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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必须努力表现纯新的东西:读沙克的诗

2013-11-16

诗林 2013年1期
关键词:沙克超现实万圣节

伊 甸

一个有出息的诗人,他的作品应当呈现出鲜明的独特性。希腊诗人埃利蒂斯说:“诗人必须努力表现纯新的东西。”诗人的价值就在于他独一无二的创造力,他在没有路的地方开辟出道路来,他让石头飞翔,让黑暗发光,让一滴水说出真理。然而,创造力是一种稀有的品质,我们总是被各种顽固的惯性思维和从众心理捆绑了大脑和手脚,我们习惯了人云亦云,随波逐流——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平庸之中,那种特立独行、异想天开的创造往往让我们眼睛一亮。

现在,让我眼睛一亮的是沙克的诗歌。

沙克有一本薄薄的诗集——中文和英文、日文、法文对照的《沙克的诗》,当初我从沙克手里拿到这本诗集就吃了一惊,封面上的沙克像一头凶猛的狼一样盯着你,让你不寒而栗——特别让人恐惧的是那双眼睛,他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你的五脏六腑,洞察你灵魂深处的一切隐秘。一个内心有鬼的人,是不敢直视这双眼睛的。其实,沙克的为人非常宽厚和谦卑,不过,一旦他用诗歌的眼光来观察这个世界时,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他的目光就像手术台上的医生那样冷静、犀利。请看他的诗《出租车的一天》:只有眼睛和身体,没有脸/不鸣笛,鳗鱼一样穿行/从早到晚不歇/开门关门的砰砰声中/硬币掉地,被轮子碾过//白天,车窗外的人们/着急焦虑的脸,期待求索的脸,满街是脸/晚上乘车的人很多/他们身体膨胀,唯有身体/打开车内灯也看不到脸//一整夜,绕城几圈/没遇到一张常见的人脸/到底是怎么了,我们的城市怎么了/空空地摁了喇叭/嶙峋的幻影扑面撞来……那么多人只有眼睛和身体,没有脸,他们的脸哪儿去了?诗人的描述是超现实的,是荒诞的,这种超现实的荒诞的描述背后,恰恰是诗人对人世真相的一种毫不留情的揭示,这种揭示让我们震惊,让我们和诗人一起痛心疾首。读这样的诗,我们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沙克思维的敏锐、想象的出人意外和透过事物表相直抵本质的洞察力,以及把这一切转化为诗意的特有的表现力。这首诗可以和美国新超现实主义诗人默温的《最后一个》媲美:“第二天也一样,影子继续长大/他们把光推入影子/影子触到光,光就灭了/他们开始用脚踏影子的边缘/影子进入眼睛,眼睛就失明/那些倒下来的人,影子把他们吞噬/那些失明的人走入影子,消失了/那些仍站着,看得见的人/影子吞了他们的影子/而后又吞蚀他们……”影子本来是依附人或物的,默温笔下的影子却为所欲为,随意地作弄、欺凌甚至吞噬人类。默温笔下超现实的影子和沙克笔下超现实的没有脸的人一样,都凝聚着作者对世界的独特和深刻的感受。诗人所创造的超现实境界具有寓言和神话的意义,甚至比寓言和神话更有力量。

沙克对事物本质、生活真相的揭示,往往借助一些常见之物和生活小事来展开。比如他的《梧桐树荫》,写梧桐树既给人带来阴凉,又因它飘散的绒毛落在行人脖子里而让人“比太阳照射还难受”。他写杀鱼:“从放大镜中看/这个过程像古代酷刑/鱼被放大成人/手被放大成机器……”他写《这些表演那些》:“飞机表演速度/草表演绿色/氧气表演呼吸与燃烧/水表演溶解一切/手机表演人与人的关系/键盘表演芯片与心思/口红表演亲吻的愿望……”沙克以他的特有的敏感,在这些平凡之物和平常之事中探寻生活的奥秘,解剖真实的人性,他往往能从这些平凡之物和平常之事中发现别人没有发现的的东西,给我们带来震惊和启示。一个优秀的诗人同时应该是一个哲学家,或者至少应该是半个哲学家,我们从沙克的诗中不难发现沙克身上的哲学家气质。

沙克的语言实验也是独特的,富有创造性的。比如他的《万圣节夜晚我没有见鬼》:“万圣节夜晚我没有见鬼/万圣节夜晚,我没有见鬼/万圣节,夜晚我没有见鬼/万圣节,夜晚,我没有,见鬼/万圣节,夜晚,我,没有,见鬼……”他不是简单地重复,他在重复中以增加标点的方法把一个个词突出来,最后让每个词都不被忽略,让这句话的每个词都显示出它们的力量。沙克在这里的尝试充分显示出汉语的独特魅力。另一首《叙述》,他把“叙述一个离奇古怪的古代故事的结尾”这个句子先一个词一个词地缩短,直到缩成“叙述”,第二段又一个词一个词地拉长,一直拉长到上面这个完整的句子。这首诗的最后这样写:“不会这么简单/叙述本身是一张说故事的嘴巴/一面锣、一壶水、一袋烟/结尾里藏着多头的线团/纠缠着某一台时钟的老肚肠……”诗的一二段这种特殊处理的语言方式,我想沙克是为了强调:同一个故事的结尾,各人的叙述是如此不同。就好比现代人对于历史的叙述,差异是如何地巨大,甚至白被叙述成了黑,黑被叙述成了白。有一首《下半夜》沙克用了对话的方式,他写自己与一个北非姑娘在QQ上聊天:“她:地中海的阳光很辣/我:我在黑夜的最深处/她:我拉你到岸上来/我:我习惯于黑夜……”简洁的对话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遐想和思索的余地。沙克这一切语言的实验,并不是文字游戏,况且他也不轻易使用这种语言形式上的试验方式,他只是听从诗的召唤,目的是让一首诗更有效地呈现出它的表达效果,更有效地指向读者的心灵。

沙克的诗充满了超现实主义的手法,譬如这样的诗句,“三只鸥鸟飞出果戈里肩胛/充当三种大脑,飞向芬兰湾外的水域/寻找肢解帝国的咒语”,“我的脚趾发痒,海啸要来”,“好多年,它(气窗)被铁销咬着,咬着事物的过去时/从来没有松开嘴去吸一口气”,“中秋的月亮含在嘴里”……这种想象的玄妙和诡异,语言的陌生化组合,因果关系的强加或颠倒会让读者有耳目一新之感。埃利蒂斯说:“诗歌表现必须产生惊讶的效果。你们一定时常有这种反应:看哪,过去从未有人想到把这些词放在这个位置上!我们会突然感到像有一股电流穿过全身。”沙克那些出人意外的奇词妙句,确实会像电流一样刺激读者的审美感觉,让读者惊喜、振奋或者疑惑。

诗人在作品中追求独特性和新鲜感,归根结底是为了更有感染力地表现诗人所热爱的永远的母题:生命、自由和爱。沙克的有些诗歌,在内容和形式的结合上非常精致、和谐,如他的那首《桩》:向下进一点/震动波及几条街/向下向下,再向下/钻入全城的噩梦/整个的地,都感受得到//留着桩尾,灌成一块基础/建筑物由此向上,越上越高……/这种,这种对地的残酷/就像用钻子钻进人的身体深处/再让他扛着一座高山//回过头来过问一下/桩自身的感受:重压、苦楚/埋在地下不见人、不可说的被迫。很多人写过打桩的诗歌,几乎所有人都赞美打桩,但沙克的角度与别人完全不一样,甚至可以说是反其道而行之。他笔下的桩是痛苦的,地也是痛苦的,在打桩这个事件中,桩和地都是被迫的。并且,打桩还造成了全城的噩梦。细细体味这首诗,我们可以感受到作者灵魂深处那种悲天悯人的东西,以及那种对“被迫”接受的苦难不可克制的愤怒和抗议。从这类诗中,我们可以看到诗人在这个良知沦陷的时代他所坚守的立场。我在不久前写的《何谓诗人》一文中说过:“诗人不是上帝,但他应该有上帝般的悲悯情怀;诗人不是菩萨,但他应该有菩萨般的慈悲心肠。做人也好,写诗也好,诗人都必须有一颗向善和向美之心,否则他就不能被称为诗人。诗人可以胆怯,但他不能麻木不仁;诗人可以虚荣,但他不能虚伪;诗人可以与世无争,但他不能丧失对不幸者的同情;诗人可以吝啬,但他决不可冷酷无情;诗人可以有一点点自私,但他决不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我从沙克的诗中看到了他的悲悯情怀,他的慈悲心肠,他建筑在悲悯情怀和慈悲心肠之上的对荒诞、冷漠、虚伪的揭露、批判与讽刺。他因此赢得了我内心的尊敬。蓝蓝在《不分裂的诗人和诗歌》一文中说过:“假如一个诗人丧失了对世界的想象力,丧失了对他人、对其他生命的敏感,丧失了对身边生活诚实的表达,我不会认为他是一个真正的诗人。”而沙克,是一个真正的诗人。

北岛说:“诗人应该通过作品建立一个自己的世界,这是真诚而独特的世界,正直的世界,正义和人性的世界。”同时,它还应该是一个充满想象力的世界,一个具有无限创造力的世界。沙克通过他的作品建立这样一个独具魅力的世界。王文海档 案

2012.10.20 于嘉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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