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莎菲与多余人
——《莎菲女士的日记》主人公形象分析

2013-12-12张薇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3年8期
关键词:莎菲奥涅金丁玲

张薇

“多余人”是19世纪俄罗斯文学塑造得非常成功的一类形象。从20年代开始,我国文坛一些青年作者陆续写出了一批中国式的“零余者”,我们无法否认俄国文学对这些作者的深刻影响,也无法否认这批“零余者”与“多余人”的血缘关系。郁达夫笔下的“零余者”,已经成为学术界公认的中国“多余人”的代表。莎菲是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中的主人公,是一位“心灵上负着时代苦闷的创伤的青年女性的叛逆的绝叫者”。[1]笔者认为,其精神特质与“多余人”多有相似,可以说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第一位女性多余人。本文就将从这个角度对莎菲的形象做一番新的阐释。

“多余人”公认的鼻祖是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主人公奥涅金,之后是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中的皮却林、赫尔岑《谁之罪》中别里托夫、屠格涅夫《罗亭》中罗亭。这些人是19世纪俄国文学中贵族知识分子的一种典型。他们生活在贵族阶级趋向没落的时期,在反对专制政体和农奴制下感到窒息,不愿和上流社会同流合污,但因为远离人民,无法摆脱贵族立场,缺乏生活目的,不能有所作为。赫尔岑曾经给“多余人”下定义时说:“他们充满高贵的愿望,但羽翼折断,眼睛看到哪里就奔到哪里,他们想隐遁起来,避开生活,这是多余的,没有益处的人。”[2]长期以来我国评论界习惯简单地以“革命家”的标准去评价文学人物,用“崇尚行动”的文学批评传统否定“多余人”思想的启蒙力量,出现了对“多余人”形象在欣赏和理解中的批判倾向和拒绝态度。笔者认为这都没有把握“多余人”概念的精髓。因为“多余人”精神上的富有和思想上的敏锐、语言批判的锋利足可以使他们成为“英雄”,只是意志上的怯懦和行动上的懒惰,又使他们成为没有希望的精神叛逆者,或者说“失败的英雄”。但这并不能否认他们思想反叛的积极意义。在“多余人”产生的原因上,笔者同意刘亚宁在专著《十九世纪俄国文学史纲》中的论述,“多余人”就是“在两种文化之间,找不到位置的形象表达”。[3]83这就是说,俄国“多余人”实际上“是外来文化撞击古老俄国的结果,外来文化第一批接受者是青年贵族,他们无法停息被撞击后的震荡,而且即使震荡停息,心灵已不可能复原,于是他们就在两种文化之间,找不到一个固定的位置,不知如何行事”。[3]84正是这种茫然不知所措的状态,直接导致了“多余人”一个重要的精神特质:忧郁。这种忧郁是他们孤独行为的心理根源,他们的痛苦是随自己对周围环境的厌恶程度、随现实给他们的精神压力及个体挫折成正比变化的。这种忧郁一方面使得他们想要挣扎、抗争;另一方面又使他们不具备从这个环境中脱身出来的勇气和坚毅的性格。他们往往形成双重生活,甚至行为怪诞。但无论如何他们不再是浑浑噩噩,他们是觉醒的一群,充满希望幻灭的痛苦,有着强烈的反叛精神。因此笔者认为“多余人”的特征必须具有以下三点:(1)忧郁。 (2)思想大于行动。 (3)反叛精神。

莎菲这个文学形象在特征上与“多余人”极为相似。

首先,忧郁。莎菲是一个患肺病的少女,离开家庭,独居于北京的寓所。她虽然不是如同“多余人”一样的贵族知识分子,但属于新一代的知识青年,受到“五四”新文化的洗礼,充满新的意识观念,反对专制传统。她“同家庭决裂,又要同旧社会决裂,新的东西到哪里去找呢?她眼里看到的尽是黑暗,她对旧社会实在不喜欢,连同生活在社会中的人,她也不喜欢,不满意。她想寻找光明,但她看不到一个真正理想的东西,一个真正理想的人。她的全部不满是冲着这个社会的”。[4]正是这种理想与现实的对立、没有出路的迷茫造成了莎菲的忧郁,这种忧郁让她厌恶周围的一切,继而陷入孤独,性格孤僻,行为古怪。如同“多余人”一样,她没有目标,缺少生活目的,空虚、无聊。她渴望理解,渴望爱,也正是这种忧郁的外化。没有出路的她,希望抓住爱情这个救命稻草,将她拯救出绝望的深渊。但爱情的追求到头来仍是一场虚妄,如同皮却林不断追逐女性来排遣内心的忧郁却更加痛苦一样,他们都陷入更深的幻灭中。莎菲不肯和流俗苟合,又找不到反抗之路;留恋人生又厌倦人生;怅惘不已,又追求不止;多愁善感,又狷狂怪僻。就像奥涅金身上极其复杂的矛盾性格,概括了当时开始觉醒的贵族青年的主要思想特征、心理特征和行为特征“俄国人的忧郁症”。莎菲的性格所具有的苦闷、忧郁也正是当时一代觉醒的知识青年的真实写照。她这种病态的性格,完全是那风雨如晦的时代和封建势力十分强大的社会环境摧残迫害的结果。这种由于时代而导致的忧郁正是“多余人”的特征。

其次,思想大于行动。“多余人”另一个显著特征就是:想得多、做得少。这在“多余人”身上分为两种类型。一种如奥涅金、皮却林。他们感到苦闷,注重考察内心世界的变化。尤其是皮却林,是“典型的内省型人物”,通过反省,达到从直觉到理智的过渡,这种过渡有如医生诊病一样,知道自己的病症,对毫无意义耗掉才智和青春的懊恼。但虽然有如此清醒的认识,却根本迈不出脚步去摆脱。他们所想主要是针对自身的行为。另一种类型是别里托夫、罗亭等人。他们的思想和语言更犀利,更具有启蒙性。想得更多的不仅仅局限在自身,更是对于时代的思考。正如罗亭,不仅可以感受到时代的苦闷,而且也有干事业的雄心。可又不知怎样用行动去消灭苦闷,对事业不懂怎么干,也不愿去刻苦追求,终生忙碌,结果一事无成。但他比前一类人更多了一些具体的行动。相比之下,莎菲更接近前者。她终日感到愁苦、孤独、郁闷,充满对自己的自怜与自责。她抱怨,她迫切希望改变,可是从来没有有效的实际行动去走出困境。莎菲自身充满不可弥补的缺陷,不仅缺少行动的能力,而且缺少行动的意识。不要说她患病的身体、狭窄的生活圈子使她根本不可能拥有变革的想法,就是从她极为渴望的理解、关怀的角度来说,她也是想得多、做得少。奥涅金、皮却林无端追逐女性,虽然知道会给对方带来痛苦,可依然继续。莎菲虽然知道对苇弟的态度太过恶劣,一边自责,一边又始终对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莎菲与奥涅金、皮却林一样,由于过分注重内心的苦闷,而导致极端以自我为中心,漠视别人的情感与感受。思想大于行动还表现在所有的“多余人”都缺乏与现实对抗的勇气,多采用“逃遁”的方式来曲折地表达对现实的不满。莎菲在幻灭之后,也只有选择离开,“在无人认识的地方,浪费我生命的剩余”从而“悄悄地活下来,悄悄地死去”。

再次,反叛精神。可以说这是“多余人”非常重要的特征。若失去反叛精神,徒有“忧郁”和“多思少行”,顶多只能算是“世纪病患者”即法国文学中的一类形象:世纪儿。虽然俄国文学史家雅洪诺娃早在20世纪50年代就做出了“世纪儿”就是法国的“多余人”的论断。认为“勒内是19世纪法国文学中的第一个‘多余人’的典型”,[5]但笔者认为“世纪儿”与“多余人”有联系,但绝不是“多余人”。他们“忧郁”有余,而叛逆不足。1930年钱谦吾先生就认为丁玲创作的莎菲有着 “世纪末的病态”,他列举了六点特征。其中“第三特征,依其人的周围状况,或为厌世悲观,或对于宇宙人生的种种生恐怖心,常常困惫、倦怠、烦闷。第四特征,活动上表现很忧郁的状态”。[6]227钱先生是将莎菲作为一个颓废的厌世主义者加以否定的。但笔者以为钱先生忽视了忧郁下的叛逆。这正是“多余人”与“世纪儿”的区别,也正是莎菲更接近“多余人”而不是“世纪儿”的原因之所在。在忧郁的表层下,是莎菲倔强、不甘沉沦的灵魂。“她叫喊:我要死啊,我要死!其实她不一定死,这是一种反抗。”[6]5是对封建礼法、黑暗社会的反抗。像皮却林一样,痛苦、忧郁包含着对那个摧残他的冷酷社会的愤怒的呐喊。莎菲蔑视虚伪、矫情,蔑视传统的性爱道德。这种反叛精神,代表了历史的总倾向,谁也无法否定他叛逆的可贵性与典型性。这也是这个人物的魅力所在,也正是“多余人”的闪光点。

郁达夫笔下的“零余者”是中国“多余人”的典型。综观两者,莎菲与 “零余者”惊人的相似。莎菲就像“零余者”一样,“是一个面容憔悴、神经衰弱、高度敏感、心志不一,徒有理想而一事无成的知识分子”,[7]是“生病的战士”。他们以“‘生病的战士’的形象充当时代主角,之所以是‘战士’,因为身上沸腾着浪漫主义的激情,之所以‘生病’,因为在恶劣的气候和水土条件下,身上露出种种浪漫主义的弱点”。[8]可见他们强烈的充满罗曼蒂克的心,是在重压下的呻吟中寄寓着反抗。其发展轨迹是:从忧郁走向病态,从自怜转化为自虐。主人公越向前走,就越有更深的悲哀,孤独的绝望。而这无法抗拒的接二连三的苦难历程的精神折磨,便把主人公推向深渊,逃避,“悄悄地死去”。“零余者”由于性本能的成熟,对爱情产生了渴望,而这无法摆脱的孤独,更加剧了对爱的渴求,他大呼“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安慰我,体谅我的‘心’”,“我要求的就是爱情”,“就是异性的爱情”。 莎菲也一样。中国的“多余人”在忧郁无处排遣时往往寄望于爱情的解救。只是莎菲比“零余者”叛逆色彩更浓,在性爱的表达上更大胆,更敢作敢当。莎菲、“零余者”都极端的忧郁、孤独,他们的苦闷正是觉醒的表现,但他们的觉醒使他们变成无用,使他们与周围的人,与社会其他成员不能相通。他们的愤懑、他们的批判对这个社会没有任何功效,只能陷入更深的绝望中。

莎菲是中国的“多余人”,由于时代,背景、民族性格等因素的差异,与俄国的“多余人”相比,俄国的“多余人”更具有深刻的自醒精神,更注重客观化地表现“人生”和揭示“社会问题”,给读者较宽广的视野。他们的孤独、忧郁都同他们内心深处的民族忧患意识间接或直接相关。而“零余者”更侧重主观化地表现“自我”和充满浓厚的“主观抒情”,给读者较狭窄的天地。“多余人”是更现实的性格演员,表现出几分傲骨,有阳刚之美。而莎菲和“零余者”则是多“浪漫”的本色演员,满怀愁绪,有一种忧郁之美。中国的多余人更多是以“病态”的方式表现他们的“多余”与忧郁。

[1]茅盾.女作家丁玲[A]//袁良骏.丁玲研究资料[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253.

[2]赫尔岑.赫尔岑论文学[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62.

[3]刘亚宁.十九世纪俄国文学史纲[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89:83.

[4]冬晓.走访丁玲[A]//袁良骏.丁玲研究资料[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195.

[5]雅洪诺娃,等.法国文学简史[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86:280.

[6]钱谦吾.丁玲[A]//袁良骏.丁玲研究资料[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227.

[7]郁达夫研究资料上集[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5:491.

[8]许子东.郁达夫新论[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5:291.

猜你喜欢

莎菲奥涅金丁玲
丁玲 沈从文 从挚友到绝交
莎菲:现代“作女”形象分析
谁动了莎菲的日记?
——《莎菲女士的日记》中叙述人形象分析
自我而任性的“新女性”
——重读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
丁玲的主要作品
丁玲噩梦一场
《叶甫盖尼·奥涅金》中奥涅金的性格成因
她同时与两个男人同居,一生经历四个男人,最终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浅析歌剧《叶普盖尼·奥涅金》中奥涅金咏叹调《假如我喜爱家庭生活》的场景与表演处理
“多余人”的苦恼
——叶甫盖尼·奥涅金形象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