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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水

2013-11-16沙玉蓉

西湖 2013年2期
关键词:王岩淑英宋家

沙玉蓉

午后的天空乍然放晴,让宋祥贵的人生拐了弯。

多天的阴雨像是下倦了,终于停下疲沓的脚步,太阳一头钻了出来,把暮春时节的乡村照得清清亮亮。宋祥贵双手插着裤兜,课本夹在胳肢窝里,匆匆走在村头的小道上。冷冽的空气随风灌进鼻腔,让人周身清爽,就为这清爽他临时改变了线路,往村西头绕了一段路,顺便去堂哥家看看。

很快来到堂哥家院门前,宋祥贵推门就闯了进去。一只正觅食的芦花鸡被他踢飞,惊起更多鸡鸭四处逃散,团团烟尘裹着鸡毛鸭绒飘到空中,好一会儿才尘埃落定。宋祥贵还没来得及责怪自己莽撞,先愣在了那里。

透过还没散尽的浮尘,他看见院子里坐着一个抱孩子的妇女。最初他以为是堂嫂,她小儿子刚满月;但很快发觉不是,那妇女侧身坐着,正神情专注地给怀里的孩子擦鼻涕,对门口的动静似乎毫无察觉。她身上穿件素净的月白大襟罩衫,头上扎着蓝手巾,手巾的一角挡住了脸。宋祥贵正准备悄悄退出,对方碰巧回了一下头,像是堂哥的邻居袁素贞。怎么会呢?他又走近些仔细瞅瞅,真是她。

袁素贞算是宋家山的名人了,因为她不仅是个瘸子,还是个疯子,都疯了二十多年了。

宋祥贵呆住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见过袁素贞几回,印象中她总是邋里邋遢,痴痴傻傻的。他忍不住又往前两步,见她正全神贯注盯着孩子,皱巴巴的脸上堆满了笑,笑得那么发自内心,脸上每条皱纹里都注满了欢喜,没半点疯癫相。天哪,她居然会笑,居然还有这么“正常”的时候。

宋祥贵呆呆看了一阵,到底觉得不妥——怎么能盯着一个妇女看不够呢?他返身出了院子,迎头就碰上了婶娘——堂哥的母亲。婶娘一见宋祥贵就嚷嚷说正忙搬家呢、刚去了新宅子。宋祥贵知道,因为村西头地势低凹,村里重新给这里的住户划了宅基地,不少人家已开始搬出。婶娘说起新宅子滔滔不绝,宋祥贵瞅个机会插话:怎么让袁素贞照看你孙子?婶娘扯下脖子上的手巾擦擦汗,说不碍,我一眨眼就回来了。又解释说,她这阵子没犯病,跟个好人差不多,再说她也喜欢孩子,这一片的娘儿们忙了都找她帮一把。我看她穿得板板正正的,哪像个疯子?宋祥贵还是一脸疑惑。婶娘说这你就不知道了,袁素贞年轻的时候长得可俊呢,对了,跟你娘最像了!

最后这句让宋祥贵心里咯噔一下。娘在他一岁多的时候就走了,他根本没有半点印象,也是头回听说她长得像谁。

阳光没变,清爽的感觉没变,宋祥贵却没了兴致。他脑中一会儿是院子里的袁素贞,一会儿是自己没印象的娘,思绪翻腾地走了回去。

这天是一九六六年的四月初九。年底时宋祥贵又撞见了袁素贞,却让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短短半年多发生了太多变故。先是古饶县城几所中小学校乱了套,然后瘟疫似地蔓延开来,宋祥贵所在的牛眠小学也传染上了,所有的学生和老师都打了鸡血似地亢奋不已,上窜下跳。宋祥贵随着大流开会学习、喊口号、贴标语、跑串联,结果在车站摔了,额头擦烂一块,小臂骨折打了石膏,这才得空待在家里。

那天傍晚时分,各家各户的烟囱里都开始冒出炊烟,妻子淑英说吃饭还得等会儿,你出去转转吧,别老闷在家里。宋祥贵就沿着小路往村外走,快到村头的时候,远远看见有个女人走过来,披头散发的,身上歪歪斜斜背着一捆柴草。没走几步柴草掉到地上,散开了,那女人就蹲下身子手忙脚乱地归置,半天才重新捆好。宋祥贵开始没认出那是谁,却发现女人走起路来歪歪斜斜,原来是个瘸子。村里瘸腿的只有一个,就是袁素贞。他想起春天时在堂哥家见到的一幕,顿时升起一片疑云,她怎么变成了这样?

这时袁素贞已到了近前,走过宋祥贵身边时她像一根会动的木头,直挺挺就过去了。宋祥贵的目光紧跟着渐渐远去的袁素贞,嘴巴再次惊讶地张大。她已完全变了个人,比从前见过的任何一次都糟:身上的棉衣又脏又破,好几处都露出黑乎乎的棉花,人瘦得仿佛只剩下一副皮囊,眼窝深陷,里面是两潭死水。毫无疑问,她又犯了病。宋祥贵听说过她犯病的事,但亲见一个女人在短短半年内发生这么大的变化,还是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特别是听说这个女人还与他没见过面的母亲长得很像。那天听了婶娘的话他一夜没睡好,总在黑暗里想象母亲的样子,最后他竟做了个荒唐的梦,梦见他娘就是袁素贞。

吃饭时他跟淑英说起袁素贞。淑英眼皮都没抬,轻描淡写地说,前阵子不是在北场上批斗吗,袁素贞也给绑了去,没两回就犯病了,以后就没再斗她。然后淑英又说起别的她认为更重大的事,比如祥云寺的法师被批斗后服毒了,周村一个老私塾先生跳塘了,像是在证明袁素贞的事很平常。宋祥贵沉默了片刻,忍不住又问,斗的时候有人骂她了?淑英不耐烦地抢白说,能不骂吗,她本来就当过妓女的。宋祥贵的脸沉了沉,似乎想要反驳,儿子虎子突然和妹妹燕子在院里闹起来,淑英赶紧跑过去了。宋祥贵放下饭碗进了里屋。靠窗放着张旧课桌,上面有一摞学生的作业本,他坐在课桌前,盯着作业本发起了呆。

1938年春夏开始,古饶一带被日本人占领。1942年春,日本驻某地联队一个叫川岛的小队长带人到宋家山一带侦查,被当地农民击毙。第二天日军报复血洗了宋家山,杀死宋家山和附近村庄的青壮年一百三十多人,强奸妇女多人,掳掠牲畜无数。

这段史实是宋祥贵在县委宣传部一本宣传册上看到的,后面还附有好几则亲历者的回忆,描述得十分详尽,字里行间血淋淋惨不忍睹。其中一位亲历人就是他已经过世的大伯。大伯的回忆里提到鬼子还抢走了十来个妇女,没具体细说,但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那里面有一个就是袁素贞。

袁素贞那年26岁,已是顾家三个孩子的母亲,在宋家山是一个相当出众的小媳妇。据知情人说,她和十几个女子被关进炮楼后从此再没见出来,直到有天傍晚,一辆日本人的军用卡车在宋家山附近翻下了山沟,车里押着准备送往另一炮楼的几十名女子,当时现场非死即伤,惨不忍睹。这事发生多天后的一个深夜,袁素贞和另外两名女子摸回了村。原来她们侥幸保住了命,趁乱躲上了山,听说鬼子没再去村里寻找才敢回家。据说袁素贞回家那天家里人都不敢认她了,她的样子就像一个刚钻出坟墓的女鬼,脸肿着,一条腿断了,憔悴得不成样子。她一进门就抱起床上的小儿子大哭,孩子吓得哇哇叫,任谁也掰不开她的手……

接下来的事情宋祥贵已有了记忆,在他的记忆里袁素贞首先是个整齐好看的小媳妇,其次她还是个坏女人。现在想起来关于“坏”的印象还有点模糊,只是些无法辨别的零碎信息,有时是周围村民对她的轻慢态度,有时是他们只言片语的流露。一次他听见几个妇女闲聊说起袁素贞,她们叫她瘸子,说整整三个月呢,瘸子她们想死还不容易?又说谁知道她们是不是自愿留下的,说完还互相挤眉弄眼撇着嘴。“她们”包括与袁素贞一起回来的两个女子。年少的宋祥贵猜想,“她们”一定是做了不可饶恕的坏事。后来那两个女子一个上吊自杀,一个远嫁外乡,“她们”就只剩下了袁素贞。袁素贞在家里关了一段时间还是走出了家门,刚开始她不敢抬头看人,也不跟人说话,只默默地干家务,带孩子,有时还像男人一样下地干农活,瘸着她那条右腿——那腿有人说是摔断的,也有人说是在炮楼里被打断的。不仅如此,她还变得蓬头垢面,没了原先的整齐好看。她男人也变了,在外懒得干农活,在家里也不愿搭理袁素贞。

那年夏天的某个夜晚,袁素贞突然疯了,她尖叫着跑过大半个村子,到处找躲藏的地方,摔倒了爬起来再跑,没人拉得住。整个村子的人都被闹醒了。最后她被人堵在一个秸秆垛里,她男人光着膀子跑过来,指着瑟瑟发抖的老婆咬牙切齿地骂,个贱货,鬼子能碰,自家男人倒不能碰了?惹得围观的人捂嘴直笑。类似的闹剧之后时常上演,差不多都在夜里,不是她抓伤了丈夫就是丈夫打她,每回都要疯上一阵子。疯的时候她除了大声喊叫,还扯自己的头发,打自己耳光,或跑到外面躲起来,庄稼地、麦秸垛、废旧的磨房,甚至臭烘烘的茅厕都是她的藏身之处。不犯病的时候她又与常人没太大区别,只是比从前更少言寡语。

不久她丈夫开始去外面嫖赌,兄弟妯娌也和她断了来往,再后来,丈夫和邻村寡妇好上了,有好事者告诉她她也没啥反应,该干吗干吗,好像与她无关。

解放后丈夫和她离了婚,倒插门住到了寡妇那里,把一个破破烂烂的家扔给了她。都说这家子算完了,可没想到,袁素贞带着年迈的婆婆和三个孩子,照旧把日子过了下去,好像也不比从前差多少。但俗话说烂眼爱招灰,七灾八难总是不断找上门,孤儿寡母日子艰难自不必说,为个田边地头都会遭人挤兑,地痞二流子也时常欺负她。所以她的病再没好过,时轻时重,与正常人的距离越拉越远了。

宋祥贵在脑子里整理着关于袁素贞的记忆碎片,一颗心坠着块大石头似地,不知不觉往下沉。天已经黑透,一轮弯月从云层里挤出来,又躲进另一堆云层,只留下模糊的光晕。淑英撩开粗布门帘伸头看了看黑暗中的宋祥贵,惊奇地说,咦,改作业怎么不开灯?

婶娘的舌头在腮帮子里费力地捣鼓着,终于把一根咸萝卜丝从牙缝里清扫出来,“扑”地吐在地上。宋祥贵看看天,估计快晌午了。

他们已聊了好一会子,先是她小孙子上学的事,后是他摔伤胳膊以及学校停课闹革命的事。祥贵靠门站着,吊在脖子上的右手悬在胸前,左手捏着一根卷烟头。婶娘坐在对面的条凳上纳鞋底。门槛外面有几根茅草棒在风里打着旋。

闹腾吧,闹腾吧,能把地里闹腾出粮食来才是本事。婶娘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收起鞋底,两手按膝打算站起来。宋祥贵扔掉手里的烟头,却又拾起另一个话头,说袁素贞怎么又疯了。婶娘炯炯发亮的眼睛黯淡了一下,把准备抬起的屁股重新放回条凳上,叹了口气。唉,命苦,给学生拉去陪斗,不知被哪个狗日的趁乱抹了一脸屎,还被踢了几脚,能不疯吗?宋祥贵抬头看住墙角的蜘蛛网,说上回在你家老宅院里看她还好好的呢……婶娘没接他的话,顺着自己的思路说,她家孩子也不是个东西,不拿自个的亲娘当人。咋了?宋祥贵用不解的目光发问。婶娘捶着腿说,顾家弟兄几个在新宅基地上陆续盖了十几间土坯房,袁素贞的两个儿子也各分得了两间,带着媳妇孩子搬了过去,歪歪倒倒的老房子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说是房子不够,还不是嫌她有病有意抛弃她!

宋祥贵想起那天看见袁素贞背柴草的情景,不禁问,她一个又瘸又疯的女人怎么过日子?婶娘摇摇头,过日子?她是挨日子,挨一天算一天,死了才算受到头。真作孽,不如当初死在炮楼里。宋祥贵不禁打了个寒战,不是还有个闺女吗?婶娘嗤笑一声,那丫头早说了婆家走了,不走也指不上,太老实,外号叫木头你忘了?

祥贵说她家丫头我记不清了,两个儿子我了解多一点——那个大阵还那样厌恶(方言:怪诞,不合常理)吗?婶娘像是真的看见了大阵,皱着眉把脸转到另一边,说还不如小时候呢,越大越没良心,他娘挨斗那几天他怕沾上自己不敢出头,这阵子倒又贴上了一支造反派,给他们当马前卒、狗腿子,跟他娘划清界限,更不管他娘了。都说养儿防老,这样的儿,生下来就该填尿壶里淹死。

宋祥贵与袁素贞的儿子大阵年纪相仿,小时候也在一起玩过。那时候大阵是个瘦高沉默的男孩,有明显的驼背,沉默加上驼背就难免给人垂头丧气的感觉。他看人时目光躲躲闪闪,小偷似地叫人不舒服,因此常和他弟弟小阵成为男孩们欺负的对象。那时候宋祥贵也很瘦小,个子比大阵还矮,但因为出身清白又有几个哥哥姐姐架势,境遇就好得多。记得有一回大阵和某男孩发生争执,那孩子就扯着嗓子骂他“野鸡养的崽子”,其他人也跟着起哄。大阵的脸憋得通红,终于和那男孩动起手来,其他孩子一哄而上拉偏架,推搡中有人用石头砸了大阵一下,把他的后脑勺砸了个洞,当场倒地不省人事。大阵被送进卫生所昏迷了两天才醒来,伤好后先是有点发呆,然后就性情大变,做事古里古怪,还动辄跟人拼命。小伙伴们不敢再轻易惹他。奇怪的是他对自己的母亲也变了样,横鼻子竖眼没一点耐心,好像袁素贞上辈子欠了他,不高兴还骂骂咧咧,宋祥贵就亲耳听见大阵骂他娘“怎么不死”。小阵比大阵小几岁,凡事紧跟哥哥,对他娘也没有好脸色,村里人都把他们母子间的事当笑话传来传去。

宋祥贵从婶娘院里出来没直接回家,沿着村里的土路信步走,像是在寻找什么,其实心里乱糟糟又空荡荡的,没着没落。村里很安静,几乎看不见一个青壮年,他们有的去外面串联,更多的被派去县里兴修水利挖大河,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学校都在停课整顿,开展文化大革命,特许在家养伤的他就近参加村里的学习。宋祥贵偶尔去给老弱病残们念念报,日子过得像松了发条的钟表,没了准时间,无聊得叫人发慌。

这天宋祥贵又在村子里闲绕,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村西头。这里是地势低洼的老住宅区,几乎所有的住户都已搬走。他找到顾家的老宅院,见院落的土墙已有多处坍塌,几间低矮的土坯房摇摇欲坠地蹲伏在下陷的黄泥地上。从坍塌的墙头看进去,乱糟糟的院子里堆着柴禾杂物,长着枯败的野草,像一片从未有过人烟的荒滩。宋祥贵又仔细看了看半掩着的堂屋大门,就转身往村外走去。沿着小路走了半支烟的工夫,他站住了,目光固定在前方。一棵歪脖子大柳树旁边站着一个人,正在笨拙吃力地动作着;是披头散发的袁素贞,她正站在井台上打水呢。今年雨水多,水位高,打水应该不难;她却像个醉汉,手里的水桶根本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把桶拎上井台,刚跨出几步,脚下一滑就坐在了地上。

宋祥贵不再犹豫,快步走了过去。

淑英听了祥贵关于袁素贞在井台打水的讲述,不以为然地翻了他一眼。一个疯子可不就那么过吗,好好的人都不容易呢。祥贵点点头,算是默认了。淑英刚收工回来,她和几个社员出了半天粪坑,有点累了。平常祥贵会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今天却没顾上;淑英还要赶着做饭,说话就不由自主弥漫着硝烟味儿。她到厨房忙了一阵,回来见祥贵还坐在那里发呆,知道他还想着袁素贞的事,就更不高兴了,开始嘟嘟囔囔地翻旧账。

你这个人,又不是个女人,动不动就心软。上回弄个断腿麻雀回来,养了半个月。门口见只饿狗也得扔块馍。前年那两个要饭的,要不是你硬留,也不得住了两天,临走还偷了咱一双毛窝子,你看哪个男人像你……祥贵忍不住反驳,那要饭的小孩不是发烧了吗,再说毛窝子也不一定是他们偷的。淑英还想接着数落,祥贵赶紧转移话题,总算给岔开了。

第二天他带了两个杂面馍馍给袁素贞。袁素贞正坐在院子里的一只木墩上发呆,他把馍递给她,她接了就往嘴里送,看样子饿得不轻,几回噎得直伸脖,祥贵忙叫她慢点吃。像帮她拎水时一样,她对宋祥贵的举动没任何反应。祥贵用没伤的手把院子里的杂物归拢了一下,推开堂屋门看看,一股子怪味,里面几乎空无一物,靠墙有个地铺,上面扔了床旧棉被。他又来到灶屋,灶台上的锅子几乎生锈,旁边风箱上放着半碗凉透的芋干稀饭,他猜是别人送过来的。他试着舀水刷了锅,把那半碗稀饭热了,端给院子里正干噎大馍的袁素贞。

此后他常过来看望她,也常带些馍馍、咸菜之类的吃食,袁素贞不在就放在灶屋里,还给她烧些热水。一段时间后他发现袁素贞的精神状态明显改观,青黄肤色里有了些淡淡的红晕,呆滞的眼神也多了些灵动柔和的波光。祥贵敏感地捕捉到这些变化,高兴之外还有点激动。再来时他就试着边干活边和她说话,像和正常人那样说些家长里短,还一遍遍对她强调自己是“祥”(他的小名,村里老年人都这么叫),袁素贞起初没有反应,只是静静地听。有一天她竟开口叫了一声“祥”,宋祥贵特别兴奋,回家就告诉了淑英。淑英正洗着衣裳,听了也感觉意外,但故意漫不经心地说,那只麻雀养了半个月都舍不得飞了,她可是个人哪。宋祥贵趁机说,是啊,人命多金贵呀,比麻雀金贵多了,不该没人管。淑英撇撇嘴,她家又不是没人,要你多事。宋祥贵轻蔑地说,她家那俩儿,还算人吗?淑英知道说不过他,起身晾衣服去了。

袁素贞的小院一天天变化着,整齐了,干净了。灶房里时常冒出炊烟,飘出食物的香气。淑英知道祥贵闲着没事常去帮袁素贞,虽不很赞同也没太反对,祥贵就一天天坚持着。他发现袁素贞跑出去的次数越来越少,说明她越来越愿意待在家里。这当然是好现象。她吃得很少,堂屋的粮囤里还有些红芋干,加上祥贵的接济,不知不觉就度过了最难熬的冬季。转年开春,宋祥贵的胳膊拆了石膏,曲伸越来越自如,学校也还没恢复正常上课,他就仍隔上一两天去村西头看看,顺便给她捎点吃的,和她说说话。

有一次学校抽他出墙报,忙了两个白天没能去看袁素贞。这天上午回家早些,他立刻赶到袁素贞家。走到院墙外他不经意往里看了一眼,不由停住了。袁素贞正坐在院子里梳头,身上的破棉衣换成了秋衣,正是那件在婶娘院里见过的月白色偏襟罩褂。她一心一意梳理着花白稀疏的长发,把它们在脑后拢成一束,再挽成一个发髻,抽出叼在嘴里的黑色发网抖抖索索地套在发髻上。宋祥贵心里涌起一阵惊喜,他推开院门走到袁素贞身边,声音有些发颤:大娘,你梳头哪?袁素贞抬头看看他,像平时那样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

他多希望她能像那天在堂哥家一样露出灿烂的笑脸,但心里并没失望,她今天的举动已是康复过程中很大的收获了。把馍递给她,他一边收拾凌乱的院子,一边唠唠叨叨地随口说着闲话。因为兴奋,他的声音比平时高,也比平时罗嗦,把听到的一件趣事添油加醋说了好几遍,像个孩子。然后他去墙角抱柴草准备帮她烧稀饭,忽听院墙外面扑通一声响,他停下来,回头看看,什么都没有,周围一片沉寂。

这天祥贵又去学校帮忙,回村时天色已暗。他加快脚步准备从田埂抄近路,突然后背被人重重一击,他结结实实摔进了沟里,接着脸上又挨了一拳。

他费劲地从沟里爬起来,看清了打他的人,是顾大阵,袁素贞的大儿子。他愣了,问为啥?暮色里顾大阵的脸阴沉得可怕,他指着宋祥贵的鼻子恨恨地低声说,你少来缠着我娘!宋祥贵苦笑说,你想哪里去了,我不过方便的时候帮她一把。他迷惘地看着顾大阵,心里特别想不通。据他了解顾大阵对他照顾袁素贞的事是有所耳闻的,但一直装聋作哑。祥贵虽没奢望过他会感激,却也没料到他这样误解自己。他望着面相英俊神情却蠢不可及的顾大阵,轻轻反问了一句,你不觉得你娘太可怜了吗?顾大阵说,呸!可怜也轮不到你来帮,你是觉着俺一家人脸上的脏灰还不够多吗?宋祥贵说你不要听别人胡扯,我是拿她当长辈的。正说着,暮色里有个人远远走了过来,从那一瘸一拐的架势看正是袁素贞。她走近看了看祥贵和她儿子,沉默了一会儿竟慢慢走到祥贵身边,无声地表示了她在这场对峙中的态度。顾大阵更生气了,把手指向他母亲,气呼呼地说,好,你不拿自己当老的,别怪俺不拿你当老的,你不怕丢人,俺还要脸呢!说完转身走了。祥贵回头看看袁素贞,天还没黑透,她的目光里全是困惑和不安,显然并不明白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祥贵安慰她说,没事,我和大阵闹着玩的。

晚上宋祥贵回到家,告诉淑英自己头疼,饭没吃就进屋躺下了。他想着刚才那一幕,摸着隐隐作疼的肩膀,心里满是委屈。他不过力所能及地帮了那个可怜的女人一把,有什么错?顾大阵一定是听了别人的风言风语。那些人凭什么污蔑他?他还能把这件事继续下去吗?宋祥贵闭上眼,脑子里浮现出袁素贞孤独的背影和无助的眼神,她太需要帮助了。前几天他找当地土郎中咨询过,那人说精神病是能治好的,特别是这种外部因素导致的精神病。婶娘也说,日子要是好过些袁素贞的病早好了。自己这几个月的帮助已有了可喜的效果,袁素贞的病情明显好转,他要是就此撒手肯定会前功尽弃,把袁素贞重新推回黑暗的深渊。

淑英和孩了们都睡下了,隐隐传来他们的鼾声。宋祥贵终于作出自己的决定,这个决定让他心头升起一种悲壮的情绪,同时又让他一阵轻松,他很快沉入梦乡。

傍晚去村西的时候,宋祥贵眼角还带着明显的淤青。淑英问起,他只说昨晚路上摔的。村里依然冷清,一路只遇上两个妇女,一个老人,还有几个停课在家的学生。他们都看见了他,却没和他打招呼,还躲躲闪闪的。但他没多想,径直走到袁素贞家门外,推门进去。

袁素贞又出去了。屋里的变化不大。他揭开锅,还有小半锅芋片菜饭,昨天他来帮她烧的,还够吃几顿。风箱上一只碗是干净的,说明她已能简单照顾自己。他把饭重新热开,把新买的一盒火柴放到窗台上,正准备离开,听见院门吱扭响了一声。他迎出来,半开的木栅门却又合上,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远去了。再一回头,他就看到了门口的袁素贞。她衣衫还算齐整,手里拿着几片青菜叶,看见祥贵,脸上立刻露出愉悦的神情,还把菜叶递过来。宋祥贵看着菜叶,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脸上是孩子般的兴奋,高声说,大娘,我有个主意……

回到家里已是掌灯时分,但家里没有灯光,淑英坐在院子里,两手抱着膝盖,眼睛直视前方,不知在想什么。宋祥贵嗅到一种异样的气息。他问怎么不点灯,没有得到回答。他走进灶屋揭开锅盖,锅里空无一物。他回到院子里,靠在枣树上掏出烟卷准备听她说说原委。

淑英沉默着,突然把旁边一只凳子踢翻,又忽地站起身,鼻子几乎顶到了祥贵的下巴上。你又上她那去了?你还回来干啥,就住那呗。祥贵说我就是帮帮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知道什么?我知道你偷偷给她送东西吗?我知道你到她屋里一待半天吗?我知道顾大阵打你吗?我知道顾大阵打了你你照样跑去吗?祥贵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袁素贞太可怜了,不就帮她一把吗?顾大阵不懂事我不跟他一般见识。再不懂事也是她儿,她儿都不管,你算老几?你知道村里人怎么看你? 说你没安好心!

祥贵叹口气,声音依然很低。我问心无愧,别人瞎说是他们的事。

我把丑话说前边,你如果还要这个家,不许再去!说完淑英转身进了灶屋。

一连多日,宋祥贵没再去村西。这天吃了早饭,宋祥贵依然出门往学校的方向走去。等看不见自家院子以后,他绕路折回了村西头。他悄悄站在墙头豁口往里看,袁素贞正在院子里刨地,手里拿着一个生锈的抓钩,吃力地举起,刨下,举起,又刨下。刨了一会她停下来,转头朝院门看过去,痴痴地看了又看,脸上现出失望的表情。几缕灰白的乱发遮住了她半拉脸,看上去特别苍老、无助。

那天他帮她找出抓钩,告诉她要在院子里种菜吃,还试着刨了几下。当时她没说什么,没想到她还是明白的,祥贵没来,就自己刨起来。

不知怎么的,眼前的景象模糊起来,祥贵忙伸袖子擦了擦眼,往院门走去。进了院子他不敢看袁素贞,低头拿过她手里的抓钩,使劲刨起来,很快刨出一大片新鲜蓬松的褐色土壤,院子里散发出泥土的芳香。

慢慢消息也传到了淑英耳朵里,说宋祥贵帮袁素贞栽了一院子的菜,碧绿水灵长势喜人。说袁素贞现在门都懒得出了,天天在家拾掇菜地,等着宋祥贵来跟她一起烧菜吃。淑英听了疑疑惑惑地不太相信,回到家却又坐立不安,终于忍不住跑到村西老宅地,趴在袁素贞家墙上一看,果然是满院子的白菜、蒜苗、小葱……墙根太阳地里还有几只毛茸茸的小鸡崽。袁素贞背朝院门,手里拿着烂水瓢在给青菜浇水,动作和神态根本看不出是个疯子。淑英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不知为啥心里居然闷闷的。她正准备回去,一转身见旁边站着个中年男人。对方瞅瞅没人,凑近了小声说,看见了吧,你家祥贵搁这过起小日子来了。淑英没吭声,耷下眼皮。那人又说,你家祥贵平常不爱说话是吧,在这儿可喜笑话生的,呱拉呱拉说不完。淑英的脸色变了。那人又说,淑英你太老实,得看住你男人,别让他跟人跑了。淑英转身就走。

祥贵正和孩子们蹲在院子里逗蚯蚓,见淑英回来,说稀饭我煮好了。淑英撅着嘴没吱声。她伸手从绳条上拽下一条手巾,啪啪使劲抽打刚才趴墙头时沾上的土。祥贵横了她一眼,咋了,中邪了?淑英哇地哭出来,是你中邪还是我中邪,有本事别回家,跟她过小日子去!她边说边扔掉手巾,抡起凳子就摔,连着摔了好几只,把其中一只摔散了架。摔完她坐在地上继续大哭,两个孩子吓得抱住祥贵的腿。祥贵把孩子牵进里屋,再出来淑英已经打好了花布包袱,祥贵没能拉住她。

淑英回娘家了。祥贵只好在上班前把孩子送到婶娘家,请她临时照看。婶娘弄清了大致情况,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开始训斥祥贵,我早听说了还不信呢,看来还真有那回事?心情恶劣的祥贵脖子上立刻暴出青筋,生气地说,那些混帐话您也信?我不过是顺便帮她一把,你不是说袁素贞像我娘吗,我就把她当娘待了。我是说她长得像你娘,可她到底不是。她太可怜。可怜的人多了,你帮得过来吗?我……别说了!你这孩子打小就“别”,认准的事九头牛拉不回,可这回不行,你得听我的,把淑英接回来,别再去袁素贞的院子,让人家指指戳戳算什么!

祥贵从婶娘家里出来碰见了生产队队长。队长没上过学,说话特别糙。他说,宋祥贵,听说你学雷锋学到妓女身上去了?祥贵不高兴听这话,脸涨红了,说人家以前也是被逼的。被逼的不错,可到底还是个妓女,要不怎么把她归到牛鬼蛇神一拨里,你对牛鬼蛇神学雷锋还有理了?

晚上宋祥贵躺在床上两眼睁得铜铃大,脑子里塞得满满当当,没有半点睡意。夜深了,屋里屋外一片寂静,静得能听见虫子的呼吸,他却想起一个特别热闹的词:四面楚歌。

宋祥贵做梦和淑英打架,梦到被她用凳子砸。醒了他也不想睁开眼,这些天太累,加上休息不好,他头一回睡得这么沉。

打他的不是淑英,是队长。队长使劲给了祥贵几巴掌,一把把他拽了起来。出了什么事?祥贵懵懵懂懂看着队长还有队长背后的淑英,披着褂子的淑英也是迷迷瞪瞪的。

袁素贞又犯病了,没人能治住,你赶快去。

宋祥贵的脑袋嗡了一声,他看看一脸阴云的淑英,屁股又落回了床沿。

快走呀!队长连催几遍终于看出问题。淑英你放心,我保证一会儿就把他送回来,说完拉着人就走。

路上祥贵弄清了事情的大概。村里有两个二流子夜里去袁素贞院子里放炮仗敲铁桶,还大叫鬼子来了,把袁素贞吓得发了病。她喊叫着在村子里没命地乱跑,没人拉得住,也没人劝得醒。直到有人提醒队长,袁素贞肯定听宋祥贵的,快叫宋祥贵来试试。

天空乌蒙蒙的,月亮冷着脸在云层里忽隐忽现。狗吠与人声交织着,搅乱了夜的宁静。

袁素贞正披头散发蜷缩在草垛里发抖,嘴里招魂似地叫着几个名字,芹!云花!玲子!都是与她一同被鬼子掠去的小姐妹,当年就死在了鬼子的炮楼里。她的声音凄厉刺耳,瘆得旁边的人都变了脸色,不知所措地看着。

看见袁素贞那一刻,宋祥贵的鼻子酸了,泪水不知不觉挂了两腮。算起来差不多一个月了,他无法想象自己的突然失踪会对她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把淑英从娘家接来时谈好了条件,他不得再去袁素贞那里,否则淑英就带着孩子离开,她两个哥哥也不会轻饶他。

他走到袁素贞身边,使劲叫了几声“大娘”。袁素贞毫无反应。他上前握住她的手,她的手粗硬冰凉,瘦骨嶙峋,像枯树枝。他不由自主地跪下了,把头埋在她怀里啜泣起来。慢慢地,啜泣变成了压抑不住的恸哭。男子汉的恸哭仿佛把黑夜震撼了,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袁素贞终于停止了喊叫,慢慢地也不再发抖,等她安静下来大家趁机把她抬回了家。像是约好了似地,他们把她安置在院子里后就相继离开了,只剩下宋祥贵一人。

宋祥贵把疲惫已极神志不清的袁素贞搀到屋里,让她在地铺上躺好,盖上被子,默默守在旁边,直到听见她平缓的鼾声。然后他回到院子里准备去厨房烧点开水。借着月色,他打量着曾经熟悉的院子。他娘俩好不容易开垦的菜地一片狼藉,显然被人践踏过,蔬菜已所剩无几。他仰天长叹,开始动手收拾。

直到天色泛白,宋祥贵才走出院子。他走在还空荡荡的村街上,脑子里有个念头火种似地跳了出来。火种迅速膨大,瞬间照亮并充满了他的胸膛、他全部的思绪——她就是我娘,我要继续照顾她,把她的病治好,让她过上正常人的日子。

淑英站在院子里,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两眼阴沉地盯着院门;宋祥贵一只脚刚刚踏进,她就立刻奔了过去,又打又踢,拼命把他往门外推。看着愤怒的淑英,祥贵这才想起他们的约定。他结结巴巴地说,淑英,你听我说,她犯病了,犯得很厉害,我只能在那照顾她,不然她会有危险,我只是在照顾她……淑英好像也疯了,她歇斯底里地叫着,谁相信啊,你问问谁看不出来你是迷上了她,你鬼迷心窍,你再不要进这个家!

那天不少村民都听见了他们两口子吵架。

第二天村民们看到,宋祥贵又出现在袁素贞的院子里,给她端茶倒水、烧火做饭,还去大队卫生所给她拿来两瓶药。

半个月后,一个轰动了四邻八乡的消息风一样传遍了宋家山,宋祥贵离了婚,家里所有的一切包括两个孩子都留给了淑英。宋祥贵搬到了学校,住在一个杂物间里,原本瘦小的身躯又瘦了一圈,脸上长出了络腮胡,头发又长又乱,像个生病的乞丐,只有一双眼睛炯炯地放出倔强的光芒。他每天照旧去村西,但无论早晚都会回到学校。他常在路上被人拦住,亲戚、朋友、无关的村民给予的痛骂、劝说、嘲讽、挖苦他照单全收,决不还嘴,但也决不让步。那些日子他变成了橡皮人,无论多重的拳头落在身上,也改变不了他的既定形状。

一天,宋祥贵去县政府参加一个教育工作会议,在会议室外的走廊上遇到了上中学时的好友王岩。散会后他去了王岩的办公室,两人推心置腹聊了好多,他把自己目前的状况包括和袁素贞的事都告诉了王岩。他说这次来开会可能是最后一次了,学校已决定解除与他的聘用关系,原因是他离婚的事影响太坏,不宜继续为人师表。

王岩像在听一个远古的传说,一脸的匪夷所思。但最后他还是理解了,说你这家伙打小就心肠软,没办法。他思考了一下说,你应该换个环境。去哪儿呢?祥贵的眉头皱成一个疙瘩。王岩两颗大眼珠兴奋地转了转,说,去南黎吧,南黎市在咱省最北头,是个新建的能源城市,正好缺人,好多单位都在面向省内外招工。我有亲戚在南黎市劳动部门工作,如果需要可以帮忙。

当晚宋祥贵考虑了整整一夜,最终做出决定,去南黎,带着袁素贞。他对王岩解释,我主要是为她着想,她比我更需要换个环境。这里有她太多的痛苦记忆,换个地方生活一定对她的病大有益处。王岩说那好,你考虑清楚,我来操作。

天上还飘着毛毛细雨,宋祥贵就把顾大阵约到了打麦场上。他说了带袁素贞去南黎的打算。顾大阵斜着眼看了宋祥贵半天才说,你想拐卖人口吧?宋祥贵笑笑,觉得没必要跟他多纠缠,说随便你怎么想,只要让我带她走就行。大阵冷笑,怎么可能,我还不放心你呢。我一定把她当亲娘伺候,治好她的病,给她养老送终。给她养老送终的应该是我,你算老几。我认她做干娘。她有儿有女为啥要认干亲?你这不是存心给俺家难看吗?那你说怎么办?

顾大阵原地转了几个圈,终于说,你可以带她走,反正你们都这样了,但你必须先和她结婚。宋祥贵愣住了,不由自主后退一步。顾大阵看祥贵一副狼狈的样子,得意地咧了咧嘴,说你再想想吧,不行拉倒。说完转身走了。

宋祥贵犹豫了一个星期后去找王岩。对顾大阵的馊主意王岩坚决反对,他说这也太离谱了。祥贵说他是怕我中途变卦,不能善始善终照顾袁素贞,想用婚姻来约束我。王岩说,也避免了他弃母不养之嫌——这是什么儿子!祥贵说,我反复考虑,也只能这样了。我和袁素贞没有血缘关系,做个假夫妻也不是太离谱,何况结了婚我们就是一家人,能省去很多麻烦,起码我能名正言顺地照顾她。王岩说你这牺牲也太大了。祥贵说,只要能顺利带走袁素贞,让她早点过上舒心日子,牺牲点我也认了。顿了顿他又说,我想尽快去办手续,不知我们这情况能不能顺利登记。王岩痛心疾首又万般无奈地看着宋祥贵,好半天才说,婚姻登记处我有熟人,只是袁素贞能去吗?祥贵说,这事不能告诉她,她也不会明白,顾大阵说到时他去替他娘签字。

王岩说这狗东西是想全程监督呢!宋祥贵,你不觉得你为顾大阵付出这么多太亏吗?祥贵笑了笑,我不是为他,我是为自己的良心,袁素贞这个人,我不帮她这辈子都不能安心。

几天后从婚姻登记处办完手续,王岩、宋祥贵和顾大阵相继走到大门外,王岩拉住了准备走开的大阵,不客气地说,顾大阵,等宋祥贵帮你娘治好了病,你得把她接回来啊!顾大阵尴尬地点点头,急忙溜走了。

王岩仰头看了看青天白日,夸张地晃晃脑袋,说宋祥贵,我怎么觉得咱俩也疯了?宋祥贵伸手拍拍他的肩说,放心吧老同学,无论今后出什么岔子,我都负责到底。

门关得严严实实,严实得有点不正常。

宋祥贵老远就发现了,心里生出几分狐疑。自从三年前来到这里,他家的门几乎总是虚掩着,他已习惯下班一进院子,就看见家里虚掩的房门,每当这时温馨的感觉就会阳光一样,把他的心情照亮。

他紧赶几步推开房门,屋里空无一人。他退出来到院子门口各处检视一遍,又去邻居家问了,再转到院子后面的公共厕所,请刚出来的一个小女孩进去找了两遍,一无所获。

袁素贞不见了。

宋祥贵重新回到屋里,环顾四周似乎也没什么变化。想了一会儿,他走到里间,从床底拉出一个旧木箱,才掀开箱子,他的大脑嗡了一声,她的衣服不见了,他最担心的事到底发生了。宋祥贵来不及多想,到邻居万梅家嘱咐了几句,请她看见袁素贞千万稳住她,等他回来。之后他借了自行车,飞身蹬车出了院子。

南黎是个很小的城市,主街道就是三条东西向马路,巷道也不是太复杂。到黄昏来临的时候,他差不多把全城每一个角落都跑了两遍。已是深秋季节,宋祥贵却出了一身的透汗。

看见宋祥贵垂头丧气进了院子,万梅走过来一脸内疚地说,今天家里来了客人,就没顾上过来看看,她怎么又……这天都黑了,上哪儿找去?宋祥贵忙说万姐这不怪你,可能又被好心人收留了,明天我再去找,你快回家吧。

一个人坐在昏暗冷清的房间里,宋祥贵心乱如麻。

那年在王岩的帮助下,没费太大周折他和袁素贞就来到了南黎市。他先是顺利进了红星机械厂,进厂后又顺利分到了两间公房。公房在机械厂的老家属院,大部分住户已经搬去了新的职工宿舍,院里只剩下两户人家。宋祥贵很满意,觉得反而清静。他从厂里借了两块旧床板,一张被淘汰的办公桌,把从宋家山带来的衣物铺盖摆上。又借钱买了一只煤炉,一些生活必需品,一个家立马变得有模有样。

麻烦事当然也不少,最大的麻烦就是如何解释他和袁素贞的关系。他至今记得刚来时和万梅的对话,简直是一次语言和心理的双层交锋。万梅是个清洁工,她丈夫是红星机械厂的门卫,她一听丈夫说新来的邻居是夫妻俩,她根本不相信,找个机会就亲自开审宋祥贵。

小宋,我怎么听说你屋里那个,是你老婆?怎么回事?

不错。嗨,我一说你就清楚了。我们老家那儿时兴养童养媳,袁素贞是我刚出生那年家里给定下的。宋祥贵接着解释,长大以后我当然不愿意,就跟村里一个女的私奔,生米做成了熟饭,家里只好让我要了那女的。袁素贞为这事就疯了。

那后来呢?万梅两眼紧盯着宋祥贵,口气咄咄逼人,像是审犯人的公安。

后来,我和那女的感情不和,闹了几年还是离了。那时袁素贞还是孤身一人,我对女人也心灰意冷,想人家也是为我才得病的,现在无依无靠这么可怜,干脆就和她走到一起了。祥贵说完还不忘警告万梅,千万别跟袁素贞提从前或者有关他们婚姻的事,以免她发病。

万梅未必完全相信,但也没再说什么。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看宋祥贵和袁素贞的眼神都很奇怪。作了充分思想准备的宋祥贵并不在乎,来南黎前他就想好了,决不能透露半点袁素贞年轻时的事,要尽量让她过正常人的生活,否则几百里路跑来就失去了意义。

他在乎的是袁素贞,是袁素贞的生活质量。现在的环境比在宋家山好多了,宋祥贵很庆幸,对治好袁素贞也更有信心了。他带袁素贞跑遍了市里几家大医院,医生都说精神分裂症不是治不好,但病程太长,治疗难度很大,这个要有思想准备。又说也不是没一点希望,但要积极配合治疗,尽量让病人少受刺激。虽然医生的话让宋祥贵眼里的光芒几度明明暗暗,但每次走出医院大门时,他都会坚定地对袁素贞说,大娘,咱一定能把病治好。

开始一两年的情况还是没法乐观。或许是乍离故土,袁素贞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甚至还不如来南黎之前。她清醒的时候很少,常两眼发直地瞪着新家里的一切,坐立不安。晚上她迟迟不愿上床休息,对同处一室的宋祥贵流露出诧异的神色,甚至把他往大门外推。“祥贵带你来看病的,等你病好了,祥贵才能走。”他反复告诉她,后来干脆找人在房子中间加了隔层,做成里外间,才算好些。

最让他头痛的是,她总把南黎当成宋家山,一不高兴就往外跑。一般不会跑太远,但跑出去就找不到回来的路,每次得他去找,还被好心人收留过两次。因为这个他上班脑子开小差,差点出了事故,被车间主任狠骂了一顿。后来他听从万梅的建议,找了些糊纸盒、撕棉纱的活让她做,总算减少了她往外乱跑的情况。

药物加上相对平静的生活环境,袁素贞的病很快好转,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有时候还能和宋祥贵做些简单交流。慢慢地,她也通过交流弄明白了一些事。这本来是好现象,宋祥贵没料到的是,这却给他带来了新的麻烦。

有一天她突然说,祥,我想回宋家山。以后又提过多次。宋祥贵猜想她是想孩子了,就说等你病好就带你回去,快了。又有一天她说,祥,你太累了。他吃了一惊,然后一股暖流从心底窜上,差点掉了泪。那阵子他确实累,厂里常常加班加点,回家要操持家事,为多挣点钱晚上还要帮着糊纸盒,有时候糊着糊着就睡着了。她能体会到自己的累,起码证明她的思维在趋于正常,也让他感觉累得值。过几天她又突然冒出一句,都是我不好。当时他没想太多,现在细细一理,宋祥贵明白了:她一定觉得自己拖累了他,所以要回老家去,知道他不会同意,才偷偷走了。

她是一个病人,又大字不识,能到哪里去?

宋祥贵几乎一夜没合眼,刚有点睡意的时候,门突然被拍得山响,他赶紧出来,朦朦胧胧的晨光里是万梅惊恐不安的脸。他问怎么了?万梅喘着粗气说,西电厂那边出了车祸,一个女的被撞死了,说是昨天下午的事,袁大姐不就是昨天下午……

宋祥贵的头嗡地一下大了,披件衣服就冲了出去。刚出院门他就滑了一跤,右手臂蹭破一大块,直往外渗血。他顾不上理会,爬起来就走。等跑到西电厂天已大亮,他问了马路附近的人都没个准话,有说男的有说女的,有说死了有说没死。这时旁边交通岗亭里已有人上班,宋祥贵跑过去打听,值班交警说,不错有这事,人已经给拉走了。祥贵问是男是女,多大年纪?交警说是女的,30多岁,她家人都来过了。

祥贵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人也松懈下来,这才发现自己一手的血,疼得他龇牙咧嘴。你手怎么了?交警吃惊地看着他。他忙说,没事,摔倒刮了一下,我在找我娘,她昨天走失了。他问交警看到走失的老太太没有,交警摇摇头。他道了谢正准备回去,交警叫住他,说昨天傍晚在东岗楼那边好像收留了一个妇女,你去问问,看看是不是你娘。

宋祥贵眼睛一亮,是怎么样一个妇女?

交警想了想,说她脑子好像有点不清楚,总问人上宋家山走哪条路,南黎哪有宋家山啊……宋祥贵大声叫了起来,就是她就是她。交警又提醒他先把胳膊包扎一下,别吓着人。

在东岗楼治安大队的值班室里,宋祥贵看见了袁素贞,她拘谨地坐在那里,神情呆滞。一看见宋祥贵她的眼亮了,激动地站了起来。接着又看见祥贵缠着纱布的胳膊,她怔住了,眼里一下蓄满了泪。

宋祥贵搀着袁素贞走在铺满阳光的马路上,心里比阳光还要灿烂。这时他听见一直没说话的袁素贞开了口,祥,她说,我不走了,跟你回家,回家治病,把病治好,听你的话。

果然,以后的几年她再没出走过,直到唐山地震那年。

街上乱糟糟的,到处是木棒、竹竿、雨布、油布、牛毛毡,到处是新挖出的泥土、石块,路边的空旷处搭满了大大小小的棚子。这是那年南黎特有的一道风景,唐山地震后到处传言南黎也有地震,于是全民搭建防震棚,大街小巷乱成一锅粥。

宋祥贵一边往回赶,一边打量街上的乱象。家里的防震棚已经住了十多天,所以他心里挺踏实。今天本来他值班,工友有事临时和他换了,所以才提前赶了回来。时间还早,他拐到菜场买了条两斤重的大鲤鱼,准备改善下生活。

他打算把郭青叫来一块吃。

郭青是他的女朋友,一年前在市里学习班上认识的,啤酒厂的业务员。她三十出头,几年前刚离婚,有一个上小学的女儿。了解了他的家庭情况后,她主动找来,说对他印象很好,希望他勇敢走出死亡的婚姻,开始新的生活。宋祥贵拒绝过多次,直到堂哥在电话里告诉他淑英快结婚了,她娘家给她介绍了一个转业军人。祥贵的心这才开始动摇。

最终接受郭青跟袁素贞有关。袁素贞总问起他媳妇的事,他含糊地告诉她“走”了。在宋家山,说一个女子“走了”就是离家出走不再回来的意思,常有嫌日子艰难的小媳妇突然从家里走掉,去外面另谋生路。所以她总劝他再找一个,特别是这些年,她的精神状态越来越稳定,对他的个人生活就更关心,想起来就催他、劝他,都快成心病了。

她还不知道他们之间那一纸婚书的事,他一直不敢告诉她,怕她受刺激。不过这已经不是他心里的障碍了——王岩帮他打听过,这属于无效婚姻,只要愿意随时可以撤销。问题是这些年他太忙太累,加上淑英留给他的伤还常隐隐作痛,也就没有心思考虑这事了。

但感情的事有时真的难以捉摸,慢慢地他接受了郭青,并带她见了袁素贞。袁素贞很喜欢她,常叫她来家里吃饭,相处得很融洽。宋祥贵一想到这事心里就特别安慰。

宋祥贵在离家不远的街上找到自家的防震棚,一推门意外地打了个愣怔。本该守在这里的袁素贞不在,不该这时过来的郭青却坐在地铺上吃爆米花。郭青看见他也很意外,手里的爆米花撒了一半。她瞪着眼冲口问道,你怎么回来了?宋祥贵把换班的事说了,问,你袁大姐呢?郭青一脸慌张地说,袁大姐……她走……回家了吧?

你没见她?祥贵问,郭青摇摇头,又点点头。祥贵正疑惑,郭青看见他手里的鱼,夸张地尖叫一声接过来,顺手挂在门上,然后把宋祥贵拉过来,抱住他的头亲了一下。宋祥贵吓了一跳,门都没关,万一袁素贞撞上也尴尬呀。

这样的尴尬遇上过几次,以至于后来郭青一来防震棚,袁素贞就找理由回家拿东西,而且迟迟不回来。宋祥贵知道,她是有意给他俩腾一个空间,情愿自己冒险。一想到这个细节祥贵心里就特别感动。

宋祥贵推开郭青,说咱回去做饭。锅灶还在家属院,做饭吃饭都得回去。两人像平常一样,一前一后拉开距离往回走,不知为什么郭青的脚步显得特别重,迈不动似地,人也无精打采。宋祥贵以为是刚才自己拒绝她的原因,暗暗笑她像个孩子。

家里的门关着,还挂着锁。宋祥贵掏出钥匙,心里已经感觉不对劲。等郭青进了屋,他逼视着垂头丧气的她,焦急地问,袁素贞到底哪里去了?郭青的意志崩溃了,她低着头小声说,她回宋家山了。宋祥贵几乎跳了起来,语无伦次地问,什么时间?怎么回的?郭青说刚走不大会儿,坐火车。几点的票?十点半。宋祥贵抬腕看看手表,还不到十点,还来得及。他转身冲出门。他跑过两条巷子,来到公交车站,正好开往火车站的公交到站,他迅速挤上去,紧跟在后面的郭青也上了车。

公交车上,郭青不安地跟宋祥贵解释着。真不怪我,是她让我买的票。她说不能让你知道,知道就走不成了。她说自己病好了想回家看看,还说等咱俩生了孩子她再来,来给咱带孩子……

宋祥贵铁青着脸一声不吭,心里知道郭青的话虽然极力撇清自己,但还是基本属实的。自从上次回宋家山不成,袁素贞再没提过回去的事,她尽量配合医生的治疗,甚至偷偷加量吃药,幸亏被他及时发现制止。她想尽快治好病回去,年纪越大乡愁越浓,落叶归根,谁愿永远飘在异乡?特别是感觉自己妨碍了别人的正常生活,更让她无法接受。但现在还不是送她回家的合适时机。首先她的病还没有痊愈,还有反复。其次这些年她还查出不少别的慢性病,医生说要慢慢补,不能急躁。今年春天他见到出差路过南黎的王岩,王岩说他也多次找过大阵,想为解决袁素贞的事探探口风,不料根本见不到对方,顾大阵总以各种理由回避。这种情况下如何能把袁素贞送回去?

宋祥贵和郭青赶到候车室,很快就找到了袁素贞。她远离别的乘客,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宋祥贵和袁素贞相见时的表现,完全像一对相濡以沫的亲母子,一个是兴奋多于责备,一个是欣慰多于沮丧。看着祥贵搀着袁素贞走出候车室,郭青心里竟有些酸溜溜的。

次年春宋祥贵和郭青分手了,原因是郭青的前夫回头了,思前想后,她还是选择了前夫。

一段感情悄悄来了又悄悄走了,生活又恢复了平静。转眼到了夏天,天气潮湿燥热,知了聒噪得让人昏昏欲睡。这天袁素贞坐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摇着巴蕉扇在打盹,迷迷糊糊之际看见宋祥贵笑眯眯进了院子,后面还跟着个细挑个的半大小子。她以为自己又做梦了,赶紧揉揉眼,祥贵已来到身边,弯腰贴着她的耳朵说,您看谁来了。

原来是虎子,袁素贞哪里还认得出。当初那个小不点,已经变成十六七岁的高中生了。是王岩把他带来的。见到八九年没见面的儿子,祥贵百感交集,袁素贞也像见了亲孙子一样高兴,拉着虎子的手问长问短。祥贵怕她太激动出问题,就跟儿子使眼色说先进屋洗洗脸,虎子应声进了屋。宋祥贵又说了些家常话,看袁素贞的情绪平稳才放了心。

虎子在南黎过了足足三天。白天他跟着父亲去厂里,晚上就一起睡在还没拆除的防震棚里,爷儿俩形影不离,感情上的隔膜像春雪般迅速融化。最让宋祥贵震惊的是淑英并没再婚,上次堂哥电话里的消息倒也没错,只是淑英在最后打了退堂鼓。祥贵还了解到袁素贞家里的情况,听虎子的描述,顾大阵兄弟俩过得都不好,这么多年过去仍然是宋家山最穷困潦倒的。

祥贵发现虎子也在细心观察着袁素贞,观察他们的生活。让他高兴的是虎子和袁素贞相处融洽,一老一小亲亲热热,见面第二天虎子就开始称呼袁素贞“袁奶奶”。宋祥贵心里特别欣慰,这不仅说明他对袁素贞印象很好,也说明他已经开始理解他老子了,一想到这一层宋祥贵就眼圈泛红,鼻子发酸。

这天晚上爷儿俩躺在防震棚里,因为蚊子太多早早关了电灯聊起来。昨天刚下了场透雨,天气凉爽多了。花草的清香一股股涌进来,不远处不时传来机动车驰过马路的声音。

听说你妈不让你来见我,她恨死我了吧?

嗯,能不恨你吗,你还和袁奶奶办了结婚手续。

唉,都是被顾大阵逼的。

我知道,听王岩叔叔说过。王岩叔叔还说你是个大好人。

好什么?对你们母子可是够狠的。燕子也恨我吧。

你也是没办法,我会告诉燕子,还有妈妈,我帮你开导她,争取早点消除误会。

黑暗里宋祥贵的眼泪不听指挥地流了一腮。真是奇怪,这些年受过的委屈成箩成筐,他都没掉一滴泪,儿子一句贴心话他就受不了了。他赶紧擦了泪,掩饰地用扇子啪啪望空打了几下,说蚊子真多。接着又问起他们娘几个的生活情况,知道他们在淑英娘家的帮助下生活还过得去。这个他通过王岩已有所了解,每年他都如期寄去给孩子的生活费,虽然时多时少,也算是对他们尽一份责任。

虎子,你知道我母亲就是你奶奶的事吗?我一岁那年,她就不在了,都说她和你袁奶奶长得很像,性格脾气也像,我就把你袁奶奶当成了自己的娘。你想想虎子,要是你奶奶还活着,要是你奶奶也像袁奶奶一样可怜,你不希望有人关心她照顾她吗?

防震棚外又一辆卡车轰隆隆开过。虎子在黑暗里轻声说,爸,我懂了。

让祥贵奇怪的是,袁素贞并没向虎子问东问西,甚至连大阵、小阵的事也没提一句。这么多年没见儿子来过,平时问起来祥贵总是有意敷衍,报喜不报忧。想必她对这其中的蹊跷已有所觉察。她不问,是怕问了不该问的让他们父子难堪。祥贵看出了她的心思,故意当着虎子提起了大阵小阵,和虎子一唱一和,说他们都一大家子人了,忙得很,抽空再来瞧她。袁素贞静静听着,还是一言不发。没想到在虎子临走前的饭桌上,袁素贞冷不丁问了虎子一句,虎,你娘回来没有?

虎子怔了一下,说我娘在家里呀。祥贵想起自己从前说过淑英“走了”,忙说他娘回来了,刚回来。袁素贞看着爷俩紧张的样子,疑惑地眨了眨眼,低头继续吃饭。虎子走后祥贵就觉得袁素贞变了,明显有了心事,常一人坐着发呆。和她发病时无意识的发呆不一样,分明是在思考什么。果然有一天她问祥贵,祥,怎么不把淑英接来?

祥贵笑了笑,尽量用轻松随意的口气说,不急,这两年她忙我也忙,等有时间了,我再接她来。这话自己听着都没多少说服力,祥贵说完就赶紧岔开了话题。

年底家属院里又搬来一户人家,夫妻俩都是南黎二中的教师,因为单位宿舍整体维修,学校与机械厂协商临时在此借住。男的姓杨,是个副校长,女的姓赵,语文教师,他们带着一个十二三岁叫小东的儿子,就住在祥贵他们隔壁。杨校长很忙,不常在家。赵老师是个开朗的中年妇女,刚搬来就主动拜访了两户邻居,因为宋祥贵和袁素贞都不是外向的人,赵老师与万梅的交往更频繁些。

赵老师与万梅接触多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赵家有台黑白电视机,那时在南黎小城有电视机的人家比天上的流星还少见,万梅常带着孩子去看电视。再一个原因就是宋祥贵和袁素贞的关系了。祥贵料到万梅会当个秘密告诉新邻居,并饶有兴趣地和他们探讨一阵子。

所以不久赵老师一家看宋、袁二人的眼神也怪怪的了。

邻居之间总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牵连,宋祥贵对赵老师一家的眼神视若无睹,但对邻居家的困难还是会出手相助的。也没什么大事,买米、买面、打煤球之类的体力活,赵老师母子做起来吃力,宋祥贵遇上了就当自家的活揽过来,一来二去两家的关系就融洽了不少。

转眼又一个新年过去了,有天晚上杨小东突然肚子疼,疼得蜷在床上冷汗直冒。杨校长在外应酬还没回来,赵老师只好来敲祥贵的门。晚上的公交都已经停运,杨小东又坐不了自行车,祥贵跑到附近菜市场借了辆板车,一路小跑把小东送到人民医院急诊室,医生说是急性阑尾炎,再晚会儿就穿孔了。看着几乎累散架的宋祥贵,赵老师感动得除了谢谢两个字,一句话也说不出。杨小东病愈后,他们请宋祥贵和袁素贞到家里吃饭,宋祥贵和他们谈得很投机。杨校长和宋祥贵的啤酒杯碰得啪啪响,赵老师母子陪袁素贞吃了饭就打开电视,请她坐在沙发上边喝茶边看电视。

六十瓦白织灯射出的光线柔和静谧,空气中氤氲着酒菜的香气和浓浓的温情。小东握着摇控器换了几个台,电视画面就定在了一个老电影上。三个人津津有味地看着,正在喝酒的宋祥贵目光越过他们的肩膀,警惕地在荧屏上扫过。突然他放下筷子和酒杯,说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上班,你们休息吧,我们回去了。边说边走过来拉袁素贞,袁素贞脸上还留着看电视时的愉悦,就被他不容分说拉回隔壁去了。

第二天在院子里赵老师叫住了去上班的宋祥贵,还没说话,祥贵先笑了,说赵老师,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这样吧,下星期天我休班,咱们再聚聚,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们。

大约半年后,一辆灰蒙蒙的落满尘土的长途汽车,急驰在坑坑洼洼的柏油公路上,昏昏欲睡的乘客中,挤坐着宋祥贵、袁素贞,还有戴眼镜的赵老师。车窗外,八月的田野郁郁葱葱,如织如锈,直铺到天边。

他们正在去宋家山的路上。

那个星期天中午,宋祥贵照顾袁素贞吃了饭服了药,等她午休后,他拎着几瓶啤酒再次来到赵老师家,对他们一家讲起了袁素贞和自己的故事。上回在赵老师家吃饭,宋祥贵偶然发现电视荧屏上播放的是老电影《小兵张嘎》。他立刻想起十多年前在宋家山时,因为看了露天电影《小兵张嘎》中日本鬼子杀人放火的镜头,袁素贞犯过病。他果断把袁素贞送回了家,让赵老师一家大感蹊跷。通过一段时间的交往和观察,他已认定赵老师一家是可以信赖的。经过慎重考虑,他决定告诉他们真相。

不出所料,赵老师一家被他的讲述震住了,其间赵老师几次掉了泪。之后赵老师夫妇一致认为,宋祥贵和袁素贞目前的状况是有违人伦的,应该有一个合情合理的改变。今后社会环境会越来越宽松,越来越合乎人性,杨校长分析说,袁素贞的遭遇终会有被正视、理解的一天。赵老师快人快语:净说那没用的,等到什么时候?过日子能等吗?得行动起来!

接下来赵老师果断开始行动。她先请人民医院的精神病专家给袁素贞做了复检,专家再次确定她的病已基本痊愈。赵老师又多次和袁素贞谈心,了解了她对回归故土的渴望。一提起宋家山袁素贞就特别动情,说她的大孙子都该娶媳妇了。不久赵老师就利用假日和调休,专门往古饶县跑了两趟,找到王岩并在他协助下帮宋祥贵、袁素贞撤销了婚姻关系,同时与宋、袁两家进行了间接的了解沟通。

宋祥贵这边比较顺利,在虎子的促成下,淑英已经表示愿意接纳祥贵。袁素贞那边却进展缓慢,她几个孩子的态度一直不明朗。为了尽快弥合袁素贞一家的亲情,赵老师安排了这次宋家山之行。她已约定了时间,准备把袁素贞的几个孩子集中到顾大阵家,与袁素贞见个面,共同商讨她的晚年生活问题。

这天艳阳高悬,人的心情也不由随之开朗。袁素贞专门换了身平时舍不得穿的新衣服,虽然宋赵二人只说是回去看看,她仍然无法掩饰内心的激动,脸上的皱纹都浅了许多,眉梢眼角透着喜气。

村东头的坡地上,顾家十几年前的新房已变成了旧屋,虽然刻意收拾过,仍给人捉襟见肘的感觉。宋祥贵手里拎了一大包花花绿绿的糕点,一进堂屋就放在了墙角的矮凳上。他没有直接递给屋里的人,因为他们个个都表情严肃,如临大敌。他们是大阵、小阵夫妇,二女儿因病没来,来的是她丈夫。大阵媳妇怀里还抱着一岁多的孙子。他们对十年未见的袁素贞并没太多热情,匆匆打量几眼就移开了目光。

这情景让赵老师有点失望。但她还是按照原定方案,向他们介绍了袁素贞的身体状况及宋祥贵为此作出的种种努力。说完却没得到回应,屋里一片沉寂,连那孩子也无声无息——他一直趴在奶奶怀里呼呼大睡。顾大阵大约感到气氛尴尬,响亮地干咳了几声,把小孙子吓醒了。那孩子咧嘴正想哭,看见墙角那堆糕点,就使劲拧着身子下了地,蹒跚地走了过去。这时一直坐在那里的袁素贞站了起来,一瘸一拐走到那堆糕点跟前,拆了一包饼干蹲下来迎向自己的重孙子。她脸上抑制不住地漾开了微笑,带着一个老人发自内心的慈爱。她一手巴巴结结把饼干递给孩子,一手去搂孩子的腰。大阵媳妇已赶过来伸手抢过孩子,她用力有点猛,饼干掉下来撒了一地,孩子哇地哭了。

袁素贞愣在那里,脸上的笑僵住了。她想站起来,晃了几下没成功。宋祥贵走过来扶起她,回头对赵老师说,我们先出去走走。

他们两人一离开,气氛立马轻松了许多。二女婿给赵老师的茶杯里又添了些热水,说谢谢赵老师为我们家操心。赵老师趁机谈起袁素贞想回家的事,她说你们的妈妈年纪大了,应该享受天伦之乐。顾大阵不慌不忙接道,赵老师你说的道理都对,可俺农村讲的是风俗习惯,这方圆十里八乡谁不知道她是嫁给宋祥贵的?宋祥贵答应照顾她一辈子,要不是他拍胸脯下了保证,俺也不会同意,俺还嫌丢人呢。这看她老了,又想反悔送回来,说是假夫妻,谁知道是真是假!

二女婿和小阵夫妇都跟着附和,话也说得不好听,矛头都对准宋祥贵。赵老师说你们真的误解了,当初祥贵带走袁素贞完全出于同情,你们不能推卸责任。但没人接她的茬,他们只咬定一条,宋祥贵必须负责到底。赵老师明白了,他们压根不想接受袁素贞。

临走时顾大阵特意把赵老师拉到一边,示意有话要说。四十出头的顾大阵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得多,眼神里已不见年轻时的锋芒,倒透着几分自卑和怯懦。他说赵老师,不是俺不孝,俺是给人欺负怕了,到哪都低人一头的日子不好过,还不都因为这个娘吗?她既走了就不要再回来——这也是为她好,我知道她现在过得不孬。你想想赵老师,要是她没跟宋祥贵走,说句不好听的话,可能早死了。我承认宋祥贵是个好人,俺感谢他。你就帮俺劝劝他,好事还是做到底吧。

赵老师想训斥他几句,但一看他眼皮都不敢抬起来的萎缩劲,刻薄话就说不出口了。

回到南黎天色已晚,宋祥贵服侍袁素贞休息后来到隔壁赵老师家。杨校长听了他们对宋家山之行的讲述,苦笑地指着一脸沮丧的赵老师说,我提醒她不要操之过急,她不听,说是趁热打铁,事情哪有那么简单。

赵老师也是一片好心。祥贵说着递给杨校长一支烟,自己也点一支,望着袅袅升起的轻烟,淡淡说,我料到是这个结果,所以一直不积极,赵老师还批评了我,呵呵。

我就是觉得这事对你太不公平了。赵老师说,对了,你可以去告他们,法律上规定子女对父母有赡养义务,他们把老母亲扔给别人,无论如何说不过去。赵老师有点激动,镜片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祥贵却摇摇头,如果那样,袁素贞就算回去了也过不好,这不是我的初衷。顾大阵说得对,我既然做了就该善始善终。

赵老师急了。那淑英怎么办?你们不能这么过一辈子吧?

宋祥贵不说话,转头望向窗外。一轮弯月像只大问号,静静挂在梧桐树梢上,洒下满院的清辉。

发现袁素贞的情绪不对头,其实也不是一两天了。

那次回宋家山应该是个转折点。这也在意料之中。回到离开了十年的故土,谁也不可能没有一点情绪波动。问题是儿子媳妇们不咸不淡的态度实在让她失望,虽然宋祥贵和赵老师竭力淡化这件事,说是怕她想家才带她回去看看。赵老师还笑着问她,袁大姐,你看孩子们不都过得热热闹闹的,这下放心了吧?但事后回味起来,她心里总有些隐隐不安,缘由只有一个:她拿不准自己还能不能被儿女们接纳。

她想问问祥贵,可话一出口就变成了另外一句,淑英什么时候来?

这也正是祥贵的心病。上次去宋家山本想也和淑英见见,不巧她带孩子回了娘家。袁素贞的事明朗后,他和淑英的关系又面临着新的考验。淑英当初答应复合是有条件的,说要等袁素贞回宋家山后她再来南黎。后来听说情况有变,袁素贞暂时回不了,她的倔脾气就上来了,托王岩传话,那他就跟袁素贞过下去吧。

所以宋祥贵只好找出各种理由搪塞袁素贞,一会儿说淑英想等虎子考上大学再来,一会儿说淑英娘病了她走不开。开头袁素贞还信,后来难免疑疑惑惑的。

等淑英来了我就回宋家山。一天正吃饭呢,袁素贞突然冒出一句。祥贵愣了愣,笑了。淑英来和你回宋家山有啥关系?他说,你哪儿也别去,就在家帮忙做饭,让我们回家吃现成的。嘴上这么说,他心里却直打鼓,自从袁素贞的病好起来,宋祥贵就发现她其实是个相当敏感的人。而且最近几年她对他的态度明显客气了,有事也喜欢藏在心里,让他有种生分的感觉,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甚至怀念她病愈前对他的信赖和依靠。

低头默默吃饭的袁素贞突然又说了句,等虎子考上大学跟我说一声。祥贵忙笑道,虎子说了,第一个告诉袁奶奶,还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呢。袁素贞立刻瞪了他一眼,别瞎说不吉利的话,虎子成绩那么好,哪会考不上!祥贵心里一热,他明白,无论有过多少无法避免的误会,都改变不了这些年风风雨雨建立起来的感情,因为这种感情已成为牢不可破的亲情。

转年虎子真考上了省里的师范大学,上学前还专门来了趟南黎。虎子说话做事比上次来时更成熟了,他很明白老爸的心思,特意安慰祥贵说,妈是个倔脾气,又爱面子,得慢慢做工作。还说燕子也成了咱们同一战壕的,也帮着劝呢,爸爸千万要有信心,等着妈妈。祥贵脑子里立刻闪过郭青的影子,像是被儿子抓住了短处,他红着脸轻拍了一下虎子的头。看着父子俩窃窃私语的亲热劲儿,袁素贞也高兴得合不拢嘴。临走前她还悄悄塞给虎子一沓钱,平平展展的毛票,足有六七元,都是她平时攒起来的。

这样轻松愉快的时刻总是转瞬即逝,在更多的日子里,袁素贞依旧常常提出那个老问题,淑英什么时候来?有一次祥贵心情不好,忍不住顶了回去,大娘,以后别问了好不好,我也不知道她啥时来。说完他就后悔了,但说出的话就是吐出的唾沫,无法收回。好在袁素贞也没计较,只是把问题变成了另外一个,她说祥贵,我还是想回宋家山。看祥贵脸色不好,她又怯怯地补充说,我病好了,一个人也能过的。

袁素贞终于明白了,宋家山的儿女们已经不愿接纳她了。宋祥贵看着头发花白的袁素贞,心里刀绞似地难受。他坐到袁素贞身边,耐心地解释,大娘你听我说,你的病只是基本痊愈,还没完全好,再说还有别的慢性病,年纪又大,一个人怎么行?你也看到了,大阵小阵一大家人过得也不容易,送你回去我肯定不放心。我从小没娘,你就是我娘,你早就是我娘了,我照顾你就是照顾我娘,你过得好了我心里才舒坦。别再胡思乱想了,把身体养好就行,现在生活条件越来越好,你得争取长命百岁啊。

一缕斜阳从门窗透进来,暖暖的金黄涂了娘俩一身,远处隐隐传来嘈杂的市声,叫人心里说不出的踏实。袁素贞低头撩起衣襟,擦了擦眼窝。

分房的消息是万梅先说起来的,说是她丈夫去厂长室打扫卫生时听来的。半年后这消息就成了事实。机械厂打算盖一栋三层小楼,一次性解决职工的住房困难,宋祥贵和万梅两家留在老家属院的住户优先解决。据说全是三室一厅的套房,厨卫俱全。万梅那几天特别兴奋,没事就去建筑工地看进度,天天到祥贵家讨论新房的事,弄得两家人每天都喜气洋洋的。

房子终于竣工了。袁素贞嘴里那句“淑英什么时候来”就变成了“房子什么时候分”。祥贵总说别急,快了吧。时间一长,大家都不像开始那么兴奋了。再说起房子的事,袁素贞的神情也变得淡淡的,有时候和万梅说着说着就愣了神,倒像是有了好大的心事。

有一天厂里通知祥贵去省城出差,来回三天,从前袁素贞病的时候厂里一般不派他出去,现在她病好了,他自然是欣然前往。回家跟袁素贞说了,袁素贞细心地给他准备了需要带的东西,反复叮嘱他注意这个注意那个,比如肠胃不好别受凉,别吃凉东西之类。走之前祥贵去厂里拿图纸,碰巧王岩打电话过来,兴奋地告诉他淑英的工作已经做通了,她答应来南黎,与袁素贞和宋祥贵一起生活。

宋祥贵高兴得久久不愿放下电话听筒,像是不愿放下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他心里一阵轻松,仿佛卸下了背上的一块大石头。

三天后,宋祥贵完成任务回到南黎,还没到家就被一个噩耗打懵了。万梅的丈夫告诉他,袁素贞在黎山旁一片杂树林里上吊自尽了,已被送去殡仪馆。

宋祥贵双腿一软,一下坐在了路边。

大约两个月后,宋祥贵在下班路上听到有人叫他,一回头,是赵老师。当年他们家在家属院住了不到一年就搬走了,加上那次去宋家山无功而返,赵老师夫妇既无奈又愧疚,也就没再和他联系。赵老师吃惊地望着他,说祥贵你怎么这么憔悴呀,我还以为认错了人,出什么事了?

宋祥贵像是见到了亲人,眼眶瞬间湿了。他把袁素贞的事说了,赵老师惊讶地叫出了声,为什么呀,刚过上好日子!

宋祥贵也一直为这个问题纠结。事后万梅回忆起一些零零碎碎的细节,说她们在一起谈论新房子的时候,袁素贞说过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她说不想去新房住,还不如住老房子习惯,还说淑英来了她就回老家去。出事前一天她还说“我不去(新房),别把人家新屋弄脏了”,神神叨叨说了好几遍。这也是袁素贞留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那几天祥贵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把袁素贞这辈子的坎坎坷坷,把她近年来的言行琢磨了一遍又一遍。他想起每次发病她都会打自己,她明知儿女不孝也从不怪罪他们。她其实在骨子里是厌弃她自己的。早年的那段经历一直深深折磨着她,她认为自己是肮脏的,日后遭遇的一切都罪有应得。因此她无法再接受他的帮助。特别是看到自己已妨碍了他和淑英的生活,她再也承受不了愧疚的折磨,最终,她选择了永远离开。

想明白这一切,宋祥贵就痛心疾首,不能自已。热泪沿着他胡子拉碴的两腮流下来,打湿了一大片枕巾。大娘啊,他在心里喊着,你只是个受害者,你有什么罪!

赵老师听着祥贵痛悔交加的分析频频点头。我们都没能真正走进她的内心,发现和治愈她的心病。赵老师沉痛地说。良久,她又问,宋家山没来人吗?

祥贵眼前闪过在殡仪馆让他震惊的一幕。他没想到袁素贞的三个子女接到通知的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更没有想到他们表现得那么悲痛欲绝,顾大阵居然哭晕过去好几回。可是,当他要求他们按照袁素贞生前的意愿,把她的骨灰带回宋家山安葬时,他们却拒绝了。说是按族规做过妓女的人是不能进祖坟的,否则会影响后人的前程。他们解释说他们做儿女的并不想这样,但拗不过族里的长辈,实在没办法。最后他只好把袁素贞的骨灰安置在黎山公墓。

赵老师欲言又止,眉头越锁越紧。做了二十多年语文教师,此刻她却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表达自己的心情,最后只说了两个字:天哪!

临分手赵老师问起他的打算,祥贵就告诉她,袁素贞去世后王岩多次联系他,动员他回古饶县城工作,王岩已做了古饶县县长。赵老师说你是为照顾袁素贞到南黎的,现在她过世了,你再回故乡也是应该的。不过和淑英的事要尽快解决,都这把年纪了。

宋祥贵茫然注视着面前熙熙攘攘的人流车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十一

2010年早春的一天,南黎市文联副主席、作家杨小东在黎山附近采风。从座落在黎山公园内的某名人纪念馆出来,穿过一片杂树林时,杨小东在游人中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认出是当年借住红星机械厂家属院时的邻居万梅阿姨。算起来万姨该有七十多了,比当年发福不少,也老了不少。小东走过去打招呼,她眯着眼茫然地打量着面前的陌生男子。听小东说自己是杨校长和赵老师的儿子,她才恍然想起当年那个十来岁的少年,亲热地拉着他问长问短,还介绍了自己退休后的生活,说孩子们过得都不错,她现在每天的全部工作就是上山锻炼。

杨小东神情专注地听着万姨唠叨,脑子却开起小差,想起了另一位邻居袁素贞。几年前他偶然在网络上看到“慰安妇”这个词,才知道当年那个在河里洗衣服的贤淑小媳妇袁素贞,正是被日本人掳去做了几个月的慰安妇。据有关资料,日军侵华期间,中国大陆至少有二十多万慰安妇。日本投降时不仅销毁了这方面的所有资料,还杀死了大多数慰安妇,幸存的人或散落民间,或隐姓埋名,大多生活得不好。他至今记得袁素贞老人的模样,还有她和宋祥贵的故事也让他印象深刻。听父母说袁素贞去世后一直安葬在黎山公墓,而宋祥贵也应他的朋友王岩之邀,回故乡与妻儿团聚去了。

因为回忆起了袁素贞,杨小东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山风袭来,耳边掠过枝叶窸窸窣窣的嘈杂,如泣如诉,又如来自天堂的呢喃。他想起当年袁素贞就是在这样的杂树林里自尽身亡的,心头陡然生出凉意,身上也感到阵阵发冷。这时忽听万姨问他,对了,小东,你见到宋厂长了吗?他怔了一下,哪个宋厂长?万姨说就是宋祥贵,你忘了?跟老童养媳住一起那人,他也常来公园锻炼的,好像刚刚还看到他。什么?他不是调回老家了吗?杨小东惊讶地问。万姨笑了,谁说的啊,他一直在南黎,后来还当了红星机械厂的副厂长。他和前妻复婚了,退休后在黎山买了房,就在这里养老。

杨小东睁大眼,使劲瞪着万姨,像是不敢相信她的话。万姨四处张望着,忽然兴奋地往远处一指,说你看你看,那不是宋祥贵吗?

前方是一条通往山上的小路,走着几个晚练的老人,他们步态从容悠闲,边走边聊着什么。杨小东根本看不出哪个是宋祥贵,但还是冲万姨点点头,同时感到一股暖流从心底涌上来,瞬间流遍了全身。

毕竟,已经是春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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