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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的灵魂
——评小说《情人》的精神内涵

2013-12-12陶宁致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3年6期
关键词:失落感杜拉斯情人

陶宁致

我一直坚定地认为,一部真正优秀的小说带给人的冲击应当是全方位的。关于它的内容、语言、文笔、艺术成就、主题等等,诸如此类,很难去说这些方面的成就究竟哪一门更为重要,也无须去给他们分等级。我们不应该附庸风雅地学习一些挑剔苛刻的批评家坚称结构或思想比情节更重要。这是完全错误的。一部小说不可能脱离情节而存在,就犹如批评家不能脱离小说而存在一样;它们同样不可能摆脱结构和思想上的束缚,就如同批评家们永远摆脱不了大众对于他们的批评一样。

看完整部《情人》之后(不得不说这项工程十分艰难,我每每读到将近一半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往前翻那么七八张纸再重读一遍,为此我几乎花了两个月来读完这部仅六万字不到的文坛巨著),我最深的感触无非是强烈的失落感。不,不是你们所想象的那种对于情节结局不满的意犹未尽的失落,我相信如若是正常的读过《红楼梦》的中国人已经是很难对于这类的爱情故事感到遗憾了。杜拉斯给我带来的是一种因与她所处的那个国度语言不通的失落感——我从未接触过法语,包括法语电影都不曾看过。而我很满意这种失落感。这恰恰证明了这部小说的成功:它赋予了读者贪得无厌的好奇和探索欲望,无论从哪个方面而言。那么这又正好印证了我前面所说的,这是一部从各个角度看都极为优秀的长篇小说。

《情人》对于杜拉斯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对于我们来说又意味着什么。这样的问题发人深省,却没有一个固定的答案。对于作者来说,它意味着财富、自传小说、回忆,还有作为一个古稀老人对于过去日子的缅念;而对于我们来说,它首先是一部长篇爱情小说,毋庸置疑的,如若真的需要加一个定语来修饰这个定义,那么它应当是一部不可多得的爱情小说。其次它又是对于当今时代爱情观的一个巨大的冲击:关于金钱与爱情的矛盾,身份地位与爱情的矛盾,家长干预与爱情自由之间的矛盾。这是自从人类文明产生以后就一直不曾根治的问题,爱情自从文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存在了,而这样的矛盾冲突又是自从爱情诞生的那一天起就惺惺作态地萌芽了。

或许爱情是《情人》的主题之一,可是绝不是它的唯一主题。《情人》的主题是多样化的,是奇特的,突出鲜明而又暧昧,强烈集中却又分散:有关爱情,有关友情,有关亲情,甚至于对死亡的讨论,对不朽的追求。它对于不死的执著充分吸引了我——这也是全书最吸引我的地方。

两千多年前,中国百家中的名家即提出现实的相对性和名的绝对性。两千多年后的法国,玛格丽特·杜拉斯在《情人》中又提出与之相关的关于不死两重性的论点。她通过自己兄弟的病逝逐渐认识到,不朽就是朽,不死就是死,不死也可以死去,它已经发生过,并且正在发生。肉体的毁灭不会阻挠世界的运转,死亡是一切的开始。不死寄居在人的灵魂中,通过肉体的逝去从而体现生命的永恒。它不是时间上的问题,而是精神与思想上趋于永恒的一种性质。它作为名而存在,所以它是亘古不变的,是不会消逝的。

而在类似的欧美相关的古老传说里面,有一种叫做戈尔贡的奇异巨兽。它没有形体,没有记忆,从天地形成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存在。漫漫的岁月里,时间是它永久的磨难。时间从它的身边流逝而过,不留任何痕迹,却又卷走了它的所有过往。它不曾苍老,却从拥有记忆的那一刻开始悄然衰老。它拥有几乎是永恒的生命,却等同于从没有拥有过生命。它的悲伤和愤怒、欣喜和欢慰、沉思和冥想,都因为永劫轮回的不断重复,而失去了意义。

我们无从知晓有关中国名家或是戈尔贡传说对于杜拉斯有何启发,我们甚至可以怀疑她究竟是否知晓它们、是否获得过这样的启迪。但很明显她的对于永恒的观点与上述两种古老的素材是相似的,这或许是作者个人睿智的象征,却无疑又为作品添上了明亮璀璨的一笔。

那么我们就不得不再次回头看看这部巨作的情节了。我一直坚信,一部小说最核心的部分不在于思想,而在于内容。思想是通过内容来表达的,情感也是透过情节得以充分抒发。我们会说只注重情节的人是肤浅的、庸俗的,可是不注重情节的人无疑则是愚蠢的、自大的。一部失败之作可以没有中心思想,可以没有主题,而没有情节的小说则根本无从谈得上是小说。失去灵魂的生物是可悲的,而失去形体的生物是不存在的。

那么一切回归到百年前的漂着菜叶杂物的浑浊的湄公河上来。打扮得不伦不类的法国少女,来自中国的富家公子。宿命在他向她递出烟盒询问她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之后是充满混乱与可以预料到结局的自传性陈述,他们开始了肉体与金钱的交易,再因为家族的原因告别。白人少女对于这一切似乎是以一种理所应当的方式接受,她可以感受到关于青春的希望与绝望,关于逝去岁月的无能为力,她除了接受别无选择,所以她从不选择,任由命运的安排。

这就是杜拉斯的文字真正打动人心的地方。它的宿命感令人震惊,它的画面感教人失语。她的整个叙述大体上是按照时间顺序的,却又混乱不堪——她写得漫不经心、得心应手,读者对于她来说是不重要的,观众能否看得懂对于她来讲也是不重要的。她年过七十,早就不在乎他人的看法。正如她在小说中所说,写作是无处藏身的,它不知在何处成型,在何处被人阅读,人们也不尊重写作所遇到的这些根本性的举措失当,于是她也就不再作深入的思考。她不断地提到她日益增长的杀人的欲望——对大哥的恨而引起的欲望,对母亲的同情而引起的欲望,对同伴海伦的嫉妒而引起的欲望。她言辞激烈地提到这些情感,所有的感情在她的面前变得只剩下最原始的暴力本质。友情、亲情和爱情事实上是毫无区别的,它们都是足以令她失控产生不可估量的后果的。

Jean Annaud导演的自杜拉斯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情人》多多少少减少了关于我前面所说的由于语言不通而引起的失落感——毕竟英语比起法语还是让人容易接受多了。可是它却带来了另一方面更为强烈的失落感。作为一部电影来说,它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优秀了,这一点从它获得的诸多奖项中就可以看出。可是作为一部由小说改编而成的电影,它依然残存了许许多多千篇一律的改编电影的不足:你不会喜欢梁家辉扮演的那个懦弱笨拙的男人,即使他在细节上下足了工夫,可是仍与原作有较大出入;你也不会喜欢那其中和原作诸多不同的某些改动,不管怎么说,改编电影是将这部巨作通俗化却也肤浅化了。它其中的叙述部分和情节变得让人容易接受得多,可是它也远远不及原著那么令人惊心动魄。它是优秀的、精湛的,可同时它也是失败的、令人失望的。

原作对于人物心理的描写、背景的刻画,是电影怎么也无法达到的效果。最后一幕的时候白人少女在甲板上听见的圆舞曲的声音,在朦胧中看见的小哥哥偷情的幻想,电影中都没能很好地体现出来。或者可以说,因为过于突出爱情这一主题,过分体现法国少女这一主人公形象,其余所有的情感和人物都被理所应当地淡化了。可是爱情本就不应该是最主要的部分,少女也不应当是唯一的主体。爱情的美好是需要其余感情来衬托的,对于爱情的讽刺和讨论离不开舞台上其他人物和细节的推动。

这是因为爱情是美好的,须臾短暂却又亘古不变。按照杜拉斯不死两重性的观点来解说的话,它在消逝的同时做到了不朽,它在联络断裂的时候达到了永恒。即使没有执子之手,即使没有琴瑟在御,它依然是人类最伟大的情感之一。它在湄公河上的阳光褪成浅黄色、唐人街的石墙变得干燥冷涩的时候依然存在。老式唱机一直咿咿呀呀不停地划出细密的音轨,沾染着墨水的羽毛笔一刻也不曾停止过记录。纵使音轨不会返回,墨水不可擦去,它只能苟延残喘着往前推进,它依然不会消逝,它依然会残存在这个广袤的空间里。它铭记着世间万物的点点滴滴,宛若戈尔贡巨兽一样苍老了无生气,可是它是不会离去的,这就是灵魂不朽的最高境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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