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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十年诗歌管窥

2013-12-12卢桢

天津诗人 2013年1期
关键词:经验诗人诗歌

卢桢

进入新世纪以来,诗歌现场呈现出日益宽松、自由的格局。从写作生态来讲,相对更为开放的文化大环境为诗人提供了广阔的空间,便于他们驰骋文思;就传播方式而言,网络化写作被诸多文学操作者所接纳,诗论坛、诗博客乃至新兴的微博诗歌,都将文本传播纳入信息化的宏大平台,通过虚拟社群的方式,诗歌的发表不再困难,而诗人之间的交流也变得更为频繁;同时,诗歌国际化交流的加速也使得汉语诗歌表现出更多“走在世界”而不是“走向世界”的特质。从整体角度考量,新世纪诗歌和上世纪90年代诗歌是一种内在的接续关系,虽未形成足以使它区别于前代的独立风格,也缺乏引领风气之先的领袖诗人,但它仍在某些方面呈现出较为集中的文化症候,并为我们提供了言说的空间。

“及物”的回归与艺术伦理的强化

诗歌是个人化的艺术,一些抒情者往往乐于在心灵的孤岛专心耕耘,甚至沉浸于“自我的时空”而疏远现实生活,这种抒情策略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防止世俗经验对内心的干扰。不过,在理想中飞翔固然充满快意,却也容易受到个体经验的限制,沉入凌空虚蹈的自闭状态。新世纪以来,诸多诗人寻求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对话的渠道,对自身所处的心灵“高度”进行了调整,他们的文本也表现出“及物”的烟火气息,这彰显出诗人主动与时代语境建立对话联系、并积极介入周遭日常生活的努力。例如,惯于抒写心灵“痛感”经验的李轻松写下了《煎鱼》、《一道汤》、《一顿早餐》、《你好,亲爱的厨房》等一系列作品,从这些诗题便可看出,诗人以一个完整的生命本体姿态进入琐碎的生活,进而发现其中妙不可言的仙境。在《来杯茶》一诗中,这种“及物”的转变表达得直截了当:“让我收起那些锐器吧,让我学会喝茶/用清水洗脸。学会跟自己说话/炒菜、煲汤,避过一些危险的瞬间/那些平淡的事物,正渐渐地显出它的力量”。身处日常生活却又与之拉开距离,透过“清淡的物质”,诗人学会以微笑面对时代的病症,为痛感找到新的栖息之所。再看蓝蓝的《让我接受平庸的生活》:“让我接受平庸的生活/接受并爱上它肮脏的街道/它每日的平淡和争吵/让我弯腰时撞见/墙根下的几棵青草/让我领略无奈叹息的美妙。”诗人的精神意向对物质文化彻底敞开,其自我意识的倾注焦点完全转向物化对象或现实,由此触碰到生存的可感性。可见,诗人所及之“物”已经失去了国家主义的意识支撑,它们蔓延在个体生活之中,为标注个体存在提供了想象的抒情样式。仿佛新人类对城市物质代码的亲近是天然的,对这种经验现实唯有接受,无法割舍。杨克有一首诗题为《在物质的洪水中努力接近诗歌》,虽然诗行里始终演绎着超越物质的精神“终极”幻想,不过诗人能够将物质社会作为“美”的基点,仍然值得注目。抒情者“及物”的目的,正是为了强化诗歌写作与日常生活的联系,同时也恢复了“物质”欲望的合法性,使其成为汇合或释放所有感受力的渊源。在这些抒情者看来,当代的生存首先便是欲望化的人之生存,对物质欲望的本真认同便是对世俗化表层生活的体认。

走进生活,认识日常之美,这是诗人重新定位诗歌写作与现实生活关系的实践,他们在艺术的自主性、独立性与艺术反映现实、干预现实之间寻找着平衡。通过“及物”的努力,诗人们不断寻求在日常生活的“此岸”和诗歌的“意义生产”之间建立经验联系,使其人文精神与公共精神实现统一,新世纪诗歌言说现实的能力也由此得到了增强。在重大事件如地震灾难面前,诸多诗人表现出令人欣慰的承担意识,他们认识到,面对现实世界,诗歌难以充当万能的武器,因为时代的外表坚硬无比。更重要的是,诗人永远无法穷尽灵魂与语言之间的表达,它的有限性,决定了诗人失败的宿命。所以,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在灾难面前,朵渔会以《今夜,写诗是轻浮的……》作为诗题,在灾难的黑暗之上进行抒写,无异于对黑暗的掩藏与逃避。诗人要想名实相副,就必须时刻怀有对周遭环境的洞察力,既能承担现实中的种种痛感,又能在道德良知的督导下进行独立判断,正所谓“以心及物”。

网络文化的多点渗透

如果说上世纪90年代互联网的出现仅仅为诗歌写作和传播提供了某种选择上的可能性的话,那么到了新世纪,网络已经与诗歌结为不可分割的密友,甚至有可能改变中国诗歌发展的某些基本格局,它带给诗歌的影响是多重的。从2000年开始,“诗生活”、“灵石岛”、“诗江湖”、“扬子鳄”、“流放地”等优秀的诗歌网站和诗学论坛纷纷崛起,为新诗增加了强劲的推力。一些刊物利用这一平台实现了网络化,拓展了生存和传播的空间;部分诗人借助博客、微博发表作品,增强了发表和阅读的自由度;诸多诗歌爱好者凭借参与论坛发言,实现了与诗友和同仁的交流,他们真切体验到“进入”当代诗歌的现场感,将长久以来对中国诗歌的“想象”落在实处。历数近几年网络诗坛影响较大的事件,当推伊沙积极倡导并推广的“新世纪诗典”。2011年4月起,伊沙通过个人微博的方式,每天刊载一篇新世纪诗歌的佳作并附上个性化的点评,同时邀请原诗作者与网民通过微博平台进行交流,一时间成为网络文坛的热门话题。诗歌短小精悍的文本格式与微博传播的便捷属性可谓相得益彰,而网络互动式的交流方式更使得网友可以直接参与到“好文本”的讨论之中,这就从多层次、多角度延续了文本的艺术生命,并激发人们对网络文学展开更为深入的思考(如论坛时代是否结束,微博是否更适合诗歌这一特殊文体的交流等)。

可以预测,诗歌写作的电脑化和传播交流的网络化会将中国诗歌的发展引至新的“狂欢”之中,它已经成为诸多诗人赖以生存的话语现场。不过,网络将诗人的写作引向快车道,同样存在着负向效应。在众声喧哗的表象背后,依然可以看到“剪贴文化”、“快餐文化”造就的大量廉价复制的文本。或是毫无情感介入地堆砌词句,冠以语言实验的名号;或是对生活琐事喋喋不休,难见思想的火花,这正是网络诗歌创作存在的“去难度化”、“片面口语化”、“表演性”等负面问题。操作的简单和写作的浮躁,增加了读者遭遇“垃圾”文本的机会,也容易埋没那些真正闪光的佳作。如罗振亚教授所说:“无厘头、快餐化、段子式的拼盘铺天盖地,粗制滥造的‘垃圾’充斥各个网站,从中读者根本感觉不到诗人灵魂的深度和艺术的美感力”,网络伦理下移的直接后果将“导致诗性的大面积流失,特别令人忧虑的是诗歌自由独立的精神属性日渐萎顿、消减”。1因此,“网络诗歌”亟待与之相应的写作伦理的规范与引导,这是所有诗人都要面对的问题。

都市“新感觉结构”的逐步生成

近年来,社会同质性的消解使政治、经济、文化三者之间呈现出清晰的分裂状态,难以相互阐释与支持。诗歌生产的媒介、传播的途径、蕴含的精神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诗歌写作与城市消费语境之间展现出难以割舍的密切联系。对诗人而言,一方是注重内在精神提升的诗歌内现场,另一方是充满诱惑之力的物质外现场,如何在两者的夹缝之间寻求平衡,成为缪斯抛给每个人的命题。在娱乐文化的浪潮中,部分诗人秉持一种通俗实用的、迎合感性现代性的审美倾向,将大众文化对“物质”的关注作为审美基点,强调个体的感官经验和欲望的合理性,从非理性的层面进入生活现场,这正应和了流行文化即时性、消费化、符号化的特点,又与诗歌“及物”的写作向度两相应和。

同时,诸多诗人对城市题材和城市意象的关注,促进了一种新都市感觉结构的生成。雷蒙德·威廉斯在《漫长的革命》(The Long Revolution)一书中提出“感觉结构”的概念,用以描述社会文化及历史脉络对个人经验的冲击。“对生活在城市的人们来说,某种建筑模式、某样交通工具和某些消费方式……正是这些生活细节提供了感觉结构的原始经验成分”。2那么,由诗歌文本搭建起的城市经验空间正潜移默化地标示出诗人整体的生命活动、感知图式、感知结构以及生存观念的精神谱系,诗人在对这样的“原始经验成分”进行“漫游者”式的扫描后,方能寻找到个体在城市中的生存韵律。进入新的历史纪元,城市化进程的加速使私人空间与公共空间的速度感逐步趋同,资讯社会的生存技术迫使人的感觉器官接受了复杂的训练,几乎所有人都被卷入到工具理性的世界,难以表达出个体的语言。即使他们主动建立自我边缘化的意境,也容易被相似的欲望、焦虑、隔绝体验所影响,使其滑入共性经验而新鲜不再。再者,现代性引发的视觉革命使人类观看事物的方式产生改变,大量影像在移动中快速出现然后消失,对经验进行价值摄影和心灵消化变得愈发棘手。因此,波德莱尔所言及的、在街头发现社会渣滓并与之“一见钟情”成为幻想,城市对诗人的考验难度越来越高。他们所要做的,便是与都市的速度感进行斗争,建立起自属的节奏,从而不至于迷失在具体事象的森林之中。

为了表现异质的文本经验,杨克等诗人尝试着“减速”的写作,钟情于“缓慢的感觉”,以改变都市人“时间——心理”的现代性普遍感觉结构(诸如趋同的速度感和时间观念)。还有些诗人则通过另一种方式重新获得自我的心灵速度:“我调低电视的音量/为了听清隔壁的耳语/但我意外地听到了玉米/拨节的声音,多么令人惊喜”。(秦巴子《青春片》)“调低电视的音量”貌似普通的日常举动,却蕴涵着现代英雄特质:一方面要抵御视听文化的被动塑造,消解城市精神文化的速度感,另一方面则在重建属于自己的“听觉”过程中,保留着接受新的“震惊”体验的可能性。诗人敏感地注意到“细节”才是与时代映像保持距离、建立当下独特体验的方舟,“玉米拨节的声音”便是从听觉经验抵达心灵体验的一次奇异旅行。总的来说,诗人独特的感觉结构不但是重新确立心灵“速度”的结果,而且是他们建构新的图式和诗学范例的起点。

四、呼唤“难度写作”

除了“减速”这种运思策略之外,诸多诗人还对“口语”以及“写作的难度”等问题进行了思索与论争。从现代文学开始,口语诗便经历着褒贬不一的解读与论断,今天,它的成就与误区同样明显。成就毋庸多言,只需明确一点,口语诗不是被“发明”出来的,它的诞生源自现代汉语本身所具有的诸多魔性,当它们与诗人自我的精神胆识和文字感知力相融时,好的文本自然诞生。而误区体现在三个方面:首先,模仿性写作盛行。部分写作者不顾自身的精神气质和知识背景,直接对前人的文本进行模仿,借其骨架并不断试图置换其间词语,演绎所谓新意。这实际上是概念先行的诗歌写作,其奉献的大都也是机械复制时代的文本。这些写作者大都存有一个错误的认识,仿佛口语化降低了诗歌的门槛,他们甚至将絮絮叨叨的生活语言直接充当诗文,暴露出其审美经验的局限与匮乏。其次,很多诗人认为口语写作就是消解“难度”,规避宏大叙事,还原生活细节,这使得他们非常容易滑入审美泛化的陷阱。比如,一些诗人为了“及物”而“及物”,拒绝任何深度模式的影响,而令其文本单纯停留在对物质外在或者生活局部的描述层面,这实为一种无效写作。也有些作者纯粹是为了制造气氛、强行与时代建立联系,不断在诗歌中堆砌名词,将日用品、家电、书籍报刊等名词一股脑儿地呈现其中,形成话语的风暴,使文本成为只适合一次性阅读的行为艺术。日常生活实在和文本影像之间的差别消失之后,诗歌的“经验中介”作用反而陷入了尴尬。再有,一些写作者长期沉迷于无节制的技巧炫耀,使得文本处于意义的弥散状态,空有语言快感和形式新意,却又因强调“体验的当下性”而忽视了生存的历史根基,大多数诗歌在“时间就是现在”的世俗宗教信条面前,都很难形成指向未来的尺度,诗歌走进生产线,迈向一个个“秀场”,在经历无数次“一次性”的消费之后,仅能为受众带来瞬间的话语快感,难以沉淀出持久的意义。此外,在表现抒情主体对时代的关注上,一些抒情者只能生硬地图解所谓“关怀”、“怜悯”、“愤怒”这些空洞的概念,却无法令其和自身心灵发生真切共鸣,这使得他们的情感往往流于表面,缺乏力度,甚至陷入廉价审美的窠臼。

针对当前诗歌、特别是网络诗歌创作存在的“简易化”、“口语化”等问题,诗评家陈仲义专门撰文强调:像目前这样网络场域,无难度写作风气愈演愈烈,实在有损于诗歌的声誉与健康成长。诗歌的接受尺度与标准正在不断下滑,甚至走向无序与混乱。3论者一语中的地切中当前诗歌发展的要害问题,即诗歌写作的伦理混乱。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部分诗人丧失了对诗歌应有的精神高度、思想深度与经验广度整体性的重视。当然,如果单纯从增加写作的难度,进而使用更为炫目的技巧和生僻的语言,以达到陌生化效果的方式来理解“难度”,那无疑会走向片面。对诗人而言,“难度写作”体现在如何采用一种非二元对立的视角,平衡道德承担与美学愉悦之间的关系,这其中隐含着“对自我的超越”和“与时代的衔接”双重层面的问题,它同样也是当代诗学的关键问题之一。

因此,“难度写作”的核心在于建立一种基于生活现实之上的人文关怀,诗人需要和他所生存的环境建立默契并抒发诗意。如果单纯从“口语”的角度来解读“难度”,那么写作者就应该使用符合自己精神气质和艺术感觉的语言,以爽利的口语言说生命之精神,并不断接近对普世价值的言说,这也应成为未来诗歌发展应当坚守的一个向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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