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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寻根文学”看莫言的故乡情结

2013-12-12张舸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3年6期
关键词:红高粱寻根莫言

张舸

莫言作品大多扎根在农村,农村广袤大地是莫言创作的源泉。从《红高粱家族》、《丰乳肥臀》、《檀香刑》到《生死疲劳》等10余部长篇小说,以及《白狗秋千架》、《透明的红萝卜》等众多的中短篇小说,莫言从未离开“高密东北乡”这片沃土,东北乡是他生长的地方,寄托了他深深的情结。在莫言的很多小说中都可寻觅到“高密东北乡”的影子,“高密东北乡”已不再单纯是一个地理名词,它已成为一个文学地理概念。莫言始终如一恪守不变的故乡情结,并以独特的写作方式对中国农村的历史做着不懈的探索和解读,展示了中国农民身上潜存着的原始生命力,早期被业界归类为“寻根文学”作家。

一、“寻根文学”兴起背景和对莫言文学思想的影响

“寻根文学”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文坛兴起的一股“文化寻根”热潮,它是以“文化寻根”为主题的文学形式。1985年,文化寻根意识崛起,当时一批青年作家不约而同发表了各自的宣言,包括阿城、郑义、韩少功、郑万隆等。其中,韩少功率先在一篇纲领性的论文《文学的“根”》中阐述了“寻根文学”的立场,认为文学的根应该深植于民族文化的土壤里,这种文化寻根是审美意识中潜在历史因素的觉醒,也是释放现代观念的能量来重铸和镀亮民族自我形象的努力。[1]在这样的理论之下,作家们便开始致力于对传统意识、民族文化心理的挖掘和创作,这些创作被称为“寻根文学”。

1985年前后,“寻根”概念出现,寻根文学从此产生并发展。作为寻根文学的“主将”之一,韩少功用自己亲历的故事讲述它出现的历史缘由,那就是“破四旧”和改革开放。“五四”时期的文化激进主义发起的“破四旧”引发了一批人对中国文学之根的担忧,而20世纪80年代中期,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进,西方文化译著不断涌进中国,更激起了一群人对文化寻根的探索。而从作家选取的不同地域做为切入文化层面的角度来分析,寻根文学分为“城市文化寻根”和“乡野文化寻根”。代表作家有阿城、张承志、韩少功、贾平凹、莫言等。[1]但从寻根文学作家群体来看,韩少功则发现他们都拥有城市与乡村两种生活体验,如以阿城为代表的知青作家从城市走入乡村,以莫言为代表的作家则从乡村走向城市。城市是受西方影响最深刻的地方,而乡村对传统的保存是最完整的,在这两种经历的冲撞中,作家们各自抒发内心复杂、晦涩、暧昧的情感。

“寻根文学”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曾起了一定的推动作用,但是,寻根文学带有“复古”倾向,在思想倾向和价值估断上,表现出复杂而暧昧。大多数作家往往抓住某种民俗、习惯便刻意进行渲染,忽略了对“民族性”的真正解剖,从而导致了作品与当代现实的疏离,1987年“寻根文学”就渐入式微。[2]寻根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也仅是“昙花一现”。

在莫言看来,20世纪80年代,一大批作家们都不约而同地从中国的传统文化、传统文学里去学习,去汲取营养,是一种心理需求。到了80年代初期,作家们看了西方翻译过来的文学作品,一下子开阔眼界,感到震惊——“原来人家小说是这样写、可以这样写”。于是,作家们纷纷向西方文学学习,甚至模仿西方的文学作品。然而到了现在,大量的西方文学任由大家选读,不像当初那样,突然有读到之后的那种震惊。应该来说,寻根文学作家在当时创作时吸收了现代主义甚至后现代主义的表现方式,在促进中国文学自身的发展上功不可没。但是,大多数作家往往忽略对现实社会人生问题、矛盾的揭示,潜入僻远、原始、蛮荒,缺乏对当代生活的指导,从而导致了作品与当代现实的疏离,造成几年后“寻根文学”的衰微。虽然莫言早期被归类为“寻根文学”作家,但其作品深受魔幻现实主义影响,他步入创作的1981年,正是文学劫后复苏的年代,文学创作上正呈现各种思潮蜂出、各种写法并举的繁盛期,国外文学文化思潮,欧美现代派文学、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等创作流派,都以多种形式的译介,给中国文学带来巨大的冲击与借鉴。“先锋文学”与“寻根文学”两种文学潮流相继兴起。莫言恰遇上了这一重要历史性机遇,接受了西方现代主义文学观念的影响,获取了与以往意识形态化的文学体制相对抗的思想力量。莫言在创作上有意识地借助于拉美魔幻叙事核爆了他存储的童年经验,大胆并创造性地在小说中构造独特的主观感觉世界,莫言小说中天马行空的叙述,陌生化的处理,塑造神秘超验的对象世界,带有明显的“先锋”色彩。尤其明显的是,莫言在《红高粱家族》中,用“虚构叙事”取代“亲历在场”,用“酒色财气”颠覆“英雄崇拜”,用“灵魂救赎”挑战“旧梦新知”,并以强烈的艺术理性精神,宣告了革命英雄传奇神话的历史终结。《红高粱家族》被业界视为“寻根文学”的终结,也被称为“新历史小说”的重要起源和代表作品,在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上,具有审美转型的深刻意义。

二、莫言文学创作源于故乡

1955年2月,莫言出生于山东高密市河崖镇平安庄,旧名“三份子”,在乡镇合并前属于大栏乡,是胶县、高密、平度三县交界的地方,位于山东半岛中部胶东地区。高密市是隶属于潍坊市的一个县级市。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现为高密东北部的河崖、大栏两个原公社的区域,“高密东北乡”沿用了明、清、民国时的叫法,也只是一个民间的称呼,因为平安庄地处高密县城东北方向,当地人习惯以方位来指称。[3]随着朝代更迭和时代变迁,明清时的旧称“高密东北乡”,先后改名为河崖公社、大栏乡、河崖镇、夏庄镇、胶河疏港物流园区。

莫言的童年,生活在一个缺衣少食的艰苦年代。当时,正值中国“左倾”思潮横行、政治运动最为频繁的年代,“反右”、“大跃进”、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一波接着一波,个体命运被裹挟在宏大而扭曲的政治浪潮中。童年时期贫困的家庭和政治的歧视,给他幼小的心灵留下了强烈的爱与创伤体验。莫言曾说,我的童年是黑暗的,恐怖、饥饿伴随着我成长。

莫言童年时在家乡的一所小学读书,12岁五年级时因“文革”,学业未毕业即辍学回家,在农村劳动。因年幼体弱,干不了农活,只能到荒草滩上放牧牛羊。莫言的打油诗形象地描绘了当时的场景——“少时辍学牧牛羊,老家大栏平安庄。荒草连天无人迹,野兔飞奔鸟儿忙”。辍学之后,莫言混迹于成人之中,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饱受饥饿、压抑与无书可读之苦,感受到一种无法摆脱的孤独与自卑。时时梦想着有一天能逃离这贫困、落后的地方,到外边去看看世界,到外边去过更好的生活。那时,农村孩子要想跳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除了考大学,还有一条路就是当兵。莫言自幼都有当兵的梦想,从17岁开始,莫言便年年报名当兵,却年年体检未成功,不是体检不合格,就是政审不合格。直到1976年,莫言第四年报名参军,才终于如愿当上了兵。[4]

1978年,在枯燥的军营生活中,莫言拿起了创作的笔,开始文学创作。当时,莫言鄙视故乡,对故乡极其抵制。他觉得故乡太土气、太落后,不值得写,故意回避幼时亲身体验过的贫穷、饥饿和苦难,采取极端抵制故乡的态度回避故乡20年的经历。创作之初,深受传统军旅文学的影响,本来是构思创作以大海、山峦、军营为背景的军营生活小说,但提起笔涌入脑海的,却都是故乡的情景。几年的军营生活,在不断地努力远离故乡的同时,却一步步地、不自觉地向故乡靠拢,随着时间的推移,抵制故乡的那种情绪越来越弱了,于是,慢慢地接纳了故乡。终于在1984年秋天,在小说《白狗千秋架》里,第一次使用了“高密东北乡”这个称谓,从此便开始“消距伤邻,打家劫舍”的文学生涯。1984年,创作的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成为他的成名作,发表于1985年《中国作家》第二期。《透明的红萝卜》是最贴近莫言灵魂的一部小说,也让莫言找到了自己的创作方向。1984年也是莫言小说创作的一次转折,到1985年,当他源于故乡、靠近故乡,开始写故乡的时候便取得了成功。从此,莫言认识到了创作要源于故乡,“故乡是血地”。莫言把故乡对自己创作的意义提到了极高的程度。

莫言小说《白驹秋千架》第一次出现“高密东北乡”。此后,一发不可收拾,莫言所有小说故事,都围绕“高密东北乡”展开。20世纪80年代末,《红高粱家族》写了“我爷爷奶奶”那代人;90年代中期,《丰乳肥臀》写了“我爹”那代人;2005年,《生死疲劳》写了“我”这一代人。这些大地的意象,强悍生命之力的征象,它们共同组成了莫言的故乡,一个辽阔的无边的文学故乡——高密东北乡。故乡承载了莫言太多的记忆。

高密“东北乡”,几乎是莫言文学作品中永恒的故事背景地,那里一片沃野,天地空旷,独特的地域自然环境、童年放牧的特殊经历,使得莫言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成就了莫言创作的灵感之源。莫言小说中的故事,大都发生在他童年的故乡。东北乡的高粱地、东北乡的隆冬、东北乡的水灾,都赋予了莫言独特的心理体验。莫言在《枯河》里写了故乡的河流,在《透明的红萝卜》里写了故乡的桥洞和黄麻地,在《红高粱家族》里写了故乡一望无际的高粱地……故乡的风景里有他童年爱与创伤的深刻体验,所以故乡的风景也就富有灵性、魅力无穷,成为莫言笔下特有的“高密东北乡”的奇景。“高密东北乡”既是作家故乡的实际所指,也是莫言系列作品发生背景的文化代码,对莫言有着至高无上的现实与文学的双重意义。童年的苦难是莫言创作的摇篮。他曾说:“高密东北乡,生我养我的地方,尽管你让我饱经苦难,我还是只为你泣血歌唱。”[5]故乡对莫言的滋润,还可以从他故居老式木门上那副退了色的对联中得以体察:“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可见,莫言小说中的“高密东北乡”已成为一个文学地理概念和文学“历史空间”,已不再单是一个地理概念了。

三、莫言文学创作源于故乡又超越故乡

从莫言创作的实际来看,应该有三个“高密”:一是童年和青年时代记忆中的高密,二是自在自为的高密,三是作者想象中的高密。事实上,莫言文学创作虽然立足于高密,但他并没有局限于高密的地理空间;虽然执著于故乡的土地,但他并没有囿于封闭的农民意识,而是以现代性的文化眼光,精心选择和艺术加工高密的地域素材。故乡在莫言的心中也由单单的地理概念变成了属于自己的文学概念,成为了一种情感的产物,是他个人情感的习惯和延续。年少时的记忆无法磨灭,对故乡的浓厚感情就像酵母一样总是在莫言的创作中不断发酵……从整体艺术境界来看,莫言笔下的 “高密东北乡”,又不完全是现实中的高密东北乡,虽有许多相似的地方,但这里的人、事、物、景都发生了变异。他写的“高密东北乡”,实际上又是一个子虚乌有、人间难寻,既充满神秘、传奇、象征色彩,又经由现代文明之光照彻的超验艺术空间。莫言吸吮的是故乡大地的雨露精华,用笔墨创建的则是属于自己的“文学王国”。

莫言笔下的许多人物,大部分在老家都能够找到原型,如长篇小说《丰乳肥臀》和短篇小说《五个饽饽》和《石磨》,莫言写到了自己的母亲高淑娟;《红高粱家族》里的“我奶奶”人物性格直接取自莫言的奶奶,并且都姓戴;《蛙》的主人翁原型就是莫言的亲姑姑管贻兰;《生死疲劳》里的“蓝脸”,是20世纪推广“集体合作社”时,村里一个坚持单干的老农民。但这些人物已与高密大地上人们心目中的乡土人物迥然有别。以人格的正常规则来看,拦路强奸毕竟是一种邪恶。但《红高粱家族》中,青天白日之下,戴风莲与余占鳌在高粱地里“野合”,暗中与罗汉大爷有染,后来又委身于“黑眼”,也都是传统文化难以容忍的,然而,莫言却深情地赞美道:“我深信,我奶奶什么事都敢干,只要她愿意。她老人家不仅仅是抗日英雄,也是个性解放的先驱,妇女自主的典范。”[6]对于高密大地上那些丑陋邪恶的事物,诸如人兽相奸、兄弟相残等等,莫言都以人性探索的目光,给予了浓墨重彩的渲染,从而在作品中,建构了一个善与恶、美与丑,并形成鲜明对比的艺术空间。正是为了创造一个有别于地理高密的超验艺术空间,在莫言作品中,有意识地还将本来只属于精神信仰、荒诞传奇,或出于自己虚幻想象的事物,通过特定的艺术手法现实化了,给人以确凿无疑的印象。

莫言小说中的“高密东北乡”也是一个被延伸的概念,是中国社会的一个缩影,他将中国广袤大地上发生的很多故事都融汇到了“东北乡”,这更多的是一个文学性的区域。自1981年在河北保定的《莲池》上发表第一部短篇小说《春夜雨霏霏》开始,他的10多部长篇小说和许许多多的中篇小说、短篇小说都围绕“高密东北乡”。来创作,始终没有离开这片沃土,而且有的故事还是其他地方发生的,他也移植到了“高密东北乡”。如,长篇小说《天堂蒜苔之歌》描写的是山东苍山县蒜薹丰收之后,却因官僚和地痞流氓等原因卖不出去而大面积腐烂在田地而引起农民骚乱。这件事情引起莫言的深切关注,他想起无辜死去的四叔管贻寿,在赶着板车往县糖厂运送甜菜的路上,被一辆替乡党委书记拉建筑材料、酒后无证驾驶的卡车司机撞死,莫言以此为基础,创作了《天堂蒜薹之歌》。长篇小说《生死疲劳》中,有一个迎接新千年的到来,在元旦之夜的县城广场上,万众欢庆,大雪纷飞中辞旧迎新的场面,莫言把日本北海道札幌市经历的场景移植到了高密县城……莫言将天南地北的故事和人物都移植到了自己创建的“高密东北乡”里,是因为这里有他熟悉的环境、有他熟悉的人物,这样写出了人们的愿望、愤怒,也写出了官场的腐朽黑暗。

正如莫言所说,早期作品里的故事、人物,有的是自己的亲身经历,有的是邻居、亲戚朋友的经历,有的是听老人们讲过的故事,这是一批最原始、最宝贵的素材。这批素材成就了我早期的小说。当然,故乡只是一个想象的起点,需要作家不断去超越。作家的故乡是一个开放的概念,变化的概念。作家作品中的故乡,是不断拓展、丰富的。发生在天南海北、古今中外的各种故事,不分地理文化,都有可能拿来移植到他最熟悉的环境里去,对莫言而言,就是他的“高密东北乡”。于是,高密也从《红高粱家族》里的乡村,化身为《丰乳肥臀》、《蛙》里的城市。

从《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家族》、《酒国》到《丰乳肥臀》、《檀香刑》、《天堂蒜薹之歌》、《四十一炮》、《生死疲劳》、《蛙》……莫言每一部作品的问世,无不展示着他童年爱与创伤体验的超越和升华。从家庭到故乡,从民族到世界,从个人苦痛书写、故乡传奇到恢宏的民族、人性叙事,莫言在创作中不断突破着一个个高度。而莫言始终把自己的创作与故乡紧紧联系在一起,这其中,既有一种真诚的故乡情结,又有现代知识分子的自觉理性,对农村、农民命运的关注,这是莫言情与理的交织,同情和批判的融合。他把故乡真实的故事进行一种梦幻式的、审美性的文学处理,既基于高密又超越高密,敞开故乡的概念,挪移外乡的素材,发生在中国的、世界的变化都在文学故乡里出现,从特殊性到普遍性,从个别性提高到一般性,从中揭示出某种规律,甚至与世界各地乡村、城市相通的地方,所以他虽然是突出个别的,但凸现的是普遍真理。

莫言让“高密东北乡”成为中国乃至世界的一个缩影,用故乡的独特性创造出世界的共性,让世人在“高密东北乡”里找到莫言的情感和思想。莫言也经过几十年的苦心经营,在文学世界里,完成了对故乡的回归并且超越。其笔下的“高密东北乡”与福克纳笔下的美国约克纳帕塔法县和马尔克斯笔下的拉丁美洲马贡多镇一样,已不再单纯是一个地理名词,而是一个文学背景的代名词 ,成为世界文学版图上的地标。

[1]“寻根文学”的产生原因[EB/0L].http://zhidao.baidu.com.

[2]孙向阳.浪漫的叩问:寻根文学[J].铜仁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5(5).

[3]韩镇,刘扬,郭宗利.《红高粱》里“我奶”穿的红袄是俺娘缝的[N].潍坊晚报,2012-10-14(A4).

[4]齐林泉.莫言:站在人的立场写作[N].中国教育报,2012-10-13:3.

[5]王衍.莫言写作与民间文化[J].安徽文学(下半月),2009(7).

[6]莫言.红高粱家族[M].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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