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溪方言自感词语模 “X人”构式分析
2013-11-27雍宛苡
雍宛苡
苍溪方言里 “X人”构式的语言单位很多,但并不是所有的 “X人”都是我们分析的对象。我们主要以 “烦人、烟人、辣人”为代表的这一类词为研究对象,即在苍溪方言 “X人”构式的语言单位中,可以表达 “使 (让)人产生某种感觉”这种意义的词才是我们的研究对象。前人将其称为 “自感词”、“自感结构”或 “使感词”。
“词语模”这一名词是李宇明先生于1999年在 《词语模》一文中首次提出,认为词语模是具有造词能力的各种各样的框架。这种框架由模标和模槽两部分组成。模标指词语模中不变的词语,模槽指词语模中的空位。我们用词语模理论来分析 “X人”构式有两个原因:一是苍溪方言“X人”是成系统的;二是在类推这一普遍语言机制的作用下,“X人”构式具有一定的能产性,在普通话中体现得极为明显,如 “雷人、囧人、电人”等。因此苍溪方言 “X人”具备词语模的特点,其中 “人”是模标,“X”是模槽。
一、“X人”构式分类
(一)按模槽 “X”的性质分类
据笔者调查,苍溪方言中 “X人”构式的词约61个,因 “X人”构式中模标 “人”是固定不变的,所以我们可以根据词语模的另一构成成分模槽 “X”的性质进行分类。主要分为 “名词+人、动词+人、形容词+人、兼类词+人”四大类,其中兼类词又分为 “动名兼类词+人,动形兼类词+人、形名兼类词+人”三小类,具体见表1。
表1 “X人”构式的分类
很多学者对 “X人”的定义为:一个单音节动词或形容词 “X”带上后续成分 “人”构成的语法单位。然而在苍溪方言中还存在着 “X”为名词性成分的情况,虽然数量不多,但毕竟是客观存在的。
(二)按模槽 “X”的音节分类
从 “X”的音节来看,可以分为 “单音节+人、双音节+人”两类。其中, “单音节+人”占了绝对优势,“双音节+人”有3例,即 “数灭人 (使人不吉利)”、“磨缠人”(使人受折磨和纠缠)和 “肉麻人”(使人感到肉麻)。
二、词语模 “X人”的模标、模槽
(一)模标
1.模标的语义特征
从语义上看,“人”最初是一名词,指人类这种高级动物。《说文·人部》:“人,天地之性最贵者也。”模标 “人”的形成可以看作是语义 “趋于虚化”的结果。
所谓 “趋于虚化”,是指 “词语的概念义即词汇意义逐渐空灵乃至消失的现象。”[1]在上古时期,“人”的意义就由实转虚,成为自指或旁指代词。如 《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此处的 “人”指自己。又如出土文献郭店楚简 《成之闻之》20:“是故欲人之爱己也,则必先爱人;欲人之敬己也,则必先敬人”。此句 “人” “己”对举,说明 “人”在战国时期就已经可以指代其他人。在苍溪方言中,“X人”的模标 “人”也是个语义较虚的代词,既可指自己,也可以指他人。例如:
这个菜辣人得很。(指说话人自己)
她觉得这个菜辣人得很。(指 “她”)
虚化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其终端就是典型的词缀。如传统的典型词缀 “阿、子、头、儿”等,它们已处于虚化的终端,其词汇意义已无从概括,概念义已基本消失。然而,词语模 “X人”构式中模标 “人”还未走到虚化的终端 。①陆志韦,朱德熙等先生都未将 “人”列入词缀,吕叔湘先生把 “人”称为类词缀。这都说明 “人”尚未完全虚化。
2.模标的语音特征
在苍溪方言中,“X人”中的 “人”读音一般都发生了轻化和弱化的现象。即固有的阳平调(调值21)变成阴平调 (调值11)或轻声。在苍溪方言中,存在着许多音变现象,如儿化、轻声、变调等。语流音变不仅仅是满足多音连读的需要,更多时候是传达特殊语义 (包括感情色彩)和标志语法性质的手段。苍溪方言中 “X人”与一般动宾关系的 “X人”(怕人=害怕他人)不同,也与普通话中一些 “X人”在意义方面有所不同。如普通话中的 “广告人、香蕉人、边缘人、基金发起人”中的 “人”已经失去了词汇意义,仅仅为一个类标记 (指某一类人),与前面的语素没有语义上的施受关系。
胡海在 “宜昌方言 ‘X人’结构的分析”一文中说: “从表达排斥性感受的语义来看, ‘X人’中的变调应属于情意变调”。[2]苍溪方言 “X人”中的 “人”是感觉活动的主体 (经事),经事的存在让感受主体的心理状态和感觉体验理所当然地进入词模,从而增加了此词语模构式词语的主观性。就这些主观感受而言,大多是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和负面消极的情绪。人们为了引起交际对象的注意和保证词语传达感情信息的精确度,在口语交际中,就必然会利用语音上的突出特征来提示其在语音知觉上的可识别性。因此人为地变阳平为阴平就是一种积极的调节手段,同时也是一个最为经济的手段。结合普通话和方言中用字相同而意义不同的同形词的音变现象,如普通话的 “兄弟、地道”,后一字是否读轻声其所表达的意思是不同的。厦门话 “日头”,“日”字变调读 [lit5-2]指 “太阳”,“头”字读轻声时意为 “白天时间”。这些现象也都说明语音变化作为表情达意的手段并不是苍溪方言所独有的。
(二)模槽
1.模槽的音节特征
从表1可看出能够进入模槽的不一定全为单音节词,还有极少的双音节词也能进入。在其他的方言中,也是如此。如建瓯方言 “缠联人”,商州方言 “窝蜷人、森煞人”,慈利方言 “腻刮人子、肉麻人子、挖苦人子、折麻人子”等。据我们所搜集的资料来看,没有 “多音节+人”结构在方言中出现。
这种单音节占绝对优势的现象在普通话中也同样存在。《现代汉语词典 (第五版)》收录的“X人”有:动人、诱人、迷人、惊人、羞人、宜人、吓人、喜人、丢人、惹人、感人、骄人、可人、逼人、腻人、愁人、磨人、吵人、魅人、烦人、恼人、怕人。这22个词全为 “单音节+人”模式。
2.模槽的性质特征
从模槽 “X”的词语性质来看,“X”可以是名词、动词、形容词及兼类词。其中以动词最多,形容词次之,名词最少。就其原因我们作如下分析:“X人”结构的词表达的是人的某种感受,与形容词相当。从心理学的角度看,人的各种各样的感受总是由 “影响或刺激”而引起的,然而造成 “影响或刺激”最直接有效的方式就是行为动作。因而由这些动作的 “影响或刺激”而产生的感受,用表行为动作的动词来表达最为直接明了,形容词和名词都是再次概括的结果。换句话说,动性的强弱程度为:动词﹥形容词﹥名词,因而动词表现 “人”受某种感觉的语义更直接,明晰度也较高。这就是模槽以动词最多的主要原因。如 “咬人”,其表达的感受是“痒”,苍溪方言不说 “痒”或 “痒人”而说 “咬人”,“咬”是动作也是原因,“咬人”是感受也是结果,“咬”的发出者可以是虱子、跳蚤等寄居人体的有生命的动物,也可以是头屑、疹子等无生命的事物。通过动词 “咬”和感受主体 “人”鲜活地表达了 “人”因受到 “咬”这一行为动作的刺激而产生 “咬人 (痒)”的感觉。
从模槽 “X”词语的感情色彩来看,多为负面、消极的词语,如 “蜷、熏、哽、呛、烧、晒”等。当然也有一些中性词,如 “辣、酸、冰、甜”等,但数量与表消极意义的词相比则差之甚远。还有个别具有积极意义的词,如 “爱”。
三、模标模槽的语义关系
(一)“X”和 “人”是使动关系
古川裕先生 (2007)在讨论 “X”和 “人”的语义关系时认为 “X人”可以扩展为 “X死人”,“死”是补语,“人”作 “X死”的宾语,如 “急人、吓人、呛人、烟人”等。但是扩展后的语义程度发生了变化,如 “急人”意为 “使人着急”,“急死人”的着急程度甚于 “急人”。所以说这种扩展是不对等的。况且有些词语不能扩展,如 “爱人”;而有些词语扩展后会产生新义,与原义大相径庭,如 “闹人”意为 “能使人中毒”,而 “闹死人”的 “死”是 “闹”的结果补语,表示生命终止。我们讨论的 “X人”不同于一般动宾式 “X人”,而是隐含了 “使……”的意义,“X”和 “人”是使动关系。可以通过其变式来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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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面的变换我们可以看出在苍溪方言中 “X人”式中的使动义无疑是存在的,与 “使人……”相比,只是显豁程度的差别。普通话也存在着使动义隐含的词语,如 《现代汉语词典(第五版)》收录的 “迷人、动人、感人、喜人”等。
(二)消极性的语义
苍溪方言 “X人”构式大多表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和负面消极的情绪,这种现象在普通话中也同样存在。那么为什么表达负面的消极意义的词更容易进入到 “X人”构式中?
美国宾州州立大学曾对多种语言的情感词语进行了跨年龄层的比较,发现表达消极负面情感的词语占50%,而表积极和中性情感的词各占30%、20%。他们提出了 “信息反应”理论来解释此现象,认为 “消极情感反映了环境中不安的因素,往往伴随着详尽和系统的认知过程;积极情感反映了环境中安全祥和因素,伴随着整体性的认知过程”。医学上有 “觉察”一说,即人对自身身体、情绪的各种感觉的敏感度。经医生观察发现那些表达不舒服的感觉和负面的情绪的词语更容易被人觉察,而且描述得也更为精细。那些积极的、舒适的感觉则处于被忽视、模糊的状态。这也印证了纽约州立大学心理学教授费雪的话,他说:“人们常用于身体取向字眼的词,大多是负面的”。这种现象不仅体现人的身体、情绪上,也体现在人对世界的认识上。人对那些能威胁自己生存的动植物都了如指掌,而对有些无益无害的动植物连名称也不能说出。负面消极义的词语更易进入到 “X人”构式,以致苍溪方言中几乎所有的 “X人”都可以理解为“……使人产生了难受的感受”,这种特定的感受就使得 “X人”构式出现的语用环境受到了一定的限制。也就是说,“X人”出现的句子多数是为了表达人的排斥性的心理感受。
[1]苏向红.当代汉语词语模研究 [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年,p11
[2]胡海在 .宜昌方言 “X人”结构的分析 [J].三峡大学学报,2002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