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分房记
2013-12-02李国文
对一个人家来说,盖房子总要比拆房子,卖房子,更显得具有兴旺发达的气象。对一个国家来讲,道理也是一样的,修高速公路,建住宅小区,搞城市绿化,开超级市场,怎么也比砸锅炼铁,古籍化浆,大破四旧,地下设防,来得生机勃勃,充满希望。《红楼梦》中大观园这项巨额投资的工程竣工之日,也正是荣国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时。连刚刚咽气死去的秦可卿也羡慕得要托梦给王熙凤,劝诫她“盛宴必散”,“早为后虑”云云。
大观园共有多少幢建筑,曹雪芹没有告诉我们,这便是艺术家的玄妙了。你愿意想象它多大,它就多大。但有一条,让你印象非常深刻的,是林黛玉必得住进潇湘馆,房屋与居住者几乎成为一个整体的。
很高兴,那时不必有分房委员会的设置,更无须评议打分,三榜定案的麻烦,说分就分了。好像也未见住进去的人,为房大房小打得不可开交,为有没有抽水马桶,装没装排油烟机,闹得意见纷纭,姐妹们高高兴兴(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地迁进新居了。
说实在的,这些小姐们果真没想法吗?我看未必,不过她们不如当代人那样赤裸裸罢了。动刀动棒,法院告状,赖着不搬,聚众哄抢,少一平米也敢天翻地覆地折腾。可林黛玉却说:“我心想着潇湘馆好,我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幽静些。”这不过是她自己在寻找一种心理平衡而已。
其实,在大观园里,她住的潇湘馆,和惜春住的蓼风轩,可能算是丙级房。在第五十八回“因托了薛姨妈在园内照管他姐妹丫环,只得也挪进园来”时,将每幢房子的宽窄形容了一番。宝钗那儿多了湘云、香菱,李纨那儿有李婶娘和宝琴,迎春处添了岫烟,探春时常被赵姨妈与贾环聒噪,自然不方便薛姨妈去住。紧接着点明了“惜春处房屋狭小”,“便挪至潇湘馆和黛玉同房”。因为第五十九回,莺儿编了个花篮,来送给林黛玉,适她正在晨装,那必是卧室无疑了。莺儿问候了薛姨妈,方和黛玉要硝。然后黛玉嘱咐了几句,莺儿答应了出来,到紫鹃房中找蕊官。由此可见薛姨妈和黛玉两人是挤在一间屋里,证明潇湘馆也是不十分宽敞的。
鬼斧神工的曹雪芹,通过贾宝玉的眼睛,在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分明看到了潇湘馆“上面小小三间房舍,两明一暗”,和蘅芜院的“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清雅不同”的。等到分房榜一公布,宝哥哥也只好以“咱们两个又近,又都清幽”来安慰林妹妹了。
谁知曹雪芹有意还是无意,独独对这两处房子,注明了准确的可以比较的间数。厚薄轻重,差别一下子就估量出采了。难怪探春后来有一次说出“可惜蘅芜院和怡红院这两处大地方”的话来,三姑娘是有名的玫瑰花儿,又可爱,又扎手,决不会无的放矢的。贾宝玉住甲级房,自是无可非议。薛宝钗也享受同等待遇,着实有点儿名不顺言不正的。论亲,同是外戚,旧时姑表还要略胜姨表一筹的。再说贾母能不更疼她女儿的女儿吗?记得她陪刘姥姥逛大观园时,很对她外孙女屋子的褪色窗纱发了一通议论的。言为心声,未必见得老太君对分房方案是多么赞成的。
这里隐隐约约能够感觉到一双强有力的,在操纵着一切的手,那就是王夫人。
林黛玉有什么法子?只好住潇湘馆。这位小姐,寄人篱下,却又孤芳自赏,追求爱情,却不明白如何去搞好人际关系。就冲她“亲自用小茶盘儿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然后,“王夫人道:"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这个小小场面,看出林黛玉的不善巴结的真率,和王夫人的那张脸上的冷峻了。
在荣国府,王夫人要不开绿灯,贾政也是爱莫能助的。王熙凤不首肯,贾琏的话算是白说一样。
因此,林黛玉在潇湘馆里写的“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诗句,是蕴涵着许多感慨的。“风雨几时休”的风和雨,实际不是泛泛而言的。
但愿她没想得这么多!
选自《骂人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