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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乙:父亲老舍的藏画

2013-12-10解宏乾

阅读 2013年12期
关键词:傅抱石齐白石老舍

解宏乾

老舍收藏书画是种“幸福”

在一篇叫《恋》的短篇小说里,老舍这么写道:“在北平的琉璃厂,我们都常常可以看到两种人。第一种是规规矩矩,谨谨慎慎,与常人无异的。他们假若有一点异于常人的地方,就是他们喜欢收藏字画、铜器或图章什么的。这些人大致都有点学识。他们手中一有了余钱,便花费在使他们心中喜悦而又增加一些风雅的东西上;第二种人便不是这样了。他们收藏,可也贩卖。他们看着似乎风雅,可是心中却与商人没什么差别。他们的收藏差不多等于囤积。”

这前一种,算是他对自己的真实写照。老舍收藏画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舒乙回忆道,早在老舍去伦敦讲学的时候,就开始收一些小画片,包括带画的明信片。“那时他的工资很少,一年250英镑。在他提出请求之后,才涨到300英镑。虽然他生活很拮据,但还是买了很多画册、画报回来。1929年夏天,他在回国之前,到欧洲其他国家参观旅游了三个月,去了不少国家知名的博物馆、画廊和古迹,购买了一批画册和画片,包括伦勃朗、米开朗基罗等人的作品。后来,他经常拿出来翻看。可惜,抗战时,绝大部分丢在了济南,连同他的藏书,全军覆没。”

老舍曾一再说,在各种艺术中,他“很喜欢看画”,“特别喜爱图画”,“在穷苦中,偶尔能看到几幅好画,精神为之一振,比吃了一盘白斩鸡更有滋味!”他甚至把欣赏到好画称作是一种“幸福”。

从英国回来后,老舍到济南的齐鲁大学任教。1933年,老舍的好友许地山也已从英国归来,住在北京西城,离齐白石所住的跨车胡同很近,而且与之过往甚密。于是老舍写信请许地山代为向齐白石求画,按当时的润笔付酬。画好后邮到济南,打开一看,是一张《雏鸡图》,“《雏鸡图》白石老人画过不止一张,但这一张却不同寻常。画幅相当长,裱好之后矮一点的房子竟挂不下。画的右上角是一只鸡笼,笼盖刚刚打开,一群小绒鸡飞奔而出,跳满整个画面。笼内还剩一只,在打蔫,另一只则刚醒过来,张开小翅膀,飞着就出来了,唯恐落了后……”舒乙描述得活灵活现,“他如获至宝,精心托裱成长轴,只在家庭的重大节日才张挂几天。”

老舍到了武汉之后,和画家来往渐多,藏画也渐渐多了起来。最早出现在重庆阴暗小屋中的画有林风眠的山水,赵望云的乡间小景,徐悲鸿的雄鸡,还有沈尹默的书法。新中国成立后,老舍的藏画与日俱增。家里客厅的西墙是他挂画的主要阵地,虽然仅能并列四幅,但架不住他老换。在文艺界的朋友们之中,此墙获得了“老舍画墙”的美称。

老舍对自己的藏画不叫收藏,叫“积藏”。老舍说,他喜爱画,“可不是收藏”,原因有三:一是“不会鉴别古画的真假”;二是“没有购置名作的财力”;三是“不爱那纸败色退的老东西”。

值得一提的是老舍还收藏了大量京剧名伶所画的扇子,“这逐渐成为老舍的一个专项收藏,而且这个专项没有第二人。”舒乙介绍道,“他和这些演员非常熟。其中有几位是莫逆之交,包括梅兰芳、马连良、荀慧生等。他们经常在一起,下小馆喝喝酒。通过这种接触,他知道这些人都会画画。这些传统的京剧演员有一个特点,在他们学徒以及成名的过程中,都有很多大文人帮助他们,有的帮助写剧本,有的帮助排演。受这些大文人的熏陶,慢慢他们的文化都比较高,文人气质很浓。于是,老舍开始特意收集他们所画的扇子,多数能叫得出名字的名家、名角的都有。”

尽管老舍与名伶们关系密切,但他却不向他们求画,而是自己去收集。“费很大的劲儿去淘换,这是乐趣!然后,出其不意,向本人出示这些作品,看着他们惊讶的样子,老舍那份得意就甭提了。”舒乙回忆道。

经过十几年的辛勤收集,老舍收藏了163把名伶的扇子。其中有梅兰芳、王瑶卿、陈德霖、奚啸伯、裘盛戎、叶盛兰、侯喜瑞等,足够开一个名伶扇画展。舒乙说:“之所以有163这么准确的数字,不是他本人统计的,也不是家人统计的,是抄家的人统计的。1971年,老舍已去世五年,‘四人帮决定‘鞭尸,起因是那一年苏联翻译出版了老舍的小说《猫城记》,发行70万册,同时在特瓦尔多夫斯基主持的《新世纪》杂志上全文连载。苏联的评论说,老舍早就预见了‘文革,《猫城记》里打老师,杀老师,烧书,都写了。”

“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苏联大捧老舍,“我们”当然得大批老舍。随之而来的是抄家,来的不是红卫兵,是政府的一大批专家。抄走的东西,有详细的清单。其中,专管抄古董、字画的专家看到了老舍收藏的扇子,一看都是京剧名伶的作品,说:“这不是艺术品!”这些专家不但走了眼,而且蔑视京剧演员。清点扇子时这样写的:“扇子一捆,163把。”以至于这些扇子最后全部流失,一把没剩。

舒乙说,老舍收藏的这些画作一大部分在两次浩劫中损失掉了,“一次是‘文革,另一次在抗战爆发之后。老舍从济南到了武汉,而我们太小,和母亲留在济南。后随母亲回到北平的娘家躲避战事,很多图书、字画基本上都存在了齐鲁大学里。齐鲁大学后来成了日本军的兵营,这批书和字画的下落没人知晓了。”

藏品蕴含老舍与画家间友谊

多年的收藏,让老舍有幸和不少当代的大画家成为好友,北方的有齐白石、溥雪斋、于非闇、陈半丁、李可染、叶浅予,南方的有傅抱石、黄宾虹、林风眠、丰子恺、关山月、关良等。

老舍、胡絜青夫妇与齐白石的交往颇深。1949年后,胡絜青参加了妇女学习班、国画研习会,慢慢接触了一批画家,对绘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此时,老舍先生担任北京文联主席,又是全国政协委员和全国文联副主席,有机会和齐白石相识,还在各种文艺集会上经常相遇。

1951年的一天,文艺界的朋友们又聚会于齐白石的画室,胡絜青当众表示非常愿意向白石老人学画。在朋友们的鼓舞下,胡絜青向齐白石行跪拜礼,成了齐白石的正式女徒弟。从此,老舍夫妇常常结伴而行,频频出入于齐白石的府上。

舒乙说,此次捐赠给作协的13幅画作中,齐白石名作《蛙声十里出山泉》和《凄迷灯火更宜秋》便蕴含着老舍与齐白石之间的友谊。“1951年,老舍先选了苏曼殊的四句诗句,向齐老人求画。老人很漂亮地完成了四幅作品。随后,老舍又找了四句表现难度更高的诗句再向老人求画,其中最难的就是查初白的‘蛙声十里出山泉和赵秋谷的‘凄迷灯火更宜秋这两句。”

在舒乙的记忆中,流传的说法是,老人得到命题后冥思苦想了三天三夜,终于找到了灵感,提笔完成了奇妙构思的绝品。其中对《蛙声十里出山泉》,他用重墨在纸的两侧画了山涧,急湍的山泉在山涧中流淌,水中游弋着六只小蝌蚪,上方用石青点了两个青青的远山头。画中不见青蛙,给人一种想象,蛙声传出了十里之遥。老舍将其挂在了客厅的西墙上。“来家里作客的文人、画家很多,消息立刻传出来轰动一时。老舍对于齐老人的聪明、才气倍加赞赏,称他为世界级的美术大师。”

这张画的故事上了小学教科书及齐白石的几种传记。此画还正式出版了国家邮票。故事至此还没完,2011年,北京文史研究馆的《北京文史》杂志改版,向舒乙约稿,舒乙写了篇题为《齐白石和老舍、胡絜青》的长文章。文章发表时,竟然同时刊登了老舍先生当年求画的原信,信下面注明是“北京画院供稿”。舒乙说:“当时看到这封信着实让我大吃一惊,原来老舍的求画信中,除了那四句诗,后面他又用红毛笔写了绘画的构思,其中关于怎么画《蛙声十里出山泉》,老舍写道:‘蝌斗四五,随水摇曳;无蛙而蛙声可想矣。”可见那时,老舍与白石老人之间友谊的真诚和无间。在信的最后,老舍还写道:“附奉人民券三十万,老人幸勿斥寒酸也!老舍拜。”舒乙解释说:“这四幅画一共三十万,其实就是三十块钱。当时齐白石的画很便宜,一方尺一块,工笔草虫加一块,西洋红加一块。因为西洋红要用进口的原料,比较贵,所以要加成本。”

老舍与很多南方画家的相识始自抗战的重庆时期,其中有现代山水画大家傅抱石先生,他们的友谊一直延续到上世纪50年代。1953年秋,傅先生又到北京来,照旧被老舍请来家中作客。舒乙回忆道:“谈话之中,突然老舍提到一张叫《桐荫图》的旧作。傅先生吃了一惊,原来这是一张傅先生自己很喜爱的画。画的是重庆金刚坡下的旧居,屋子建在几株高高的梧桐树下。傅先生用他的大泼墨和多层次的丰富笔法将整个画面布满了梧桐枝叶,郁郁葱葱,生机盎然。树阴下一间小茅屋,看得见屋内有三个古人在赏画。当时,郭沫若曾见过此画,颇为欣赏,很想收藏,傅抱石竟然没给。时隔几十年,想不到,老舍也还记得这张画,无意之中问了起来。傅抱石先生立刻受了感动,连忙回答:‘还在,还在。接下来老舍先生向他求画,他允诺,并没有多说什么。”

回到南京,傅抱石将《桐荫图》找出来,郑重其事地在绫子圈的左下方用毛笔字写了一篇题跋,共计一百三十三个字,将这幅图的来龙去脉,叙述得清清楚楚,然后将此画派专人带到北京,赠给了老舍夫妇。

老舍对画家朋友的关心,从没有间断过。从在齐鲁大学任教,到抗战期间在重庆担任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总务部主任,再到1949年后,他结识了大批的新老画家,为他们出版画集、办画刊。建国初始,他关心画家生活,调理老画家们的思想情绪,还经常亲自开列贫困画家名单,送赈济款,有时还自掏腰包给予照顾。他和画家们一起建立了“北京中国画研究会”及“北京中国画社”。

在舒乙讲述的老舍先生收藏经历中,几乎听不到有关金钱、价格的描述,说的、藏的却都是现代书画的精品。老舍先生之所以因收藏结交众多画家朋友,惺惺相惜,情同知己,皆因老舍不但爱画,且懂画。他收藏的很多作品,多数为朋友馈赠,其中都是有钱也无法购得的稀世珍品。每幅画所蕴含的“友谊的价值”,更显得弥足珍贵。

老舍评画有独到见解

老舍在自己的文章中,一再说他“不懂画”,“不懂绘事”,是“外行”,“看我们看不懂的事物,是很有趣的;看完而大发议论,更有趣。幽默就在这里。”

实际上,早在上世纪30年代,老舍开始公开发表观画感或评论。据粗略统计:从1933年初为《海岱画刊》写发刊词,到1963年登岳阳楼题胡絜青《三秋图》画稿诗,30年间,老舍公开发表的评画文章和画集序文达23篇,还有数篇有关绘画的散文;为画家画稿题辞赠诗已发表的达几十首;被老舍评论或点评到的有名有姓的画家足足在40人以上,像傅抱石、李可染、齐白石等每人被指评都有数次之多。

以《沫若抱石两先生书画展捧词》一文为例,其内容含量之丰厚、对评述对象理解之深和把握之准,令一些平庸的长论甚或专著相形见绌。文章用不到三百字评述了郭老的人格、书法后,直击傅抱石的起笔,把赵望云、丰子恺、关山月、林风眠、谢趣生等同时有代表性的画家全拉出来论列比较一番。不但精确点评了各家的特点、优势,而且恳切指出其弱项软肋。

舒乙也还记得:“他对美术有极高的见解,平常他跟朋友之间谈话,有很多内容涉及美术。很多人碰到有关书画的问题,经常来请教他。甚至求他帮助买画。经常看见他指着那些画给客人详细地介绍,这张好在什么地方,那张里有败笔在什么地方,说得极其透彻。

到老舍先生家作客,观画成了必不可少的内容,是众人公认的一大乐趣。如果谈得投机,老舍还会由书房壁橱里取出更多的画来展示,一边看一边充当讲解,他对画有独到的见解,听他谈画也是莫大的享受,往往令人流连忘返。

老舍对于书画的收藏也许早已超越了他的初衷,广博的书画理论知识,穿透力极强的读画慧眼,对同时代书画界及画家们的全面了解和深刻观察研究,再加上一直以来的热情、酷爱,老舍影响的是一代中国画人。当时的众多画家,无不以能交上这样一位真诚的朋友而荣幸。

(摘自《国家人文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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