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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希米致史铁生:让“死”活下去

2013-12-14小康罗屿

小康 2013年3期
关键词:史铁生丈夫

文|《小康》记者 罗屿

责编 罗屿 LuoYu7788@126.com

除你以外,在天上,我还有谁呢?除你以外,在地上,我也无爱慕。——《旧约·诗篇》

按陈希米的话讲,一切都像安排好的。

丈夫史铁生在世时每年都要对她说,等他死了,她再去德国参加书展。

2010年12月31日,“死”这件事,在史铁生这个几乎与疾病相伴一生的身体上真真切切发生了。

陈希米说,“你死了,我终于去德国参加书展。我想,一定要与你一起上路。”

那是陈希米第一次看到骨灰。

她打开丈夫的骨灰盒。她还记得,当初他走,朋友们为选骨灰盒建议很多。她不认真听,扭头找他,想问该选什么。那一刻,她才知道,与他已经无关了。

如今这个骨灰盒,是她选的,她想,该是他喜欢的。那是真正好木头做的,很沉;线条简洁、朴素,没有雕花。她拿出一小片骨灰,放进王安忆当初送给他们夫妇的一个优雅的小木盒里。

没有眼泪。

或许陈希米觉得,这是她不用孤身独行的唯一方式。小木盒每时每刻陪在身边,丈夫便在身边了。

史铁生的确在。

德国小镇罗腾堡,在碎石子铺的路面上,在石砌的尖顶房子旁,陈希米长久驻足。渐渐地,她眼前多了他,他还是穿着那件蓝色的冲锋服,坐在他的电动轮椅上……

她说,他一定是发现她喜欢这儿,于是来了。他知道她多想他也能跟她一起来看看,于是来了。

之后,她和“他”买了黑森林布谷鸟咕咕钟。那是他喜欢,她也喜欢的。

她把它挂在北京的家里。时间一到,挂钟上的布谷鸟就叫,水车开始工作,音乐响起来,男孩和女孩开始亲吻……水车、小木屋、门前的栅栏、小树、草地、木凳、漂亮的窗帘……她觉得,那就是他们未来的家,自由平安。

陈希米每天都会给挂钟上弦,这个机械挂钟不准,和标准的时间不一致。但在陈希米看来,这却正好。她就是要它的时间和这个世界的时间不同,它是另一种时间,意味着另一种存在,单属于他和她。

有时,她会让挂钟随便走,完全与这世界不相干。因为他说“没有时间,只有转动”——她记着呢。

有时,她会让它夜里不工作,因为他睡觉怕吵啊。

有时,她会让它随着人间的时辰,跟着她一起过完白天,再进入黑夜。就好像他来访。这对她而言——时间才是又开始了。

那是属于史铁生与陈希米的时间。他们的独处时刻。

陈希米渴望那样的时刻——在家里,和“他”在一起,长久地坐着,可以读书、写字——那是他期望她做的事儿。而在她内心深处,史铁生也是一直在的——是她独自吟诵时的倾听者和应答者。

2012年12月31日,是史铁生去世两周年的日子,而陈希米也完成了她的怀念散文集《让“死”活下去》。

“写给你”成为陈希米想念史铁生的方式。因为在她看来,“写出来,才跟什么真正的东西贴近了,没有空隙了,心才是实心的。”“写出来的,就像保障,想念落成了想念,悲伤驱走了悲伤。”

“到处都是你,到处都没有你”

丈夫去世后,陈希米试图让自己接受史铁生“死”这样一个事实。

或许,她有过挫败感。

就像《让“死”活下去》所描述的:“我每天都回家,你每天都不在!”“每一样东西,每一个时辰,每一点每一滴都在说你不在!到处都是你,到处都没有你!”

甚至,陈希米在杂志上看到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夫妇墓照片后,也会推想自己。她算出韦伯活了56岁,韦伯妻子玛丽安妮活了84岁,而韦伯死后,她又活了34年。陈希米说,她不知道上帝还要她活多久,还要她做什么,“34年,超过了我们在一起度过的年头!34年!分别的日子未免太漫长!”

正因漫长,陈希米才需要某种世俗的方式想念丈夫。她甚至开始理解解金玲,也就是剧作家陈白尘的妻子。理解她在丈夫去世之后十四年间,每天为其灵位点香泡茶;理解她在丈夫去世后竟不顾儿女企图自杀,当儿女问她为什么要生下他们时,居然回答:“你爸喜欢孩子,我是为他生的……”

但陈希米知道,史铁生一定不同意她“效仿”。因为他在时,从来都鼓励妻子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他甚至到处托孤,希望她能再“嫁出去”。

无论史铁生还是陈希米,谁也没有预感到2010年12月30日,一个本是再寻常不过的周四,却成了他们相处的最后一天。她甚至记得之前的某天,他还开玩笑说,看来自己一时是死不了了,没有得任何要死的病,可能真要活到七十岁去了。而在救护车上,史铁生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没事。”

陈希米还记得,12月30日当天她在下班路上接到史铁生给她的最后一个电话。五点半他们还在家,他说:“今天全赖我。”史铁生指的,是上午透析前他们曾为护腰粘钩设计是否合理的争执。而救护车到了后,她仍然没有对噩运有所感觉,甚至犹豫去不去医院。她想,这么冷的天,别得不偿失给他弄出感冒来。

到医院,得知是颅内大面积出血,陈希米决定不做开颅手术。

再之后,史铁生进了手术室等待做器官移植。“那时,已经意味着永远没有了你,”陈希米回忆说,“你做得滴水不漏……嘎巴死;顺利捐献器官……之后第四天是你的六十岁生日,我们跟你聚会,试图使你‘卷土重来’。”

灵魂相恋 在朋友们眼中,史铁生与陈希米是真正的灵魂伴侣。他曾写过:“我真的活过来。太阳重又真实。昼夜更迭,重又确凿。我把梦里的情景告诉妻子,她反倒脆弱起来,待我把那支歌唱给她听,她已是泪眼涟涟。”

史铁生在时,朋友们曾开玩笑说,他和陈希米没有过婚礼,应当在他六十岁过个隆重的生日,请好多人,像现在人家结婚收份子钱一样,那得收多少?只是,他的六十岁生日,那个在陈希米口中试图使他“卷土重来”的聚会,竟是葬礼。

史铁生不喜欢遗体告别,陈希米就坚决不搞。葬礼也没有哀乐,因为陈希米觉得,丈夫一定愿意如此。告别会的工作人员认为只有白色的盖布“才像样子”,但陈希米执意要给史铁生盖上被他称作“巨能盖”的暖色花被,因为在她看来,那是他喜欢的,被里“藏”着他二十多年的生活。当有朋友抱怨有官员来告别会,说长长的官话,并半途离开时,陈希米则认为,若史铁生在,也是不会拒绝“官员”的。因为他是一个“老好人”,不是原则问题,不会拒绝,更何况对方是真心。

那一天,陈希米以“聚会”为名,说出了对丈夫深深的思念。

她说,史铁生一辈子最大的福气是朋友多,和朋友,他们有过无数次难忘的聚会,可是,特别是到了透析多年之后,他却成了朋友们的聚会上最煞风景的那一个,养精蓄锐地等待聚会,刚在兴头上,他就累了,要撤……几乎每次都是意犹未尽。如今不会了,“今天,我们不用再时时看表,怕他累,怕耽误他宝贵的、少得可怜的用来写作的时间。今天,他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力气,和我们一起尽兴,再尽兴。”

陈希米还说,死,曾是他们两个人几乎随时调侃的话题。1997年,他们在普林斯顿大学,草坪上,一个孩子在捉萤火虫,陈希米记得,他向往地看着那个孩子,对她说,“你记着,有一天我死了,那个孩子,你肯定认得出,就是我。”

“我爱你,以我童年的信仰”

陈希米在史铁生追思会上的发言,平静却撼动人心。

而史铁生对陈希米最美的情话,被外界所熟知的,恐怕就是那首《希米,希米》:“希米,希米/你这顺水飘来的孩子/你这随风传来的欣喜/听那天地之极/大水浑然、灵行其上/你我就曾在那儿分离……希米,希米/你来了黑夜才听懂期待/你来了白昼才看破樊篱/听那光阴恒久/在也无终、行也无极/陌路之魂皆可以爱相期?”

曾经,陈希米怎么也不会想到,史铁生会把写给她的情诗拿来发表。这“多么不像他。”更何况,陈希米之前曾说过多次,将来要把他们俩的情书都烧掉。

见到情诗发表,陈希米有点吃惊,但她当时忙得没有多想,只是想,“他老了,就让他脸皮厚吧。”史铁生离开后,她才懂得他的良苦用心——“他是在为死做准备,他要人家知道,他的老婆是他的帮手,也是他的知己。他要感激她,要彰显她,要给她荣耀。”

在外人看来,史铁生与陈希米爱得如同神仙眷侣。

友人赵为民曾撰文回忆,陈希米会为丈夫随时递上药片,捏腿,缴费,盖章,接电话……处理一切他做不到的烦心琐事,又随时笑盈盈地与史铁生哲学对答。用陈村的话说:“那是天使的笑,是那种忘忧的笑,忘我的笑,来去自由的笑,让看到的人也喜悦的笑。没人比她笑得更美好。”被朋友们戏称是“史办主任”的陈希米让“凝重的史铁生再没有装扮殉道者的理由和必要了。”

和史铁生做了近20年邻居的王耀平则记得,他的“铁哥”和他讲过“没有陈希米,自己就活不到今天。”史铁生还说:过去逛书店,他需要带个望远镜,对着柜台书架观望,选书买书都很费劲。有了陈希米,她买什么书,自己就看什么书;她喜欢的书,也是他喜欢的。在王耀平看来,陈希米影响了史铁生。她的光辉把他照亮。

史铁生夫妇灵魂层面的相知相依,被无数友人称颂艳羡。皮皮说,“铁生和希米在平凡的日常细节中建立起的精神世界,以及那里所发生的一切交流,像阳光透过滤镜,点燃了生活中的细节琐事。他们在一起读尼采和一起吃饭;他们在一起交流《理智设计论》和他们一同去医院透析……一切都像绳子一样编织起来。”

这种心灵相依,直到史铁生生命的最后一刻。曾有报道,史铁生去世前,陈希米去旁边病房办理捐献器官手续,她刚走,史铁生就“全身挣扎,心电图立刻乱了”。她回来,史铁生便好,再去,又不行。最后,陈希米只好把手续拿到病床旁边办,史铁生便“安安静静了”。

在社会情感策略方面,主要调查学生处理学习动机、学习焦虑时的情感策略处理以及在合作式学习的社会策略上使用情况,调查结果见表3。

史铁生二十多年的老友章德宁曾对媒体说,在陈希米之前,不止一个身体健康的女性喜欢史铁生,他有过情感挣扎,但最终还是拒绝了。“因为他拒绝同情,厌恶怜悯。”

关于史铁生的“曾经”,陈希米最清楚不过。

她记得,某年某月的一天,他和她讲自己过往的故事。他抽着烟,慢慢说,她却哭得停不了。因为她知道他心里的苦。因为她和他一样,信仰爱情。

“一个瘫痪的男人,对他心爱的女人并且爱慕他的女人说,如果你确定不是爱情,就请离开,再痛苦也是我自己的事;如果确定是爱情,就必须留下和我在一起(决不要跟那些俗人一样)。”陈希米写下的这些,刚好证明她懂得她所爱的男人,懂他的自信,他的执著,他的疯狂,他的自尊,他的骄傲,他的诚实,他的信仰,他的绝望……陈希米更懂,“即使他(她)高位截瘫,你也可能对他(她)有对一个健康的男人或女人一样的欲望,反过来,高位截瘫者,对男人或女人也一样有性欲,有亲吻和抚摸的欲望,有性交的欲望……”

陈希米说,诚实,是史铁生留给她的最大财富,是对付人生最有效的方法。

因为诚实,陈希米并不讳言那个曾经与史铁生有过长久肌肤之亲的女人,她称她为H,她甚至认为,H是她可以毫无保留的人。

陈希米在《让“死”活下去》一书中对H写道:无论怎样,你给过他这么多的爱,这么多的安慰,用他自己的话,他曾经对我说过的,他说你是救过他的人,他一辈子都不能忘。你一定还记得十年前我给你的信:“我经常想,要是没有你,说不定史铁生会走不过那段艰难的日子的。”

陈希米回忆,史铁生生前,曾一再让她给H寄书。陈希米说:太贵了,寄国际邮件。史铁生笑:你敢不寄?地址变动,书被退回来。史铁生又托老同学辗转打听新地址。陈希米感慨“当着老婆,做这些事心里真有底。”但陈希米知道,史铁生做得坚定、从容,因为那是他“想过无数次的事情”,那是他“心里最宽厚的地方”。他“怀着最大的善意”,更像是“对命运最大的感激”。

至于自己与史铁生的爱情,陈希米说,他们最初便坚信要爱得“不同凡响”。

大学时,陈希米在小说《公开的情书》读到一句话“我爱你,以我童年的信仰。”书中主人公一个叫真真,一个叫老久,真真、老久,特别符合她对爱情的想象和期待。后来,她说给史铁生听,再后来,她发现他把这句话写进了文章。她一点也不意外,因为“情种都是这个样子。情种,就是打小就信仰爱情。”

陈希米记得,曾经她问史铁生:她棒还是他棒?“当然是我!”史铁生说。陈希米不服:“可人家都说男人是女人塑造的。”“说得没错!”史铁生答。——陈希米说,这个时刻,是她最满足的时刻,她以为那是她人生最大的成功。

“我们不论怎样都在一起”

2013年1月4日,如果史铁生仍在,这是他62岁生日。这一天,史铁生网络纪念馆刊发文字,追问:“灵魂安在天堂,骨灰安葬何地?

史铁生去世两年,他的骨灰并未如万千读者所愿安葬在北京地坛公园。陈希米则认为,骨灰随缘。

但其实,作为史铁生的妻子,陈希米何尝不懂地坛对于史铁生的意义。丈夫去世后,她说自己曾模仿激情的青年,去了地坛。“我没有别的方式”,陈希米说,她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才能与他相关。

陈希米也想过把史铁生的骨灰埋在地坛。没有碑,也没有墓志铭,没有痕迹,也不要什么人知道。只有那些大树,一直安静坦然,“他们只是默默地和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你肯定喜欢这样的方式,真正的朋友的方式。”

但有时,陈希米也会“自我矛盾”,她会向往和史铁生有一座共同的墓,她会精心设计,刻上他的墓志铭:我轻轻地走,正如我轻轻地来;以及我的:下一世我还将顺水漂来。

而拥有一座墓的原因,在陈希米看来,却又是那么“简单”——只是“还可能会有情侣来看我们俩。因为他们相信古老的爱情,因为他们如此相爱……”

但,墓,只是形式。史铁生说过,“不管那形式,我们不论怎样都在一起,在天在地,永不相忘”。

陈希米还记得,史铁生说,下辈子要做风。而那风,当然会经过地坛,也经过普林斯顿……经过每一处她去的地方。

她坚信:那风比得过火车,比得过飞机,不论她到哪里,都紧紧相随。

她坚信:那风里,必带着他的味道,他的声音,他的牵挂,他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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