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中追求自由的“妖魔”形象与天地自然

2013-12-12吴培培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3年1期

吴培培

庄子《逍遥游》篇讲“上下与天地同游”。“上下”意味着超越时空的自由度，“与天地同游”则说明了自由的本质。“与天地同”，即是天地一体。因而，庄子所谓“自由”，在本质上看就是天地自然。《西游记》所反映的一个重要主题，就是人类对于自由的追求。由此，我们把对于天地自然地赞美和描绘看做《西游记》与庄子“逍遥游”之间隐含的联系之一，并以《西游记》中追求自由的“妖魔”形象为例来阐释“自由的本质是天地自然”这一论点。

“人归于天，反其真；天方，便是让人回到自然长性，长性就是真，就是自然，就是本然，也就是听天放，含有自由的意味。回到天，那才是放，才是自由。于是，庄子将天看做最高的真，也看做最高的善和最高的美。”①孙悟空自称“历代驰名第一妖”。他本是心猿，喜欢攀援腾挪，要收其心，则要在“五行山”下定心猿。在他经过人生大起大落、认真反思、愿意成就西天取经大业之后，又被放出，使得他能够重归自然，回归本性。在西天取经路上，悟空一面享受着他的自由，一面也明心见性，生出本然真心。一心一意，西天取经，最终成佛，便又是回到了天，回到了极乐虚空世界，也就是庄子所谓“神人”、“至人”所进入的那种幻境。庄子的天和《西游记》中的西方极乐世界是一样的，都是最高的真，最高的善，最高的美。

在这放心、收心、放心、回归的过程中，我们一面感叹取经修行之路的艰难，一面也真切地体会到“天”的境界本就是自然的境界。追求西方极乐之“天”的过程，就是追求“自然”的过程，而在本质上就是追求“自由”的过程。《西游记》中俯拾皆是、诉说不尽、描述不尽的自然美景，就是作者苦心孤诣要给我们展示的自由世界。

首先，小说常常流露出作者对自然美的欣赏，每一回都有景物的描写。自然美的描写与全书明快活泼的语言风格相一致，也与悟空无拘无束、爱好天然的思想性格相映衬。小说展示了一个个世外桃源，就连妖怪们的洞府美景都是十分令人向往的，如第八十二回中，作者用高雅的赋体韵文，细致而完整地描述了老鼠精洞府后花园内绝妙景物和景色，可以说是小说中描述得最美丽的景象之一。

“萦回曲径，纷纷尽点苍苔；窈窕绮窗，处处暗笼绣箔。微风初动，轻飘飘展开蜀锦吴绫；细雨才收，娇滴滴露出冰肌玉质。日灼鲜杏，红如仙子晒霓裳；月映芭蕉，青似太真摇羽扇。粉墙四面，万株杨柳啭黄鹂；闲馆周围，满院海棠飞粉蝶。更看那凝香阁、青蛾阁、解酲阁、相思阁，层层卷映，朱帘上，钩控虾须；又见那养酸亭、披素亭、画眉亭、四雨亭、个个峥嵘，华扁上，字书鸟篆。看那浴鹤池、洗觞池、怡月池、濯缨池，青萍绿藻耀金鳞；又有墨花轩、异箱轩、适趣轩、慕云轩，玉斗琼卮浮绿蚁。池亭上下，有太湖石、紫英石、鹦落石、锦川石，青青栽着虎须蒲。轩阁东西，有木假山、翠屏山、啸风山、玉芝山，处处丛生凤尾竹。荼縻架、蔷薇架，近着秋千架，浑如锦帐罗帏。松柏亭、辛夷亭，对着木香亭，却似碧城绣幕。芍药栏，牡丹丛，朱朱紫紫斗秾华；夜合台，茉藜槛，岁岁年年生妩媚。涓涓滴露紫含笑，堪画堪描，艳艳烧空红拂桑，宜题宜赋。论景致，休夸阆苑蓬莱；较芳菲，不数姚黄魏紫。若到三春闲斗草，园中只少玉琼花。”②这真是赏不尽的良辰美景，看不尽的奇葩异卉。

妖怪们来到人间，都要为自己建造一个美丽奢华洞府，这些美丽的洞府在作者的诗化渲染下，显得别有韵味。妖魔们为自己在人间建造家园，都是潜意识中对自由向往的体现。然而，我们略感痛心的是，妖魔的美丽洞府最终都被代表正义的悟空等人破坏烧毁了。因为这些妖魔对自由的追求是不理性的，他们嗜血成性，无恶不作，残害无辜平民，最终都以自己和家园的毁灭告终。它们破坏了人类的自由，而必然会以失去自己的自由为代价。

取经路上所到的国家之美景也让人流连忘返，居住在这美丽家园的人们都过着自然闲适的生活。可偏偏有妖魔作怪，破坏了人们自由幸福的生活。而作为正义化身的悟空总需要帮助这些国家及其人民摆脱困境，重获自由。取经的过程是伴随着师徒四众的对天下苍生救苦救难的过程而展开的，这深化了西天取经的意义，展现了儒家治国、平天下的思想追求。

小说中展现的对于自由的追求，随处可见。几乎所有的妖魔都渴望永世长生，他们对于生存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因此，妖魔们无不把唐僧当做最大的捕获对象。而“即便是最得意的神仙们，他们力量的标志也无非是拥有长生不老和置人于死地的魔术”。③除了地上的妖魔们，天上的怪物像大鹏鸟、犀牛精、黑熊怪、黄狮精等等无不是厌恶天庭禁欲和奴役的生活的。“对于妖怪们而言，当他们面临的唯一选择是生命的灭亡，或者万年奋斗付诸东流而不得不勉强屈服时，天庭是一个没有欢乐的地方。它的政府像地球上任何一个政府一样专制，同时有着人类所构想不出的专横残忍。”④所以妖魔们对于自由的追求是必然的。虽然他们代表了恶，或者说人心中凶恶、丑陋的一面，但是，对于自由的追求则是宇宙间生命体的天性。妖魔们为自己组建的家园使他们暂时摆脱了作为神仙的奴仆的身份，可以肆无忌惮地吃喝玩乐，或娶妻生子，享受天伦之乐；或结交朋友，切磋武艺，炫耀宝物，以求共乐。妖魔们隐居在世外桃源，游戏人间。

小说在妖魔形象的描绘上，最令人难以忘怀的是这些妖魔形象的差异性和独特的本领。作者特别善于通过动、植物的自然属性来突出各个妖精之间的差异。如：蜘蛛精肚脐里能放丝；老鼠精不但喜欢偷吃灯油，还非常会打地洞，有个无底洞府，洞内周围有三百余里，巢穴甚多，让孙悟空都摸不着头脑；蝎子精会放“倒马毒”，连佛祖的手都被蜇过，疼痛难忍……作者因物赋形、以形会意，塑造了众多独具特色的妖魔形象，形态各异而又形神兼备。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有意安排的具有独特各异形态的妖魔们，本来就是顺应自然天地而让生命自然生长的形象；而妖魔们在行为上原始野蛮的特征，则是他们不受拘束、任凭心性而为、追求自由本质的表现。

我们还不得不提及那些天真烂漫的小妖们，何以他们都被刻画得如此饶有情趣？悟空西行历险，不仅仅要与那些妖魔大王相对抗，还常常要与传令跑腿的小妖们周旋。小妖的戏因在小说中占了相当的篇幅，并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如第七十四中，悟空变成一个小妖与狮驼洞的巡山小妖的对话：

“那小妖回头道：“你是哪里来的？”行者笑道：“好人呀！一家人也不认得！”小妖道：“我家没你呀。”行者道：“怎的没我？你认认看。”小妖道：“面生，认不得，认不得！”行者道：“可知道面生，我是烧火的，你会得我少。”小妖摇头道：“没有，没有！我洞里就是烧火的那些兄弟，也没有这个嘴尖的。”行者暗想道：“这个嘴好的变尖了些了。”即低头，把手侮着嘴揉一揉道：“我的嘴不尖啊。”真个就不尖了。那小妖道：“你刚才是个尖嘴，怎么揉一揉就不尖了？疑惑人子！大不好认！不是我一家的，少会少会，可疑可疑！我那大王家法甚严，烧火的只管烧火，巡山的只管巡山，终不然教你烧火，又教你来巡山？”行者口乖，就趁过来道：“你不知道，大王见我烧得火好，就升我来巡山。”⑤

这小妖居然会说“我家没你呀”这孩童般的语言，让人感到这小妖就像一个被人哄骗的小孩那样可爱。又说：“你刚才是个尖嘴，怎么揉一揉就不尖了？疑惑人子！大不好认！不是我一家的，少会少会，可疑可疑！”可见，小妖们又有些成人式的防备之心，可还是显得很不成熟，被悟空弄得糊里糊涂，无法辨认真假，却还要显示出一种严肃的态度，实在是诙谐有趣。小妖们的语言往往很天真，动作也常常显得十分可爱，这表明他们在思想上也是很幼稚的，小妖们的天真烂漫如同一群快乐的儿童。小妖们代表了人类的童年时期，处于婴孩童年阶段的孩童，无论在思想上还是行为上都是人生最自由的时期。而婴孩们与生俱来的童心则是人能够获取自由的最重要途径。因为有童心，就是有真心，有真心就是有顺应天地自然发展规律的原初之心，顺应天地自然（天地也指社会发展的规律）则能摆脱对欲望地过度追求和世俗观念的禁锢，因而也就获得了真正意义上的自由。《西游记》中的小妖形象隐含了作者对童心和自由的向往之情。

自由的本质是天地自然，而自由的另一种境界则是 “法天贵真”，只有在顺应天地自然发展的规律之下，保持一颗恒久的童心、真心，方能摒弃烦恼、多疑、多虑之心而获优游、自由之心。

注释

①王凯.逍遥游——庄子美学的现代阐释[M].武汉大学出版社,2003:4.

② (明)吴承恩.西游记[M].齐鲁书社,2007:615.

③ 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导论[M].安徽文艺出版社,1988:135.

④ 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导论[M].安徽文艺出版社,1988:146.

⑤ (明)吴承恩.西游记[M].齐鲁书社,2007:554.

[1]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导论[M].安徽文艺出版社,1988.

[2]王凯.逍遥游——庄子美学的现代阐释[M].武汉大学出版社,2003.

[3](明)吴承恩.西游记[M].齐鲁书社,2007.

[4]李安纲.李安纲批评西游记[M].中国社会出版社,2004.

[5]林庚.《西游记》漫画[M].北京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