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本《金瓶梅》回前诗词来源补考
2013-12-12··
· ·
摘要《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以下简称“崇祯本”)在《金瓶梅词话》的基础上改写而成,改写者将后者绝大多数回前诗词都做了删改。崇祯本100回回前共用诗54首、词40首、曲8首。这些诗词大凡征引前人作品,对其来源已有学者作了部分考证。集中的选源主要有明末沈际飞评点本《古香岑草堂诗余》四集、曹学佺编《石仓历代诗选》、冯梦龙编《情史》等。相对于《金瓶梅词话》在内容上的修改、润色而言,对原有回前诗词的增删,改写者有较多的自由空间遵循个人的喜好。因此,对崇祯本回前诗词来源的考察,有助于考证改写者的真实身份。
关键词《金瓶梅》 崇祯本 诗词 来源
崇祯本《金瓶梅》脱胎于《金瓶梅词话》(以下简称“万历本”),改写者不仅对万历本在内容上作了大量的修改润色;而且对后者的回前诗词作了较大的调整。万历本中穿插了众多的诗词曲文,对它们的出处,学界向来较为重视,如梅节先生曾从万历本套用、窜改《怀春雅集》诗文的角度分析其作者①;探讨万历本诗词来源的专文也不少,如《〈金瓶梅词话〉征引诗词考辨》②、《〈金瓶梅〉旧诗寻源》③等文章,从不同角度对万历本中的诗词来源做了考察。
但由于对崇祯本的系统研究起步相对较晚,且主要集中于版本、与万历本的关系及内容的改写、评点研究等方面。如崇祯本研究专著《崇祯本〈金瓶梅〉研究》④对回前诗词的改写情况也仅附带提及。据笔者考察,专论崇祯本回前诗词出处的文章有两篇:日本学者荒木猛先生的《关于崇祯本〈金瓶梅〉各回开头的诗词》⑤(以下简称“荒文”),及国内学者孟昭连先生的《崇祯本〈金瓶梅〉诗词来源新考》⑥(以下简称“孟文”)。本文即在二文基础上,对其回前诗词来源进行补考,希望对崇祯本《金瓶梅》的研究有所裨益。
一、二文未考出处者
第八回:红曙卷窗纱,睡起半拖罗袂。何似等闲睡起,到日高还未。催花阵阵玉楼风,楼上人难睡。有了人儿一个,在眼前心里。
孟文称:“此诗又见于《巫山艳史》第六回,亦为回首。”但《巫山艳史》为清人所撰,正如作者所言:“其中两首只标明与之有关的材料,仍不能确定其原始出处。”即为此种情况。按:此首实为《好事近》词,见汤显祖《紫萧记》第十五出“就婚”,出自人物“小玉”与“樱桃”之口。此剧汤氏后改易成《紫钗记》,第十三出有此词。二剧毛晋刊《六十种曲》均有录。
第十二回:可怜独立树,枝轻根亦摇。虽为露所浥,复为风所飘。锦衾襞不开,端坐夜及朝。是妾愁成瘦,非君重细腰。
齐梁王僧孺作,诗题为《为人宠姬有怨》,《古诗纪》卷八十八、《尧山堂外纪》卷十六、《玉台新咏》卷六、《汉魏六朝一百三家集》卷九十三等有录。“虽为”原作“已为”。
第二十三回:《梧桐树》心中难自泄。暗里深深谢。未必娘行,恁地能贤哲。衷肠怎好和君说。 说不愿丫头,愿做官人的侍妾。他坚牢望我情真切。岂想风波,果应了他心料者。
明俞琬纶曲,见其《自娱集》,《全明散曲》据以引录。为其《陈家暎桃十三曲》中的第四首。据作者自序:“暎桃其小蒨也,故不能作丝萝。而陈君则既已心许,许不得遂致有生死合离之故。予所不忍闻者,予不忍闻陈君忍言乎?故不能自言,而属词于予。”其中首句“心中”原作“中心”。
第六十四回:玉殒珠沉思悄然,明中流泪暗相怜。常图蛱蝶花楼下,记效鸳鸯翠幕前。只有梦魂能结雨,更无心绪学非烟。朱颜皓齿归黄土,脉脉空寻再世缘。
明徐熥作,见《幔亭诗集》卷八。此诗又见于文言小说集《晋安逸志》之“花楼吟咏”,所叙为闽中少年太曼生与一女子的生死之恋。此诗即为女子死后,太曼生恸哭而作。但其中所录诗作均出自《幔亭诗集》。《晋安逸志》为陈明鹤所撰,曹学佺为之序。明鹤字汝翔,福建闽县(今福州)庠生。后放弃仕进,追随徐熥、徐、谢肇湖等人。其书已佚,徐撰《榕阴新检》引录三十余条。其中所载诸多故事,在明代广为流传,如太曼生事,王世贞《艳异篇》、冯梦龙《情史》等均有载。“记效”原作“记刺”,“心绪学”原作“心胆似”。
第六十九回:《忆秦娥》香烟袅。罗帏锦帐风光好。风光好,金钗斜軃,凤颠鸾倒。恍疑身在蓬莱岛,邂逅相逢缘不小。缘不小,最开怀处,娥眉淡扫。
《情史》卷二十一“翠薇”条有录,故事所叙为乾道间邱任与女鬼翠薇的一次偶然邂逅。此词为邱任所作,以示不忘翠薇之意。首句原作“香篆袅”、“最开怀处”原作“最关情处”。
第八十三回:如此钟情古所稀,吁嗟好事到头非。汪汪两眼西风泪,犹向阳台作雨飞。月有阴晴与圆缺,人有悲欢与会别。拥炉细语鬼神知,空把佳期为君说。
此处实为二首七绝,刊刻时未做区分。二首均出自元代传奇小说《娇红记》,所记为宣和间申纯与王娇之间的恋情悲剧。记事甚详,所录诗词亦颇多。此二首为王娇生前寄与申纯的遗作。《情史》卷十四有录此传奇,题名《王娇》,且两首合刻的情况与此处同;《艳异编》、《绣谷春容》等亦有录此传奇。崇祯本改写者在引入时刻意作了修改,把原诗第二首末句“拼把红颜为君绝”改为“空把佳期为君说”。
第八十五回:情若连环终不解,无端招引旁人怪。好事多磨成又败。应难捱,相冷眼谁揪採。 镇日愁眉和敛黛,阑干倚遍无聊赖。但愿五湖明月在。权宁耐,终须还了鸳鸯债。
崇祯本引入时仅注明“右调”,词牌“渔家傲”三字缺。此词亦出自《娇红记》,申纯被飞红出卖,致使与娇恋情外泄,二人之间顿成间阻,遂悒怏而作此词。上片末句“相”字后脱“看”字。
第八十六回:雨打梨花倍寂寥,几回肠断泪珠抛。暌违一载犹三载,情绪千丝与万条。好句每从秋里得,离魂多自梦中消。香罗重解知何日,辜负巫山几暮朝。
出自明代中篇文言传奇《钟情丽集》,叙辜生与瑜娘之间的爱情故事。瑜曾寄示生“情签一纸,并诗十韵”,此其第七首。该传奇曾被收入《国色天香》、《万锦情林》等多种通俗类书。关于是书作者,明代流传为丘濬。《金瓶梅词话》欣欣子序中即有提及。丘濬,字仲深,广东琼山人,景泰五年(1454)进士,官至辅相。至于他是否作《钟情丽集》,著名学者徐朔方先生曾撰文予以否定⑦。崇祯本还于八十九回回前引丘濬《翠楼吟》词“佳人薄命”一首。
第九十一回:簟展湘纹浪欲生,幽怀自感梦难成。倚床剩觉添风味,开户羞将待月明。拟倩蜂媒传密意,难将萤火照离情。遥怜织女佳期近,时看银河几曲横。
亦出自《娇红记》,同样为申纯因境况所迫,不得与娇亲近时的咏怀之作,此其第二首。“羞将”原作“何妨”,“蜂媒”原作“蛙声”。
第九十五回:寺废僧居少,桥滩客过稀。家贫奴负主,官懦吏相欺。水浅鱼难住,林稀鸟不栖。人情皆若此,徒堪悲复凄。
改自万历本第八十回回前诗。原诗为:寺废僧居少,桥塔客过稀。家贫奴婢懒,官蒲吏民欺。水浅鱼难住,林疏鸟不栖。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第一百回:旧日豪华事已空,银屏金屋梦魂中。黄芦晚日空残垒,碧草寒烟锁故宫。隧道鱼灯油欲尽,妆台鸾镜匣长封。凭谁话尽兴亡事,一衲闲云两袖风。
见明初李昌祺《剪灯余话》卷二《秋夕访琵琶亭记》。叙洪武初沈韶与丽人郑婉娥鬼魂相恋事。《情史》卷二十“郑婉娥”条亦有录。此诗为女主人公婉娥作。崇祯本改写者将原诗首句“凤舰龙舟事已空”改成“旧日豪华事已空”,将末句“泪湿胭脂损旧容”改为“一衲闲云两袖风”,显然是为了契合《金瓶梅》的大结局。
二、二文已考,但需补充者
第二十五回:《点降唇》蹴罢秋千……
荒文指出:《词的》卷1,周邦彦作;《词林万选》卷4,李清照作,《全宋词》、《花草粹编》卷1,无名氏作。按:沈际飞评点本《古香岑草堂诗余》(下文简称“沈《草》”)续集亦有录,作无名氏。
第三十三回:《意难忘》前衣染莺黄……
荒文指出:《全宋词》页616,周邦彦作。按:此词沈《草》正集有录。宋本《草堂诗余》无,为顾从敬重编《草堂诗余》时增入。亦见《花草粹编》卷十七、《古今词统》卷十一。
第四十三回:《满庭芳》(后)情怀。增怅望……
荒文指出:《全宋词》页458,秦观作。按:此词沈《草》正集有录,宋本《草堂诗余》无,为顾从敬重编时增入。又见《花草粹编》卷十七。
第五十五回:《喜迁莺》(后)师表。方眷遇……
荒文指出:《全宋词》,页1304,康与之作,题“丞相生日”。按:此词沈《草》正集有录。又见《天机余锦》卷二、《花草粹编》卷二十二。
第五十九回:枫叶初丹槲叶黄……
孟文指出:此诗前六句为宋陆游所作,见《齐东野语》卷一,《剑南诗稿》卷二十五,《宋诗纪事》卷五十三等。按:《情史》卷十四“陆务观”条亦有录,记陆游与唐婉的故事。婉死后,沈园三易其主,放翁怅然有怀,遂赋此诗。
第六十二回:玉钗重合两无缘……
孟文指出:此诗作者有二说,一为刘禹锡,见《太平广记》;一为刘损,见《词品》。按:此诗又见于《情史》卷十四“刘禹锡”条,刘爱妾为李逢吉所夺,无可奈何,愤懑而作四章,此其第一首。事亦见《艳异编》等。
第六十五回:湘皋烟草碧纷纷……
孟文指出:此诗为元傅汝砺所作,据《傅与砺诗文集》卷五,题为《过故妻墓》,《元音》卷八、《石仓历代诗选》卷二百五十七同。或作《忆内》,见瞿佑《归田诗话》。按:《情史》卷十三“傅若金”条下亦有录,傅妻孙蕙兰,高朗秀慧,嫁五月而卒,傅念之不置,作此诗以悼。
第六十八回:《翠云吟》钟情太甚……
荒文指出:《草堂诗余》新集卷4,明林鸿作,题“留别”。孟文指出:此词为明代林鸿所作。据清徐《词苑丛谈》卷十二:“张红桥,闽县良家女……”。按:此词及张红桥事《情史》卷十四亦有录。本事出陈明鹤《晋安逸志》,见徐《榕阴新检》卷十五。首句“钟情太甚”后脱“人笑我”三字。为契合情节,改写者将“况与玉人离别”改为“况与玉人明说”。
第七十一回:《蝶恋花》花事阑珊芳草歇……
荒文指出:《诗余选》卷1,苏轼作,题“离别”。按:沈《草》正集有录。又见《天机余锦》卷一、《花草粹编》卷十三。“花事”原作“春事”。
七十六回:相劝频携金粟杯……
孟文指出:据《唐摭言》卷十二,《唐诗纪事》卷四十九,此诗为唐诗人元稹所作;《白氏长庆集》卷二十,《全唐诗》卷四百四十三则谓白居易所作。按:《情史》卷二十四“薛书记诗”条下亦有录,薛为元稹幕僚,一日酒醉争令,以酒器击伤元稹,由此去幕,乃作《十离诗》为献,元稹遂有此诗。
第八十二回:《西江月》闻道双衔凤带……
荒文指出:《全宋词》页284,苏轼作。按:沈《草》续集有录。
第八十四回:一自当年折凤凰……
孟文指出:据传说,这是明成化年间杨州卢穿的妻子李妙惠所作,事见《镇江地方志》,及《中国历代名女》。按:此诗又见于《情史》卷一“李妙惠”条下:妙惠误以为夫死,执意出家。此诗即为妙惠题于金山寺壁间。明末清初小说《醉醒石》与《石点头》等有引用。
第九十六回:《青衫湿》人生千古伤心事……
荒文指出:《全金元词》页4,吴激作。按:此词沈《草》正集有录,但亦非宋《草堂诗余》旧选,为顾从敬重编时增入。又见《花草粹编》卷七。“人生”原为“南朝”,显系作者有意修改,以合小说。
据荒、孟二文,并结合以上补考的内容,可以发现,崇祯本《金瓶梅》回前诗词共有102首(第二十六回与八十三回回前分别用了两首诗),较为集中的出处有:
其一,沈际飞评点本《古香岑草堂诗余》,共计30首。
其二,冯梦龙编《情史》,共计14首(其中2首亦见沈《草》)。
其三,曹学佺编《石仓历代诗选》,共计13首(其中1首亦见《情史》,且另有1首见十九回回末,不计)。
其四,万历本《金瓶梅词话》,共计9首。
其五,王穉登编《吴骚集》,共计4首。
三、值得注意的几点问题
(一)回前词大量征引沈际飞评点本《草堂诗余》
《草堂诗余》系列在明代小说作者中颇受欢迎,这是事实,但像崇祯本的改写者这样,大量引用沈《草》的情况,在明代小说中却是特例。
荒木猛先生也注意到崇祯本回前词的来源与《草堂诗余》颇有关系。但他认为这些词作或引自《合刻类编笺释草堂诗余》,或出自翁少麓刊《草堂诗余》。前者即万历四十二年(1614)刊刻的《类选笺释草堂诗余》、《类编笺释续选草堂诗余》和《类编笺释国朝诗余》三种,其实也是翁少麓刊本。后者即沈际飞评点本《古香岑草堂诗余》,分为正、续、别、新四集。正集袭自顾从敬《类编草堂诗余》,仅多出数调。《续集》则与《续选草堂》同。《新集》乃删改《国朝诗余》而成,仅承袭《国朝》一半左右,新增词人词作颇多。《别集》为沈氏自选,涉及词人由唐至金元不等。
崇祯本回前诗词出自沈《草》者:正集16首、续集4首、新集8首、别集2首。如新集8首中的林鸿、秦公庸、冯琦、丘濬等词人均为《国朝诗余》所无,乃沈氏新增。至于别集,更是沈氏自选。所以可以断定,崇祯本的改写者,所据以引录的《草堂诗余》为沈氏评点本,而非他本。
至于沈《草》的刊刻时间,笔者认为最有可能在天启五年(1625)至七年(1627)之间。因其卷首有秦士奇序,署名“东鲁尼山樵秦士奇书于玉峰署中”。士奇于天启五年至七年间任昆山知县,因此,此序当作于昆山任上。且沈《草》别集,题“秦士奇订定”,订定工作亦应进行于士奇在任期间。
本来,崇祯本对沈《草》的大量引用,可以作为考察改写者真实身份的有利证据,但苦于沈际飞生平资料聊胜于无,因此无法从其生平入手。就其交游而言,据现存资料仅知沈际飞与毛晋相熟,二人同为周之夔门人。之夔字章甫,崇祯四年(1631)至九年(1636)任苏州推官。在当时颇有声名,与钱谦益、瞿式耜关系密切,并与曹学佺、徐、祁彪佳等有交。毛晋字子晋,明末著名刻书家,早年师从钱谦益。沈氏很可能也从事刻书业,其评点《古香岑草堂诗余》便有万贤楼自刻本。
(二)引用明人作品较多
荒氏也注意到崇祯本回前词曲引明人作品14首之多。据笔者对明代小说中词作出处的总体考察,崇祯本的此种现象,在明代小说中诚属少见。且除荒文已指出的14人之外,还应补上汤显祖、俞琬纶、徐熥三人。
这里要略作说明的有三人。其一为秦公庸,荒氏因其“字、里、生死年均不详”,所以未予讨论。其人即是为沈《草》作序且定订《别集》的秦士奇,公庸为其字。其二为俞琬纶,字君宣,长洲人。万历四十一年(1622)进士。崇祯本所引一首散曲,出自其《自娱集》。其三为徐熥,有《幔亭集》,平生未仕,以布衣而终。如果说王穉登与冯琦尚且是万历时期的活跃人物的话,那么秦士奇、俞琬纶和徐熥则显得沉寂许多。此三人的作品何以入选,值得细究。
单纯就作品而言,三人之作并无独特过人之处。因此,笔者认为,改写者选择的理由,与其说与词曲作品有关,还不如说与作者有关。如果从这个角度考察,倒是可能为我们推测这位改写者提供一些依据。
据目前学界对崇祯本改写者的推测,主要有李开先⑧、汤显祖⑨、冯梦龙⑩和李渔四人。但李开先、汤显祖二人卒年均在沈《草》付梓之前,故二人可排除。李渔生年较晚,秦、俞及徐三人似也不足以引起他的兴趣。唯冯梦龙较有可能因熟悉此三人,而选用其作品。首先俞琬纶是冯梦龙同乡好友,二人兴趣相投;其次,秦士奇为官清廉,又雅好文学,且昆山与长洲比邻,冯梦龙熟悉这位儒雅知县也很有可能;再次,徐熥为徐之兄,为梦龙友人,因此梦龙由弟而识其兄,亦在情理之中。
(三)对《情史》的集中引用
崇祯本有14首诗词见于《情史》,且改写者对《情史》的征用有两个特点:
其一,征用较为集中,主要在李瓶儿死后数回与西门庆死后数回。改写者除所引“薛书记诗”的本事与小说关目甚为相合外,其它诗词与小说所述并不十分契合,但它们本身却有一个共同特点,即这些诗词背后的故事,均有一段生离死别的因由及悲慨。如陆游思唐婉、傅若金悼亡;王娇、太曼生、张红桥、郑婉娥等故事。但《金瓶梅》故事的内核是色欲世界中的众生相,而非二人世界里的缠绵悱恻。诗词本身所表现的情愫与《金瓶梅》中的世情冷暖并不同质。改写者对“生离死别”似乎尤为敏感,并执着于悲情的表现,因此才于《金瓶梅》的特定回目中征引了《情史》中的特定诗词。这不得不让人联想到冯梦龙与侯慧卿的一段苦恋悲剧,而此段感情的幻灭对冯氏一生影响甚深。
其二,《情史》来源颇广,所录多为当时流行的传说故事,因此其它作品集也多有记载,如《剪灯》系列、《青泥莲花记》、《艳异编》等文言小说集,《国色天香》、《绣谷春容》等通俗性类书。但崇祯本所引“翠薇”故事却不见于上述诸类作品。可见冯氏之辑,必有甚为罕见之途径。
翠薇故事所述,情节简单,在《情史》诸故事中并无特殊之处。改写者所引《忆秦娥》词,同样看不出独特的魅力。因此《情史》之后的词选,如《古今词统》、《词苑丛谈》、《林下词选》等,均只选女鬼翠微所作之《忆秦娥》(杨枝袅)而舍邱任此作。《全宋词》、《全金元词》及《全明词》等均未载邱此词。如此冷僻的作品,它们同时出现在《情史》和崇祯本中,很可玩味。《〈情史〉故事源流考述》一书中,在比较《情史》与《古今谭概》所录之后,得出如下结论:“《情史》所载的《古今谭概》故事,特别是明代故事,有很多冷僻之作,可分为明人轶事和民间传闻两种。这些故事在其它文献中不容易找到。”这就说明冯氏对于冷僻的资料,不忍其湮没,故常常于不同作品中重复引录,以广其流。而崇祯本引用《情史》中的冷僻之作,或可看作冯氏的一贯作风。
据笔者考察,引用过沈《草》“新集”的小说仅有两部,一部是凌濛初编撰的《二刻拍案惊奇》,另一部就是冯梦龙编撰的《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难录》。且据《〈情史〉故事源流考述》一书论证,《情史》的编撰在崇祯年间,如若冯氏亦为崇祯本的改写者,那么两项工作很可能是同时进行的,或改写工作稍后。因纵观崇祯本回前诗词的出处,除上文已指出者,还有如《尧山堂外纪》、《乐府诗集》等,均不出《情史》的资料来源。而改写者据以引录13首诗的《石仓历代诗选》的编者曹学佺,亦为冯氏友人。至于对《紫钗记》、《吴骚集》及《唾窗绒》的引用,以冯氏戏曲的功力,更是驾轻就熟。因此笔者认为这位改写者极有可能为冯梦龙,正如黄霖先生所言:“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此人即使不是冯梦龙,然其思想观点、艺术情趣与冯梦龙是有许多相通的地方。”
注:
① 梅节《瓶梅闲笔砚》,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8年版,第60-74页。
② 陈益源、傅想容《〈金瓶梅词话〉征引诗词考辨》,《昆明学院学报》2010年第5期。
③ 傅憎享《〈金瓶梅〉旧诗寻源》,《辽宁大学学报》1990年第4期。
④ 杨彬《崇祯本〈金瓶梅〉研究》,文物出版社2011年版。
⑤ [日]荒木猛《关于崇祯本〈金瓶梅〉各回开头的诗词》,《金瓶梅研究》第四辑,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04-221页。
⑥ 孟昭连《崇祯本〈金瓶梅〉诗词来源新考》,《厦门教育学院学报》2005年第2期。
⑦ 徐朔方《小说〈钟情丽集〉的作者不是丘濬》,《徐朔方集·曲论·稗论》,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777-779页。
⑧ 王利器《〈金瓶梅〉的改定者是谁?》,《社会科学战线》1993年第6期。
⑨ 刘洪强《崇祯本〈金瓶梅〉的评改者为汤显祖考论》,《徐州工程学院学报》2009年第1期。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全明词》重编及文献研究”(项目编号:12&ZD158)、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重点课题“《全明词》重编和研究”(项目编号:11JCZW03Z)、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全明词》重编和研究”(项目编号:11YJA751101)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