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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赫索格》的叙述分层

2013-12-12周本燕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3年10期
关键词:贝娄信件叙述者

周本燕

一、作家、作品简介

在加拿大出生的美国犹太作家索尔·贝娄以长篇小说见长,早期作品《晃来晃去的人》、中期小说《洪堡的礼物》以及本文要进行探讨的《赫索格》,都是贝娄非常精彩的长篇小说代表作。他的作品常常袒露出美国中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精神苦闷和内心世界,反映美国当代“丰裕社会”背后所暗藏的精神危机。在1975年,贝娄以“融合了对人的理解和对当代文化的精妙分析”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本文探讨的《赫索格》堪称贝娄小说中的经典,刚出版就引起轰动,得到不少评论家的高赞,譬如“几无缺陷的小说”、“是对我们所体验的现代生活的最完全、最深刻的体现”等等。英国评论家泰纳评价《赫索格》是贝娄“将他以前创作中探讨过的所有问题、所有感情,人类所有的困境以及所有的希望都概括、压缩在这部作品中”。作为一部观念小说,《赫索格》反映了现代社会的人道主义危机,展现了犹太中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茫然与苦闷,塑造了他注定经受各种失败与挫折的“反英雄”的现代社会悲剧式人物形象。小说着重描写赫索格内心世界的受难,充斥着大量关于人物的感觉、回忆、说理、思考、推测、臆想、分析,它们十分跳脱地混杂在一起,在赫索格的脑海中狂乱风暴似地汇成了一封封寄不出去的没有地址的信。赫索格也始终沉浸在这些杂乱无章的内心活动里面,臆想空间丰富而多变。因此,在泰纳看来,这本小说的结构是“无形式、缺组织”的。

二、《赫索格》的三个叙述分层

《赫索格》的结构看似松散,但这是贝娄为塑造主人公这一知识分子混乱思绪的人物形象而做的铺排,同时映射现代西方社会精神生活的散乱线索——这正是贝娄对小说《赫索格》所进行的叙述艺术的一次挑战。以叙述学家热奈特在他《叙事话语》中的观点来看,这部小说有着独特的叙述结构——叙述分层。

热奈特给叙述分层下的定义是:“一篇叙事文所讲述的任何事件所处的虚构域层次都要直接高于产生该叙事文的叙述行为所处的层次。”即在两个叙述层次中,其中一个叙述层次产生另一个,两者有高下之分。但热奈特并没有交代清楚如何判断“高下”。学者赵毅衡认为,上一个叙述层次的任务是为下一个叙述层次提供叙述者或叙述框架,也就是说,上一叙述层次某个人物成为下一叙述层次的叙述者,或是高叙述层次某个情节成为产生低叙述层次的叙述行为,为低层叙事设置一个叙述框架。这为理解叙述分层和进行叙述分层给出了比较明晰的方向。同时,赵毅衡对分层进行了不同于热奈特给出的虚构域、外虚构域和元虚构域的命名,它认为一部作品可以有一个到几个叙述层次,称呼只是相对的。在这一系列的叙述层次中确定一个主叙述层次main-narrative,即占了大部分篇幅的层次;向这个主叙述层次提供叙述者的,可以称为超叙述层次over-narrative;由主叙述提供叙述者的就是次叙述层次sub-narrative。他并且认为一般叙述不太能超过三个层次,再多是有意布置。

由此,小说《赫索格》可以划分为三个叙述层次。小说开篇赫索格的叙述为第一叙述层,即超叙述层;在这一层次中,赫索格对过去五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进行回忆,构成了第二叙述层,即主叙述层;而在这五天的回忆中,又零零碎碎地充满了主人公赫索格对自己一生的回顾,并由此产生许多沉思和反思,进而构成了这篇小说的第三个叙述层次,即次叙述层。

小说的开篇对盛夏时节主人公赫索格在马萨诸塞州西部一个小乡村一幢旧房子里的情形进行了描述:

伯克夏一带正是盛夏季节。赫索格独自待在一幢老大的旧房子里。往常他十分讲究饮食,现在则靠啃光面包、罐头豆和干乳酪充饥。有时,他会跑到杂草丛生的花园里去采摘悬钩子……

这一段对小说叙述的时间、地点和人物进行了揭示,同时,这也是小说第一叙述层次里的时间、地点和人物。在这一部分,基本没有情节,仅仅是叙述者以第三人称全职视角将主人公赫索格心不在焉的迷蒙的心理和身体状态刻画了出来,它是一个处于静止状态的叙述层。

从这一叙述层出发,赫索格回顾了六月底以来自己过去五天的经历,构成小说的第二叙述层。第一天,赫索格到葡萄园去看望他的朋友;第二天,他去和拥有一家花店的情人雷蒙娜会面;第三天,他去找律师西穆金,之后在冲动下想去杀死使他饱受折磨的前妻玛德琳及其情夫——他曾经的好友格斯贝奇,在见到情敌帮他女儿洗澡后,他放弃了杀人的念头;第四天,在朋友的帮助下,赫索格带着女儿一起游玩,却发生意外事故,他因携带的枪支暴露而被拘留;第五天,赫索格回到了他在马萨诸塞州西部的乡间旧屋,至此,主人公开始以平静的心态审视自我和过去。对这五天的回忆和叙述本应是连贯而完整的,但实际在阅读小说时却常感到支离破碎和混乱复杂。这是因为里面充斥了大量赫索格对自己一生的苦思冥想和跳跃式内心独白,切断了这个叙述层发展的完整性和连贯性。这一部分的叙述虽然并不是非常连贯的线性线索,但是仔细阅读我们还是能够发现这条不太明朗的线索,并且发现建立在第二叙述层上的第三叙述层。

不难发现,第三叙述层更加复杂和混乱,它充满了赫索格对往事的回顾以及由此产生的思想风暴,他的大脑总是在运转,他成天追忆、联想、推测、分析、归纳、找根据、下结论——这些内在于他头脑中的风暴显得凌乱而破碎,致使第二叙述层和第三叙述层也时常处于一种跳跃并交叠的状态。譬如在小说的第七章,赫索格回到他已故父亲的房子,准备拿着他父亲的枪去杀死玛德琳和其情夫时的一段描写:

他听了一会陶贝姨妈讲述用可的松治疗的情况。她那对温顺发亮的大眼睛——那对曾经使老赫索格变得驯服的眼睛,现在已经不再看着赫索格,而是注视着比他更远的一点上,让他自由地去回忆老赫索格生前最后的那些日子。

这是赫索格在芝加哥他父亲的房子里,面对他父亲遗下的寡妇时的情形,第一句话使我们很清楚地明白到这是小说的第二叙述层,主人公正在现实世界的可触摸的房子里。但是最后一个分句“让他自由地去回忆……那些日子”充当了换挡键,使赫索格自然而然地转入了第三叙述层:

我们一起走到蒙特罗斯去买香烟。那是在六月里,天气晴朗,像今天一样暖和。父亲当时说的话毫无意义。他说他本该在十年之前就和这个卡普里斯基的寡妇离婚。他一直希望能享受自己的余年——他的意地绪语在这类谈话中变得越来越晦涩,愈来愈古雅了……赫索格急忙小心地扶着他,让他在一片草坪的水泥围栏上坐了下来,老人的脸上露出一副男性尊严受到损害的神色。“今天我也觉得很热。”摩西说。他站到父亲的面前,挡住阳光。

赫索格由在父亲的家以及后母的触动下,回忆起了自己与老父亲相处的最后一段时光,充满了人与人之间的脉脉温情,可以看出他在感受过往。这段对过往的追忆属于第三层叙述,正是在赫索格回忆过去五天情形的第二叙述层的基础上展开的。

以上对小说《赫索格》的三个叙述层的分层做了一个简单的概括和举例分析,由此了解到构成小说的主要叙述结构的正是这三个不停跳跃、转化的叙述层。

三、信件在《赫索格》叙述分层中的重要作用

《赫索格》大量表现了赫索格杂乱无章的回忆和精神世界。这些内在的精神思索的外化就是小说中林林总总的写给有多至五十多个人的五十多封信。这些信有些写在纸上,有些则只成形于心里——内心信件。他写信的对象很广泛,他“写给报章杂志,写给知名人士,写给亲戚朋友,最后居然给已故去世的人写起来,先是写给和自己有关的无名之辈,末了就写给那些作了古的大名鼎鼎的人物”。这些信的内容包罗万象,包含了赫索格对哲学、文化、历史、政治、艺术等等众多领域的思考和领悟,这使得他有时候显得神神叨叨,他自己也时常起疑这也许是精神崩溃的征兆。

但是即使“写”了那么多的信,作为一个精神孤独者,赫索格的精神苦闷和思想感情始终处于无处诉说的状态,写信只是他排遣郁闷、治愈自我伤口的途径,即使他把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封封写在纸上的信件,也从没寄出去过,这些信都是没有地址的信,他极力寻找的自我和真我,最终也处于一个渺茫不确定的位置。有些评论说赫索格是现代版的奥德修斯,而且是一个“神经过敏的奥德修斯”,他过分的敏感、多疑善虑,如果说,荷马史诗中的奥德修斯的归途最终获得了胜利并且赢得了家庭和个人的幸福,赫索格这个现代版奥德修斯,则首先成为情场上的失败者,在现代这个混乱纷繁的境遇里,赫索格无法像古时的奥德修斯一样“恢复秩序”。从某些方面来说,这样的评论并非不无道理。

在《赫索格》中,这些特殊的没有地址的信无处不在,而且大多数的信件都存在于第二叙述层,并在此基础上构建着纷乱的第三叙述层。虽然小说的第二叙述层集中描述赫索格在过去五天飘忽不定的经历,但小说的主要目的却并不是这五天,而是在此基础上表现出的人物一生及其回叙和沉思,同时展示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在现代社会人道主义危机境况下所遭受的苦闷与迷惘。这些信件,不仅表达出游离于社会之外的主人公渴望与他人交往的强烈愿望,它们与小说叙述结构的建构,以及推动小说叙述进程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内心信件在主人公自由不露痕迹地在第二叙述层和第三叙述层之间自由地变换和跳跃起着重要的作用。这样的例子在小说里随处可见。

列车员把打过孔的车票,插进赫索格座位编号铁牌的缝中,走了,好让他继续埋头在旅行皮箱上写他的信……他还有一封十分紧急的信要写。他要给芝加哥的精神病专家埃德维医生写封信。

以上的引文,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知道这是第二叙述层次,这是赫索格对自己去葡萄园时在火车上的情形的回忆和叙述,但是随后,在他写给埃德维的信中,赫索格很快由现实世界陷入了他对过去往事的回忆:

埃德维,赫索格写道,原来你也是一个骗子?……不妨对你直说吧,我来你处求治时,实在已陷入穷途末路之境。玛德琳说,如果我们还想继续在一块过,我就得接受精神治疗。你还记得么?她说我的精神状态已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她允许我自由地选择自己的精神病医生,我当然选中了你……因此我希望你能帮助我了解她。可是你倒反而自己迷上她了。你不能否认这一点,你越从我这里了解到她有多漂亮,多聪明——但脑子一点也不灵醒——而且还是个虔诚的教徒,你就越加迷上她了……

显然,在这一段引文中,我们意识到了小说的叙述在第二叙述层的基础上迅速转到了第三叙述层,赫索格由现实世界进入到了对痛苦往事的追忆中。他回忆起他的精神病医生,他意识到这是他被玛德琳和她的情夫格斯贝奇策划着推进着他们最终离婚的其中一个陷阱,意识到自己始终被他们摆布的事实:“他们估计到有这么一位精神病医生,会来帮助我这个疾病缠身、极易冲动、也许已经无望的人解除痛苦的。总之,这使我忙得不亦乐乎,一直想着我自己的病况。”赫索格觉得自己被所有人愚弄了,这些在他写给埃德维的信件中都有所表现。艾恩·瓦特在他的《小说的兴起》中说:“书信这种结构形式,凝练记录下了日常生活所发生的一切,读者由此可以贴近小说人物最隐秘的个人历程。通信人在信中详尽入微地裸露自己的心理活动。这是早先的叙述技巧根本无法匹敌的。书信体小说的情节发展一步步揭示出角色的内心生活。”在《赫索格》中,书信既一步步揭示出角色的内心生活,也时时刻刻关照着小说的叙述结构的进程,在小说中不同的叙述层能够自在不着痕迹地转换起着重要的作用,并最终使小说达到了形散神聚的效果。

四、结语

《赫索格》并非泰纳所说的那样是一部“无形式、缺组织”的小说,而是建立在一个非常明确的三个叙述层次的叙述结构之上。由于主人公赫索格的现实生活和精神生活的混乱和无序,以及贝娄加入信件的形式,使小说的结构在表面上显得更加没有秩序,因而小说的这三个叙述层也常常会交叠在一起,并不呈现出一条非常舒畅的叙述线。但实际上,正由于小说的这种叙述结构和情节的强化的安排,更准确地反应赫索格即现代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广泛受困的精神生活。

[1]索尔·贝娄.赫索格[M].宋兆霖,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2]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3]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比较叙述学导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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