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邻居
2013-11-16阎世德
阎世德
塔拉几乎是撞开了木门,一头倒在地上,砸得整个屋子晃了一下。
幸亏娃子在靠火炉的地方,没被像山一样的塔拉压着。受到惊吓的娃子一愣,没哭,竟咿咿呀呀地爬到塔拉身边,笑了。
倒是娜布其被吓了一跳,手中的碗掉在地上,碎了。
一天没刮风,蓄电瓶里的电很弱。昏黄的灯光告诉娜布其是塔拉来了。娜布其一怔,又一笑,抱起了娃子,在肉墩墩的屁股上扇了一下:闻着你老子的气味了吗?
娃子咧嘴笑了一下。
塔拉那身子骨,娜布其知道分量。不做徒劳的拖拽,拿来一条毯子,铺在地上,把塔拉滚到毯子上。塔拉已经发出了如雷的鼾声。娃子小小的手怎么抓他的脸也是徒劳。娜布其褪去塔拉的长靴子,一股早已习惯的恶臭扑了过来,娜布其很受用的样子,又褪下塔拉的袜子,两只脚丫子肿得像吹胀的牛尿脬。
缺电的灯泡灭了。娜布其点燃了汽灯。屋子里一下明亮了很多。娜布其抚着两只臭脚,心跳快了:你还知道回来呀?你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了!
这话,是她说给自己听的。娜布其出嫁前曾去过山外,到过塔拉去过的地方。她知道,那地方放马要跑一天,牛车要露宿一个夜晚,摩托车也要半天的工夫。看那脚,无疑是一步步走完了这老长的路。那脚,没有去别的方向,因为别的方向没有娜布其,没有他的家。也只有这个男人,在这封山的日子里,能做到这样的事。
娜布其把娃子放到炕上,往炉子里扔进几块牛粪。寒冷的空气呼呼啦啦吸食着火苗,吃得有滋有味。娜布其盛了热水,仔细地烫过两只臭脚,找来一床被子,盖在塔拉身上。
麻狼的吼叫又响了起来,一声,又一声,是两只狼在叫。莫非,它们也闻到了塔拉的味道吗?再听,明明就是麻狼对老婆说:塔拉来了。豁耳朵的母狼马上应一声:娜布其不孤独了。
远处的牛群、羊圈里的羊儿轻微骚动了一下,一切又归于寂静。巡视了一圈的大黑和小白,显然也闻到了塔拉的味道,很亲热地抓挠了一阵木门,塔拉的呼噜声又让它们不甘心地呜呜几声,一切都被黑夜吮吸得安安静静了。
只有风,知道黑夜是个影子,是种颜色,毫无顾忌地呼啸而过。
塔拉还在睡。有他在,娃子就会乖很多,也不用绑在身后去干活了。娜布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磨好刀子就直奔羊圈。早杀好的羊肉还有,但不新鲜了。塔拉需要新鲜的羊肉。
娜布其打马直奔一个小时路程的草场。马上就要到产羔期了,娜布其是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这些羯羊呀去年产的小羊呀体弱的羊呀聚拢在这里,和待产的母羊分了群。她也只能给塔拉吃一些羊肉了,牦牛体肥膘壮的时候,她纤弱的身子很难宰杀了它们。
露出头的太阳洒下一地的冰渣子,成片的山雀子像在啄食这些光点,呼啦啦飞起,像一片云,呼啦啦落下,无数的冰渣子就不见了。枣红马翻腾的蹄子,好像给了这些山雀子谈论的话题,不时地飞起又落下,追着马儿叽叽喳喳。一群野驴子(藏野驴)钻进了冬窝子的草场,肚子吃得溜圆,正互相搂了小憩。呼出的气息,在它们的胡须上凝结成霜,像粘上去的假胡须。一群白屁股(羚羊)小心地看着枣红马,一副随时就要逃跑的架势。金黄的草场懒洋洋的,很富足的模样,荡漾在草场的寒气正随着升起的太阳慢慢退却。
麻狼知道娜布其要去干什么,两口子不紧不慢跟了过去。但看到大黑和小白突然出现,只好舔舔嘴唇,悻悻离去。不甘心,彼此看一眼,心照不宣但却漫不经心地向那群白屁股颠去。
娜布其的心情和这个艳阳天一般美好。下了马的娜布其知道哪只羊肥,进了羊圈就直奔目标,很快拖出一只肥大的羯羊。
娜布其拖得有些吃力,但她仍想拖得远一些,再远一些。娜布其不像塔拉,宰杀羊只不回避活着的羊。娜布其不想这样。她不愿看活着的羊看着自己的伙伴被要了性命,不想活着的羊只听到哀怨而徒劳的叫声。尽管活着的羊只对这些情景无动于衷,但她仍希望被宰杀的羊只悄悄地、不被其它羊知道地死去。
等到地上的亮点全部消失,娜布其已经处理好了羊只。大黑和小白正在分享羊的下水。头羊青眼窝懒洋洋地站起身,伸展四肢,惬意地颤动全身,君临天下般对着群羊叫了几声,昂首挺胸向草场踱去。它或许知道一个伙伴已经不见了踪影,但是不会去多想,好好吃草,好好抓膘,完了走向人的嘴,就是它们的命运,也真没什么多想的。
娜布其抓抓大黑的头,大黑知道她的意思,几口吞了美食,向着羊群跑去。小白舔舔嘴唇,撒娇般用身体蹭蹭娜布其,也向另一个方向跑去,那里是牛群。
娜布其驮了羊肉,打马向看不见炊烟的房屋跑去。不见炊烟,意味着塔拉还在睡。让人心疼的人呀!娜布其心里有一股暖流弥漫。
几只秃鹰在天空盘旋。阴影从娜布其脸上飘过,立即引起她的警觉。在马上颠簸的同时,手搭了凉棚向远处看,秃鹰盘旋的地方正是白屁股逗留的草地。哦,娜布其在心里喊,麻狼和豁耳朵有了早饭了,大肚子的豁耳朵就要这样的美食呀,只是,我的塔拉还在睡。
娜布其挥了挥马鞭,枣红马疾跑了起来。
而塔拉醒过来,已经到了日落西山的时候。下午的一阵风,蓄足了电。塔拉盯着刺眼的灯泡,像傻子般发呆,似乎怀疑自己在什么地方。娃子胖嘟嘟的小手抓了他的脸,塔拉的眼珠子才从灯泡上移开了。他握了娃子的手,目光落在娜布其的脸上。
娜布其笑吟吟地看着他。有些散乱的头发,很随意地四处张扬,却有一种别致的情趣。娜布其的嘴唇总是那么不用唇膏也红润而水亮,嘴角自然的唇线微微上翘一点,顽皮得如随时就要玩笑一般。但娜布其是很少说话的。秀气而坚挺的鼻子是娜布其最最耐看的地方。很像一位雕刻大师倾其一生积累雕刻了这么一个部件,又很幸运地装在了娜布其的脸上。于是,在这灯光下,娜布其容光闪闪,富态而又高贵地看着塔拉。
塔拉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坐了起来。目光从娜布其脸上滑落,左右看着自己的家:我,是回来了吗?
娜布其点点头,嘴角动动,没说话,脸颊上的两个酒窝很清晰地显露出来。随手揭开了锅盖,一屋子的肉香味在弥漫。
塔拉的喉头一阵响。他用力亲着娃子。几天未刮的胡须扎得娃子笑了哭哭了笑,哭哭笑笑就给屋子增添了许多生机。塔拉就手抓起肩胛骨,开始狼吞虎咽。边吃,边忘不了给娃子的小嘴里填一点肉末子。
娜布其也开始吃,心里说:慢些慢些,一年多了,还是这个吃相呀!
她盛了一碗羊汤,递给塔拉。塔拉放慢了吃肉的速度,喝了几口汤。
大黑撞开屋门,小白忸怩地跟在后面。大黑不掩饰自己的不满,对塔拉叫了一声。塔拉就势在它头上蹭去了手上的油污,小白紧跟上来,不愿被塔拉冷落了般低声呜呜。塔拉把啃完的骨头给它们,大黑和小白叼了,摇着尾巴跑出屋门。
麻狼的吼叫又传了过来。娃子也听到了这叫声,看着娜布其。娜布其点点头。娃子就扑到娜布其怀里,娜布其揭开衣襟。
塔拉的喉头又咕噜了几下。但他还是拽开了目光,只是那肉,似乎连着骨头被他嚼进肚中。
娜布其敲敲炉盘,不说话,看着柜上的药瓶。塔拉哦了一声,把药递给娜布其。娜布其把药片碾碎,倒进娃子嘴里。还不等娃子反抗,又用奶头堵住了就要出来的哭声。
塔拉的咀嚼越来越慢。他不抬头,只是让没来由的眼泪湿润了眼眶。
越来越静的屋里,娃子吃奶的声音慢慢变小,最后成了熟睡的声音。大黑和小白吼叫几声,一切都归于安静。
娜布其轻轻叹口气,上炕放好娃子,慢慢收拾塔拉饕餮后的战场。
娜布其在炉子里填进更多的牛粪。风把火苗拽得窜出屋外。烟囱的半拉子都被烧红了,屋里的温度让黑子流出了破头的汗。
娜布其开始说话了:没给你酒,你的脚肿了。
塔拉点点头。
娜布其说:知道你睡了多久吗?一个对时了。呼噜声把狼都吓跑了。
塔拉咧嘴笑了笑,很不自然。
娜布其把所有啃过的骨头都扔出门外。大黑和小白会很快打扫干净的。娃子肚子不好。长大了吧?一年没见了……家里,啥都好好的。
塔拉笑着,揉了揉眼睛。
娜布其也笑了,坐在了塔拉的对面,看着他:来了就好,要接羔了,我一个人真不好对付。
娜布其的体味,直扑进塔拉的嘴,塔拉又回到了以前那个塔拉。一把紧紧抱住了娜布其。娜布其呻吟一声,任凭恢复了活力的塔拉摆弄。
塔拉所有的紧张、不安、忐忑、难为情,在娜布其的体内都舒展成一种温暖。塔拉觉得自己还在雪地行走,急切地行走,最先的寒冷过后,慢慢升起的温度蒸腾开身体的汗腺,许多困扰自己的东西统统被释放了出来。走吧,再快些,那里有家,那里有适合自己生存的地方,那里有娜布其,那里有娃子,那里有麻狼,有大黑小白,有羊群,有野驴,有白屁股……关键是有这些东西汇聚而成的家……塔拉还在走,似乎永远也走不完的路,走得大汗淋淋,走得嘴干舌燥,但是,一种自然的力量推着他,还有一种召唤的力量在牵扯着他,不敢停了迈开的脚步。他想说些什么,但刚张嘴就被娜布其柔软的舌头堵住啦,娜布其不需要他说话,一切都在猛烈的动作中得到了沟通,得到了解释,相反,一切语言都显得苍白。似乎所有的激情喷涌而出,塔拉燃烧的身体一阵抽搐之后,大叫了一声:我再也不出去了,再也不离开你了!
酥软成羊毛的娜布其脸色红润,舒展的四肢流淌的全是幸福。塔拉叫喊出了她脸颊的酒窝。娜布其没说话,但酒窝里全是她想要说的话。
生活又回到了原样了。娜布其脸上舒展了很多。早上,她熬好酥油茶,端来羊肉,这时,烤箱里的面饼已经烤得金黄。她知道塔拉的饭量,外出一年多的时间,塔拉瘦了,瘦了的塔拉需要更多的吃食。
恢复了活力的塔拉开始了以前的生活,但又和以前不大一样了。吃饭的过程中,塔拉几次想对娜布其说些什么,但娜布其都挡住了他要说的话,迫使他连同吃进嘴的早饭一同咽进了肚子。
塔拉穿好衣服,一头钻出了房屋。
休息了一年的黄骠马跑得有点生疏。一年没有骑马的塔拉也有点生疏。但仅仅是跑了一里多路,一切都恢复到了原样。大黑和小白紧随其后,都卷起一股疾风,刮向辽阔的草原。
马背上颠簸的塔拉,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事情。他直奔牦牛的草场。冬天没有牛肉过冬,实在不是塔拉的家呀。但他不能埋怨娜布其。一般冬天是不会宰杀牦牛的,但是为了自己的内疚,塔拉只能这样去做了。
牦牛的草场在山脚下。远离了平坦的草原,一个接一个的山包起起伏伏。寒冷的风掠过耳际,塔拉却不觉寒冷。随心所欲的惬意,让他心花怒放。他挥动马鞭,却不真的落在马的身上,但心里却希望黄骠马再快一些,给他飞的感觉。无云的天湛蓝得令人晕眩,可是,这里就是他的一切,他的所有。
牛群见到男主人,一阵骚动之后归于安静。塔拉数了数,如娜布其说的,三头母牛和一头牛犊子跟上野牛走了。
走吧,到了三九天,看你回不回来!塔拉在心里骂,眼睛却在牛群筛选。最后,他选中了一头四岁口的骟牛(被阉割的公牛)。
这头野种不大不小,但却膘肥体壮,很适合他和娜布其过一个冬天。好吧,你拐走我的牛,我就拿你的儿子下手。最后的决定让塔拉笑出了声。
塔拉策动黄骠马,向着牛群冲去。他在马上给了大黑和小白明确的方向。牛群一阵狂奔,可是被塔拉选中的目标却在一个山包后被分离了出来。塔拉、大黑和小白三足鼎立,对骟牛形成包围之势。不知生死的骟牛狐疑地看着主人,又看着熟悉的大黑和小白,呼哧呼哧喘着烟囱一样的白气,猜测将要发生的事情。也许,它想到了当年被阉割的情景,全身颤抖了一下。骟牛紧绷了四肢,选择逃跑的方向。
塔拉笑了一下,取下准备好的三根绳索。塔拉飞快地打好活结,一根扔给大黑,一根扔给小白,把最后一根留给了自己。
骟牛总算明白了,当年,就是这么被主人阉割的。那痛楚让它全身一阵痉挛,那痛楚也让骟牛失去了理智。它掉头就跑,却不料塔拉的绳索像一只饥饿的秃鹰,闪电般在它眼前划过,它的头颅已经钻进了绳套,来不及收腿,一股强劲的拉力把它拽了个趔趄。而大黑和小白口含绳索,从左右两侧围了上来。
塔拉觉到了骟牛的力道,双手被拽得生疼。不愧是野种呀!塔拉在心里骂,眼睛却紧盯大黑和小白的动作,同时拽动手中的绳索控制骟牛的步调。一切如愿之后,塔拉松开自己手中的绳索,拉紧大黑和小白布下的绳索。骟牛自以为挣脱了束缚,正要狂奔的时候,却不料蹄子像被砍了一般。
塔拉像一座山纹丝不动。借骟牛的冲劲,他拉近手中的绳索。骟牛猝然倒地,笨重的身子砸得地上尘土飞扬。塔拉跳下马背,控制着不让骟牛起身,而这一跤,似乎摔晕了骟牛。塔拉飞快地把绳子打成死结。骟牛的前后两条腿被紧紧捆在了一起。骟牛痛苦地哞了一声,声音悠长而无助。也许它在想:我都被你阉割了呀主人,你还要阉割一次吗?
塔拉摸摸跳跃在自己身边的大黑和小白,跳上马,跃上山顶。果然,跑远的牛群又返了回来。而骟牛的那一声叫,让整个牛群都感到了痛苦,因为这痛苦,牛群思考下一步的行动。塔拉指示大黑和小白,开始驱赶牛群。
牦牛不比羊,充满野性,更有群体意识。塔拉领教过它们的厉害。被宰杀的牦牛的吼叫和鲜红的血液,会燃烧它们的野性。那会,这些畜生就认不得主人了。
牛群被驱赶到塔拉认为合适的地方后,塔拉带领大黑和小白回到了骟牛旁。显然骟牛已经挣扎得筋疲力尽了,嘴角的白沫子说明它已经没有挣扎的气力了,而无助的双眼里全是祈求:主人呀,下手能不能轻一些?
塔拉取出了刀子。骟牛看到了刀子闪烁的寒光,眼泪流了下来。一用劲,只是翻了一下身,没被束缚的两条腿无力地划着天空。
哞——
骟牛最后长叫了一声,不,只是半声。这拼尽全力的一叫还没完,塔拉的刀子已经准确地从脖颈下面的胸腔捅了进去。一股开水一样的血液喷涌而出,塔拉的手被染得血红。他似乎也想早早结束这场杀戮,当刀尖感觉到骟牛心脏的搏动时,塔拉把刀子往进送了一下。塔拉松开刀柄,在牛身上蹭着血手。骟牛还在抽搐,但他知道骟牛已经死了,刀尖已经进驻到它的心房了。
但是,塔拉也全身剧烈抽搐起来。抽搐的节律竟然和骟牛庞大的身体如出一辙。他不知道骟牛是否感觉到冰冷的刀锋贴在肌肤上的感觉,那已经沉入记忆深处的感觉,正是塔拉此时抽搐的原因。那些人,那些山外的人,就是这样拿刀贴在他的脖颈,斩断了他想在山外闯荡的最后的希望。那感觉,就像火热的胸膛里突然放进一杯雪山之水,在一瞬间里把一切都冰冻了起来。他不明白,那些和自己兄弟相称的同类,竟然拿刀把他当畜生一般对待。
回忆让塔拉脸部的肌肉痉挛了起来,整个表情变得狰狞可怕。带着许多想不通的问题,塔拉使出了蛮力,推开了拿刀的人,没命地奔逃了起来。他自己也奇怪,他没有逃向别的方向,而是本能地奔向山里。
塔拉从骟牛的脖子抽出了刀子,骟牛最后的血像箭一样射出,落在地上,冒着白雾一样的热气。塔拉痛苦地捂住了脸。他感觉那刀子好像从自己的脖子里抽出了一样,莫名的恐惧紧摄了他的身心。塔拉宰杀了很多的牲畜,但是从没想过刀子捅进同类的情景。他突发奇想:这些牛,如果都会拿起刀子,它们会宰杀自己的同类吗?
它们不会使用刀子,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接连几声牛的叫声从远处传了过来。显然,它们听到了骟牛最后的哀叫。塔拉恢复了过来,取出望远镜对着雪山仔细搜寻。在雪山的一个垭口,他看到了披一身白雪的野公牛。塔拉把它叫秃子,因为好斗,这家伙的脑门上已经没有了毛发。此时,秃子正盯着骟牛发出哀叫的地方,瞪圆了眼睛虎视眈眈,鼻腔里喷出的气息很快凝结成冰。野牛本身就是一个大火炉,也只有这个火炉才能生活在雪山之上。
塔拉收起望远镜,开始收拾不再抽搐的骟牛。塔拉在牛的脊背,切下细细长长的一条冒着热气的肉,慢慢咀嚼。鲜润的牛肉就是他最好的午餐了。突然就想到了在山外吃的“刺生”,那味道,何如这般美味呀?
枣红马来得刚是时节。塔拉把肢解了的牛肉驮在马背上。叫来吃得肚圆的小白,指了指家的方向。肢解的牛肉热气腾腾,枣红马感觉到这难耐的热量,率先迈开蹄子前行。小白高兴地跳跃在枣红马的前后。
塔拉用沙土覆盖了骟牛的血迹,对着远处吃草的黄骠马打了一个口哨,黄骠马踏着碎步过来,大黑已经在跃跃欲试了。
塔拉打马行走在自己的领地,走得不急不慢。辽阔的草地,寂寥成冬天的萧杀和清冷。未被积雪埋压的牧草,随了微风起伏成金黄的波浪。冬天的牧草,恰如农人秋天的麦地,富裕得充满诱惑。看似寂寥的草原,其实并不寂寥。塔拉在马上看得清楚,一只只草原鼠在蠢蠢欲动,这些被称为老鼠的家伙有野兔那么大,所以又叫鼠兔,但是高空盘旋的金雕早已物色好了对象,一场不见任何杀机的杀戮已经悄悄展开。在背风的低洼处,一群白屁股在休息,这些混账玩意,和野驴一样,如今像滚雪球一般迅速增加,它们可不管牧场是谁的,哪是冬窝子,哪里的牧草好哪里就有它们的身影。这个季节也是它们产羔的季节,所以吃饱肚子是多么的必要……远处,麻狼在仰天长嗥,塔拉看到它孤独的身影,就知道豁耳朵可能产崽了,要不然,这对狼夫妻总是形影不离。麻狼的长嗥,是在告诉所有的生命自己做了父亲的喜悦吗?
塔拉突然夹夹马的肚子,黄骠马先是颠起小碎步,紧接着就放开了四蹄。大黑大吼一声,紧随其后。塔拉随着马的飞驰,在心里对自己说:这里才是自己的家,这里才是自己的天地呀,再不出去了,再也不会跑出山了。
啊嗷嗷——
塔拉突然就扯开嗓子喊了起来,喊声给了黄骠马和大黑兴奋,四溅的积雪像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大黑算是明白了,主人是在视察自己的领地,今天一定是一个苦差事了。向东200多公里,是巴特尔的牧场,向南,翻越那座大山,就是查尔干的牧场。看主人的意图,是要巡查南面的牧场了。嗯,那个留着山羊胡须的查尔干总是那么讨厌,贼溜溜的眼睛总是在琢磨着什么事情。主人也许不知道,他不在家的日子,查尔干到了他的娜布其的毡包。女主人可真威风,用一根牛毛绳子把查尔干赶了出来,小白有点太冒失了,不等主人的吩咐就咬住了查尔干的衣袖,人家毕竟是客人嘛,再说你又不知道女主人真实的意图,可真是太冒失了,人的事情,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如果女主人一声令下,我会立即扑倒他的……不过,查尔干家的黄毛可真漂亮,见见黄毛该是多好的事呀……可是在这个冬天,大雪已经封了所有的路,想也是白想呀!
大黑猜到了塔拉的意图。塔拉发现自己草场里那么多的白屁股和野驴,就感到有点不对劲。果然,来到山脚下,在和查尔干牧场相交的地方,发现许多铁丝网破了。破了的铁丝网不是动物弄的,显然,是用锋利的钳子钳断的。而这个活,除了查尔干,别人是干不出来的。
塔拉知道,冬天积雪覆盖了草地,山里的畜生吃不到草,就会走下山来。当初划分牧场时,政府可是花了很多的钱给他们各自的牧场设立了围栏。这些围栏,挡住了野物自由来去的路。除了野牛可以撞断围栏的铁丝,再没有野物能做到这一点了。查尔干剪破这些铁丝网,显然是害怕这些野物溜到自己的草场呀!
塔拉笑了一下,大黑对着破了的铁丝网汪汪大叫。可是塔拉没有下马的意思。查尔干呀查尔干,没有你这么贪心的牧人呀,只知道一个劲繁殖牲畜,也不算算自家的草场够不够用,都要抢野物的口粮了。好吧,今年我的草好,我就不和你计较了。我能活着回来,也要感谢神灵的护佑呀!
大黑不解主人的举动,却无法改变主人的决定。嗅觉告诉它这是查尔干干的事情,那气味,再大的风雪也覆盖不了。可是,另一种气息很快钻进它的鼻息,大黑立即顺着气息赶过去。
一只白屁股挂在铁丝网上。看来已经死去多时了。这是一只未成年的羔子,它想穿越铁丝网,却好像钻进了绳套,越挣扎,越被牢牢地束缚,最后就被活活饿死在铁丝网上了。这个围栏呀,也好也不好。塔拉制止了大黑的撕咬,下马取下冻僵的白屁股,示意大黑前行。塔拉知道,麻狼会很快来打扫战场的,就是麻狼不来,那些秃鹰也会美餐一顿的。
大黑很不解。它感觉到主人外出一年多后变了。究竟哪些地方变了,它说不清楚。也许变化很小,很小就不管它了。
太阳已经西沉。失去热度的太阳像快要燃尽的煤炭,红红的,一点也不刺眼。红红的光线洒在白雪上,遍地就是一片隐隐的红了,而湛蓝的天空似乎化解了这种单一的红,映在雪地上,色彩就变得复杂了。伴随着落日,太阳风穿越雪山也扑了过来,太阳风很寒冷,夜晚就快到了。
这些色彩,给了塔拉由衷的喜悦,那喜悦来自心底,于是整个脸都变得生动啦。等到春天,这里的积雪就会融化,牧草就会疯长,熬过冬天的羊们,就会吃到鲜嫩可口的牧草了,将要度过一个富裕的春夏了。整个夏秋,他们都会在山脚下度过。
塔拉催马前行,心底的喜悦继续蔓延。这是祖辈们已经生活了一千多年的牧场,许多东西没有多大的变化,一些东西又都发生了变化。在祖辈们接羔的冬窝子,政府花钱修建了宽敞的畜棚,还给他们盖了固定的房屋。有了这些,一个冬天就会变得温暖而温馨了。远处,归于安静的牛群正在走向固定的过夜处,那些畜生,挑选的过夜处可真是又温暖又安全。小白的身影晃动在羯羊群里,而等待产羔的母羊,现在是它们最最幸福的时候,不用走多远就能享受最好的牧草,还能住进温暖的羊棚。而房屋顶上的烟囱,正冒着青青的炊烟,那炊烟,会给任何一个人幸福的向往。
产羔的季节说来就来。这个季节不仅预示着春天的来临,也预示更多的危机和希望并存。400多只产羔的母羊,需要塔拉和娜布其寸步不离地厮守。塔拉似乎要弥补一种歉疚,昼夜都守在羊群里。而娜布其,只是照看出生后的羔子。
每天清晨,塔拉就赶着羊群去放牧。说是放牧,还不如说是去收羔。塔拉的眼睛一刻都不得闲着,经验告诉他,哪只羊就要生了哪只羊正在产羔。顺利产下的,塔拉还要留意胎衣是否落下,若是胎衣滞留而又不及时处理,母羊就会有生命危险了。特别是第一次产羔的母羊,都需要塔拉的帮助。塔拉还要及时挤了产了羔的母羊的焦奶,免得羔羊吃了拉肚子。
更为讨厌的是豺狗子来了。塔拉早就知道,放进白屁股野驴子,就等于放进了豺狼。因为这是它们的粮仓。山里雪再大一些,岩羊、麋鹿也会下山的,那会,雪豹、野熊也会尾随而至。这是天理呀,因为大家都要活着。塔拉不怕狼,外来的狼,麻狼会帮他的忙,不会吃他的羔羊。雪豹也不会,岩羊和麋鹿是它们的最爱。而豺狗子就不同了,在所有的野物里,塔拉最讨厌的就是它了。这些长相猥琐的家伙,贼一样地偷偷摸摸就会叼去刚出生的羔子。刚出生的羔子似乎对他们有着不顾一切的吸引力,只要到手,它们就会连皮带毛带骨头吃得一点不剩。而且豺狗子只要一出现,就不是一只两只,有时十多只,有时二十多只。
只有辛苦大黑和小白了。大黑、小白如牛犊子一般的身体,会让豺狗子望而生畏的。一旦狭路相逢,正是大黑和小白求之不得的事。它们会相互照应,毫不客气地咬断豺狗子的腰节骨,或者咬断它们的脖子。塔拉在忙碌的时候,大黑和小白就威风凛凛地巡视在羊群边,不给豺狗子任何可乘之机。
接羔的高峰期,塔拉接羔的毡包很快就会装满,有时一天要往羊棚送好几趟。塔拉背了羔羊在前面走,产羔了的母羊就大叫着跟在后面。几趟下来,塔拉连上马的力气都没有了。娜布其想替换他的念头,每次都被塔拉不容置疑的眼神否决。吃过晚饭,塔拉仍然坚守在羊棚里。偷空眯眯眼睛就算睡觉了,只要羔羊生产,稍有风吹草动,他都会警觉地翻身去看。
几天下来,冬窝子里就充满了新的生命力。一群小羊羔活蹦乱跳,稚嫩的叫声不绝于耳。娜布其看着这些羔羊,就像农人看着丰收的麦子。虽然劳累,但充满了喜悦。产羔期无异于农民在收割麦子,每一镰刀下去,都会有沉甸甸的收获呀!
塔拉的辛苦有了回报,只有十几只羔羊不幸死亡,但是,塔拉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这天吃晚饭的时候,塔拉嚼着肉,竟呼呼大睡了起来。任凭娃子怎么折腾他,都无法打断他的呼噜声。娜布其心疼地拍拍斜躺在沙发上的塔拉的脸,拿被子盖在他的身上。
是麻狼的叫声吵醒了塔拉。塔拉一骨碌翻起身,才知道自己已经睡了很长时间。塔拉看看炕上,只有娃子一人在睡,立即冲出门去。
夜的清冷好像冻住了月光。圆圆的月亮戴一个大大的光圈,都好像被冻僵了。一切都流露着咄咄逼人的寒气。麻狼就是对着月亮在嗥,一声又一声。它的嗥声,惹得外来的野狼也一声接一声地响应。塔拉知道,狼在互相交流:要变天了,不光刮风,还要下雪呢。
塔拉在心里嘀咕:神灵保佑呀,大多的羊都产羔了,剩下的没有几只了,但愿老天不要下太多的雪呀!
羊棚里,娜布其就着微弱的灯光,在惩罚不认羔羊的母羊。娜布其的惩罚很传统,她把羊粪抹在母羊的嘴唇上,然后打它,指着羔羊骂骂咧咧。母羊在拼命挣扎,娜布其也累得一头大汗。塔拉过去,双腿夹住母羊的脖子,把羔羊塞到母羊的奶头前。羔羊立即贪婪地吮吸起来。等母羊安静了,塔拉拽过母羊的头,让它闻着羔羊的尾巴。塔拉知道,初产羔的母羊不习惯奶头被吮吸,喂过几次之后,母羊就会习惯的。在羊棚里,他们隔了许多小格子,里面关着的全是不认羔羊的母羊。
娜布其直起腰,捶捶自己的腰,脸上的怒气未消。在她看来,不认孩子的母亲实在可恨,用怎么样的办法来惩罚都不为过。
塔拉说:要变天了。
娜布其点点头。月光钻进羊棚,反比灯光明亮了许多。除了羊反刍的声音,就是狼的嗥叫。期间还有豺狗子争食的声音。大黑也累了,抱头假眠,而小白则不时地支棱起耳朵,判断着潜在的危险。大黑不耐烦地呜呜几声:休息一会吧,那声音远着呢。
两人操心所有的羔羊都吃了奶之后,总算闲了下来。没有产羔的羊只,谁也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生产,但用不着时时跟在身后。
塔拉走向了黄骠马,娜布其知道他要干什么,摇摇头:就不去了吧?
眼神里还藏着未说完的话:你太累了,休息吧。
塔拉摇摇头:要变天了,我去看看羯羊的羊圈就回来了。
娜布其只好同意。塔拉飞身上马,打了一个清脆的口哨,大黑和小白站起了身。大黑对着小白呜呜几声,那意思很明显:现在是我们男人的事了,你就好好休息吧。小白用身体蹭蹭大黑,重新卧了下来。
已经有风吹来了,湿重的风很快弥漫了月光朦胧的天空,原本清澈的月光好像突然被搅浑了。塔拉闻到了风中的味道,他在心里叫:这个天要弄事情了。
快要到羊圈的时候,大黑突然支棱起耳朵,飞扑在黄骠马的前面。塔拉知道大黑的警觉意味着什么,立即收收马缰,黄骠马放慢了速度。大黑一俯身,从另一个方向迅速向羊圈扑去。
贪吃的豺狗子发觉情况不对时已经迟了。大黑像一座山一样重重地压下,但是瘦小的豺狗子迅速转身,躲过了大黑的偷袭,两只夜眼闪着蓝蓝的荧光,狰狞的獠牙闪烁嗜血的恐怖。大黑被激怒了,单爪撑地,另一只熊掌一样的爪子,毫不客气地扇在豺狗子的身上。豺狗子哀叫着在地上翻滚,但还没来得及翻身,大黑的利牙已经刺进它的腰椎,大黑一用劲,狠狠向一边甩去,豺狗子的腰椎已经断了,似乎再没有呻吟的气力就一命呜呼了。大黑威风凛凛地对着旷野嚎叫几声,草原一阵颤抖,活着的豺狗子疯了一样向远处逃窜。
幸亏来看了。塔拉暗自庆幸。饥饿的豺狗子咬断栅栏的木头,扑倒了一只小羊,拖到圈外啃食。要是再迟来一会,会有更多的豺狗子聚拢过来,那时,就不会是一只羊所能解决的问题了。大黑的神勇,无疑给前来聚餐的豺狗子们一个最好的教训,塔拉仿佛看到了豺狗子们胆怯的眼神。咬死豺狗子的大黑,示威般拖着死了的豺狗子跑向远方,好像不愿豺狗子污浊的气息留在羊圈。塔拉知道,活着的豺狗子们会很快吞噬了同类的尸体,但再也不会来冒犯羊群了。
塔拉修理好被豺狗子破坏的栅栏,围着羊圈查看了一下布置好的夹脑,长出了一口气,这会,就可以回去睡觉了。
越来越大的风,吹得到处是尖细的啸声。看不见的风,已经把天空搅得混沌一片了,月亮好像被赶到了很远的地方,显得隐隐绰绰的。那风,已经带了冰雪的寒冷,不可阻挡地笼罩在辽阔的草原。
麻狼一声接一声的嗥叫,被冻结在这月光了。
尽管很累,娜布其还是本能地醒了。不仅是寒冷,娃子每个夜晚在这个时候都要吃奶。娜布其喂好孩子,想要给炉子添加牛粪,却吃惊地发现炉膛里已经没有一点火星,就连燃过的灰烬也尽数被风从烟囱抽走了。娜布其赶紧燃着新火,把闸门关到最小的位置,但火苗仍然被呼呼啦啦抽了出去。娜布其感觉到情况不对,打开屋门,风雪破门而入了。
天爷呀——
娜布其惊叫一声,嗓子很快被钻进来的风雪噎住了。娜布其关住屋门,捂住直跳的胸口:有多少年没见过这么下雪的天了?
塔拉还在呼呼大睡。娜布其不愿惊醒他的美梦,钻进被窝,却怎么都睡不着了:这雪,要下到什么时候呀?要是盖了草场,那这些畜生就要倒霉了。
娜布其索性穿起了衣服,不时添加牛粪,保持屋子里的温度。呼呼的风声,让她感到了极度不安。那年的第一场风雪是在白天,害怕封了路的塔拉就在风雪中走了,走得毅然决然。娜布其抱着两个月的孩子无助地坐在炕上。她不知道塔拉中了什么邪,一定要到山外去闯荡,他说山外的房子有多好,山外的吃食有多好,山外的钱又有多好挣……她知道,塔拉发疯了,都是查尔干那张破嘴惹的祸,发了疯的塔拉,挡是挡不住的,娜布其知道塔拉的脾气,所以一言不发,塔拉就冒着风雪走了……这次,塔拉是不会出山了,但有风雪,就绝对没什么好事儿。
风雪让娜布其心烦意乱。尽管什么都看不到,但娜布其瞪圆双眼盯着屋顶。黑,除了黑,没有别的东西。跳跃在炉子里的火苗烧红烟囱,但黑色似乎越来越浓,慢慢濡染着那红,一点一点,唯一的光亮就没了,最后化成了呜呜的风声。那抽搐的风,晃动炉闸,不时发出轻微的响声。
娜布其感觉到了黑色的重量。越来越浓的黑色,紧紧挤压着她,把她按进深不见底的黑色里面。娜布其的呼吸急促,有些无助地摇摇自己的头。在塔拉离去的时间里,她老有着这样的恐惧,很无助的无奈,只好任凭黑色的蹂躏。她抓住塔拉的胳膊,尽管塔拉仍在沉睡,但总算能平静了自己紧张的心。慢慢平静下来的娜布其看看时间,干脆下地准备早餐了。
一泡尿憋醒了塔拉,塔拉下炕就要去外面。娜布其急忙指指窗外,塔拉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赶紧把衣服穿整齐了,才拉开屋门出去。
这是一个雪的世界。飘落的不再是雪花,似乎是雪的瀑布,正随了呼啸的北风堆积。该是天要亮的时候了,但一切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而风雪,迷离人的双眼,想要睁开的机会都没有。
娜布其心里乱糟糟的,花费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才做好了早饭。娃子醒了,娜布其给娃子喂了奶,任凭他在炕上玩耍,心里却在嘀咕:这个人,一泡尿要这么长时间吗?
但是塔拉还是没进来。娜布其急了,这个天气,就是再糊涂也不会到畜圈的,他是去了哪里?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娜布其拉开屋门,风雪把她推了一个趔趄。她睁不开眼,喊不出声,更不知哪个方向。只好又退回屋内。她心里十分的明了:这个人,一定是撒完尿,一转身就找不到屋门了。这个风雪天,他会去哪里?
事实还真是如此:撒完尿的塔拉一转身就迷失了方向。睡意早已让风雪吹得一干二净。他知道自己也就距离房屋十多步的样子,可是怎么就找不到了呢?背风睁开眼睛,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之外,什么也看不清楚。塔拉心里一惊:这下可完了,在家门口被冻死这算什么呀?塔拉急冲冲走来走去,扯起衣领裹了头,喊着大黑、小白,但风雪很快把他的声音吞噬。
直到塔拉踩在了大黑的身上,才算有了方向。被踩痛的大黑咆哮一声,才看清是主人。大黑抖落身上的雪,慢慢就明白了主人的遭遇。很有些不屑地啊呜一声,甩得全身雪花飞溅。大黑嗅嗅,觉到塔拉抓了自己的尾巴,就奔着家门走去。大黑满心里都是骄傲:这些人呀,离了我们可真没法活了。
短短的一点时间,风雪已经把塔拉弄成一个雪人了,就连眉毛胡须上都是白的雪霜。站在屋子中央,好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娜布其看着那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急忙拿笤帚扫了他身上的雪,塔拉才打了一个冷颤,醒过神来。
塔拉叫了一声:没事,是风搅雪,盖不了草场的。
这一句话,立即让娜布其安心了许多。但塔拉的心里却在翻腾:妈的,去年那个风雪夜怎么不是这个样子呢?要是这样,我也不会走出这山的。
雪停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好像把雪山切割成了无数个小雪山,洒在了草场上。塔拉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是的,雪山还好好的,只是比以前突然胖了很多。好大的雪呀,多亏了风,把它们都堆在了低洼处、背风处,如果没风,草场可就被完全覆盖了。
塔拉打马去巡察畜群的时候,心情已经如阳光般灿烂了。来到豁耳朵的洞前,塔拉愣了。昨晚的暴风雪看来把豁耳朵折腾得够呛。豁耳朵的洞口是一个好的选择,向阳,隐蔽,但昨晚的风雪,就喜欢这样的地方,风呼啸而过,把裹带的积雪都留在了这个山坡上。豁耳朵只好拼命地在积雪中钻洞,免得窒息了一家人。塔拉正在观看洞的深浅时,一身积雪的豁耳朵却站起身,发出低沉的警告声。塔拉只好勒马绕行。
豁耳朵的祖先和塔拉的祖先,在一起已经生活了不知多少年了。塔拉想不通,也许豁耳朵也想不通,人和狼为什么就成了邻居。塔拉妈妈活着的时候,给娜布其讲了许多塔拉小时候的故事,她只记住了塔拉和小狼的故事。这里的小狼,该是豁耳朵的妈妈了。幼年时的塔拉和现在的塔拉一样不老实,不会走路的塔拉也会爬,妈妈不注意就爬到了草原的深处。那些小狼崽也在山坡上跑上跑下,不知怎么的就和胖乎乎的塔拉玩在了一起。找不着儿子的塔拉妈妈可是急坏了,到处疯跑着叫着塔拉的名字,直到听到一声狼嗥,才发现了塔拉的身影。眼前的一幕可真吓坏了塔拉妈妈:塔拉和三个狼崽子正玩得高兴,两匹大狼静卧在山坡上,似乎在笑模笑样地看着他们嬉闹。塔拉妈妈迈不开步子了,身子像泥一样瘫下去,张着嘴,却叫不出塔拉的名字。大狼似乎看到了塔拉妈妈的难处,一声长叫唤回了自己的孩子,而塔拉似乎还没玩够,又爬着跟了过去。塔拉妈妈扑了过去,这才把塔拉死死搂在怀里,从此,用一根绳子把塔拉牢牢拴在了身边……
塔拉也是听妈妈这样说的,自己已经完全没有记忆了。但是,从他懂事的时候,父亲就告诉他与狼相处的很多规矩。有一年,塔拉发现羊群里一只黑头羯羊不见了,正在寻找的时候,却发现小狼在山坡上滚着羊头玩,不,是狼妈妈在利用羊头教练孩子们如何捕食。塔拉脑子一热,正要前去兴师问罪,却被父亲拦下了。父亲告诉他,这窝狼很讲究规矩的,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根本不会捕食羊只,它们抓羊来吃,实在是没办法了。想想看,一年中它们也帮了我们不少忙,记住,它们吃就让它们吃吧。父亲说得很自信,塔拉也慢慢明白了,这些狼,确实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才会打羊的主意。有时,一年都不会吃一只的。相反,因为它们的守护,塔拉家的羊很少被别的狼偷食。
只要讲规矩,大家都会相安无事。在查看牛羊的时候,塔拉脑子里一直萦绕着这个想法。自己前不久的遭遇,同时在心里若隐若现,塔拉突然的感觉是,和野兽打交道,要比和人打交道强多了。
草原的雪,能杀了家畜,也能给家畜带来肥美的牧草。气候渐渐变暖,冰雪开始消融。先是滴滴答答的水珠,水珠连成一线就成了潺潺流淌的小溪。这些小溪虽然在夜里会被冻住,但在第二天很快消融,无数的小溪结伴而行就成了小河,浑浊的水流翻卷着向前流淌,慢慢就成了雪融性的暴洪了。烈日炎炎的天空下,肆意流淌的暴洪吼叫着滚滚而去,各种动物的死尸和树木在水里面若隐若现。
豁耳朵一家门前的沙河,就是暴洪的必经之地,水流对面,塔拉家的房屋清晰可见。咆哮的洪水填满了两家之间的空隙。豁耳朵两口子在洞口晒着太阳,懒洋洋地处惊不变。但是,一阵隐隐的哭声传了过来,麻狼竖起耳朵,豁耳朵伸出舌头舔舔嘴唇,摇摇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人总是这样,对已经失去的东西,老是放不下,放在自己心里折腾自己。麻狼啊呜一声,蹭蹭豁耳朵的脖子,算是同意了它的观点。
压抑不住的哭声是娜布其发出的。此时,塔拉已经在暴洪的吼叫中木然成一座凝固的雕像。吼叫的洪水也凝固成单一的叫声,翻腾的水面上,似乎漂浮着昨天,那歌声,又隐隐约约地响了起来。
歌声是苍老的,意思却是美好喜庆的,祝愿也如初生的太阳,鲜红而明亮。头裹布巾的娜布其抱了娃子,交给妈妈和婆婆,看着他们走向小河。小河已经撒满了细碎的阳光,星星点点的闪着金光。两个老人在慈祥地大笑,舀了河水洒在娃子身上,娃子的哭声和身上的水珠闪着晶亮的光泽。娃子的舅舅脱口而出:就叫呼日勒吧?像青铜一样珍贵,像青铜一样坚硬而健康。
没人反对这个名字。歌声在缭绕。能用纯正的自己的语言演唱传统的歌曲,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舅舅就是其中的一位。他的歌声,总能唱出草原的平坦辽阔,总能唱出炊烟的生动温馨,总能让人的心跳加快而感到眼前的一切都那么美好:
我的孩子
我的宝贝
在旭日东升的时刻给你洗礼
你的眼光像泉水一样
你的脚力像岩石般坚硬
你跟家人亲友和睦相处
得到他们的爱戴
受到他们的尊敬
生命像松树般长寿
友谊像磐石一样坚定……
羊肉在沸腾,美酒在飘香,娃子的洗礼就在这个祥和的气氛中完成了。娃子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舅舅舅母以及表哥表姐,一起度过了一个美好的日子。到下午,他们不顾塔拉和娜布其的阻拦,骑了马,准备回去。
舅舅的长调和酒后的微醺一样可人,悠长而缠绵:
金色的草原上
白蒿冰草滚滚
炊烟袅袅的蒙古包
洒满了雪山脚下的草场
松柏茂密的高山呀
多么明媚可爱
花草芳香的草地呀
是咱们的家乡……
慢慢的一群人和那长调一样消失在远方。娜布其怀抱着娃子,心中的喜悦还未消失,脸上的红晕还没消褪,没想到这竟然是哥哥最后的绝唱。暴洪毫无觉察地来了,来得气势汹汹,来得凶猛无比,随着一声震天的响声,房子都在摇晃,眨眼的工夫洪水就塞满了整个河道。塔拉和娜布其一愣,随即就想到出行不远的亲人,可是一切都迟了,迟了……
小白感到了压抑,低声呜呜着,蹭蹭娜布其的身子。大黑果断进行了制止。小白理解那一声叫,顺从地卧到大黑身边,舔舔大黑的脸。大黑提醒它:人类在无助和悲伤的时候就爱这样,虽然毫无意义,但也许用泪水可以化解许多东西,就不要打扰了吧。大黑非常欣赏塔拉的沉默:瞧瞧,这才是硬汉,心里如这讨厌的黄水一样翻江倒海,但表面却不露声色,嗯,就应该这样……
娜布其哭哑了嗓子的时候,泪水也就干了,娃子醒来的哭声,总算把塔拉从河水的喧闹中唤醒过来。塔拉阴沉着脸,从屋里抱来孩子,塞到了娜布其的怀里。
娜布其用奶头堵住了娃子的嘴,看着塔拉:我难受,心里堵得慌。
塔拉点点头:我知道,我也是。他指指天:他们在长生天正看着我们,他们会保佑我们的。
娜布其笑笑,抹了眼角的泪。她知道塔拉和自己一样的想法,这些安慰的话,已经不像老辈人那么坚定和不容质疑了,流淌的岁月,已经把这种神圣的东西冲淡了许多。娜布其明白,也许有一天就会冲得干干净净的。
塔拉摸摸贪吃的儿子:会好起来的,我是塔拉,你是娜布其,我们是这里的主人!我们会让呼日勒健康成长的。
娜布其明白塔拉的意思:他是草原,自己是草原上的草叶子,一定会好好地生存下去。同时娜布其明白了塔拉的意思:自己再也不离开这个草原了。
夕阳下的娜布其宽慰地笑了。
暴洪慢慢小了下去,整个草原暄软了起来。潮热的地气迅速唤醒了沉睡的草芽,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就钻出了地面。辽阔的草原上,有一种淡淡的绒黄,这些绒黄好像一阵风,轻轻地荡过去又飘过来,整个草原就苏醒了,新绿扯起巨大的毯子,均匀地铺在大地上。
到转场的日子了。山脚下的牧场已经能填饱羊群的肚子了。塔拉早早前去收拾好了固定的住房。以前都是毡包,自从修建了固定的住房之后,就少了搭毡包的繁琐了。生活是比以前变得简单了,但简单里面又有着许多的复杂,许多的不安,只是塔拉还不能准确把握这种复杂。当从山外买来许多的面粉和日用品之后,在一个温暖的早晨,他们离开了麻狼和豁耳朵,赶着畜群走向了夏季牧场。
塔拉对着麻狼和豁耳朵两口子以及它们的两个小宝宝挥手:山里见。他知道,麻狼也会到山里狩猎的,他们一定会在山里见面的。
大雪山洁白的山顶支棱着蓝天。很蓝的天空,像精心安装上去的蓝玻璃,纯得没有一点儿的杂质。晶莹的雪山多姿多彩,那是有生命的,不同的时间里,都会有不同的色彩。早上,经过一夜寒冷的沁润,冰雪被冻得更加坚硬,所以在晨阳的照射下会熠熠生光,璀璨夺目,而到中午,冰雪在太阳的温度下变得温柔,不再咄咄逼人,整个山都有母亲的安详和温馨,这种温暖的感觉,在夕阳下就会发挥到极致:红的阳光涂在雪山上,宁静、慈祥;高贵、典雅,在蓝天的辉映下,雪地泛着淡青,显示出一种神秘的光泽。山的半腰,还是枯黄的牧草,这里的牧草不会随着季节生长,到了夏末秋初,才会萌发新绿,所以是上天赐予牧人的秋季牧场。而山脚下,已经是绿草茵茵,溪流潺潺了。金露梅、银露梅的花儿开得火爆,流淌暴洪的沙河里,生机勃勃的马莲掩藏了春季洪水肆虐的狼藉。淡蓝色的马莲花随风摇曳。水流包裹的草甸子里,丹顶鹤在翩翩起舞,各种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鸟儿正在筑巢养育儿女,而狡猾的狐狸和猞猁在四周神秘地出没,捕获它们的美食……
阳光到达山谷的脚步很慢,总是一副不情愿来的样子。塔拉躲在一块岩石后面,慢慢感觉到阳光趴在自己脸上,再到胸口,一直到脚丫子。大黑的身子被阳光包围后,惬意地抖了抖毛发。塔拉揉揉它的头,示意安静。通过高倍望远镜,豺狗子似乎在自娱自乐的身影清楚地出现在塔拉的眼前。
一只、两只、三只……二十一只!塔拉隐身的地方居高临下,总算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了。二十一只豺狗子,从来没见过的一个群体呀!这些坏蛋聚在一起,总不是什么好事。塔拉已经跟踪它们几天了。这些天,羊群里不时有羊只丢失,塔拉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这些家伙们干的。可是他没想到这么多的豺狗子聚在一起。塔拉突然不解:这些坏蛋相聚,怎么都是单数呀?三只、七只、十五只……塔拉遇到的都是单数,从来没有双数的豺狗子群出现。
怪事。塔拉想不明白,对面的豺狗子有了动静,塔拉来不及想了,把眼睛紧紧贴在望远镜上。所有的豺狗子围在一只强壮的公的豺狗子身边。公狗脊背上钢针一样的毛发一竖一竖的,狰狞的獠牙发出令同类胆寒的威严。它们好像在商议什么,在公狗的叫嚣下,齐刷刷看着眼前陡峭的山崖。一阵支支吾吾之后,这些家伙连蹦带跳地散去,似乎漫不经心,但各自目标都很明确。
它们要干什么?塔拉放下望远镜,决定守株待兔。直觉告诉他这些家伙还会出现在自己眼前。塔拉掏出牛肉干和奶皮子,自己慢慢咀嚼,也给大黑咀嚼。
远处的麻狼和豁耳朵相视一笑,赞同了塔拉的选择。大黑和塔拉都没有发现它们藏身的地方。青色的岩石和它们的毛发混为一体,只要它们不动作,自然很难发现了。在它们的身边,还有三只野狼,豁耳朵不时蹭蹭它们的皮毛,亲昵的动作中,很显然有着认同和血缘的关系在里面,说不定它们就是豁耳朵去年的孩子。那个山洞是它们的家,留下守家的野狼后,其它的狼只都会进山安顿自己的家。至于怎么筛选承接祖钵的狼只,那是只有它们才能知道的秘密了。
五只野狼采取了和塔拉同样的选择,一动不动地凝固在山崖上。
这个季节是塔拉最爱的季节。山外的人们也会在这个季节进山来打工,剪羊毛,收牛绒,这些活,娜布其就会指使他们去干的。更多的时候,塔拉都在山里转悠。他和娜布其商量好了,在打工的人里挑选两个诚实的人,来常年为他们照料畜群,这样,他们的劳累就会减轻一些。塔拉甚至想好了,一定要修缮自己的房屋,宽敞明亮,山外有的东西,他都要拥有,山外没有的,他已经拥有了很多……
温度渐渐升高。山谷流淌的风也温暖了起来。雪山顶上升起一片云,缭绕在山峰之上。塔拉嗅嗅空气,知道不会变天。塔拉藏身的巨石上,是祖先们遗留的作品。这些被山外的人称之为岩画的东西,在这个山谷里遍地都是。塔拉比山外的人更能读懂这些画的内容:眼前这个人在狩猎,没有张弓搭箭,证明他在等待,而旁边静卧着三只狼。猎人面对的方向说明了他不是为了狩猎这三只狼,而三只狼的动作丝毫没有敌意,像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又像在守护着猎人。曾经有个白发苍苍的山外人,对着一群年轻人这样解释这幅画:面对三只饿狼的威胁,聪明的猎人故作毫不知情,但手中拿的弓箭却表明,一旦遇到袭击,他就会突然转身射向来犯的狼只……塔拉看着画,笑了,那个老人显然在胡说。从这幅画上,塔拉更能体会到祖先们怎么和狼相处的故事了。山外的人都认为狼是草原是牧人是羊群的劲敌,但仅仅说对了一半;是敌,更是友,细究下来,只有利而无弊。没有野狼,那些食草的动物,早就抢食了牛羊的牧草。只要懂得相互之间的规矩,就会相安无事。看着画,塔拉突然想到了麻狼和豁耳朵,一个强烈的念头告诉他,这一对夫妻一定就在附近。塔拉转动头颅,四下里寻找。他没有看到麻狼它们,但是麻狼和豁耳朵却看到了塔拉搜寻的目光。
豁耳朵舔舔嘴唇,好像在说:老邻居,还没到打招呼的时候呀,悄悄藏着吧,马上就有好戏看了。
塔拉不知道,这情景几乎重复了几千年前的一幕,就定格在眼前的石头上,展现在眼前的这一幅岩画上。
娜布其安顿好山外人该干的活之后,提了一桶羊奶向住房走去。娃子和山外的人们很亲近,山外的人们也很喜欢他,由他玩去吧。但是小白突然对着房屋狂叫起来,娜布其一愣。
阿力腾笑眯眯地从屋里走了出来。
娜布其制止了吼叫的小白,亲热地打招呼:原来是尊贵的阿力腾来了?事先也不打个招呼!
阿力腾笑了:草原返青了,但哪里都没有娜布其这么好闻的香味;到处都有酸奶子的味道,但都没有娜布其的奶子好喝。
娜布其的眉毛抖了几下:尊贵的客人来了,自然有醇香的酸奶子、甘甜的酥油茶,小白,你去赶赶那只讨厌的乌鸦,让它的嘴巴放干净一些,叫得让人心烦。
小白放开喉咙就是几声狂吼。阿力腾干笑几声:这只忠心的狗呀,总是这么善解人意,但人却不解人的心呀!
娜布其倒好酸奶子,熬好酥油茶,端给阿力腾:贪杯者的马儿瘦,串门者的靴子破。你串门串得不是时候,塔拉不在,就没人陪你吃肉喝酒了。
阿力腾心急火燎地喝几口奶茶,热辣辣的目光盯着娜布其:我来得正是时候,除了那只讨厌的狗,就我们俩……阿力腾差点脱口而出:我看到塔拉在山里狩猎才来的,多好的机会……
娜布其起身给阿力腾添上奶茶:口渴了你就慢慢品茶,肚子饿了你就慢慢吃这油饼。猛追受伤的野兽会累死好马,追求不是自己的老婆会害死好汉。
阿力腾面带怒意:真是秃牛不怕井口,愚人不懂事理呀!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我帮过你,在你最孤独的时候,我擦去过你的泪水。人要知恩图报,你怎么就不理解我的心?
阿力腾有些冲动地去抓娜布其的手,娜布其一把推开了,又给他添上酸奶子:当心呀阿力腾,斜坡上容易滑倒,舌尖上容易出错。不该想的就永远不要想,得不到的就是不属于自己的。你要喝酒吃肉,我就去找塔拉来陪你吧。
阿力腾站起身:水虽无尖可穿山,话虽无刃刺心窝。你不遂我的愿,你伤了我的心,等着瞧,我阿力腾会让你知道厉害的!
娜布其面无表情:青天白日不可打雷下雨,闹着玩耍不可生气动怒。娜布其永远是长在草原上的草叶子,不会长在其他的地方。你和塔拉永远都是好朋友,不该有的想法就让它自生自灭吧。快马只要一鞭子,好汉只要一句话,我说得够清楚了,你走吧。
阿力腾突然哈哈大笑,推开屋门就扬长而去,在小白的狂叫中,他恨恨地说:牦牛不吃鼻圈绳,好汉不食自己言,你等着!
娜布其突然瘫在地上,长长出了一口气。娜布其在心里幽幽地对塔拉说:羊圈破了豺狗子就会来的,男人走了女人就会让别人打主意的,你这个牦牛呀,再不敢由着性子胡乱跑了。
小白有点扫兴,如果阿力腾再敢动手动脚,它就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反正大黑又不在眼前,这个讨厌的人!
娜布其在做着酸奶的工夫,看着云雾缭绕的雪山,想:塔拉在干什么?要不要对他说说阿力腾的事情呢?她知道草原上的男人一旦达不到自己的目的,什么事情都会做出来,更何况这个容易冲动的阿力腾呢。
大黑突然低声哼哼了几声,塔拉警觉地爬起身。望远镜里,山崖顶上出现了一群白屁股。这群看上去有五十多只的白屁股很惊慌的样子,飞快地奔跑,让它们的肚子像快要爆了般呼哧呼哧地起伏,但是陡峭的山崖却阻断了它们的奔跑。
塔拉明白了,二十多只豺狗子聚在一起,是为了大规模地猎杀白屁股。这些阴险的家伙,事先找好了陷阱,把猎物逼到这个葬身之处。这么多的白屁股,够这些家伙食用一段时间了。白屁股的性情很像柔弱的羊只,遇到这样的险境,顿时乱了手脚。显然,豺狗子在步步紧逼,慌乱的白屁股步步退缩,有的四肢紧抓在陡峭的山崖寻求退路,有的惊慌冲撞。而豺狗子的猎杀已经开始,试图冲出包围的白屁股。被它们尖锐的獠牙撕扯得鲜血淋淋,也许同伴的鲜血更让它们乱了方寸,互相之间的拥挤和踩踏,让悬崖旁边的同伴纷纷坠落。
坠落悬崖的白屁股哪有生还的希望!麻狼啊呜一声,算是给塔拉打了招呼。五只野狼迅速扑向山崖下,叼起坠落的美食绝尘而去。
塔拉看得清楚,那只公狗显然发现了野狼的趁火打劫,但也只是怒叫几声,继续指挥同伴猎杀挣扎的白屁股。白屁股的哀叫丝毫没有引起豺狗子的同情,相反,这些哀叫更激起了它们的凶残。白屁股白晃晃的屁股成了最好的靶心,豺狗子瞅准了,扑上去就把利爪抓进它们的屁股,随着身子下落,肠肠肚肚就被掏了出来,白屁股只能在剧烈的疼痛中坠崖身亡。青色的岩石上,到处流淌着暗红的血液。塔拉看得心惊肉跳的,随着一个个白屁股的死亡,他的心紧缩成一团。他很想扣动手中的枪支,但他知道,干扰了豺狗子的猎杀,这些可恶的家伙一定会向他的羊群报复。他拿望远镜的手攥出了汗,塔拉长叹一声,索性仰天躺了下来。
五十多只白屁股尽数被猎杀。豺狗子们开始享受自己的战利品。坠下山崖的猎物全进了豺狗子们事先物色好的仓库。这里林木繁多,杈杈丫丫的枝条会折断秃鹰的翅膀,对眼前的美食,秃鹰也仅仅是解解眼馋罢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猎物的尸体会慢慢腐烂,而腐烂的尸体,更是豺狗子们的最爱。
太阳还那么灿烂,山谷却归于寂静。弥漫的血腥味,让山谷更加野性,一股近乎恐怖而生硬的气氛悄悄流淌。好长的时间里,塔拉都在这么躺着,他感觉自己的身子正在慢慢融化,如那暗红的血液,执著地渗入岩石,凝固成这永恒的岩画。
随着打工人数的增多,日用品消耗得也很快。只面粉一项,就要不时去山外购买。“不能亏欠受苦的人”,死去的父母老吊在嘴边的一句话,自然刻在塔拉的心中。当娜布其念叨这个不多了、那个要买的时候,塔拉就考虑自己要到山外去一趟了。有了食物的豺狗子安稳了,将有一段日子里不会骚扰他的羊群。而娜布其瞅准的放养人,又是一个尽职尽责的男人,塔拉没什么不放心的。
但是塔拉很不愿意到山外去。山外,远比山谷更让他感觉到恐惧。那么多的亲人们死去后,一度时间让他对自己生长的地方感到了厌恶,也正是这种厌恶,让他去寻觅另一种生活,可是山外的遭遇却让他狼狈而归。塔拉正在犹豫的时候,阿力腾开着自己的客货两用车笑眯眯地来了。
互相打过招呼,端起娜布其递来的酸奶,塔拉张开了口:阿力腾大哥,你这是准备到山外去吗?
阿力腾看看娜布其:娜布其的酸奶总是让人想念呀!兄弟有福气,总是能喝到这么好的酸奶。
塔拉笑了:只要大哥喜欢,经常来喝我们还求之不得呢。
阿力腾这才说明了自己的来意:那些山外的人花费大呢,我要到山外去买东西,想想你也许要买,就过来看看。
塔拉由衷地感谢:谢谢大哥记惦,我正要去买东西呢。
阿力腾摇摇手:我们有一个人去就行了,这次我去,下次你去,这样省事又不浪费人工呀。
塔拉自然求之不得,赶紧把自己需要购买的东西说给阿力腾:那下次我去买。大哥的主意总是很对的。
阿力腾看着娜布其,笑得很狡黠:在这山里,我们就应该互相成为一家人呀。
娜布其什么都不说,只是添着酸奶和酥油茶。阿力腾要走的时候,小白却叫个不停,塔拉吆喝:你这是怎么了?竟然不认识阿力腾大哥了?小心着点。
小白委屈地呜呜几声,不叫了。它不明白地看着大黑:一向果敢的主人,怎么对这个人就这么好呢?他不知道娜布其受的委屈吗?人可真是奇怪。
大黑用沉思对待了小白的质疑。那天狩猎回来之后,他就闻到了阿力腾的气息,塔拉却没闻到。小白把发生的事情对它讲了,大黑保持了谨慎,没有对小白表达自己的看法。
阿力腾很得意地走了。草原上没有路,车子颠簸的时候,把他的想法慢慢摇晃清楚了,他对自己说:牦牛不吃鼻圈绳,好汉不食自己言,娜布其你等着吧,我阿力腾可不是你想拒绝就拒绝的。
麻狼和豁耳朵的狩猎总是如鱼得水。在这个万物峥嵘的日子里,只要出击,就有很好的猎物。两只狼宝宝在丰盛的猎物饲养下,正在茁壮成长。
但是在这个黄昏,豁耳朵莫名地烦躁不安。叼着猎物的步伐越来越快。紧随其后的麻狼闻到空气中一股异样的味道之后,才感觉到豁耳朵的反常。随着山洞越近,一种异样的味道越发强烈。豁耳朵干脆扔了口中的猎物,飞奔起来,麻狼犹豫了一下,也扔了猎物紧随其后。
率先钻进洞穴的豁耳朵气急败坏地冲出来:不见了,孩子不见了!麻狼不相信地又钻进去寻找,却什么都没找到。
但那种味道却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清楚。
豁耳朵暴怒了:是人!
麻狼脊背上的毛倒竖了起来:敢掏狼窝的人!
两只狼低头嗅嗅地面的气息,立即奔跑起来。
麻狼的脑子急速运转:有汽油的味道,塔拉的摩托车里就是这个味道。可是人的味道怎么就不像是塔拉的味呢?
嗅着气味,豁耳朵率先冲进塔拉在冬天居住的房屋。这里,自己孩子的气味非常明显,可是什么都没有。
呜呜——
豁耳朵的凶残显露无遗,仰天长啸了几声后,对着麻狼喊:别犹豫了,是那个人抓走了我们的孩子,快追!
麻狼还在迟疑,但看到豁耳朵气急败坏的样子,也只好飞奔起来。
奔跑到山脚下的两只狼收住了脚步。孩子的气息越来越重。在塔拉圈羊的不远处,豁耳朵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孩子,可是,两只小狼都死了,而且死得很惨,体无完肤。豁耳朵用爪子拨着孩子的尸体,哭了:呜呜……
麻狼也仰天长啸:呜呜……
叫声很快引来大黑和小白的叫声。麻狼和豁耳朵本能地止住了嗥叫,夜色中,四只狼眼像愤怒的火焰,在草原上燃烧。
麻狼觉得不对劲了,豁耳朵也在犹豫,因为在愤怒之余,那种异样的气味很强烈地进入它们的嗅觉。麻狼看看悲伤的妻子,意思很明确:这个气味不是邻居塔拉的呀?
豁耳朵俯下身子,寻着那气味前行,那气味直奔塔拉的房屋而去。
豁耳朵很坚决:就是他!
麻狼在迟疑:不会是他吧?多少年的邻居了,我们相安无事,怎么会是他呢?
豁耳朵被愤怒燃烧:别胡想了,就是他!人是最不可信的动物,反复无常,出尔反尔,口是心非,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麻狼试图说服妻子:他为什么要弄死我们的孩子?
豁耳朵才不管这个为什么,更多的狼都不会管这个为什么。但是麻狼会,也正是这个为什么,才使得它能继承祖钵,才能与人相处。但是,它现在无法阻止豁耳朵的疯狂。豁耳朵掉转方向,绕过大黑小白的守卫,悄悄向羊群靠近。
麻狼心里一颤:完了,多少年和人相处的日子就要在今夜结束了。它了解妻子的疯狂,为了两个孩子,它会无休止地报复,也许第二天,面对塔拉的就是满圈的羊的尸体。
突然,一阵转了方向的风吹了过来。风还是原来的风,但风中一股人的味道,很清楚地钻进麻狼和豁耳朵的鼻息。两只狼用劲嗅嗅,相视一眼:这个味道,就是不同于塔拉的人的味道。是的,就是那个味,还带了自己孩子的气味。
豁耳朵改变了方向,寻着味道疯跑。麻狼长出一口气,总算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另外一个人,想要借它们的手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它紧随豁耳朵的身后,向着气味明显的方向奔跑。它知道只有事实才能改变妻子的决定。这一点上,它们远远比人强多了。是的,在狼族的世界里,只有赤裸裸的杀戮,只有单纯的生存,因为简单,所以眼里揉不进点滴的沙子。
越来越明显的气味,激起了两只狼的凶残。是的,再明显不过了,这个人残杀了它们的孩子,还想嫁祸于它们多年的邻居,太可恶了!
麻狼一声长啸,山里,几只野狼明白那意思,响应地长啸几声。一种血腥的恐怖,渗入到沉沉的夜色。
塔拉得到消息之后,就赶到了阿力腾的放牧点。阿力腾已经衰弱成一棵干草,不敢相信的事实,一下催他老了许多。塔拉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百多只羊惨死在圈中。一口毙命,准确撕裂羊的喉咙,而且这不是一两只狼所能干的。在这个季节里,狼只不会大规模进犯羊群的,而且,死了这么多的羊,却没有一只被啃食,狼群显然不是为了猎食。
恐惧紧紧抓住了塔拉的心,不信鬼神的塔拉不自制地跪了下去:阿力腾呀阿力腾,你做了什么?得罪了何方神灵?
阿力腾的媳妇哭干了泪水,正在指使山外的人剥羊皮,尽可能把损失减少到最低。羊血流满了整个羊圈。有的地方已经干裂开来,无言地讲述昨晚的惨烈。塔拉不知对阿力腾说着什么,表达自己的同情,陪着他坐了一会,只好怅然离开了。
大黑和黄毛有点不舍,但还是跟上了塔拉的坐骑。黄毛的失职和惭愧给了大黑很深的印象。它觉得黄毛有些委屈,阿力腾喝醉了,媳妇劳累了一天昏睡不醒。再说,这个季节真不是狼群吃羊的时候。黄毛虽然叫哑了嗓子,仍然不能阻止狼群疯狂的杀戮。
大黑还知道了凶手,黄毛告诉它,是麻狼和豁耳朵带头扑入羊圈的。但是塔拉却不知道,大黑又无法告诉他这些实情。
塔拉任凭黄骠马信步行走。他看着雪山,雪山已经沐浴在将要下落的夕阳里了。怎么看,都觉得那红色的光像鲜红的血。目睹太多的死亡,心里竟然害怕死亡了。
塔拉不相信是什么鬼神的所为。凡事必定事出有因。到底是什么让阿力腾遭此厄运呢?狼群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袭击羊群的。他想到了阿力腾的一言不发,那麻木的表情,似乎全是自作自受之后的哭笑不得。阿力腾,到底做了什么?
塔拉到了放牧点,仍然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要进门的时候,却发现了放在门口的一只靴子。显然,这不是他的靴子。靴子上血迹斑斑,还有很深的牙印和撕咬的痕迹。塔拉拿到手里迟疑了半天,那牙印引起了他的警觉。他看看大黑,早闻着气味的大黑惭愧地啊呜一声,卧在地上藏起了脸。塔拉嗅嗅,那血的气味异样地腥臭,显然不是家畜的。
不远处小白的叫声传来。听懂意思的大黑有了精神,它对主人吼叫几声,就向着小白的方向跑过去。
提着羊奶的娜布其已经在颤抖,看见塔拉之后,她只是指指前面,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塔拉很快明白了什么。大黑和小白在热烈地交流。两只小狼的尸体已经开始发臭,苍蝇盘旋不止。塔拉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明白后的塔拉脸上一阵痉挛,两只拳头好像要攥出水来。等到暮色就要压下的时候,塔拉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塔拉提起两只小狼的尸体,来到一处低洼的地方,他用手掀起草皮,把小狼放了进去,然后认真掩埋起来。
远处的草丛中,豁耳朵和麻狼看着眼前的一切。当塔拉埋成一个隆起的土丘后,豁耳朵靠在麻狼的身上,嗓子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呜声。那眼角,分明挂着浑浊的泪水。
夜色一下子来到草原。远处的雪山顶却异样地鲜红,像熊熊燃着的火。
充满活力的膨胀,塞满辽阔的草原。空气中,处处飘荡着兴奋的荷尔蒙。这气味,随着温度的升高达到一个空前的浓度。处处都在骚动,处处都蛰伏着不安和期待。当母羊焦渴的等待成为无休止的啼叫之后,塔拉把同样被雌性味道诱惑得躁动不安的公羊放回了羊群。
只能用如饥似渴来形容眼前的情形了。公羊多了空怀多,交配季节就是牧人来年的希望,恰如农人春季的播种。塔拉天生就是一个好牧人,不仅继承了父辈们的经验,也有自己的办法。每三十只母羊配一只公羊,绝不多放进一只公羊进去。公羊少了,体力就会衰竭,即便是怀孕,也没有一个好的身体,所以也不能少放一只公羊进去。二十多只蓄势已久的公羊冲进羊群,等待已久的母羊立即发出欢快的叫声。一股腥臭的味道很快融入灼热的空气。
白屁股也在交配。公羊之间的角逐不亚于生死争夺,羊角之间的碰撞,伴随着不时冒起的尘土,羊角清晰碰撞的声音回荡在山谷。生命孕育的过程,竟然如此繁忙而又激烈。
塔拉和娜布其安顿好羊群之后,来到了挤奶的地方。塔拉躺在草地上,懒懒的一动不动。娜布其整理好链羊绳,开始对着等待挤奶的山羊呼唤:局格——局格——
听到呼唤的山羊一个个秩序井然地走过来,头对头钻进链羊绳。娜布其开始挤奶,挤出的羊奶发出有力的刷刷声,一股奶腥味钻进了塔拉的鼻腔。
塔拉还是不愿挪动身子,一种力量在身体里左冲右突,伴随着的一种念头异样强烈。他采了牧草含在嘴里,又咬下去,咀嚼出青涩的草汁。天很蓝,几缕若有若无的云丝轻轻漂浮在上。一只大雕鸣叫着,在空中盘旋。那声音清脆嘹亮,如一串圆润的珠子,清凌凌滑过湛蓝的天空。
塔拉心中响起马头琴的旋律,只可惜琴不在手边。但是这旋律很激荡,很火辣,不吐不快的感觉让他想起了曾经唱过的歌,这个念头产生的瞬间,那熟悉的词儿已经脱口而出:
马儿里美不过三岁的枣骝马儿
果品里美不过梨儿果子
巾绢里美不过母亲给的巾绢
人里面美不过自己的妻子
鸟里面美不过天鹅
赶远路美不过骑上黄骠马
家乡里美不过出生的故乡
再好的女人美不过我的老婆……
不远处的水潭里,嬉戏的天鹅扇动着翅膀,蓝天、白云倒映在水中;仙鹤灵巧的脚趾划过水面,仿佛这一点给了它冲天的气力。歌声悠长而缠绵,传统的曲调虽然由了塔拉的情绪做了少少的变动,但似乎更融合了眼前的一切。歌声多情却不乏力,附在仙鹤的翅膀上飘上蓝天。空气中有了这情绪,一切都显得自然而魅力十足。很想做点什么的蠢蠢欲动,激起所有生命的本能和向往。不远处的山坡上,两匹马儿正在交配,顺畅的山坡,似乎给了公马更有力的冲刺。
娜布其挤奶的手慢了下来。塔拉吐出的每一个字眼都如一个充满活力的小生命,钻进她的心房,强有力地冲击她的身体。记得当初遇到塔拉的时候,就是这首歌注定了两个人的结合。他没有赞美娜布其的美,而是直奔主题,称她为妻子,这可比仅仅是赞美强多了……心不在焉的娜布其呼吸急促了,她的眼前,是追在母羊后涎着脸的公羊,是一味讨好母羊的白屁股……娜布其干脆揭开链羊绳,放走了还未挤奶的山羊。娜布其擦擦脸上的汗水,迈步走向塔拉的时候,脸色竟如少女般红晕而娇羞。
……耐不住寂寞的天鹅扇动翅膀,水面被打破了平静,它仿佛是要去追赶就要消失的歌声,很快插入蓝天……飞行了一圈的仙鹤落地,纤细的双腿插入水面,荡起一圈圈的涟漪。修长的脖子缠绕在一起,咕咕的低叫声好像怕打扰了周围的安静……不知疲倦的公羊还在追逐母羊……麻狼依偎在豁耳朵的身边,木然看着眼前的一切……大黑和小白舒展了四肢,惬意地躺在草丛中……
娜布其躺在塔拉的怀里,脸色仍是那么的红润。塔拉显得很精神,脸上全是陶醉和幸福。心中的旋律化为缠绵的抖弓,抖洒出无尽的回味和慵懒。
知道吗?当年就是这首歌把我骗到了你的身边。
那是你愿意上当受骗。
嗯。好好的,再不要离开……
不会了。
多好的日子呀,昨天放羊的老汉说我们的羊群里钻进了两只鹿,和我们的羊群一起吃草,一起喝水……
塔拉点点头,鹿入羊群,对牧人来说是最好的祥瑞和预兆了。但是,在他感到满足的时候,一丝遗憾又涌上心头:知道吗?阿力腾的一头牛昨晚被咬死了,是狼……
娜布其不愿意让这个人破坏自己的心情:不要提他,他是自作自受……
塔拉叹口气:毒蛇的美丽在皮上,人的歹毒在心里。阿力腾,我把他当大哥,他竟然想了这么个歹毒的主意……
娜布其叹口气:我给你说了,你不相信……阿力腾,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我老觉得不安全……
塔拉搂搂娜布其的身子:别胡想了,瘸了的马儿跑不远,折了翅膀的老鹰飞不起。这一次,阿力腾应该觉醒了。
娜布其突然想起什么:你说,要是麻狼和豁耳朵真认为是你干的,那倒霉的不就是我们吗?我到现在还想不通,它们怎么就认为是阿力腾呢?
老辈人说过,狼的聪明远远超过了人的聪明。狼眼里揉不进沙子。你知道吗?麻狼两口子知道我们的气味,它们闻到了不是我们的气味,所以不会对我们下手。而且,它还提醒我们,让我们提防这个人。
这是娜布其所不知道的,她有些惊讶地欠起身:提醒我们?怎么提醒的?
那只靴子,阿力腾的靴子。上面有阿力腾打死小狼之后溅上去的血,这是他最最愚蠢的地方。他抱了小狼到我们羊圈旁打死,认为麻狼会相信一切,他低估了畜生的聪明……麻狼杀完羊之后,叼了这只靴子给我,就是提示我小心提防这个靴子的主人,它也是告诉我,它们没有破坏规矩,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它们做得没错……
娜布其轻轻叹了口气:我算明白了这么多年我们为啥能和麻狼相安无事了。
塔拉点着头:爷爷早就说了的,我们的这个狼邻居没事的,只要大家遵守规矩。倒是两条腿的邻居最值得提防,是最最危险的邻居……
我知道了……娜布其似乎不愿意让塔拉听到般喃喃自语:那个警察对我说,你多亏听了他的话有所防范,跑了,要不现在也在大牢了……
塔拉还是听到了她的自言自语,他说:哪个警察?
娜布其抬高了声音:就那个!
塔拉想起来了,阿力腾出事后,乡上的干部和派出所的警察都进山了,向阿力腾表达了慰问,也调查了这件事,当然,也拒绝了阿力腾要求猎杀麻狼两口子的提议。不仅是塔拉反对,几乎所有的人都反对。在草原上,最最忌讳的就是掏狼窝,更何况还要嫁祸于人。当然这些情况只有塔拉知道,他不说阿力腾掏狼窝的事情,只是想给阿力腾一点面子。对的,娜布其说的那个警察也在,哦,对了,在山外,就是那个警察对塔拉说:你要警惕和你来往的这些人,你的世界在山里,不在这里,这些人,也许比狼还要凶残……
塔拉歉意地笑笑:我欠这个警察的情,多亏了他的提醒。
显然娜布其想听的不是这些话,她不满地在塔拉的怀里动了动,哼了一声。
塔拉明白了。心里的石块总有搬去的一天。娜布其,我们那么多亲人在一眨眼的工夫都死了,我心里比你还难受……那会,我恨这里的一切,恨洪水,恨草原,只想逃离这个地方……我想着在山外尽快找到来钱的路,买房子,接你和儿子出来过另外一种生活,可是,山外的人比狼还要难处……他们哄光了我的钱,又要逼我一起去抢别人……那个警察对我说他们比狼还凶残,我当时不相信,唉……
娜布其相信塔拉说的,她捂住了塔拉的嘴:那个警察说了,那些想杀你的人都被判了刑……
塔拉说:爷爷给我这个名字的时候,就把我给了草原了……
娜布其笑了:所以我只能是你的,我只能是草原上的一片草叶子。
塔拉突然就冲动了,他抱紧了娜布其。很高的芨芨草淹没了他们的身影,有风吹来,开花的芨芨草起了银光闪闪的波浪,一波接一波,渺无边际。草原上的草呀……
雪山山腰的牧草变绿的时候,正是为牛羊抓膘的季节。半山腰的牧草,只有短短一个多月的生长期,但是牛羊吃了却能很快上膘。这个时间段,又是牧人最最辛苦的季节。半山腰的牧场,存在更多的危险。野牛热量大,耐不住山脚下的高温,介乎雪山顶之间的牧草,却是它们的最爱。更何况,在这个季节吸引它们的不仅仅是牧草。而雪豹、熊等凶恶的动物,往往都会在这一地带出没。
那秃子又到牛群了。
塔拉收拾好自己的枪支弹药,发了狠。
娜布其提醒:野牛杀不死的,你要当心呀!
塔拉带了大黑和小白,向着山半腰出发了。
看似陡峭的雪山,在行走的过程中,也有平缓的地方,总体上地理形势是一座小山连着一座小山,慢慢就堆成了大雪山。常年被冰雪覆盖的雪山顶高不可攀,塔拉曾冒险上去过一次,但坚冰和寒冷让他断了第二次上去的念头。
牛群在一处低洼的地方。肥美的母牛有意炫耀自己滚圆的屁股,公牛们就口吐白沫发疯了。这也正是野牛群里沾不上边的公牛发泄的机会。塔拉自己留用的公牛一个个和秃子轮番对阵,但都被秃子砸得落花流水,乖乖交出了交配权。秃子的头上还在流血,但它已经以胜利者的姿态开始走向发情的母牛。
塔拉怒从心来。他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放养的牛群都成了野牛了,以后再也不会轻易管理它们了。塔拉正要发作,却从牛群中走出一头年轻的公牛来。
杂种。塔拉认出了它。这个三岁的公牛是一只野牛的种。当年阉割时,塔拉犹豫了再三把它留了下来。留杂种的目的就是为了对付野牛。塔拉心里又萌生了一点希望。他制止了大黑和小白的狂叫,耐心观战。
杂种和秃子怒目相视,但都有一点狐疑,因为相同的气息互相告诉了它们彼此的身份。但是杂种渴望得到交配权,这种本能使它铤而走险,秃子却因为在山顶的失败更加气急败坏。两头牛很快摆好架势,准备一决雌雄。
牛交战的最好武器就是它们的头和像弯刀一样的牛角。家牛之所以失败,是因为它们的弯角向后退却,而野牛的尖角却像锐利的刀刃朝前冲刺。两只牛积蓄了全身的力量,然后紧蹬四蹄,快速奔跑,两只牛头在一起的撞击,震得山摇地动。杂种年轻的身体禁不住摇晃了一下,头上的尖角带给它钻心的疼痛。但是秃子头上的血又给了它希望,稳住阵脚后,杂种绷直四肢,寻找下一回合的碰撞。
秃子甩甩头上的血珠,仿佛在说:看清了小子,这不是你的功劳,想挑战老子,你还嫩了一点。但是秃子很快明白了自己的颓势,杂种居高临下,而自己正处在它的下方,秃子看到距离自己不远的一块巨石,慢慢挪动了身体。
杂种看到了秃子的颓势,冷笑一声,发起了冲锋。
塔拉惊叫一声:不好,杂种中计了!
杂种快速移动的身体突然找不见秃子的身影,急忙收住了脚步,差一点就撞在巨石上的风险惊出了一身冷汗,正在疑惑之间,跃上巨石的秃子却如泰山压顶般地向杂种冲撞过来。杂种被一头顶翻在地,哀叫着连打几个滚。秃子似乎想要置杂种于死地,压低头颅,挺着坚硬的牛角,疯狂地扑过去。
塔拉手中的枪响了。空旷的山谷传来清锐的回声。枪声让塔拉也感到了惊讶。秃子低头冲向杂种的机会,被砸光毛发的脑门顶光秃秃地呈现在塔拉面前,塔拉似乎想也没想就开了枪。但是,子弹仅仅是打中了秃子的牛角,只削去了一点牛角的角质。收住脚步的秃子很快找到了枪响的地方,近乎闪烁着血红光芒的牛眼,虎视眈眈地直射而来。
醒过神来的塔拉惊出一声冷汗,勒转马头大喊一声:跑呀!
野牛随着它的喊声,甩动了疯狂的四蹄。碎小的石子被刨得漫天飞舞。
慌乱的黄骠马乱了脚步,下山的冲力让它失去了方向,一不小心,朝前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塔拉接着冲劲,一下从马头上朝前摔了出去,重重地掉在一块石头后面。
野牛尖锐的角,已经刺进黄骠马的身体,黄骠马抽搐了几下身体,翻了白眼。那最后的一声嘶叫,好像在说:对不起了主人……
秃子顶着一头血水,仰天长啸,而整个牛群,似乎都被这浓重的血腥味吓呆了,木然地一动不动。
豁耳朵想要直起的身子,被麻狼轻轻按了下去。这对狼夫妻,从头到尾观看了这场打斗。麻狼看着得意的秃子,狡黠地呲了呲牙。
大黑几乎是把昏死的塔拉拖下山的。塔拉身上的衣服被撕破了很多。大黑就要筋疲力尽的时候,小白带着娜布其飞奔而来。
娜布其哭喊着摸摸塔拉的鼻息,急忙示意枣红马卧了下来,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把塔拉抱上了马背,然后飞身上马,向着住房飞驰而去。
塔拉脸色苍白,但气息似乎很平稳。娜布其检查了塔拉的身体,除了一些皮肉被擦破之外,再无别的伤痕。娜布其放心了,她把娃子的尿液盛在碗里,给塔拉灌了下去。
小白问大黑:主人没事吧?大黑很自信:没事的。大黑有些低沉:那野牛,我们也没办法呀!小白啊呜一声,低下了头。
塔拉总算醒了过来。他仅仅是摔晕了,身体没有受到任何的伤害。
醒过来的塔拉一言不发,只是狠命擦枪、擦子弹。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明明对着秃子头上的白点开的枪,怎么就会偏离了方向呢?娜布其担心:别再斗了,就让它配去吧。
塔拉恶狠狠地摇摇头,只吐出几个字来:我的马,我的马!
娜布其就什么也不说了。
第二天,塔拉早早就动身上山。他背了马头琴,娜布其知道,他这是要为黄骠马送行。娜布其指示小白和大黑赶紧跟上。望着塔拉的背影,娜布其轻轻叹了口气:这个倔犟的男人,不会就此放过秃子的。
仅仅一夜的工夫,黄骠马已经被各种野物轮番吞噬,秃鹰一大早就打扫了最后的战场,黄骠马只剩下一具森森白骨,孤独地卧在山坡上。
塔拉摸着马头,他的手在颤抖。马的眼睛总是那么温顺,总是那么善解人意,可是现在只剩下两只深深的窟窿了。塔拉看到自己祖传的马鞍也遭到撕咬,他痛惜地拾捡起来,放在了一边。
枣红马嘶叫几声,为黄骠马送行。大黑和小白静静趴在塔拉的身旁,默然不语。
塔拉拉起了马头琴。低沉悲哀的琴声,拉出了塔拉的泪水,也让周围的一切都静了下来。秃鹫还在高空盘旋,大雕清亮的叫声在天空回荡。而山顶的积雪,已经在太阳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塔拉放下琴,长叹一声:你就在长生天那里好好安息吧,要不是你的死,去长生天那里的人就是我了。
如果秃子有感觉,一定会感到钉在自己身上的眼睛了:一连几天,塔拉都在不远不近的距离紧盯着秃子,找寻着下手的机会。秃子似乎浑然不觉,一连几天,尽情使用自己来之不易的交配权,在疯狂快乐的时候,不时抗击眼馋的公牛,体力用眼睛看得见的速度在消减。
塔拉眼中射出逼人的寒光:机会终于来到自己的身边了。
当夕阳血红的光涂满山坡时,疲倦的秃子先在牛群中闭眼休息,似乎站着也很累,索性卧倒在地,惬意地开始睡觉。慢慢的,吃草的牛群离开了它,和它有了一段的距离。但是秃子太疲倦了,对自己被挂单的情况浑然不觉。当秃子和牛群完全分开后,塔拉感到了一阵惊喜。塔拉打开枪的保险,深吸一口气,通过准星找到了秃子白的头顶。
两只牛角的正中,秃子好斗的标志,成了枪手最好的目标。锁定目标后,塔拉的手指慢慢感觉到了扳机的阻力。正要用劲的时候,余光却突然发现两只狼窜进了射程之内。
塔拉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秃子本能地感觉到自己身边的危险,一下跳起身来。两只瘦小的狼呲牙咆哮,做出了对秃子进攻的姿势。
秃子冷笑一声:就你两个瘦小的东西也敢跟我挑战?秃子摇摇锐利的尖角,才养好的精神,让它毫不客气地对狼只发动了进攻。两只瘦小的狼,左右躲闪着逃避秃子尖角的刺挑,但同时毫不放弃任何进攻的机会。
塔拉有些懊恼,好不容易到手的机会就这样白白丢失了。这两只瘦小的狼,一定是让饥饿逼疯了,就是两只强壮的狼也不是这个秃子的对手呀!更何况,在这个季节里,没有哪只狼傻到和野牛叫板的地步,遍地都是肥美的食物,为何偏偏选择了野牛呢?
塔拉把眼睛紧贴在望远镜上,观察着和秃子斗狠的两只狼。这两只野狼虽然瘦小,但很机敏强健,一左一右,配合得默契而灵活。它们似乎不是为了猎杀,更像是在挑逗渐渐失去理性的秃子。秃子追击的时候,它们就用可望而不可及的速度撤退,一旦停下身来,它们就像真的一样开始进攻。这样一来一去,秃子跟它们走进了另一座山的背面。
塔拉突然醒悟,这两只瘦小的狼显然是个诱饵,它们在引诱秃子按照事先设计好的路线追赶。一定还有其它的狼在附近,也就是说,真正的杀手还没露面!
塔拉的醒悟很快得到证实,当秃子感到不对劲之后准备返身寻找牛群时,麻狼和豁耳朵带着另一只强壮的野狼,凶狠地截断了秃子的退路。
相比之下,秃子很自然地选择了两只瘦小的野狼,秃子想用更凶猛的进攻,撕开自己逃生的缺口,却不知跟着野狼慢慢走近自己的坟墓。
麻狼、豁耳朵等三只狼,不紧不慢地跟在野牛的后面,牢牢封锁秃子最后逃生的退路。
塔拉爬上更高的山头观看。秃子已经被带进叫做野牛沟的山谷。野牛沟是野牛的世界,冬天这里是野牛最好的栖息地。但是,在这个季节,几乎没有一只野牛在这里来活动。也许秃子认为野牛沟是自己的地方,所以没有很多的防范。当它发现自己深陷绝地之后,才惊慌地哞了一声。
一切都显得迟了,牛群已经听不到它的召唤了。野狼终于把秃子引到了陷阱:秃子身后,是深不见底的沟谷,而一个半圆的石坑,成了它唯一活动的地方。出口的地方,被那两只瘦小的野狼把守,而两边的石岩上,爬着虎视眈眈的真正的杀手。秃子再也不敢向两只瘦小的野狼发动攻击了,它似乎明白,这两只野狼正等待它自投罗网。
夜色已经降临,五只野狼形成的包围圈,秃子插翅也难逃离了。麻狼舔舔嗜血的舌头,仰天长嗥一声。
塔拉一阵高兴,恋恋不舍地离开山坡。秃子绝望的吼叫声紧紧跟在他的身后,给塔拉寒森森的凉意。
似乎转眼就到深秋了。这个季节,正是牛羊肥壮的时节,山外收购牛羊的商贩开着大卡车来到了放牧点。塔拉和娜布其卖掉了该卖的牛羊,顿觉轻松了很多。一年的辛劳,自然给了他们想象不到的收获。
但是,塔拉却高兴不起来。他得到了一个消息,阿力腾不愿在山里生活了,他要离开大山,准备到山外去。但是,他的妻子却很固执,不愿离开山里。塔拉知道,阿力腾一旦有这个想法,没人会阻拦他的。
娜布其幽幽地说:这个麻狼,也太狠了些。
塔拉叹口气:它的两个孩子没有了,是谁能咽下这口气?
娜布其感叹:这么说就没有个头了吗?
塔拉摇摇头:只有豁耳朵知道了,除非它再有孩子。
果然不出塔拉预料,阿力腾说走就走。这天,就要出山的阿力腾顺路来到了他们的放牧点。
远行的客人需要隆重的招待。娜布其煮好酥油茶,端上酸奶子,就去煮羊肉,她很惊讶,怎么没听到阿力腾那些恭维的话呢?
娜布其煮熟的羊肉端上来之后,塔拉陪着阿力腾喝酒聊天。
塔拉:大哥,你走了,我又少了一个伴了。
阿力腾灌下一杯酒:我会常来的。他看娜布其的眼光,让娜布其全身起了鸡皮疙瘩,这眼光,倒是一点没变。
塔拉只能装作什么都没看到,挑选最好的羊肉递给阿力腾:多吃些,山外没有这么好的羊肉了。
几碗酒下肚,阿力腾的话多起来了:抓住脱缰的马难,收回说出去的话难。我说了要离开这个地方,就不会再留恋了。等我收拾好了一切,我就来接他们母子到山外去。再也不和这些畜生打交道了。
塔拉的眉头动了动,而娜布其明白阿力腾话的另一层意思,她在心里惊叫:可怜的阿力腾呀,你以为塔拉不知道你对我做过的事情吗?你以为我不会对他讲吗?都到这个地步了,你的邪心还没有改变吗?
但娜布其露出了灿烂的一笑,端起了酒碗:阿力腾大哥,我敬你一碗酒,祝愿你在山外吉祥如意,事事顺心。阿力腾一口干了,火烧火燎的眼神又看了娜布其一眼。娜布其叹口气,转身出了屋子。
塔拉倒好酒,和阿力腾碰碰:大哥,马要拴在显眼的地方,话要说给当事的人听。今年你的遭遇真不好,可是山外的日子也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也许比和畜生打交道艰难多了。
阿力腾挥挥手:打狗看主人。要不是你和豁耳朵相处多年,我早就灭了它们。你知道吗?麻狼和豁耳朵处处和我为敌,时时找我难堪,就是做梦,我也梦到它们要吃了我……
阿力腾似乎感觉自己说多了话,收回舌头,用一块羊肉堵住自己的嘴。
塔拉叹口气:苍蝇不找没臭的肉。大哥呀,马儿走不到羊路上,绵羊成不了老虎。山里有山里的规矩,只要按照规矩生活,天底下也没有这么好的地方了。
阿力腾的脸色一下红了,他品味塔拉的话,感觉话里有话。但是塔拉却一副诚恳的样子。阿力腾只好转移话题,他指着墙壁上白骨森森的牛头,说:塔拉就是塔拉呀,又射杀了一只野牛吗?
塔拉点点头:是秃子的牛头。是它,让我的牛群不得安生;是它,害死了我的黄骠马;是它差点把我送到了长生天那里。但是,不是我杀的,是豁耳朵和麻狼带领其它的狼杀的。
阿力腾颓然低下头去:它们帮你,却害我……
塔拉摇摇头:狼眼里揉不进沙子,人不能坏了山里的规矩。那些畜生,是最讲规矩的了。
阿力腾站起了身,极力让自己站得稳当一些,但心里像长满了杂草,闹得他乱了方寸:美酒再好也有分别的时候,羊肉再香肚子也有个限。带着你的美酒和羊肉,我阿力腾走到哪里都很幸福。
塔拉只好站起身:大哥要远行,那就走吧。雷声大了雨点小,闲话多了伤和气。我说得不对的地方,大哥就多多包涵吧。
阿力腾不敢去看塔拉的眼睛,他似乎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来和塔拉告别。在和娜布其告别时,阿力腾又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了:口袋好扎,人嘴难堵呀,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再来喝你的酸奶子吧。
目送阿力腾的身影消失在远方,娜布其幽幽地叹了口气:响鼓不怕重槌呀,这个阿力腾还会回来吗?
塔拉摇摇头,他不知道自己是希望阿力腾回来,还是不希望他回来,少一个邻居,总是让人难受的事情。但是他清楚,自己永远不会再到山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