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到深处人淡然——简析陶渊明诗的淡中之味
2013-12-12张信军
张信军
陶渊明(约365年—427年),字元亮,号五柳先生,谥号靖节先生,入刘宋后改名潜。他是我国历史上著名的诗哲,开一代风气之先,然而在当时却声名不显,直到很多年后才逐渐为人所发掘,自身的光彩方显现出来,被后人称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
陶渊明是文学史上极富影响力的一个诗人,王国维《文学小言》说:“三代以下之诗人,无过屈子、渊明、子美、子瞻,此四子者虽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他首次将中国儒家“隐”的内蕴发展到了极致且加以文学化了,在晋末乱世的氛围下,他以高尚的人格和异于当时诸多空谈玄理的真醇诗风卓立于当世,并受到后来一代又一代诗人的推崇。元好问就说他“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醇”,“陶渊明诗真醇之所以不同平淡,缘其豪华褪去之底色”。
其实,陶渊明的诗歌在本质上并没有摆脱当时的玄学文风的影响,但在形式上却剔除了同时大多数诗人华而不实的弊端,其平淡如水的诗风深得儒家中正平和之妙,与别人不同的是,这种冲淡平和之美源自于内心真实的体悟而非逼于无奈的自我安慰,因此读来不让人觉得有棱有角,而是圆润无暇。
提到陶渊明的“淡”,在这里需要指出的是,这种古朴平淡所内蕴的,并不是一无波澜,如老庄入定般的无悲无喜的情感,而是既怒且喜的汹涌情感在儒释道调和下所达到的深刻情感境界。这种境界不但没有如佛老一般试图抛却人性的,反而饱含着人性的色彩,我们从他如道家常的诗句中能够体会到深深的喜,深深的悲。
渊明本出生高贵,《宋书·隐逸传》中就记载其“曾祖侃”乃“晋大司马”,可谓名门之后,但至他时已然家道中落,不复光彩。在仕途上似乎也不甚顺利:“亲老家贫,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州召主簿,不就。躬耕自资,遂抱羸疾,复为镇军、建威参军。谓亲朋曰:‘聊欲弦歌,以为三径之资,可乎?’执事者闻之,以为彭泽令。”这段记载突出的表现了陶渊明对仕途兴趣缺乏。在这里,“不堪吏职”四字尤其值得玩味,如果说历史上以李白为代表的一些诗人去官离职是源自于现实权利与理想地位的落差,那么陶渊明的“不堪”则是源自于内心深处根本上对权利的轻视。也就是说,李白等人的离职看似主动,实则是被迫,陶潜的“自解归”则是源自于自己的人生态度,二者有着根本的不同。
如果非要用定性的方式将这种态度加上 “高尚”的光环,其实是对陶潜的一种误解。他的不作为透露出一种独具生命智慧的平淡。一般认为,他是因为所谓的高尚人格和乱世的肮脏无法契合,故而才“不为五斗米折腰”,弃官而去。问题是,即便在所谓的盛世,陶渊明就能够为“五斗米折腰”了吗,官场欺压是常态,刻意地把陶渊明的去官强行嵌入时代的阴影中,无疑会掩盖真实的意义。
萧统的《陶渊明传》中记载当时“江州刺史檀道济往候之,偃卧瘠馁有日矣。道济谓曰:‘贤者处世,天下无道则隐,有道则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对曰:‘潜也何敢望圣贤,志不及也’”。这句对答是否含有讽刺意味,尚待斟酌,然而“志不及”却应是陶潜的肺腑之言。
在东晋乱世的纷扰下,陶渊明没有如同谢灵运那样假寄于山水,实则汲汲于世道,终而张扬无忌而被杀。陶渊明虽不如谢灵运一样才华洋溢,但他的诗却是阅尽沧桑以后所锻炼出来的,因此浑厚质朴,无可雕琢。在玄学大盛、士族占据高位的当时,陶渊明的退隐默默无闻,并不为人所关注,他不像谢灵运那样即便游赏山水时也不乏前呼后拥的喧嚣的动静,也正因此,使他具备了抛却枷锁、体味生活的可能。
他好酒,相饮的对象却往往是邻家老农而非仕宦显达,这样的环境使得他能够以一个文人没有到达过的角度观察生活,士人往往缺乏生活的体验,因此无法把玄学清谈所得到的积极成果化入文学描写之中,普通百姓虽有真实真切的生活体验,却不具备相应的知识能力和层次将这些体会与玄学哲理结合起来并形诸文字中。陶渊明独得这两者之长,于是就有了平淡中内蕴的为我们熟悉的生活感受,也正是因为这些才能够使读者阅读诗句时不再淡而无味。可以说,陶渊明的“隐”是由内而外,表里如一的,尽管生活的艰难能够使一般人神智堕落,但当一个人本身的精神强大到一定程度,而不再受到内里和外在的压力时,表现在诗文上,则是平和淡然。
陶渊明的一生即使排除了政治上的影响,在其他方面也一直承受着压力,他的身上自青年时期就开始遭受病痛的折磨,常常“自恐大分将有限也”(《与子俨等书》),对于生活的希望很多都寄托在后代的身上,并时时在诗文中表现出来:“嗟余寡陋,瞻望弗及。顾惭华鬓,负影只立。三千之罪,无后为急。我诚念哉,呱闻尔泣。”
在陶渊明的笔下很难见到奇美壮丽的景色,有的只是到处寻常可见的物事。但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他用自己朴质的语言、深刻的人生体悟化腐朽为神奇,为自己营造了一个诗意的栖居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归田园居》其一)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路且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归田园居》其三)
这两首诗中所述不过平常之事,却以高超而无痕的手法将其娓娓道来,将口语上升为艺术化的诗句。鲁迅先生曾经提到过在陶渊明的诗句里并不是一味的平淡静穆,而是时时有其金刚怒目的一面。他的诗句看上去似乎是平平淡淡地道来,没有如同时人那样喜用雕饰和辞采,但又绝不流于浅薄幼稚,而是在平淡之中寄托了深厚的情感。这是陶渊明的特色,也是其后诗人欲加模仿却很难成功的一个重要特点。
生与死这个人生的终极问题,陶渊明是深入思考并直颜面对的。对于生死问题的看法流露于他的笔端,凸显出他对人生短促的焦虑和痛苦:“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挽歌诗》)“天地赋命,生必有死;自古圣贤,谁能独免”(《与子俨等疏》)、“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连雨独饮》)、“自古皆有没,何人得灵长”(《读山海经》之八)、“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神释》)。从这些诗句中不难见出,陶渊明并没有超脱如老庄一般齐同天地,而是依然作为一个凡人,痛苦于生死之间,他也如别的诗人一样在这个问题上把关注点转移到及时行乐上,如其《己酉岁九月九日》:“从古皆有没,念之中心焦。何以称我情,浊酒且自陶。千载非所知,聊以永今朝。”《游斜川》诗:“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酬刘柴桑》诗:“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否?”……陶渊明的隐居生活使他饱尝了生活的艰难,却又在这自食其力的生活中找到了别的诗人不曾享受过的收获快乐:
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
陶渊明在田园生活中吟咏着人生,同时也为自己的人生做着注释。他没有把生活带来的磨难以怨愤的情绪形诸笔下,而是在对哲学的体悟中将满腔的情感熔炼入自己朴实的性格中,最终化为平淡真醇的诗风。陶渊明的诗歌虽淡,却能够淡而有味,为人所共赏,这是极其不容易的。情到深处人淡然,陶渊明就在这淡与真之间且行且吟,徜徉自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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