亮的风采。不仅左手指的指位非常到位,而且,右手的弹簧弓位也渐渐自如起来。

学了四个月,正好赶上学校的元旦庆典,格格就上台亮了相,拉了一首《瓦尔法特》。毛县长也坐在台下,看得心里喜欢,两眼都流了泪。瞧,官做得再大,也是母亲不是?水珠亮就挨在毛县长身边,再过去一点才是凑热闹来的朱馆长。水珠亮一把年纪了,自己也没买个车,朱馆长为了表达殷勤,特意将水珠亮送到了学校演出会场。毛县长显然也心领神会,感激之情因为女儿的演奏溢于言表,特别是对水珠亮,又是拉胳膊,又是拍后背的,这些微小的动作都没逃过朱馆长的眼睛。他心想,啊呀,可别小看了水珠亮,副县长和局长比,当然是伺候大的了,大的伺候好了,啥事都解决了呀。这水珠亮,在教学上,肯定是偏心了的,要不,格格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登台演奏,而露露却要退学不上了,这一定是受了不公平的待遇。这教学可不是游击战,而是需要长期作战的。那么,水珠亮显然已经抱上一棵大树了。再怎么着,即使将来格格不学了,他水珠亮也是副县长大人孩子的老师,就这身份,也够他朱馆长抬捧的。

可是,局长的脸色就不一样了。虽然脸上也还是微笑着的,但是,说话的语气究竟是凉飕飕的了。但是,他水珠亮现在成了副县长的人,她一个局长能怎样呢,还不是照样得把马屁拍好。朱馆长知道其中的利害,在副县长面前,把水珠亮吹成一朵花似的,在局长面前,又偷偷把他说成一泡屎。这些,水珠亮都渐渐觉出来了,觉出来了,能怎样呢,啥也不能,也不关他的事,他只消拉好琴,教好琴就是了。

水珠亮的影子丢了

这样红红火火的日子过着,水珠亮也没想到为自己谋一点利益,譬如捞个职位什么的。这人的木和呆就是这样,看上去好好的一大个子,有模有样的,一到临事,就分出个子丑寅卯来了。大约两周后,水珠亮猛一回头才发现,路上没影子了,原来自己后面有多个影子,后来只有一个影子,现在唯一的一个影子也弄丢了。

职场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没个准信,不久,副县长的任命书到期,这些头头脑脑又该轮着换地盘了。格格也要准备中考,没有时间精力再来学琴了。水珠亮重新回到了以前刚进门的状态,而且,因为局长的关系,这日子突然就过成夕阳西下了。

先是练琴的时候,同事们过来过往不再有热情的招呼了。水珠亮有时觉得不好意思,人家没开口,就打算还礼来着,停下弓腰,点个头什么的来着,可是,就有那么几个人突然身板都直了几分似的就走过去了,头也没朝这边转转。也有的转过头来,打着哈哈地说:“还拉啊——!”那样子,仿佛是说,你这手艺该停一停了,是啊,你拉和不拉有什么区别呢,现在满院上下都知道你能拉琴了,可是,拉个琴究竟算个什么呢?关键是有没人稀罕你会拉。现在稀罕你拉琴的人走了,或者你没本事伺候好,那你再是狂拉还有什么用。凡是万物,都讲究个用字,跟老庄说的那样,一棵树长成参天大树,不能拿来派用场,又有什么用,但想久了,水珠亮也知道用“无用之用”来安慰自己。是啊,无用,也是一种用啊!

原先,副县长在的日子里,自己是那样忙,除了要匀出时间教格格拉琴,还有各种各样县里组织的晚会、演出,都有邀请他的帖子送来。而今,却是门前冷落鞍马稀,换了光景了。光会拉琴有什么用呢,综合能力不高,也只有拉拉琴吧,可是,你要拉,回家去拉呀,何必在单位里拉呢,在单位里拉给谁听呢,谁不知道谁几斤几两啊?这不是显摆错了地方吗?

时间长了,朱馆长就把水珠亮叫到了办公室,说是找他谈心。“水珠亮啊……”,馆长一开口的语气就是这样语重心长,“你到馆里来的时间也够长了,可是,做人做事方面,我觉得还是很有欠缺啊!你那个琴,就不能不拉吗?你大白天在那边拉,虽然是休息时间,可是影响大家休息啊!这个我已经跟你反复强调多少遍了,你还在坚持,你这是跟大家唱反调,这样的工作氛围不和谐呀,是不是?那,交给你一个正经任务,明天有个会议,有许多人要来参观,你去把瓶装矿泉水抬上来,在楼下码着呢!还有,会议要用的文件、编印的册子、光盘都要在信封里装好,矿泉水最好分发在位置上,接着把信封装好。”

原来第二天是有个文化论坛什么的。现在全国都在讲要建文化强国了,省里就提出文化强省,到了区县,就成了文化强县。怎样体现文化呢,人人都在说文化,都在提文化,都在探讨文化,这论坛就是为了探讨如何建设文化强县来着,当然其本身也是一种尚佳的文化形式的体现。这么多人到县里来探讨文化、交流文化、繁荣文化,就得做好各方面的工作,这些工作都是相当琐碎而纷繁芜杂的。譬如,需要人人一瓶矿泉水摆上桌面,这些矿泉水就得有人去订,去搬运,去分发呀。人家来了,总要有东西让人家看看吧,印些小册子、光盘之类的就免不了。除了这些,还得让人家乘兴而来,满意而归,总得送点精致的小礼品什么的吧。那就得装好礼品盒。客人来了,总要表示欢迎,横幅什么,以及再高级一点的电子屏什么的,就更是少不了。而这些林林总总的琐碎的事情都得有人去做,去完成。水珠亮现在是艺术家吗?他在台上就是一艺术家,在台下,就该少摆艺术家的谱不是?谁说艺术家只能搞艺术创作、表演的,艺术家难道不要吃喝拉撒?既然艺术家也是需要吃喝拉撒的,就得会做吃喝拉撒的事。

举行论坛的会场在六楼,矿泉水一箱箱的码得整整齐齐,在底楼。水珠亮得先把一箱箱水推进电梯,到了六楼,又得把它们一箱箱拉出来,抱到会场门口。水珠亮再是玉树临风,干起这些事情来,怕也只能是昨夜西风凋碧树了。这些粗重活,水珠亮一生从未干过,朱馆长有话在先,就水珠亮这么大号的个子,不让他去搬谁去搬。水珠亮脱了平素的一身行头,黄色风衣,褐色的围巾什么的,只留了薄薄的一件棉织单衫就下去了。矿泉水25瓶一组来着,是整体用尼龙塑料外壳包装的,虽然少了纸箱的重量,但拎起来着实不方便了,搞不好,就把塑料膜外壳撕裂了,所以,只能蹲下腰,一包包地把它抱在怀里,送到电梯,先压在电梯门口子上,使电梯不至于自动闭拢,然后,才能回转身去抱第二包。水箱堆离电梯门大致有五米的距离,水珠亮想,没事,不就是十来包东西吗,没干过的事情也是要慢慢学起来的。水珠亮就一次又一次地蹲下,把水一次次地抱在怀里,再一次次地放下,这一趟活干下来,水珠亮背上都湿了,汗水贴着内衣,棉织单衫怀前已经起了一个个小绒球,热,水珠亮后来把单衫也脱了,只剩下内衣。等这些活终于干完,他穿过走廊,去上厕所时,清了清喉咙,朗声唱起了《长江号子》:“哟—嗬—嗬……哟—嗬—嗬……,一声号子我一身汗,一声号子我一身胆……”

上厕所的时候,水珠亮看到自己的尿撒出去,比平素都长都远。是的,许久未劳动了,这一番折腾,使自己精力充沛呢!是好事。水珠亮安慰自己。接着又去装礼品。装礼品的人可多了,不止他水珠亮一个。每个礼品盒装好,还要分发到座位上。刚才水珠亮抱来的矿泉水,也需要一瓶瓶放到会场桌上去。水珠亮就先发矿泉水。这矿泉水虽然只是一瓶水,发起来也是有讲究的,譬如,都放在左上角,地方是不能乱动的,放倒了,放歪了,都不行,不美观,不漂亮,不精神。会场是讲究精神的地方,细节决定成败。所以,不光是矿泉水要放好,其他礼品盒也是要放好的。礼品盒就放在会场的每一张椅子上,但是既然要讲究整体效果,礼品盒就不能有的正面朝外,有的反面朝外,要将能显示文化强县的那一面朝外,每一个礼品盒除了要清点里面物品的数量,都要一个个放正来,不能东倒西歪。水珠亮于是就一张桌子一张桌子地放矿泉水,完了,再一张椅子一张椅子地放礼品盒。

影子丢了就丢了呗

这样的琐碎的杂务渐渐充斥了水珠亮的生活,水珠亮多少有些变化了,原先那种逼人的帅气,说到底就是云遮雾罩的艺术气质渐渐淡去了,一种说不清楚的纷乱的味道混绕在水珠亮身上,那是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说不明白,不够情愿,但只能任其发展下去的气味。水珠亮对此深有察觉但毫无办法。水珠亮现在走在马路上也从不回头了,他想,影子丢了就丢了吧,去找回来,那是要花力气、动脑筋的,他也这个年纪了,再混上一两年,也人到中年了,还有什么指望。

现在,水珠亮也基本不再照镜子了,很少再在围脖上套上他的褐色围巾了。不再有什么晚会和表演来邀请他,那些花花绿绿的邀请帖远离他的生活了,他就像是过早地过气了,背时了,被遗落在某个角落了。而他每天所能面对的只能是这样的生活。

有时候,半夜里醒来,水珠亮也想想,明天是不是给毛县长打个电话,或者到她那里去诉说诉说自己的处境,看看有没解决的办法。但是,毛县长毕竟是个县长呀,格格也不再学琴了呀,像这样的县长千金,多少人等着排队上门教呢。这人情跟距离是成反比的,远了就凉,人走茶凉。水珠亮想,不去麻烦人家指不定还给人家留个好印象,搬出以前的交情再去麻烦人家,那就像是吃隔夜菜喝隔夜茶,味道总是两样的了。而且,说起来,自己不是还在单位里呆着吗?还不是照样拿着工资吗?人家怎么你了?不就是演出少了,多出了一些碎活吗?哪个单位没碎活啊,哪个演员能保证做常青藤啊?人总有背时背运的时候,为了这些小事去麻烦人家,就显得拎不清了。

其实,要把影子找回来,水珠亮也想过,不是没办法。露露不是还闲着吗?把好意传达到,多上几次门,工作做到家,人心总是肉长的。可水珠亮就是水珠亮啊,这孩子不是学琴的料,能当牛一样教吗?人家学着累,自己教着也累啊,还有,究竟是丢不起这个份,涎不起这个脸啊!那么,就这样下去吧,做做杂务,练练身体,也很好。人总得自我安慰吧,不然,怎么活下去呢。

水珠亮现在也不再想练琴了,一是因为不能再练,朱馆长已经严肃地找过他几次了,而且,来来往往的同事都拿他做透明的玻璃人了,这琴拉给谁听呢。有时候,水珠亮下班路上遇到高架桥下自己摆个音箱就在那里吼的年轻人,水珠亮真羡慕他们那种年轻的干劲,那种生猛的不按照章法出牌的大胆。水珠亮想,自己他妈的都混到啥份上了呢,都不如瞎子阿炳呢,阿炳抱了个破琴,还能以琴谋生,还能有来来往往的路人做观众,自己到哪里拉去呢。水珠亮也不是没想过,要不要开辟第二职业,晚上去咖啡吧或者高级会所拉拉琴,兼赚些外快收入,但是,这消息必然会传到馆长耳朵里,文化干部到消费场所赚外快,像什么话,这顶帽子到时候吃不了还得兜着走呢。

辞职不干,水珠亮也想过,可是,自己这不是费了九牛二虎才考进的事业单位吗?这人啊,有几个十年呢,这不,再混个十来年,就日暮西山了吗?捧着体制内的金饭碗不要,再到外面瞎闯荡,毕竟不是年轻时候了。这不上不下的,这不正是尴尬的年纪吗?上有老下有小的,总要有交代吧。

琴不练了,最主要的是练习了也没有用武之地了,琴艺就荒疏了许多,就像缺人照料的菜地,渐渐地杂草丛生了。回头想起来,有时候水珠亮也有些不甘心,眼见着女儿渐渐长大了,他想,对呀,把女儿教会,不就有共同语言了么。所以,手痒的时候,他就回家拨弄拨弄,他现在啊,每天只盼着下班了。

水珠亮现在走路头也不回了,他不关心影子的存不存在,他知道也许这样反而更好,虽然他连穿着也不再讲究了,镜子都不再照了,但是,他套着一件长久未洗的羊毛衫,一副落魄潦倒的样子,也能感觉出腰杆的硬朗。他想,没有影子的生活也是很好的。

有一天,水珠亮被身后小汽车的喇叭声吓了一跳,他一回头,眼光不经意地落地上,一看,瞧,什么时候,自己又有影子了,那影子长长瘦瘦的,不修边幅,有些毛糙。那可不就是自己的影子吗?他想,唉,这影子跟人的脾性还是相通的。人起了变化,影子肯定也会起变化,他知道自己的影子一定不够好看,管它呢,反正都这个年纪了,这人生,到哪儿不是混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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