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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痛的幻想

2013-11-29陈国安

教师博览 2013年7期
关键词:柳先生桃花源记归隐

陈国安

陶渊明说“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时年过不惑,已决意归隐,这句话好像是自己给自己寻找归隐的根据,用这句话把自己的仕进之路“堵上”,然后便开始心安理得的归隐生活了。从入仕到归隐,前后十多年,陶渊明身心饱尝苦痛。为了消解这种苦痛,归隐是陶渊明似乎唯一可做的选择了,回到山林自然,本性释放了,心灵的苦痛也渐渐地平复了。然而,归隐后第三年(408年)三月,他家遭大火,生活的苦痛陡然变本加厉地贴近,心灵的平静与生活的苦痛向不同的方向拉扯、撕咬着陶渊明。

看来,归隐并未完全将苦痛挡在门外,“长期的劳动,长年的贫病交加,使他在感情上越来越接近劳动者,在思想上愈来愈陷入幻想。终于,他写出了千古流传、脍炙人口的《桃花源记并诗》。”(陈洪《醒醉人生》)《宋书》说他“义熙(十一年)末,征著作佐郎,不就”,又云“自高祖王业建隆,不复肯仕。所著文章,皆题其年月,义熙以前,则书晋世年号,自永初以来唯云甲子而已”。“清姚培谦《陶谢诗集》引翁同■曰:‘义熙十四年,刘裕弑晋安帝,立恭帝。逾年,晋室遂亡。史称义熙末,潜征著作佐郎不就。桃花源避秦之志,其在斯时与?逯按:《桃花源记》为作者从事耕田之晚年作品,今依翁说系于本年(418年)。”(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附录二《陶渊明诗集诗文系年》)可见,《桃花源记并诗》为陶渊明晚年身心俱沉浸在苦痛之中而无法从现实世界中获得缓解所写的幻想之作,是痛苦的幻想。

年轻(29岁)时陶渊明出仕为州祭酒,其自白曰:“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出仕是为了解决自己物质的饥苦,即身体的苦痛。同时,年轻的陶渊明内心也有积极出仕的热望,这在每一个读儒家书的士子身上都是正常的事情,“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行行向不惑,淹留遂无成。”(《饮酒》诗其十六)又说:“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出仕也是为了完遂自己建功立业的心愿,即消除鸿鹄之志未遂的苦痛。读书人出仕而积极入世的原因主要为此二端。入世之后的陶渊明身心的苦痛并未消除,“不堪吏职”到“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出仕既未一展胸中宏图壮志,反而给自己内心带来巨大的新的灼伤,于是“解绶印去职”,因为可以“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归去来兮辞》)没有物质的贫苦,又能舒展心灵的自由,陶渊明用十三年的“三仕”换来了第三次隐居的身心快乐。

人生不如意者十常八九。归隐后第三年,陶渊明44岁,这一年的六月,一场大火,此后直到他生命的终点,陶渊明一直生活在贫困中,连酒也“家贫不能常得”,甚至“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物质的窘迫是显然的,好在归隐时自己已经横下了一条心,为了本性的舒展内心的快乐,复以年岁继增,不惑已过,陶渊明并未再作出仕之想。但身体的苦痛在,心灵的愉悦也在。

南北朝是乱世,乱世最难安放自己的灵魂,政局的瞬息变化对读书人来说常常是身心的摧残。元熙二年,陶渊明52岁,刘裕篡晋称帝,改号为永初元年,鼎革给本来内心渐趋平静的陶渊明带来了因儒家价值观而导致的易代苦痛,这种苦痛与物质窘迫“噬咬着”陶渊明。当然我们无须用“耻事二姓”来涵括陶渊明那时的全部痛苦,一如梁启超所说的“若说所争在什么姓司马的姓刘的未免把他看小了。”(梁启超《陶渊明》)但是易代的苦痛是在的,这一刻的苦痛又无法在现实世界中获得缓解,这是更为残酷的现实。陶渊明29岁时为了缓解内心和物质的痛苦而入仕,物质的问题解决了,内心的苦痛起了变化;42岁为了解决内心的痛苦,归隐了,内心和物质均获得欢愉;45岁后,为了内心的愉悦而不去解决物质窘迫的苦痛了;52岁后,身心均陷入苦痛不能自拔,并且又无法在现实中获得解决。

人的苦痛一旦在现实中无法获得纾解,必然会放逐精神。此时,人的精神世界往往向历史和神仙玄怪空间延展,屈原在《离骚》中精神所驰骋的历史和神灵世界开了头,陶渊明也是往这一路径上行进的。永初之初,陶渊明作《拟古》九首、《咏三良》、《咏荆轲》便是将自己的苦痛放逐到历史时空中寻求纾解;其作《五柳先生传》则是站在现实生活中放飞灵魂,五柳先生与陶渊明可以视为一个现实世界的我一个精神世界的我在文学世界的杂糅,他将苦痛放逐到了“无怀氏”“葛天氏”的神话般的上古世界;其作《桃花源记并诗》则是将苦痛放逐到一个传说的神怪世界中去了,在那个世界中,陶渊明展开了一场关于苦痛缓解的幻想。

所以我们认为《桃花源记并诗》是陶渊明入宋之后的作品,在《五柳先生传》创作之后。至于开头便是“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说的煞有其事,而且易代之后称前朝年号似不可解,其实,这是追述笔法,与陶诗纪实但称甲子并无矛盾。同时,这与《五柳先生传》正好是互补的写法,五柳先生当为陶渊明自画像,所写实情,开头却从虚处落笔,“先生不知何许人,亦不详其姓字”,世上真不该有此人,却恰有此人在。《桃花源记》完全是陶渊明精神的虚空行旅,所摹空境,开头却从实处说起,真人真事真的时空,世上真该有此境,但恰世上无此境界。而如此真实地把时空坐实在前朝,则为《桃花源诗》开头“嬴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卸去了锋芒,这更似一位“知天命”老人的心思缜密处了。

陈寅恪在1936年提出《桃花源记》非避嬴秦而是避苻秦,指出其有寓意和纪实双重性质,桃花源在西北弘农或上洛,发人之所未发,虽受争论,但视为国家危难之际史家学人对文化名篇的跨越时空的当代诠释似无不可。(参见李光摩《〈桃花源记旁证〉发覆》)1942年,陈寅恪《魏书司马睿传江东民族条释证及推论》又考证出陶渊明家族出自于南方“以捕鱼为业”的溪族,则桃花源看来似乎又该在南方了。其实“桃花源的原型在江南抑或西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者因桃花源而兴起的关于坞壁的历史想象与现实寄托。”还是清人沈德潜通达的说法好:“(桃花源)此即羲皇之想也。必辨其有无,殊为多事”。(《古诗源》)桃花源只是陶渊明放逐痛苦的神仙玄怪(神奇)世界,有传说的成分,因为《搜神记》和《述异记》都有类似的传说记载;也有对上古时代幻想的成分,犹如《五柳先生传》所幻想的“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的社会。

桃花源所幻想出的世界是兼具着上古时代的淳朴自然和神怪传说世界匪夷所思的神奇。“忘路之远近”,“便奇”;“忽逢”,又一奇;“中无杂树”,三奇;“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四奇;“山有小口”,“初极狭”,五奇;“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六奇!一连串的新奇之后,桃花源出现了。渔人的眼睛和陶渊明自己的眼睛交替着“拍摄”着这一个“穿越”故事,笔触柔缓,全无“火气”,像一个老人讲述心底的世界,那个久藏了的精神世界。

这一世界中,其最动人心神的一处是:“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所谓“真目空今古”,其实在作者心底似乎没有今天,只有上古时代,那是一个没有贫贱和富贵的时代,“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只有物理时间自然流淌,甚至“于何劳智慧”!充满着“智慧”的今天只有智慧带来的痛苦,“当时士大夫浮华奔竞,廉耻扫地,是陶渊明最痛心的事。”(梁启超《陶渊明》)不要问何世了,秦后的一切都令人叹惋,无论是魏晋还是汉!这一世界中,其最感人心魂的一处是:“皆叹惋”。经历汉和魏晋者,必身遭世乱,备受苦痛于身心,而独“一一为具言所闻”的渔人似乎并无哀婉之情,“避世人多情如此”,怎不感人心魂?非惟多情更是纯情,这一世界中,最警人心魄的一处是:“不足为外人道也。”“叮咛一句,逸韵悠然”,这是一个神奇的世界,它的神奇一旦说与他人便立刻消失,犹如梦境,一经人唤醒,遂变化为“乌有”。幻想的满足固然能够消解现实的痛苦,但是,从幻想的世界出来,苦痛仍是那么真切。

渔人神奇之旅结束,苦痛就凸现出来了。首先是在仕途中的太守,若没有这样的一个背信的泄密告密者,太守也许不会想到世界上有这样一个神秘的境地,当然不会遣人去寻,至于“为什么要去寻,寻到之后将怎么办”的疑问实在令人费解,但是“遂迷不复得路”,寻而不得的痛苦自是难免。可见,现实中的仕途中人的苦痛来得无由也便化解无路了,一切似乎都是自寻的苦痛!其次是高蹈出世的刘子骥,《搜神后记》说他真的采药而入仙境,归家后,“欲更寻索,不复知处矣。”这高尚的隐逸之士(《晋书》归刘子骥入《隐逸传》)本不该有苦痛了,可是,因为亲自(“归往”当为“亲往”之误)去寻桃花源,“未果”,必然会陷入自己招来的苦痛与怅惘,“寻病终”,虽未明说因“未果”而苦痛怅惘郁郁而终,但这一意思我们是能够顺着文意感受到的,一切人都会有苦痛,隐逸的高尚之士也在所难免,以死亡告终一位高尚之士自寻的苦痛,这是怎么样的一个世界啊?“后遂无问津者”,活生生的社会陷入死寂,幻想和苦痛在这时都没有了。

陷入死寂的时代,人不再有幻想,因为他们不再感受到痛苦,没有痛苦便不会去挣扎,没有挣扎就不会知道这种痛苦无法解决,那么,幻想也就不会出现。与其说桃花源是理想世界的美好幻想,不如说是现实世界无可缓解的苦痛的精神幻想,一如沈从文说自己的《边城》“是一个胆子小而自足且善逃避现实者最大的成就”,他又说“全中国的读书人,大概从唐朝以来,命中注定了应读一篇《桃花源记》”。(鲁枢元《陶渊明的幽灵》)陶渊明是否认同唐代以后的人都应该读《桃花源记并诗》我不知道,陶渊明是否也自认为是个胆小避世者我也不敢肯定,但我能感受到的是:《桃花源记并诗》是陶渊明苦痛挣扎之时的幻想,“幻想”结束继续痛苦,直到作《自祭文》,苦痛的幻想才直抵绝望!从《归园田居》到《咏史》,继而从《五柳先生传》到《桃花源记并诗》,最后抵达《自祭文》,陶渊明42岁以后的心理历程大抵如此。一个向往自然的人,在投向自然怀抱的时候,只是作了短暂的诗意栖居,最后还是成了自然的弃儿,真的,人生本来就是一场苦旅!

责编:袁海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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