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会没有另一个而走动”
——从母女关系看《砖巷》中女性自我身份的建构
2013-12-12林凌
林凌
“一个不会没有另一个而走动”
——从母女关系看《砖巷》中女性自我身份的建构
林凌
本文以女性主义视角,从母女关系入手重新解读小说《砖巷》。通过对主人公纳兹奈恩作为女儿和母亲的双重身份进行分析,以及对两种截然不同的母女关系的比较,发掘母女关系在女性建构自我身份中的重要作用。
《砖巷》 母女关系 女性自我
莫妮卡·阿里(Monica Ali,1967-)是孟加拉裔英国女作家,其处女作《砖巷》(Brick Lane,2003)一出版便好评如潮,荣获大英图书奖、洛杉矶时报图书奖和美国全国书评奖等奖项。[1]《砖巷》是第一部描写孟加拉移民在英国的生活现状的小说。莫妮卡·阿里通过女性的视角,对第三世界人民的生活、身份以及文化问题、女性的传统角色、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母女关系、姐妹关系以及理想家园的重建等问题进行了探索。目前,国内对《砖巷》的研究都致力于从女主人公的自我觉醒和小说的叙事技巧来挖掘小说中的女性主义思想。值得提出的是,阿里在小说中反复提及纳兹奈恩与其母亲和女儿的关系,这些关系还深深影响着她的行为处事,以及纳兹奈恩日后的成长和转变。由此,作家反复提及的母女关系对小说主题的揭示必然有重要作用。
法国女性主义学者露西·伊里加蕾在讨论女性问题时提出,女性之间的关系首先就是母亲和女儿之间的关系。而父权体制的根本问题以及社会不平等的原因归根结底是由于“女性繁衍的线索被中断”,母女关系因而成为父权文化中“缺失的支柱”。[2]因而,母女关系对女性自我主体性的建构有重要影响。小说《砖巷》从女主人公纳兹奈恩出生的经历写起,一开篇便引出了母亲的“听天由命”的重大决策以及对女儿纳兹奈恩的影响。之后,随着纳兹奈恩从“女儿”到“母亲”的身份转变,她用自己的行动否定了母亲在男权社会中的“失语”境况,并在重新书写积极的母女关系的同时,完成了对女性自我的建构。因此,本文将从鲁普班与纳兹奈恩和纳兹奈恩与莎哈娜两种截然不同的母女关系中,发掘母女关系对女性迈向独立、建构自我的重要影响。
一、母女关系的断裂
母亲在西方文化中一直是一个重要的文化象征。在父权文化中,做母亲是所有女人的最终命运。[3]母亲总是被等同于生命起源,然而做母亲的命运和身份却并没有赋予女性力量和权力。在《砖巷》中,纳兹奈恩的母亲鲁普班,作为一个传统的孟加拉女性,无疑就是孟加拉根深蒂固的父权文化的殉道者。她的人生就是以丈夫为中心,认真地遵从“听天由命”的至上法则。她深深地相信“如果真主要我们发问,他就会把我们造成男人”,[4]而“我们只不过是女人”,所以“只有听天由命”了。在鲁普班身上,男权至上的社会模式已经固化成为一种“天命”,如同真主的力量一般强大。这是因为她从小到大都生活在严格的父权制社会规范之中,在这样的环境中,男性的地位至上,各种传统、法律、习俗、语言等都把女性深埋在男性的权威之下。她无力改变这种天命,也不曾想过改变。甚而,她还“相当满意自己的生活,希望在女儿身上重现自己,或者至少毫不失望地接受她”。[5]对于女儿纳兹奈恩的存活,她坚信便是对“听天由命”逻辑的最有力证明。
“大家都来了,先是看,后是劝。把孩子送到医院里去,他们说,要不她活不到天亮。”
……
“我有什么办法?我只不过是个女人,人人都与我作对。不过我给他们讲,‘不,我不管这孩子。如果她要死,那她早就死了。如果她想活,那大夫们只会添乱。 ’”
“你是只有听天由命了”,阿妈说。“正因为这样,你现在跟我都在这里。 ”[4]474
因此,在纳兹奈恩成长的过程中,母亲这种“听天由命”的思想简直成为她生活的信仰。她对母亲鲁普班“服从”的原则和坚忍充满了感激之情。[4]6事实上,对鲁普班而言,对“天命”的顺从和崇尚相当于是在一个严格的男权社会里,对男性的绝对依赖的一种异化形式。她在男性至上的社会里已经被压抑成为一种奴化的状态,丧失了自我,习惯了听从父亲或者丈夫的命令。她所谓的听天由命,无非就是以父权社会的意识形态为依托的一种无自我的行为。在鲁普班眼中,女性的身份便是温顺、隐忍、遵从的“他者”,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女性身份的概念。毫无疑问,鲁普班是在坚定地扮演了父权制的同谋者的角色,把女性为第二性的社会性别潜移默化移交到女儿的手中。她是在女儿的身上寻找自己的分身,不接受自己的分身变成另外一个人。[5]350
纳兹奈恩带着母亲的“谆谆教诲”,在父亲的安排下,嫁给了查努,并随他去了伦敦。他们居住的砖巷——孟加拉聚居地,显然是一个小型的孟加拉国缩影。英国现代文明带来的文化冲击深深影响着纳兹奈恩。在伦敦,她看到了穿着鲜亮紧身上装的滑冰女子;她学说英语;她可以走出家庭和陌生人对话;她有了自己的朋友拉齐亚;她能自己接缝纫的活赚钱。“她的心经常不平静。它极力要把她从这里,从那里拉开。每当她收到哈西娜的来信,随后的两三天她就想象自己也是个独立的女人”。[4]92纳兹奈恩曾深信“无法改变的东西必须承受”。[4]6然而,到她三十四岁时,当她面对自己的孩子和急于逃避现代生活的窝囊丈夫,她毅然对情人卡里姆提婚的请求说不,决定要自己掌握和编写未来。小说中纳兹奈恩的妹妹哈西娜的出现一直都是在两人来往书信中体现的。哈西娜试图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虽然总是逃不出厄运的摆布,但她始终不放弃。纳兹奈恩一直挂念着妹妹,其实不妨说她是一直挂念着那个和自己出自同一个母体的 “自由人”。一直到最后,哈西娜依然在为自己命运抗争着,想要追寻属于自己的幸福,她在最后的来信中说道:“阿妈总说我们是女人我们有什么办法?……但我不像她。处处等待。处处受罪。她错了。很多地方都错了。到头来只有她在行动。她认为她所有的路都封死了。她走了唯一一条遭禁的路。”[4]479对整个父权文化无条件服从,并且对天命深信不疑的母亲鲁普班在得知丈夫有了外遇之后,选择了自杀来结束自己的服从。鲁普班从来没有自我,总是以男人的价值体系来规范自己。作为母亲,她也总是以男权至上的价值观来教育、约束女儿,她虽然深爱着自己的女儿,但她所营造的是一种在父权制社会下传统的母女关系。这种关系就像父权制社会强加在女性身上的枷锁,是消极的,带有强烈的压迫性。然而,她的女儿,不管是哈西娜还是纳兹奈恩,则都在用自己的行动否定阿妈的隐忍和服从原则,实现自我的独立。鲁普班与自己的女儿之间的关系无疑是消极的。在伊里加蕾看来,母女是相互依存的关系,如果其中一个不动,那么另一个也动不起来。当女儿认识到跟随母亲没有前途时,就会转而追随比母亲更有活力的人,决不会变得像母亲一样。[6]尤其是在纳兹奈恩有了自己的女儿之后,她在女儿莎哈娜身上更加看到了独立和自由的希望。
二、母女关系的重构
伊里加蕾否定了消极的母女关系中的母亲,然而,她又认为女儿的发展得回归母亲。也就是说,母女间的联系对女性自身主体性的发展依然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因此,伊里加蕾认为必须建立一种新型的母女关系,希望母亲要有意识地向女儿展示和强调自己的女性主体身份,形成母女的主体间性。[3]76那么,在女儿莎哈娜面前,纳兹奈恩充当什么样的母亲形象?
莎哈娜生于伦敦,长于伦敦,自小接受英国现代教育,对封闭的孟加拉传统表现出极度的不认可,自小就“明目张胆”地“挑战”传统,并对父亲偏执逃离现代文明的行为不满。她虽然年纪尚小,却已经有着自己对事物的独立看法和见解,并勇于反抗。纳兹奈恩深切感受到“莎哈娜现在只不过是半个孩子,但有时候又是别的什么。最令人吃惊的事也是可能的:另一个人”。[4]192但是与自己的母亲不同的是,她没有像母亲那样强调家乡的传统,强调“天命”。她看到莎哈娜似乎“长着哈西娜的嘴,有可能是同样的粉红嘴唇,上唇浑圆,下唇又直又宽”;[4]297她看到自己的分身——女儿,变成了一个绝不同于曾经的自己的个体,她没有像鲁普班那样告诫自己的女儿要听从天命的绝对权威。
“你爱他吗?”莎哈娜面目凶狠。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纳兹奈恩进入了自由落体状态。她低下了头。
“我是说,你曾经爱过他吗?也许在他这么发胖之前?”
纳兹奈恩把手向女儿伸过去。她抹着她的胳膊,她本想抱抱她,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你爸爸是个好人。我嫁给他是我的福气。”
“你是说,他不打你,”莎哈娜说。
“你大一点以后,你就会明白这一切的。有关夫妻的事情。”纳兹奈恩不知道她们哪一个更聪明,妈妈,还是女儿。她不知道莎哈娜的问题是尖锐还是天真,但无论怎样,她还是为女儿感到骄傲。
莎哈娜并不满足。 “可是你爱他吗? ”[4]328
此时年幼的女儿莎哈娜与母亲纳兹奈恩之间的交流,绝非是一次有特权的实现,而是一个自由的个体与之进行的平等对话。她感到很骄傲,因为不管是出于天真与否,女儿此刻没有受到任何传统思想的桎梏,她是以一个自由、独立的姿态在和另外一个个体交流。而女儿的追问,也让她不得不对自己的感情作出深刻的思考:她是要继续待在查努身边,做一个传统的孟加拉妇女,还是留在伦敦依靠情人卡里姆?
伊里加蕾还认为,在新型的母女关系,母亲除了要有意识地想女儿展示和强调自己的女性主体身份,形成母女的主体间性,这个母亲除了具有母性的功能外还应该拥有独立的人格。[8]波伏瓦也指出,女性只有尝试在经济、政治和社会生活中起作用,以自我超越去自我证实存在的必要性,她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母亲。[5]356阿里笔下的纳兹奈恩显然就是这种新型的、积极的母女关系的践行者。最终,纳兹奈恩决定不再顺从查努回到孟加拉,也不依赖卡里姆,而是凭借自己的双手,带着女儿留在英国。纳兹奈恩也在出走的女儿身上看到了那股曾经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的力量。这一次,当纳兹奈恩站在女儿和她的命运之间,她认定自己是可以做出选择的人,因为“阿妈也有做错的事情”。[4]140她决定不再盲目服从,努力找回了莎哈娜。她要改写自己的命运,她也要保护自己的女儿在自由的环境中成长。
显然,如果说鲁普班和纳兹奈恩是以反叛作为母女之间关系的结束,那么纳兹奈恩与莎哈娜之间则是以母亲对女儿的保护呈现了新式的母女关系。并且,这种保护绝非是以专制的方式出现的,因为,“如果母亲是一个完整无缺的人,必须是一个在工作中、在同群体的关系中找到完善自身,而不用通过孩子以专制方式达到自身完善的女人”。[5]356这一点在最后纳兹奈恩和她的朋友们在谈到孩子的问题时达成了共识:
“但这是我们的问题——为我们的孩子打造生活。他们想自己打造自己的生活。”
“是呀,”拉齐亚说。“他们会那么做的。即便它会葬送他们的生命。 ”[4]535
三、结语
在伊里加蕾看来,父权体制的根本问题以及社会不平等的原因归根结底是由于“女性繁衍的线索被中断”,母女关系因而成为父权文化中“缺失的支柱”。因此,伊里加蕾认为必须建立一种新型的母女关系,希望母亲要有意识地向女儿展示和强调自己的女性主体身份,形成母女的主体间性。[3]76从这一点看,莫妮卡·阿里在小说中塑造的鲁普班和纳兹奈恩,以及纳兹奈恩同莎哈娜两种母女关系,正是从“消极”到“积极”、从“断裂”向“重构”的一个过程。
莫妮卡·阿里通过纳兹奈恩作为女儿和母亲的双重身份,以及两种截然不同的母女关系的对比,强调了和谐积极的母女关系对女性自我身份的确立的重要性。她否定了纳兹奈恩的母亲鲁普班将女性自身虚无化的行为。在男权社会里,母亲的印记不仅仅被父权文化清除,也丧失于鲁普班这样缺乏自我意识的女性之手。母女之间长期以来没有沟通,根深蒂固的父权文化将母女关系的纽带割断,女性谱系就此中断,女性的文化无法建立,导致女性一直处于消音的边缘化状态。但在阿里笔下,这种情况止步于纳兹奈恩之手,纳兹奈恩的自我意识的觉醒和成长使她和莎哈娜之间呈现出一种建立在各自独立主体性基础之上的新型、和谐的母女关系。这也再次印证了伊里加蕾对母亲和女儿之间理想关系的描述:“一个不会没有另一个而走动……母亲,我想从你那里得到的是:你给了我生命,你仍然有活力。 ”[6]
我们无法断言纳兹奈恩作为母亲是一个完整无缺的人,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她对自我和自由的追求,以及她和女儿之间的理想关系将重现积极的母系传统对后代的影响,而不再使女性自己成为父权制的同谋者。
[1]张亚婷.莫妮卡·阿里:英国文坛上的新星[J].外国文学动态,2010:6.
[2]Irigaray,Luce.Thinking the Difference[M].trans Karin Montin.London:The Athlone Press,1994.
[3]刘岩.差异之美:伊里加蕾的女性主义理论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4](英)莫妮卡·阿里.砖巷[M].蒲隆,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5](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M].郑克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6]Irigaray,Luce.And the One Doesn’t Stir with the Other [J].Journal of Women in Culture and Society,1981,7,1: 62.
(作者单位:福建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