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人生·人生戏剧
2013-11-21卢冬红
■卢冬红
至今说不清我这辈子怎么偏就和戏剧结下了不解之缘,查家谱,祖宗八代没一个梨园子弟,兄弟姐妹,各司其职,唯独我对戏剧淀粉深深痴迷,渐渐地将它融进我的人生。是啊,小小舞台,咫尺天地,竟能象魔术般地演绎出历史变革、时代风云;描绘出人间百态、苦辣酸甜;揭示出美丑善恶,生活真谛。细一想,舞台上的每一幕不都是生活中的一个横截面?再想想,生旦净末丑的每一声嬉笑怒骂分明都出自街头巷尾和左邻右舍。既然戏剧的源头就在身旁,那么,我想我和戏的缘份肯定潜伏在我人生档案的某一页。这么一想一查,果然从逝去的岁月里惊喜地找到了我戏剧生涯的足迹……
我生长在海滨城市大连,在我正应该读书的年龄,却正赶上不读书的时代。“上山下乡”的年月带着梦想和憧憬来到泰东河畔那个挖掘出“遗址”的村庄。28岁前的职务是农民,职称是“知识青年”,具体从事“战天斗地”并“其乐无穷”,农闲时在大队宣传队兼职(不记工分)。溱东这个地方,地处三市交界处,文化底蕴厚实,历史上有过青蒲角上出皇娘的美丽的传说,文化背景广阔,每支劳动号子、每句俚语、每个笑话、每段传说都有自己独特的文化色彩。于是,我在这样一个生活、劳动环境中接触了很多书本上学不到的文化知识。而农民淳朴的品格滋润并塑造着我,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形象和各自的故事贮进了我生命的记忆之仓。在那个极“左”的年代,我和这群不做作、不矫情的“小人物”搅在一起,以“荣辱随他去,挥洒由我来”的纯自然心态,一步步在乡村阡陌间寻找我心中的梦,继而追梦、圆梦。回顾自己的创作经历、创作实践,自己从业余创作走向专业创作之途,是生活给我的赏赐。是东台这一方水土这一方人接纳了我,养育了我,滋润了我,我十分庆幸我那一段生活劳作在有乡情相伴的年代,我庆幸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拥有阳光般的真诚,那些在我身边给我以启迪以奋勉以扶助以依托以关爱以呵护的父老乡亲们啊,是他们,为我打开了创作的大门!
我下放农村的当年,就上了河工。先是跟在后面打打号子,接触到水乡的文化;接着参加大队宣传队,演过四大妈、四大嫂,还演过游击队员,从三张方桌摞起的高处往下翻跟头。从《红灯记》里演那个卖粥的,到李奶奶、韩英妈……当时分派我演的任何角色,我都全力以赴地去演好……一次,宣传队要我在一个小戏里演女主角,台子上的我,面对黑压压的人群,由于兴奋,整个一大段唱词忘得精光,我竟然煞有介事、连动作带表情胡言乱语地“熬了”了下来,台前面的人叫着说我在唱外国戏……
都说“艺高人胆大”,我是没有艺才,却没魂大胆。一次,小扬剧《巧开锁》里的主角病了,还有几天就要去盐城会演,从没有听过扬剧的我竟然临危受命,临时抱佛脚,“攻”扬腔,没想到回来时竟然抱了个表演奖……再后来学讲故事,学说表演唱。记得有一年,麦熟季节,连日阴雨,麦子都发了芽,我写了个表演唱,第一句唱词是“四大妈今年都是五十零”……作曲的直摇头,出于对这个在任何地方都不能发表的处女作的爱护,也就这么作了曲,我倒是挺有成就感的。大队长信任我,叫我写四句话,我写了:毛泽东思想指航向,双跃人民志昂扬,战天斗地学大寨,步步跟党不迷航。四句话就成了大队这一年的战斗口号,几千人的古村落到处都见到用石灰刷在墙上的这四句话,我就觉得自己挺作家的,积极性挺高。
一天,我偶尔发现河边水码头有一块石头,上面刻着十三个字:表厥宅里孝贞仁善不愧女之宗。一打听,是一块贞节牌坊,这块牌坊系着几条人命。我根据搜集的材料写了个故事《讲碑忆坊》,参加盐城地区故事演讲,竟然荣获一等奖。(后来自编自讲的故事连续数年在盐城地区名列前茅)更觉得自己就是个大作家。有了讲故事的基础,我就想,把故事中人物让他上上下下的,不就成了戏了吗?就学着写戏。那个时候根本不知道写戏写人,写了两张纸,没唱词,插段顺口溜,这个人上来好长时间了,给他两句话叫他下去。这个人好长时间没上来了,叫他上来唱两句。于是写的东西缺乏生活,基本上失败。但自我感觉良好,仿佛自己的每篇作品都有可能成为成名之作,惊世之作、传世之作。渐渐地写了些对口词、表演唱、数来宝和故事说唱之类的文艺材料。慢慢地摸索到一些创作规律,悟到了作品中的人和事要有自己的深切感受,不能和别人的雷同。因为我们从生活中寻找、挖掘、发现的东西肯定跟别人的不一样,而所感受的也肯定跟别人不一样。自己的生活经历、生活感受必定有自己独特的东西,我的巨大财富是我在溱东插队的生活经历。
由于我有舞文弄墨的 “前科”,在知青安排工作的时候,我被破例从园丁的行列里提溜出来,安排在文化馆的美影社干起了洗印照片的行当。那时创作,也是东一榔头西一棒的,主要是跟风,现在想来,那个时候相当浮躁,急于出成绩。当时一位忘年老友一句话给我点到了位。他说:“你的富矿在农村,别拎把镐头乱刨坑。”是啊,我的农民朋友太多了,兜里一分钱没有,十天半月饿不着我。离开那儿以后的日子,如同复印机复制一般,一页页地翻过去了。现在想想,在水乡生活劳作的时光对我来说,是生活馈赠予我的一笔巨大的财富,我经常象守财奴翻弄他的财产一样翻弄我的无价之宝。我常常想起那些在时代的变迁中一个又一个平凡的村民和他们各自风风雨雨、悲悲喜喜的人生遭际;常常想起那些归于冥冥之中的生命对我灵魂的刻骨铭心的震撼;常常想起那些生活在那一方水土的先人们留给后人的沉重的思考,从而感到生与死连接的和谐。
1982年的一个雨天,我走在新东桥上,在缤纷的伞流中,见到一把打着补丁的油布伞,我在心里奚落着它与时代的不和谐。可当我下班回到家,伞的主人夹着个蛇皮袋正等在门前。她与我曾是一起劳动的姐妹,她从蛇皮袋里取出一迭钱,说是我进了城,住房太差,让我用来修房子。我再三推托,她急了,抬起脚指着那双同样打着“补丁”的高帮套鞋:“这把伞、这双鞋还是十年前你送我的,我刻在心里呐。”是的,我的乡里乡亲就是这样:今天饮你一杯水,来日还你一条江……怀着这样的感慨,当晚,我写出了小戏《伞》……以后,陆续地写了一些小戏、小品、广播剧什么的。这期间,还到北京领过奖。
后来,我把那块贞节牌坊的故事写成大戏《倩女奇冤》,由锡剧团上演,并在省里获了多项奖。再后来,一位新调来的文教局副局长又把我提溜进剧目工作室,再再后来,我的一位当了宣传部长的恩师提携我当了一名专业“坐家”。
“士为知己者死”!为报答接纳养育我的一方水土一方人,为报答我的恩人们,于是,我进一步留心生活,继而从生活中观察独特的人和事,创作了一批没有影响和影响不大的作品。但人人都喊我是作家,我也挺心安理得的。再后来到南大学习了四年,知道了作品中要有人、有事、有情、有理,要做到人、事、情、理的交融和统一,要写真事,求真境,表真意,动真情。写人,不要照搬生活中的人,要写人的复杂心态,写立体的人,要有独特的思考。这个时候,我才明白自己充其量只是个作者,或文艺爱好者。
一次偶然的机会,《太阳花》在我心中生根萌芽并开了花……
几千人聚集居住的村落,青石板铺就的小巷,象古装戏里的水袖,弯得很别致,让你感觉巷子很深。小巷深处有一座至今保留完好的百年古宅,青砖、黛瓦、粉墙、褐檐。名门之女钱慧茹仰仗祖上余荫,饱学满腹、通晓事理且气质清雅,嫁到方家不久,就显示出不同于其他庸常女子之处,生下两个儿子后就成了这宅院的当家人。对外人甚至乞者,都宽厚以待,常对家人说:“记住,厨有剩饭,路有饥人,能行善时尽行善。”对内,她治家极严,不怒而威,大儿子赌博,她断其指;二儿子违背他择媳的标准,将未婚妻带进家门,她断其婚,连同儿子赶出家门;而当日本人要奸污二儿媳,她慈祥地搂住儿媳:“不怕,妈给你撑着。”沉着地用酒灌醉日本军曹,将其扔到后院井中……为此,日本人要来扫荡,当了汉奸的二儿子连夜回村接她,她毅然断其命,毒死儿子后鸣钟报警,她让全村人逃命,自己留在最后,烧掉木桥,断了日本人的路……她临死时,拉着二儿媳的手说:“乖乖,我对不住你,来世我做你的儿媳妇,把欠你的都还给你。”……
多少日子,想写钱慧茹,不知从何处入手,思来想去还是顺其自然,这个人物的故事永远和别人的故事不一样。先贮藏起来,等待机会,再让她从岁月中走出来吧。可谁能相信,方大姑这个人物的问世竟然与美国性感明星玛丽莲·梦露有关。那年,我在南大作家班读书,熄灯前,同寝室的几个人照样海阔天空,大侃特侃。话题转到玛丽莲·梦露时,一个同学说:“她是荡妇和娇娃的复合体。”这句话尤如黑暗中的电光一闪,在我的头脑豁开一隙亮光,钱慧茹从我脑海中闪现出来。是啊,她是一个独特的人,但如何找出她内心深处更复杂的东西?她断指、断婚、断脉就那么简单吗?这个时候,我觉得钱慧菇有感有知,有温有热,只是和我分手多年,又蓦然重逢……我想起了水乡如诗如画的美景,想起春天田野里开放的浓浓烈烈、蓬蓬勃勃的太阳花,由太阳花想到了民族精神,我就象当年离散的地下工作者找到了党组织一样,万分激动。这便是当年与泰东河畔的人相伴给予我的启迪。《太阳花》,是生活赠予我的一笔厚礼。
在《太阳花》一剧中,我选择了一个独特的叙述视角,即以五口之家的小环境来反映抗日战争大背景。以落地生根、遍野开放的太阳花,去寓意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顽强生命力。我试图运用“以小见大”手法来设置冲突,揭示题旨。昭示人们:战争固然能导致一个家庭毁灭,却无法摧毁家中几个平凡女性的民族骨气和操守。相反,战火熔铸了她们的生命光华,让她们在时代的血雨腥风中经受灵魂的洗礼,实现人格的升华。
《太阳花》两次晋京演出,反响的确可以,也拿了 “田汉”、“飞天”、“五个一”、“全国编剧单项奖”等等大奖,戏剧是综合艺术,所得荣誉,当是群体效益!
常常有人问我:“这些年反复出现在你脑海中的面孔都是哪些人?”“我年轻时的同事——农民”!在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他们的脸一张一张地出现在我眼前,那些被阳光晒得又红又黑的脸膛,那些仿佛刀刻般的皱纹,充满善意的目光,憨厚的笑容……又问我:“最不能忘怀的面孔是谁?”说了肯定有人不相信,镌刻在我心灵,定格在我脑海中的那张面庞我却从末见过面。她是《莲花落》中的绝色美女,我给她起名叫雨莲。
说的是1944年,日本鬼子连吃败仗,不得不采取怀柔政策,以庆贺日本天皇的“圣诞”为名,大办花会,被选上“花魁”的雨莲誓死不从,并以死相拼,刚烈得很。她被押到日本宪兵司令部,接受“调教”,司令官看中了雨莲,这个战前在日本从事研究中国内河文化的家伙得知雨莲会唱几千首莲花落后,更是喜出望外,琢磨着连人带词一同强占,雨莲拎起刚刚灌了滚开水的茶壶朝自己的头顶浇下去……土匪头子要娶雨莲到苇荡里当“压荡妇人”,雨莲抢过土匪的枪对着自己的脑袋开枪,幸亏枪里没有子弹,土匪只好作罢。教书先生是个地下党,为给新四军买药,遭到日本宪兵的追杀,情急之中,雨莲把他推到自己的床上,藏在自己的怀中,瞒过了敌人。黎明前,教书先生刚出院门就被抓住……为了救人,雨莲闯进日本宪兵司令部,同意当“花魁”,同意去日本后再把自己连同唱词统统给“皇军”,条件是放了“表哥”。司令官当即放人,哪曾想,日本鬼子狡猾得很,当教书先生被日本宪兵前呼后拥“送”出城门口时,城外我们的人以为他当了“叛徒”。土匪对雨莲实在“忠”得可以,抓了两个日本军曹要换回雨莲,被当场打死。雨莲被绑上了花车,“花魁”的花冠、花环、花衣遮盖了绳索,雨莲一个字没喊,一个曲子没唱,但遭到生不如死的教书先生的痛打和乡亲们的白眼……雨莲为自己做了小白花,为自己设了灵堂,替自己烧了几张黄纸,平静地走进了秦东河……
我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个原名不是雨莲的雨莲的墓,坟包苍凉而寂寞,野花野草盘缠披拂间,便有一种沉重。从前的真实如今似梦似幻。于是我领悟了,这就是岁月流逝,这就是沧海桑田,这就是历史。而曾活在历史中的雨莲多少年来被人们遗忘,雨莲决定赴死的悲凉、悲怆和悲壮,却鲜为人知。我重新审视和梳理那些一点一滴积攒的关于“莲花落”的素材,站在文化的较量这个视角,很快投入创作。雨莲在《莲花落》一剧中的形象愈发清晰,愈发鲜活……
后来,《莲花落》获全国首届戏剧文学奖金奖(华东地区唯一的);再后来,拍摄并在全省各家电视台播放了电视连续剧 《小村金秋》、《今世缘情》、电影《鹤龙滩》、《妈妈回来了》等;再再后来,《红腰带》获中国首届戏剧文化奖金奖……
专业从文二十几年,写出的方块字,出版了若干,发表了若干,演出播放播映了若干,从地方到全国,各级的奖也获了若干,还混了个国家一级编剧,时常也有人以“剧作家”称之。但时不时却总要从心底里拱出如丝如缕的感慨和惶惑。
小的时候,我问大人,作家是什么?这个时候,就开始有人问我,什么是作家?什么是作家?我想,作家大概就是善于细心观察人们周围的人和事,善于从这些人和事中找出闪光的东西,再从各种角度去创作。而作品让人觉得这些人就在你的身边,这些故事就发生在你的周围,这些人和事启迪教育了你。从这一点来说,人人都可以当作家。
有人说,人生如戏未必真,戏如人生要逼真!我以为,人生入戏乃必然,戏入人生很偶然。人生入戏,生活是没有旁观者的!无论人生是好是坏,是优是劣,是长是短,是苦是乐,是悲是喜,是祸是福,你都是亲历者、当事人,都必须演好自己的角色!从这个意义上讲,入戏是必然的。戏入人生,说的是,要像追求艺术那样,追求人生的艺术境界,也就是人生的真、善、美。许下有意义的愿景,奠定有意义的思想,积淀有意义的生活,历经岁月的洗礼,直面苦难的磨砺,戏才可能进入你的人生!
当代中国,编剧是个没有退休的行业,我心中永远有朵含苞待放的戏剧花蕾。我不敢奢望写出的下一部作品就一定会比上一部优秀,也不敢像球王贝利那样放言:踢进的最好的球是下一个!但我敢说我将矢志不渝地执着追求:超越自我,走出平庸。戏剧伴我一生,可算“千年等一回”,甜也好,苦也罢,此生既已嫁给戏剧也就死心塌地与其白头偕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