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边地
2013-11-16王文海
王文海
身体里的江山与血液里的祖国还不尽相同。因为灵魂驻守的边关总在边塞风中警惕地不停地逡巡,而内心低沉的诗意却坚韧地以风和雨的方式同时爱上了流淌的长城。其实那只是乡愁的两个侧面,或者说是从未碰面的一首词的上阙和下阙,这中间多余的过渡是被故道上沾满花香的的牛蹄印刻上去的;当夕阳开始将满世界的金子收回到它的乾坤袋里时,摇摆不定的暮色让我的流浪真正成为了可能。
我是在我的身体里攒下了乡村。当我这样以为的时候,乡村的土路还给了我的双脚;那口老井还给了我的眼睛;机警的灰喜鹊还给了我的耳朵;咯咯咯满院子乱叫的芦花鸡还给了我的嘴巴;在白杨树上跳跃的松鼠还给了我的双手;还有悠然的炊烟还给了我的思索;迷途的小羊还给了我的惆怅;蹑手蹑脚的月光还给了我的轻快;还有……乡村吹了一口气,从各个角落走出来,一点一点拼成了我,当我真正意识到了这些的时候,我才醒悟:是乡村在她的身体里攒下了我!
内心异常感激雁门关外这片苍茫的大地,是她养育了自己。感谢她磅礴的落日容纳了我纵情的呼喊;感谢她微寒的清晨收藏了我一夜未归的星空;感谢她单调而直抒胸臆的鸟鸣;感谢她无边的荒凉所雕刻出的我的想象;感谢她的半盏月亮照见了我迷路的足印;感谢她婉转的炊烟将故乡定格在圣堂上;感谢她的潺潺流水将山里变得富有而神奇;感谢她的黄昏一动不动地封存了我的回眸眺望;感谢她的白杨、感谢她的土冈、感谢她的贫瘠让我从小懂得了珍爱生活。她能给予我的委实太多,我能为她做的少的让自己羞愧万分。故土啊,面对着你我总有一种报答不了的深深的罪责。
小的时候不清楚那些逶迤延绵的长城为什么会矗立在荒山秃岭间,那些堞楼历经了风吹雨打依然挺拔着一种气度。有时候羊群会轻易跨越一截坍塌的土长城,它们不知道它们所跨越的那是历史深处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所化作的土垣;无知的羊群在掩埋着金戈铁马的土地上肆意地啃吃着草叶蕨菜,也许它们会连同那些千年失散的魂魄一同被吃下去。岁月的悲伤被塞风吹来吹去,在这片厚重的大地上演绎着今日欲言又止、欲哭无泪、欲笑无声的独角哑剧。当沧和桑被分开读时,遗落的音节总是让我发不出声。
我的祖辈可能从鬼方人丢弃的火把中苏醒;可能在匈奴人的月光中学会了制作刀弓;可能在鲜卑人的领地偷偷打猎;可能在突厥人的进攻后捡拾一些剩余的战利品;可能在蒙古人的篝火外找回走失的亲人;可能在鞑靼人的大雾里越过边界。雁北苦寒之地,历练了祖先的机智与勇气,使我传承了他们澎湃的热血和义无反顾的坚决。
我只是以一朵小紫花的形式而存在着;以一盏鸟鸣的形式而愉悦着;以一丛枯草的形式而忧伤着;以一棵榆树的形式而坚持着;以一尾花喜鹊的跳跃而展示着;以一朵白云的流浪儿警醒着。在这里,我是我的诗歌,我是我的小说,我还是我的纪实报告;我就是自己的赋、比、兴;我就是自己的风、雅、颂;我还是自己最爱的五言七绝。这方天地能容下我的小寂寞,对这里,不是爱,而是太爱。这种爱,接近无度,接近崩溃。
一个人的祖国,可以建筑在一朵花里面,也可以安置在一道倾斜的夕光里。我的意念和信仰就是被边地的一草一木构建起来的,一石一子都是我的江山。一个人的爱和恨是有空间和距离的。边地的山撑高了我大胆的张望,让一个少年开始变得雄心勃勃;边地的水略带苦涩,喝的时间长了,竟然感觉这是一种无法被替代的甜味;边地的天空永远高得让人迷茫;古堡纵横,风从这里窜到了那里,辽阔是我的世间唯一的心情。
没有人从那道山梁上走下来,可我分明听到了远处的吆喝声。从灌木丛惊起的几只灰色的麻雀迅速射入那片杨树林,远远的如同几滴记忆的墨痕。一只安然静卧的野兔被打破的寂静所侵扰,没头没脑地就向一丛沙棘林奔去。它的慌乱惹得一些昆虫竞相而逃。片刻的骚动后,寂静又重新抱紧了寂静,那是空又弥补了空。
我就坐在向阳的山坡上,野花铺成的锦绣地毯其实要比奥斯卡颁奖典礼的红地毯更炫丽和醒目,或者说这样的排场只适合我一个人的颁奖,辉煌的落日就像一个硕大的勋章。这时候身边的蚂蚱、蟋蟀、各色虫类一齐奏乐、鼓掌;蝉的长调助兴表演将授奖仪式推向高潮;当该我发表感言时,我没有说话,只是俯下身子,深深地、深深地轻吻了大地,她是给我力量的源泉。顿时,掌声、欢呼声再起,那些飞鸟打着口哨从空中行注目礼。暮色牵着星辰出场,颁奖典礼徐徐落下帷幕,文艺演出正式开始。
长久地喜欢一个人独坐,我甚至觉得这广阔的边地其实就是我一个人的。这份苍凉是我的,这份瘠苦是我的,这份孤独也是我的;边地的烽火狼烟是我的;边地的喊声杀声哭声笑声是我的。
月色,静静地将白银的光芒洒向边地,此时的故土在银装素裹中,显得富裕而优雅。我黯然流下了泪,我的边地,无尽的困顿,也只有在此时,才能成为装满白银的仓库。可是我知道,她并不需要这些,她的生活只求问心无愧;她只求自己的儿孙能够越走路越宽。她留给自己的,只是自己的侧面、自己的背影和自己的低微的咳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