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教育的标准化
2013-11-25郑也夫
郑也夫
反省教育的标准化
现代学校教育的一大特征是标准化,或许是受工业化中标准化的影响,或许是大规模、可持续运作一件事物的内在逻辑使然,笔者说不好,反正说标准化是其特征应该无误。标准化不仅体现于考试,还有教材、年级。现代教育中,学校一家独大,其他教育形式高度式微,学校之外的教育机构多是学校教育的附庸,于是教育的标准化覆盖了全社会,严重抑制了多样性。
我们先讨论年级。严格的年级制抑制个性才能的发育:接受快的受约束,其抑制和耽搁是显然的;慢的受挫折——其中或许有大器晚成者,但长期遭催促、受挫折恐难成大器。就是说,进度一刀切不好。参加工作的时间也不该一刀切,工作中未必不包含学习。我们且举两个人的例子来看看。
顾准,1915年生人。5岁入私塾,7岁转入小学读了三年(加上私塾共计5年),10岁考入中华职业学校初中商科(二年制)。12岁未参加毕业考试就进入潘序伦的会计事务所做实习生,很快学会了中英文打字。13岁加入该事务所办的会计夜校,读了半年的簿记,主要做文书工作。15岁承担了五口之家的全部生活负担。16岁是因夜校学生太多,潘要他任教,因学生嫌他年轻只好找他人替代,但第二年(17岁)再次上任并站住脚。业余自编讲义,为此阅读银行学、会计学、银行实务和经济学,读过马凌甫的《国民经济学原理》,河上肇的《经济学大纲》,自言“英文勉强能读会计书,又初步学了日文”。1934年(19岁)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他编写的《银行会计》。顾准说:“1932年(17岁)以后……我已经跨过了我的启蒙时期了。”
我和周孝正兄曾同老友丁学良聊天。周问丁小学读书情况,丁说不记得读过几年,当时几个年级的同学同在一个大教室里,老师一会儿给这个年级的同学讲讲,一会给那个年级的讲讲,“小丁”稀里糊涂地就都明白了,被送进中学,日后由工科转文科,最后拿到哈佛大学的社会学博士学位。
二人的经历当然都是当时的条件所迫,但是如果正规起来,按部就班,顾准还是后来的顾准吗?丁学良还是日后的丁学良吗?都颇成疑问。正规的教育最适合的是中庸者,捷足者和晚成者的发育轨迹都将被迫改变,不能充分展开他们的潜力。而能力低于中等水平者一定会受挫。大面积的少年受挫,后果难料,但大多不会是福音。盖托说:
你们也一定知道,我们的计算机产业是建立在一批辍学者的远见卓识之上的……我们所有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也都是辍学者。
这些辍学者成功的原因不一而足,但有一点或许是共同的,他们需要把全部精力集中到自己的兴趣上。盖托还说:
破坏连续的时间是大规模教育的一个重要武器……没有连续的时间,你无法总结整理扔过来的知识碎片。
每天的时间被分割成不同的课程,对很多人未必不合适。问题在于人是不同的,让所有的孩子就范于时间分割化的程序中,大约会扼杀一些天才少年的创造力。
再谈教材的标准化
在我心目中,汪曾祺的文笔绝对在为数不多的国手之列。他幼时受教的路径如何呢?他有部小说《徙》,他说过小说主人公高先生就是他的启蒙老师。小说中这样写道:
他要求在部定课本之外,自选教材。他说教的是书,教书的是高北溟。“只有我自己熟读,真懂,我所喜爱的文章,我自己为之感动过的,我才讲得好。”他强调教材要有一定的系统性,要有重点。他也讲《苛政猛于虎》《晏子使楚》《项羽本纪》《出师表》《陈情表》,韩、柳、欧、苏。集中讲的是白居易、归有光、郑板桥。最后一学期讲的是朱自清的《背影》、都德的《磨坊文札》。他好像特别喜欢归有光的文章,一个学期内把《先妣事略》《项脊轩志》《寒花葬志》都讲了。他要把课堂讲授和课外阅读结合起来。课上讲了《卖炭翁》《新丰折臂翁》,同时把白居易的新乐府全部印发给学生。讲了一篇《潍县署中寄弟墨》,把郑板桥的几封主要的家书、道情和一些题画的诗也都印发下去。学生看了,很有兴趣。这种做法,在当时的初中国文教员中极为少见。他选的文章看来有一个标准:有感慨,有性情,平易自然。这些文章有一个贯串性的思想倾向,这种倾向大体上可以归结为:人道主义。
一方水土一方人,一个教师一个样。物质食粮于身体如是,文化营养于精神何异?
鼓励多样的学习方式
学校垄断了教育的最大弊病是灭绝了教育方式的多样性,中国现行的教育模式是从西方过来的,因此中西都存在这一问题。西方的学校的大系统之中还存在着多样性,而中国学校之间则差异甚小。因此可以说,在教育方式与风格的单一性上,中国首屈一指。
学校垄断教育的问题是显然的,但改革的思路却大相径庭。毛泽东推行不破不立,他破得痛快,最终一无所获,只好任由后人复辟和回归。教育改革的思路应该是不立不破。如果我们建立不起有生命力的教育方式,何必急于打碎旧的制度呢?如果我们建立起这样的方式,破旧还是需要操心的事情吗?立的思路不是实验,实验有自上而下的计划的味道。它是自下而上的真实的教育活动。如果我们的社会宽容了这样的教育活动,就将慢慢形成了一个非单一的生态。让多样的教育形式在共生中对比,由受教者用脚来投票。别样的教育方式可以是现行方式的小的改变,也可以是全新的异类。
南方科技大学企图开创一种新的教育方式,最近听说有进展了,我不知算不算好消息。我的看法是,他可以选择一条更为决绝的、特立独行的道路:索性不加入教育部的招生系统,完全是自主招生。发授不被教育部承认,因而暂时接受范围极其狭窄的文凭。自己努力培养人才,争取早日让用人单位青睐他们的学历。首要的难题是招生,有没有学生和家长愿意和他们一道去承担风险。应届的高三学生中总分不理想,但真实潜力优秀的分子一定不乏其人。重要的是如何打捞他们,说服他们走上风险之旅。初创期必是投入产出不成比例,因此道路一定坎坷。在现行系统外,肯定要比系统内,更有望成就异类。中国的教育需要异类。
当代私塾与读经的小学校的新闻,几年来不绝于耳。读经的争论也曾热闹过。我对读经的方式不置可否,但我愿意看到这类教育机构的成长发育,因为我们没什么可丢的。我们现行的教育系统是令人绝望的。即使从功利的角度看,一个孩子加入到无数人参与的竞争中,将自己打造得和别人一样,有什么前途?还不如学点同龄人中稀缺的东西。日后他自然还要到社会中补充生活的必要技能,说不定早期的经文和后来入世的知识会发生某种融合。
自西学进入中国后,中国的学校就有男校、女校、混校三种形式。文革后期终结了男校、女校的历史,以后统统是男女混校。近年来又有呼声成立女校。我赞同这一主张,也赞同恢复一些男校。我不是赞同一统的性别分校,而是希望看到三种学校共存:男校、女校、混校。人的性格天生就是不一样的,这是一笔重要的社会资源。如果大家的性格开始趋同,这意味着某种资源的枯竭。好的教育应该宽容而不是抑制各种性格。每一种性格都不意味着优点或缺点,而是特点。不同的人在社会上有不同的用场。龚自珍说:不拘一格降人才。中国的教育拘于一格,晚清如此,民国好了很多,今天在这个维度上连晚清都不如。教育要从多方面“破除一格”。三种学校并存,是维度之一。
随着农村人口的减少,村庄学校中的学生数量锐减,同龄人数常常很少。以往的办校方式受到挑战。面对这种新局面,教育部出台了“撤点”“中心校”的政策,即撤消了一些村庄中的学校,将学生统统转移到镇里的中心校去读书。于是出现了交通问题,交通费基本是家庭自己买单。孩子太小,家长常常不放心,有些母亲便放弃了原来的工作,到镇里租房陪孩子读书。对“中心校”的政策我不敢苟同,不仅因为这违背了义务教育的宗旨(这宗旨是不允许增加家庭受教育的成本的),破坏了很多村民原有的生活方式,还因为它在提升教学质量的大旗下,强化单一的教育方式。人民的居住、生活的方式从来是不一样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个职能部门,不能为了提高自己工作上的某一指标,就改变公民的生产方式。孩子不能离开父母,如此安排恰恰是最不懂得教育为何物。超小型学校没什么不行,没什么不好,师资的困难可以靠轮转来解决。超小型学校是一种风格,此中成长的人别有一种性格。我们不是为了追求多一种性格而为之辩护,是反对人为地、强行地改变公民的生存方式,教育方式是附着在生存方式之上的。
我们总是将初中以下的辍学行为污名化。西方社会强制实行义务教育,不学习是犯法的。我觉得强制义务教育是双刃剑,其积极面是促使政府保证各地教育条件的落实,其负面是强化了学校对教育的垄断,催化了现代社会的单一化。理想的状态是,保证教育条件的提供,愿意的人在初中以下的学校读书没有任何顾虑,但是不愿意的人可以不参加,在社会上他们同样可以增长才干。我不信一个不愿意在学校读书的人,能够在那里学到好多东西。我愿意将必学的时限从初中毕业提前到小学毕业。
我们社会中虚假的东西太多,不可能不捆绑学习。只有当大家开始真实的学习后,人方有才干性情,社会才非泡沫虚构。
(采桑子摘自《上海采风月刊》2012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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