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南北朝“文章志”考述
2013-11-16陈瑜
陈 瑜
(河南中医学院图书馆,河南 郑州 450008)
检历代史志目录及官修、私家目录,“文章志”一类书仅见于魏晋南北朝。魏晋南北朝是文学与学术分离之际,章学诚谓:“古学源流,至此为一变”(《文史通义·内篇三》)。目录学也进入从产生走向成熟的过渡时期,出现了《晋中经簿》《宋元徽元年四部书目录》《七志》《七录》等综合性系统书目。同时,由于各种专门学术著作和参考用书的涌现,为适应新的需要,更出现了专科性书目,如以荀勖《文章叙录》、挚虞《文章志》为代表的文学目录,以裴松之《史目》为代表的史籍目录,以释道安《综理众经目录》为代表的佛经目录。
“文章志”是这一时期之特有产物。然诸家“文章志”因年代既久,其书尽亡,仅有目录及佚文可考。二十世纪初,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鲁迅《众家文章记录九种》等在论及中古文学和古典目录学的发展沿革时均视之为重要题材,近年来,它也进入到许多学者的研究视野。“文章志”折射了这一时期文学的繁荣与传统目录学的成就,也展示出中古目录学在实践方面的多途探索。本文试就这一时期有关“文章志”方面的资料作一粗疏的考察,期望能大致勾勒出其基本特征。
1 辑考与体例
“文章志”始自西晋挚虞。《晋书·挚虞传》:“虞撰《文章志》四卷。”《隋志》:“《文章志》四卷,挚虞撰。”新、旧《唐志》略同。《隋书·经籍志二》“簿录篇”除挚虞《文章志》外,尚著录其余三种“文章志”。另考晋、隋、唐诸史传、史志及补志,当时出现的此类目录计有:
(1)《续文章志》。《隋志》:“《续文章志》二卷,傅亮撰。”新、旧《唐志》略同。
(2)《晋义熙以来新集目录》。《隋志》:“《晋义熙已来新集目录》三卷。”《旧唐志》:“《义熙已来杂集目录》三卷,丘深之撰。”《新唐志》:“丘深之《晋义熙以来新集目录》三卷。”(唐人讳“渊”,故“渊之”作“深之”)此书主要见于《世说新语》刘孝标注征引,书名简称有《文章录》《文章叙》《新集录》三种,姚振宗认为实为一书:“邱渊之所撰乃‘新集文章叙录’也。亦称‘新集录’,亦云‘杂集目录’,皆裒诸家文集之目录以为一编。当与后诸家《文章志》相类从。”
(3)《晋江左文章志》。《隋志》:“《晋江左文章志》三卷,宋明帝撰。”新《唐志》:“宋明帝《晋江左文章志》二卷。”宋明帝刘彧(439—472),宋文帝第十一子,在位八年,“好读书,爱文义,在藩时撰《江左以来文章志》”(《宋书·明帝纪》)。
(4)《宋世文章志》。《隋志》:“《宋世文章志》二卷 沈约撰。”新《唐志》略同。《册府元龟》学校部“目录门”:“沈约永明二年兼著作郎,撰《宋氏文章志》二卷。”
(5)《晋文章记》。东晋顾恺之撰,《世说新语·文学》注引有顾恺之《晋文章记》。
(6)《江左文章录序》。宋丘灵鞠撰,《南齐书·丘灵鞠传》载其“著《江左文章录序》,起太兴,讫元熙”。
(7)《文章志》佚名。见清·章宗源《隋书经籍志考证》。
以上诸书亡佚已久,其原文风貌仅能据旧籍群书所引进行推断,继清代张鹏一《挚太常遗书》后,当代学者吴光兴、胡大雷等均对诸家“文章志”书目进行爬梳整理,为此类既亡之书的钩沉摭逸提供线索方法。由各书所征引之文字,可约略得窥其体例如下:
(1)文章家小传部分。据《三国志》《文选》《北堂书抄》《世说新语》所引文字,大部分均为小传,包括里籍、仕履、行事、风骨等。如《文选》卷四〇《与魏文帝笺》李善注引《文章志》曰:“繁钦,字休伯,颍川人。少以文辩知名,以豫州从事,稍迁至丞相主簿。病卒。”
(2)作品著录部分。包括作者所著文章类型、篇章题目、篇数。如《后汉书》卷三七《桓荣传》附桓彬传李贤注曰:“案挚虞《文章志》,(桓)麟文见在者十八篇,有碑九首,诔七首,《七说》一首,《沛相郭府君书》一首。”
(3)文章评论部分。提领各家文章特点,如《文选》卷一二《海赋》李善注引傅亮《文章志》曰:“广川木玄虚为《海赋》,文甚儁丽,足继前良。”(按,木华,字玄虚,西晋文学家)
此外,从作品覆盖范围来看,挚虞《文章志》“开断代体《文章志》之先河。”但挚虞《文章志》将著录限定在东汉早期至三国、西晋初,而其余诸家“文章志”则主要收录当世作品,正如书名当中“宋世”“晋”“晋义熙以来新集”之谓。
诸“文章志”体例诚如姚名达所言:“摭拾遗文,传记作者,批评著录,一时称盛。”
2 学术定位
关于挚虞《文章志》及诸家文章志之性质,历代学者颇有歧义,纷争之处在于:这类书属于目录,抑或是人物传记。因其独有之特征,遂有学者将之定位为人物传记。章学诚《文史通义·和州志前志列传序例中》说:“晋挚虞创为《文章志》,叙文士之生平,论辞章之端委,范史《文苑列传》所由仿也。自是文士记传,代有缀笔,而文苑入史,亦遂奉为成轨。”当代学者傅刚、邓国光均认为挚虞《文章志》为人物传记。然以上观点似可商榷,详考诸家文章志之性质,对其学术定位应分3个层次。
2.1 诸“文章志”收录于隋志“簿录”篇,应属目录类。
“文章志”今见《隋书·经籍志》。《隋志》史部“簿录”篇专汇目录,其小序称:“先代目录,亦多散亡。今总其见存,编为簿录篇。”据此可知所收者皆为唐初见存目录,挚虞的《文章志》四卷及另三种“文章志”列于其间,均为目录无疑。“簿 ”,即登记、书写的册籍 ,如“凡自宋齐以来王公搢绅之馆,苟能蓄聚坟籍,必思致其名簿”(《广弘明集》卷三《七录叙》)。录者,金所从刻。领也,总领事物书于刻从,后世以纸代也,主于定例编记 ,领理繁杂,源出《周官·职币奠录》。《隋书·经籍志》的“簿录篇”即指书籍的登记入册,与传记无涉。
《梁书·王僧孺传》所载任昉赠王僧孺诗有云:“刘《略》班《艺》,虞《志》荀《录》。伊昔有怀,交相欣勖。”这两句诗的用典提示读者:《文章叙录》与《文章志》之间存在者类似于《七略》与《汉志》的关系,则判为目录无疑。日本学者兴膳宏亦认为:“《文章志》在《隋志》中与刘歆《七略》王俭《今书七志》阮孝绪《七录》等同被列入簿录类,从这一点看来,应该还是与文学有关著作的目录。”
“文章志”书名的设立,可能受《汉书艺文志》的影响而截取其半。“志”本是史书的一种体裁,与“誌”同,或作“识”。《汉书》有十志。“志者志也,欲其经久而可记也”(《文史通义·方志立三书议》)。“艺文志”与文章志,按中古时期的图书分类系统,同属于史部中的目录书的范围,是一种著作目录。
2.2 与叙录类、辑录类目录不同,诸“文章志”属传录类目录。
传录体是一种目录提要类型,这种提要特点是“不述作者之意,但于书名之下,每立一传”,即主要述及作者的生平简历,作者著述篇目极其简略,亦很少涉及书中内容旨趣。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传录体目录,虽以宋齐间王俭的《七志》为典型代表,但却是以西晋荀勖《文章叙录》和挚虞《文章志》开其端绪,诸家“文章志”亦属此例。
考察中国传统目录之特征和发展轨迹,不难发现,在书目提要中注重介绍作者是传统目录一以贯之的做法。早在向、歆时代,“校书诸叙论,既审定其篇次,又推论其生平。以书而言,谓之叙录可也;以人而言,谓之列传可也”,于是,介绍作者事迹成为叙录的基本内容之一,具体而言:用“附录”“补传”等形式论考作者之行事,从“叙其仕履”“叙作者生卒”等论考作者之时代,以“博通古今,明于著作之体”“虚其心以察之,平其情以出之”的才情论考作者之学术。
可见,“传录”的特点本是中国传统目录的固有特点,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由于品评人物之风笼罩了社会、学术各个方面,在这样的学术背景之下,目录学家们在编制目录时把传统目录中“传录”的特点做了极致的发挥,形成了纯粹的传录体制,从而在中国目录学发展史上形成了一个独具特色的传录体“文章志”系列。
诸“文章志”以传记为主,以篇目为辅,此种体例前有荀勖《文章叙录》发其嚆矢,后有阮孝绪《七录》、王俭《七志》踵武其事,不同之处是:荀勖、挚虞、傅亮、丘渊之等仅及集部,而王俭、阮孝绪则统为四部群书而作。
2.3 诸“文章志”属文学专科目录。
文学目录是文学文献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就文学发展历程来看,两汉时侧重诗赋,魏晋以降,“群文滋长,倍于往者”(葛洪《抱朴子外篇》卷五二《自叙》)。与此同时,“众家之集,日以滋广”(《隋书·经籍志》总集类小序),文学发达的同时,目录学也逐渐兴盛。在公私目录蓬勃兴起之际,随着学术分科、学术流派的演变,分类目录的重要性越来越为人们所重视。这一时期文学所发生的一系列变化必然在目录中得到反映,汪辟疆曰:“且六朝人文笔判然,以文翰统诗赋,自是当时人见解”。于是一方面在综合性目录中以“文集录”“文翰录”代替“诗赋略”或“丁部”,同时,出现了文学专科目录。文学专科目录最早出现于魏晋南北朝时期,是和这一时期整个文学创作及文学批评的繁荣相适应的。
关于挚虞《文章志》,姚名达《中国目录学史》将之列于“专科目录篇”之“文学创作目录”,牟世金亦云:“四卷本的《文章志》原是文章目录,这个目录是以人为纲编成的,故有每个作家的简略传记”(《〈文章流别志、论〉原貌初探》)。此外还有东晋顾恺之《晋文章记》、刘宋傅亮《续文章志》、齐梁沈约《宋世文章志》等等,从其佚存的材料看,也确是汇集诸家诗颂歌赋文章的篇目而成,都是文学专科目录无疑。
3 “文章志”与文集的编撰
中国传统目录与文集之渊源可溯至《七略》《汉志》。当其时,尚无“文集”之谓,但《汉书·艺文志》“诗赋略”中有“屈原赋二十五篇”“太常蓼侯孔臧赋二十篇”“陆贾赋三篇”“枚皋赋百二十篇”“孙卿赋十篇”等,(清)姚振宗《汉书艺文志拾补》卷三:“按诗赋略,旧目凡五,一、二、三皆曰赋,盖以体分,四曰杂赋,五曰歌诗。其中颇有类乎总集,亦有似乎别集。”魏晋南北时期,随着文学地位的提高,各类文集的编纂适势而兴,作为文学目录的“文章志”与这一时期文学总集、别集的编纂存在着密切关联。
所谓别集,是指收录个人作品的集子。或为官编,或为自编,或为他人编。《文章志》的编撰,为编纂前人的别集做了前期铺垫工作。原因是,诸家“文章志”的作者与秘阁关系特殊,而秘阁初设于东汉,魏晋以降专掌艺文图籍之事。以上作者或为秘书监(如挚虞约在太安元年为秘书监,见《晋书·礼志中》);或为著作郎(如沈约,见《梁书》本传),或为秘书郎(如傅亮,见《宋书》本传),其工作重心为典校图籍、编制书目,将收藏于秘阁之个人文章作品校订整理,著为“文章志”,即如《三国志·魏书·陈思王传》载魏明帝诏曰:“……撰录(曹)植前后所著赋、颂、诗、铭、杂论凡百余篇,副藏内外”。事实上,目录的著述与个人作品集的编纂有久远渊源,姚振宗曰:“别集始于何人?以余考之,亦始于刘中垒也。中垒《诗赋略》五篇,皆诸家赋集、诗歌集,固别集之权舆。”(《隋书经籍志考证》卷三九)刘中垒为《七略》作者刘歆,足证目录为编订个人别集所起的铺陈作用。
总集者,晚出于别集。《四库全书总目》“集部总叙”云:“集部之目,楚辞最古,别集次之,总集次之”。“文章志”与总集的关系,以挚虞之著作经历考之,挚虞除《文章志》外,另有《文章流别集》。《文章流别集》是我国首部文学作品总集。《晋书·挚虞传》:“虞撰《文章志》四卷。……又撰古文章,类聚区分为三十卷,名曰《流别集》。”作为文学总集的《流别集》成书于《文章志》之后是显而易见的。《隋志》总集序曰:“总集者,以建安之后,辞赋转繁,众家之集,日以滋广。晋代挚虞,苦览者之劳倦,于是采摘孔翠、芟剪繁芜,自诗赋下,各为条贯,合而编之,谓为《流别》,是后文集、总钞,作者继轨,属辞之士,以为覃奥而取则焉。”挚虞一生历秘书监、太常卿等,博闻多著述,掌管国家图书著作期间,先为晋初以前文士先贤所保留之作品编书目,之后以此为开端,“采摘孔翠”“合)而编之”而成总集《流别》。台湾学者王更生明确指出:“《流别集》是总集,《文章志》是总集序目。”另,《隋书·经籍志四》总集类记载:“梁有《文章志录杂文》八卷 ,谢沈撰,又名《名士杂文》八卷,亡。”以书名推测,其作品的收录是以《文章志》所载录的篇名为依据的,可以说,簿录类“文章志”为总集编撰提供了可行的途径。
综上,从对魏晋六朝文学的甄选到文体的分类,从对简叙文章家生平到文风的评骘,魏晋南北朝“文章志”在传统目录学发展史上不仅被打上深深的时代烙印,也实际起到了总结过去、开启未来的里程碑的作用。但是,也由于其历史局限性,此类“书目”没有能沿革下来,其中缘由,尚有待今后学者的进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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