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建筑文化漫谈之一:名匠轶事
2013-12-03苏辉
苏 辉
衣食住行,是老百姓最关心的事,当中住的重要性显然是十分突出的。眼下刚需的人希望房价降一点是一点,投资的主则巴不得一平米涨到汤臣一品那样的价位,大概只有广州的“房叔”之类和身无长物者比较无动于衷,就麻木指数这项来说,多到一定的程度其实和没指望的感觉接近,惟上“余”与下“贫”不移也。只不过,“人苦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贪腐者注定欲壑难平,就算是把全世界的房子都收归名下,恐怕还是会立马考虑开发月球的土地。要不老子怎么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呢。古代民众也有同样的忧愁,杜甫的诗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就道尽了其中的酸楚。
说到房子,自然离不开建筑行当。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建筑行当的祖师爷是鲁班,这是小学生都知道的常识。鲁班是春秋战国之交时期的人,古书都称作“公输子”、“公输般(盘)”,“公输”是他的氏,“子”是对他的尊称,好比孔子、墨子,等等;“般”、“盘”和“班”是音近通假的关系。由于他是鲁国的公族成员,所以叫鲁班。就在当时,他已经成为这个行业的形象代言人,《孟子》里有一个设喻,“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就算是公输般这样的高手,要是不用规和矩作工具,也无法画出标准的方形和圆圈。《盐铁论·救匮》也打比方讲,九层的高台一旦歪倒,巧匠公输般来了也无从扶正;朝廷如果走上政恶的路子,就是伊尹、太公望(姜子牙)这样的贤臣也没法纠偏。两处均是以公输般为一个衡量的标准,其实隐含的意思很清楚,公输般就是高手中的高手,匠师里的头一号,如果他做不到,别人肯定也没戏。
鲁班技艺之精,从他制作飞鸟就可以看出来,《墨子》记载,公输般削竹、木做成鹊,完成后它可以在空中飞起来,三天不落下来。对于这个得意之作,他自认为精巧至极。墨子批评他说:“你做的鹊还不如匠人做的车轴上的插销用处大,以木头削成一块三寸的插销只需要一会儿工夫,却可以承运五十石重的东西。所以,平常所做的事,有利于人,可称作精巧;不利于人,就叫作拙劣了。”鲁班与墨子是老对手了,至于他们俩相互用新造的攻城和防守器具进行辩驳与对抗,更是早已为人所熟知,刘德华主演的电影《墨攻》,剧本故事就是从此引申推衍而来。就对这个飞鸟,两人又掐上了。墨子批评公输般的创作没有实用价值,显出其短视,虽然这是时代的局限性造成的。今天我们也能听到类似的观点,如搞基础研究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最通俗的说法是,搞导弹的还不如卖茶叶蛋的。可惜啊,要是鲁班的制作技巧能流传下来并发扬光大,或许飞机的创始人就不是莱特兄弟了。
世界上的事情总不那么简单,技术高超未必能有用武之地,用于不用还取决于其他一些因素。《礼记·檀弓下》就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鲁国权臣季康子的母亲死了,执事的公输若年龄还小。临下葬的时候,公输般请求用他设计的新机械来将棺椁落下墓坑。本来季氏要听从他的意见,有一个官吏叫公肩假的表示反对说:“不行。鲁国有原先的成规:鲁君下棺比照天子所用的丰碑之法,仲孙氏、叔孙氏、季孙氏三卿下棺比照诸侯所用的桓楹之法。般,你用别人的母亲来试验你的机械,难道不这样做就不行吗?别人的母亲难道能随便用来试验你的机械吗?不试试你的技艺会急出毛病来吧?真是的!”结果公输般的方法没被采纳。所谓丰碑,是用大木砍削而成,外形像石碑,立在墓圹的四角,碑上凿有孔,孔中安辘辘,辘辘上缠绳,绳的一端系棺,把棺吊下墓坑。桓楹也是要用大木头,因其形不类石碑而像大柱子而得名,其他操作和丰碑一样。公输般的法子肯定要比这两个惯例好用,但到底敌不过传统的观念。
和鲁班这种矢志不移、潜心钻研,将本行发扬光大的典型不同,有些人也是搞建筑的出身,但后来转行了,飞黄腾达的倒有不少,最有名的就是傅说(音“悦”)。孟子说他“举于版筑之间”(《孟子·告子下》),版筑就是两块木板夹着泥墙,用木石杵夯实,都是低贱的人干的活,傅说能够转行成功绝对称得上是传奇。武丁是商代最有名的帝王之一,有次梦到上天授予他一个治国贤良,随后王就按照梦中的印象画了一张图,令官员四处寻觅。傅说正在从事版筑的工作,属于卑贱的人群,官员发现他长得就像商王印象图里的人,于是传送到王都去。武丁向他请教治理国家的方略,傅说应对如流,阐述了极为透彻的道理。武丁听后赞赏不已,便举任其为相,结果天下大治。还有一个说法是武丁已经私访过傅说,想起用他,却担心群臣以其地位卑微为由阻止,于是便用了这么个招,其中的曲折就跟剧本中的情节一样。傅说的言论都保存在武丁任命他为相的命辞《尚书·说命》中,不过今天的《尚书》中只有后人伪作的《说命》,好在这个遗憾很快能得到弥补,因为2008年清华大学得校友捐赠,从海外抢救入藏一批盗掘流散出去的战国竹简,里面收录了不少《尚书》的篇章,其中就有真本《说命》,据整理专家透露,年内即可发表。
傅说的例子说明建筑圈里也是人才济济,就算调到其他部门,完全可以胜任治国平天下的重担。虽说建筑是技术活,但和治理民众在本质上也有互通之处,《盐铁论·大论》就拿二者对比,说治理民事就像木匠用斧头砍削木材,符合标准就可以。后面则特别强调,糟踏木材而建筑房屋的,不是好木匠。靠摧残百姓来治理国家的,不是好官吏。所以,鲁班依据木材的特点来设计制造,聪明人不干违背人性的事情。能工巧匠尽量少用斧头砍斫,好官吏不滥用刑罚,合理的政令制定后,教化也就水到渠成了。用最浅白的解释,就是尽可能少折腾。
如果真的弄到民不聊生,后果很严重,同样可以用建筑术语来比拟。《盐铁论·非鞅》就从反面作了阐述说:善于用凿眼的人所安的把柄,牢固而不动摇;善于打地基的人垒起来的墙,可以很高而不会倒塌。伊尹用尧、舜的治国之道作为商朝治国的基础,因此子孙继承王位,经过一百代没有断绝。商鞅用严峻的法律作为秦朝统治的基础,所以到第二代就亡了国。重视财利而轻视礼义,提倡武力而奖励军功,虽说可以扩张领土,增加地盘,但这就好像人得了水肿病一样,喝水越多病就越重。你们只知道商鞅为秦朝开创了帝业,却不知道给秦朝带来了亡国的隐患。凿得形状不正确的卯眼,就是巧匠鲁班也不能安上合乎规格的榫头。一簸箕土的基础,就是高明的工匠也不能在上面建造很高的建筑物。好比秋天的蓬草被霜打之后,被风一吹就飘零散落了,虽然有十个像子产那样能臣,又有什么用呢?所以扁鹊不能使死人的骨头长出肉来,微子和箕子也不能挽救商朝的灭亡。这段话主要目的是批判商鞅的严刑峻法虽然能在短时间内让秦国得到膨胀式的扩张,但他制定的各项苛政暴敛实际上削弱或者说动摇了统治的根基,丧失了民心,为秦的覆灭埋下了伏笔。商鞅深文周纳造成的局面,如同凿了违背常规的卯眼,就是巧匠鲁班也不能安上合乎规格的榫头。一簸箕土那样既小又浅的基础,就是再高明的工匠也不能在上面建造很高的建筑物。而像伊尹这样的贤相能臣,制定的政策不仅惠及当代,还恩泽后世,故善于用凿子打眼之人所安的把柄,牢固而不动摇;善于打地基的人垒起来的墙体,可以高耸而不会倒塌。这些道理用建筑的常识来说明,浅显透彻,一目了然,稍有生活常识的人都很容易理解。
治理国家和建筑制造,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经过合理的联系,举一反三,同样可以总结出共通的规律。《周易·系辞》讲“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傅说必定是善于此道的人,所以不难理解他虽仅仅是个版筑工,却在从政后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和顺,成为中国历史上的一代名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