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2013-11-16孙柏昌
■ 孙柏昌
故土,可以静静地听
今天清晨,我醒来的时候,朝阳已经抹红了窗户。
我做了一个很悠长的梦。
梦中,我一直在静静地听——故土,故土的声音。
那遥远的声音,复原了童年的故乡。故乡在熟稔的音乐里漂浮。我在声音里描摩着故乡的地图。
许多年里,故乡仿佛中了上帝的咒语,人口始终维持700人以下。一个人死去了,就会有一个新生儿诞生;或者,一个新生儿出生,就会送走一个人归于永恒的平静。
故乡,横,前、中、后三条街道;竖,三条胡同。东西长约180米:一排17幢房子加三个胡同。南北,约60米,8幢房子、院落加三条横街。
中间的横街,是大街。每天清晨,最先唤醒故乡的是牧牛人的木梆声。乡村里经常响着的是两种木梆声。一种是牧人的,木梆要大一些,声音沉闷、浑厚。另一种是卖豆腐的,木梆小,尖细、脆生。当牧人的梆声在大街响起的时候,村落里便呼应起一片骚动。家家户户的门吱吱呀呀地开了,牛们“哞”声错落着,街道、胡同里便响起了细碎的牛的脚步声。男人或女人便会挑着两只水桶,摇晃着清脆的咯吱声,走向水井。一个人把桶放到井里摆来摆去的时候,另外的一个人,便会吧嗒着烟袋,一缕蓝色的烟雾在空气中散漫开来。
风箱响了。屋顶升起一根根炊烟。
公鸡打着鸣儿。母鸡咯嗒着。随着牛们的脚步,扑闪着翅膀,夺门而出。
狗吠声此起彼伏。
树林里、天空中,会有鸟儿在唱歌。
村西、村北有两条小河。北河常年有水。村西的小河是季节河,只有夏天才有。拐尺一样的堤埝上,自南向北,依次生长“者者奶”树,一种多刺、枝杆龙须一样屈折着,会结一种很甜的果实,好吃(我几乎象征性走遍了祖国大地,却从来没有在异乡见到过这样的树)。然后是绵槐,一种可以编织篮子、箩筐的灌木。最后便是那一带蓊郁的护河林里,杨、槐、柳、皂角、麻柳、橡,许多种类的树拥挤着,始终保持着祖上遗传下来的原生状态。飞跳在“者者奶”林子里的,都是些身材很小的鸟。有绿色的,也有彩色的,叽叽喳喳,呢喃絮语。而护河林带里,有喜鹊、百灵、猫头鹰、啄木鸟、鹌鹑、野雉什么的,它们会在林带里演奏交响乐。至于,那一蓬蓬的绵槐棵子里,只会有栖落的蜻蜓或者飞起又落下的蚱蜢。它们在飞的时候,也是有声音的。一种叫“沙得劲”的蚂蚱,会在空中飞得很远,发出“沙沙”的响声。
我的记忆里,也永恒着这样一个声音的清晨。
稍后,小河里会响起绵长的捶衣声。
小河,终年流淌着瘦瘦的一带水,清凌,涌着鳞片般细碎的波光。偶尔会有小白鲢跃出水面,把那水面搅动出一个小小的漩涡。故乡,在山脚下,小河是山泉汇成的,水清冽甘甜。童年的时候,我们在拾草的时候,经常喝山泉。村落东南的青石沟、正东的大沟底,都有一汪汪泉水。大沟底的山泉是从地下渗透出来的,泉眼会咕咕着一簇水泡。青石沟的山泉,是从石缝里涌出来的,丁丁冬冬响着小锣的声音。一步三泉,那许许多多的山泉,在小河里欢畅着。沙滩、小河,蓄满了我们童年的欢笑。她几乎总是那样静静地流。偶尔会跳动起一簇浪花,不认真地去听,就会淹没在脚步踩在沙滩上的吱咕声里。只有到了夏天,山洪暴发的时候,她才会变成一头咆哮的狮子,浑浊的河水翻滚着巨浪,奔腾着,呼啸着,翻卷着树杆、枯枝、猪羊鸡的尸体、西瓜、南瓜、地瓜秧子什么的。洪水有时一直涌到村落里,我家的门外。那呼啸声很凌厉,也很恐怖。
村西南半里处,有一大一小的两个湾。村里人叫蛤蟆湾。奶奶告诉我,那里面有一个成了精的老鳖。老鳖每天都在那里转着漩涡,湾,愈来愈深。人一进去,就会被漩得没了踪影。每每走过那个蛤蟆湾,我都会心生恐惧。有时,那个大的蛤蟆湾确实会在神秘的旋转着漩涡。湾里蛤蟆也别样的大,青色的,叫声也比普通的青蛙响亮。在湾的鹅卵形的土沿的笼罩下,那叫声愈发雄浑。我上初中的时候,蛤蟆湾是必经之路。我的头发会乍起来。蛤蟆蓦然一叫,我会惊慌地跑出好远。
声音里的故乡,是那样的宁静祥和。
后来,护河林变成了果园,为争夺果园的承包权,那儿曾经响起了一声凌厉的枪声,一个小伙子倒在血泊里了。还有,村落里响起过两次雷管剧烈的爆炸声。一次是弟弟夺嫂,炸死了哥哥;一次是村长的门前,村长的房子炸酥了。他又盖了幢像碉堡一样的房子。
故乡几十年都不曾有过一个罪犯的。有了这几声另类的响声,有了些惊心。
我知道,那美丽着声音的故乡,再也回不到我童年的模样了……
场院
此刻,在这个曙光乍泻弥漫着凉爽秋意的清晨,我蓦然闻到了一股成熟的麦香,浓浓的,飘散在初夏那浩荡的阳光里。亲便自己会用连枷拍打。父亲的身子一躬一躬,连枷扬起落下,卟哒卟哒,那悠长而有节奏的连枷声会在静寂的秋风里传送很远,连故乡的东面的鸡爪山,也会卟哒卟哒地隐约着呼应。而父亲那一躬一躬的身影会随着太阳的移动愈拉愈长、愈来愈模糊……
随着收获季节的过去,金黄的玉米棒一圈一圈儿缠绕在屋后国槐的树干上的时候,场院也就哑默了。空荡荡的场院上,只剩下一个用高粱秆和玉米秆搭起的“帐篷”,里面塞满了用铡刀截短的谷草、豆棵、地瓜秧子,作为驴的饲料。每每走进那座帐篷,你仍然会闻到那混杂着许多气息的芬芳……
即使经历了漫长的冬季,那稼禾的幽微的芬芳始终留存在场院里,即使被厚厚雪掩埋了很久很久,一旦冰雪消融,那香味便会随打着漩儿升腾的水气,飘散、弥漫……
父亲会很响亮地打一个喷嚏,摘下挂在墙壁上的锄头或犁,用磨石去打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