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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的黑土头上的天

2013-11-16尹守国

飞天 2013年9期
关键词:刘英小娜大鹏

尹守国

百成是最后一个上车的。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扭头对司机说,走吧!

这是一辆用来出租的面包车。司机姓张。他每年都给百成名片,百成却没记住他的名字,当然更找不到名片了。百成每年只用他两次车——腊月廿九上午,送他们回合庄过年;正月初六下午,再把他们接回来。百成用车时,只要告诉小静一声就可以了。小静是百成门市部的收银员,这个姓张的司机,是小静的表哥。

车厢里,第一排坐着刘英和小娜;第二排坐着百顺和大鹏。后边的那个大长座上,堆着杂七杂八的物品,大大小小能有三十多件,占据着车厢差不多一半的空间。这些东西,有的是买来过年用的,有的是买给爹妈的,还有一些是机动的,至于给谁,百成也不知道,那得父亲决定。

车刚驶出城区,百成就闻到一股烟味。他从司机头顶的镜子里,看到百顺正在抽烟,便侧身告诉司机停一下,并扭过身对百顺说,你们爷俩往前来,和你嫂子她们换下座位,后边有一箱子爆竹,别整响了。

刘英首先站起来,退到车门子跟前,一只脚站到车门下边的凹槽里,弓着腰等着。小娜一点点地往外移动着,靠在刘英的身边,抬手抱住母亲的胳膊。这孩子有点晕车,这么一会儿小脸就变得蜡黄。

“大哥,没事吧?那个箱子在最底下呢。”百顺往外探探身子说。

“赶紧换,等有事就晚了!”百成有些不耐烦。

百顺站起来,瞅一眼后座上的那些东西,往前移动着,坐到刘英让出的那个位置上。他回头看大鹏一眼,见他没动,招呼道,儿子,上前边来,快点。

大鹏向下缩了缩身子,把头淹没在座位里,冲着前边喊道,我又不抽烟,就在这了。

“你在那儿,你大娘她们坐哪儿?百顺也开始变得不耐烦起来。

“让我大娘坐我这儿,我姐坐你那儿,不就得了。”大鹏这两天有点感冒,说话总是懒叽叽的。

百顺没再吱声,似乎是认可儿子的说法。

刘英想往后走,小娜却拉住她不放。她回过头来瞅着百成说,爸,我晕车,得倚着我妈,我怕吐到老叔身上。

“给我滚过来,别等我揍你!”百顺又回头冲着儿子喊道。

大鹏极不情愿地站起来,上牙咬着下嘴唇,手里拎着一个变形金刚,慢慢地向前磨蹭着。在走到小娜跟前时,用那个变形金刚往小娜的腿上狠狠地戳一下。而他的这个举动,恰好让百顺看见。百顺伸手揪着儿子的脖领子,往怀里一带,又向里一抡,把大鹏甩到里边的座位上去了。

小娜被大鹏打了,表现出极愤怒极委屈的样子。她刚要抗议,见老叔沉着个脸子,便没敢吱声。刘英也看到这一切,赶紧推着女儿往后走。小娜坐下后,呕了几声,刘英从羽绒服兜里掏出个方便袋来,递给女儿。

百成把目光从刘英娘俩那儿收回来,在转身时,扫了百顺爷俩一眼,见大鹏眼圈里转着泪,紧紧地闭着嘴,手里不停地摆弄着那个变形金刚。百顺侧着身,面对着车门子,浸着头,一心一意地抽烟。

面包车再次启动,路边的树木,一点点地向后倒去。

往年从上车的这一刻起,大伙都为回家兴奋,光一个大鹏就闹得天翻地覆的。而今年,从换完座位后,除了刘英跟小娜小声地嘀咕两句,竟没人吭声。出城后,司机感觉到气氛有些沉闷,便放起音乐。

张师傅接送百成他们七个年头了,这条道,可以说闭着眼睛也能摸到家。两个小时后,他在镇西加油站前,拐上去合庄的土路,车立即就颠簸起来。

百顺又点燃一支烟。这一路上,他抽了有十来支了。这次,他抽得有些急促,几乎是一口迭着一口。也就是三四分钟,那支烟便抽完了。他把烟头扔到脚下,左右地碾着。

车刚爬上西沟,百成看见母亲站在大门口,正向这边张望着。对于这个场景,他并不陌生,几乎年年如此,风雨无阻。

看到这辆面包车,母亲回头向院里喊一声,便跟头流星地往前走来。等她走过三个门口后,车从她身边经过,她再转过身来,往回走。这时,父亲也跑出来了。

百成从车里下来,先跟父亲打过招呼,又冲着母亲挥了挥手。母亲还没来到车前,后边的车门便打开了。大鹏第一个跳下来,奔着奶奶跑过去。他抱着奶奶的大腿,把脸埋在她怀里。奶奶弯下腰,摸着大鹏的脑袋说,看我大孙子,又长高一头。小娜是第二个下车的,也跑过去,抱着奶奶的胳膊说,奶奶,我想你了。大鹏听姐姐这么说,也跟着说,奶奶,我也想你了。是我先想你的。刘英下车后,跟父母打过招呼,把挎在肩上的一个紫红色的皮包递给母亲,转身回到车门旁。百顺没下车,他把东西拎到车门口,百成、刘英、司机还有父亲接过来,往屋里送着。

母亲被两个孩子缠着,一直在车门边上站着。这几年,母亲身体不好,高血压,糖尿病,前年又得过一次轻微的脑血栓。现在腿脚不太好使,家里的活基本上不用她干。她这一天要做的事,就是经营着父亲做什么。

百成留司机在这里吃饭,张师傅说不了,现在才九点多,中午前能赶到家,回去洗个澡,下午也不出车了。他又掏出一张名片递给百成,说正月啥时候回去,提前给他打电话。百成掏出皮夹子,付给司机车费并把那张名片也顺便装在钱包里。司机扒着车门看一眼,说没落下啥东西吧?百成说没有,我刚才检查过了。司机便拉上车门。

“董艳呢?董艳还没下来呢!”母亲见司机拉上车门要走,突然大叫起来,并伸开双臂,横在车前。

大伙被母亲的举动弄得愣住了,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着。百成过来把母亲拉到门口,说她没回来。母亲听后便扯着百成的袖子问,她咋的了?是不是病了?百成说,没有,你先上屋,一会儿跟你细说。

面包车在原地调过头来,鸣了两下喇叭,按原路返回去了。母亲没有回家的意思,她向西张望着,直到那辆面包车渐渐地消失在她的视线之外,她这才又转过身来拉着大鹏问,你妈咋没回来?大鹏听奶奶问起他妈,哭叽叽地说,你问我爸去吧。说完从奶奶的手里挣脱出来,往院里跑去。

刘英过来挽着母亲的胳膊,小娜在后边推着奶奶的背,把母亲拉进院子里。百成跟在后面,把大门关上了。

他们刚走到屋门口,就听到父亲在屋里大骂起来。原来父亲在搬第二趟东西时,就发现董艳没在车上。他把东西放下后,便把百顺叫到屋里去了。

百成没跟母亲她们一起进屋,他从房子西头绕到房后,见大鹏站在房后哭呢。百成走过去,抬手摸着孩子的脑袋说,别哭了,上屋去吧。奶奶问你啥事,你都说不知道。大鹏用手背抹了两下眼睛,刚转过身,又被百成拉住,说进屋不能哭了,先上西屋洗把脸,再去东屋。

目送着大鹏转过房檐头,百成在房后的空地上撒了泡尿。刚尿完,就听见有脚步声奔过来,他转过身,百顺便走到他跟前了。百顺也是来解手的,他从百成的身边经过时,摇了摇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百成说,真受不了农村人,不就是离个婚嘛,有啥大惊小怪的?百顺的这句话,在百成听起来,也像是在说他,因为他也曾为此大惊小怪过。

这半年里,百顺离婚的事,成了百成的一块心病。从百顺跟董艳分居的那天起,百成和刘英就在两个人中间奔波着。他们分头去做工作,回到家后碰头,研究下一步的方案,再去做工作。可到最后,他们还是拖着一身的疲惫和无奈,眼睁睁地看着百顺和董艳办了手续。他们唯一取得的成果,就是把这件事隐瞒得严严实实的,没让父母知道。董艳也答应他们,不给这个家的老人找麻烦。

百成没理弟弟,他回到屋里,见母亲坐在炕头上,捂着脸在哭,显然她是知道咋回事了。父亲坐在炕沿边上,双腿垂着,低着头,看不到他的脸和表情,他嘴里吧嗒着那个小烟袋,像是小孩子在吮奶。小娜蜷在奶奶身边,拿着个小手绢,企图递给奶奶。她往前送一下,见奶奶没有接的意思,又拿回来,寻找着下一次递上去的时机。

刘英在外屋归拢着带回来的东西,把那些怕冻的,留在暖屋子里;把那些还冻着的,放进厢房。大鹏洗过脸,并没进东屋,而是跟在刘英的身后,不停地叫着大娘,像是没着没落的样子。刘英过来过去得着空就摸一下孩子的头或拍拍他的肩膀,她每次拿出好吃的来,都问孩子要不,大鹏说他还不饿,没胃口。

百成在东屋地当中转一圈,返回到外屋。他来到刘英的身后,说把上坟的那些东西找出来。刘英便在那大堆东西里翻检着,她从最底下拽出一个挺大的绿方便袋来,递给丈夫。

百顺进屋后,百成朝他使个眼色,示意他别再去东屋了,便把手里的方便袋递给他。百成又打开地上的一个纸箱子,从里面掏出一瓶酒来,哥俩一前一后地出了院子。

上坟是百成哥俩每年回到家里的必修课。

百成在回来的头一天,到市场上买了六刀印好的烧纸、十叠冥币、两袋子金元宝、一封香和一袋蛋糕,总计花了二十八块钱。当天晚上百顺去他家里吃饭时,他跟百顺要十四块钱。他的这种做法,从打百顺结婚后就开始了。拉回来的所有的东西基本都是他买的,哥俩可以不算账,但上坟的这个花费,他每次都是主动跟百顺去要。

在合庄,有这样的一个说法——借人家的烧纸和咸盐,这辈子不还下辈子还。在第一年,百顺不懂这个,百成跟他要这个钱时,他还以为大哥跟他开玩笑呢。百成就把这个说法告诉他。当时董艳也在场,她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事,便感慨地说,这真是亲哥,要是不告诉我们,到下辈子,纸变成了钱,我们两口子就是给你当牛做马也还不起呀!

来到坟地,百顺把那个方便袋子扔在爷爷奶奶的坟前。他从地上捡起一根已经烧得黑乎乎的木头棍子,围着爷爷奶奶的坟头画了个大圈。在临近接头时,他发现起点和终点接不上,差有一米多远,这个圈有点像阿拉伯数字中的“6”了。他停下来,想用脚把终点那段擦掉,再重新画。刚擦两下,低头看看脚上的那双崭新的鳄鱼牌皮鞋,停下了。他把起点和终点用一条线直接连起来,还自言自语地说,就这样吧。

百成把方便袋里的东西倒在地上,先拿出一刀纸,一叠冥币,十来个金元宝,放到太爷的坟前,告诉百顺,先从太爷那儿烧吧。

百顺扔下棍子,掏出打火机来,到太爷坟前去了。百成看着百顺画过的圈,摇了摇头,又从地上把棍子捡起来,把百顺画直线的地方用脚擦掉,从终点往后擦一米多,又从起点往前擦一米多,这样他再从终点那个地方接着画起,便跟起点接上了。尽管还不怎么圆满,但看起来顺眼多了。

在坟周围画圈的这种做法,是从老辈子沿传下来的,作用相当于垒个围墙吧。目的是告诉那边的人,我们此行的主要目的是给爷爷奶奶送钱来的,圈里的钱是专款,别人不能惦记着。

百成蹲在爷爷的坟前,他先用那个木棍子在坟口处挖三个小坑,把点着的三捆香直立在坑里,四周埋上土;又拿出三块蛋糕来,摆放在香前,这才打开那瓶子酒,往蛋糕的前边洒一些。他刚做好这些,还没等点着那些纸钱,百顺就凑过来,蹲在百成旁边,点着一支烟,放在墓碑前一块石头上说,爷爷,过年了,我们给你送钱来了。你看这多钱,还有好酒,好烟。你吃吧,喝吧,花吧。男人嘛,一辈子不就是为这个!他刚说到这儿,抬眼看见百成不是好眼神瞅他,便赶紧站起来,拎起一刀纸,往西边的空地上走去。

这刀纸钱是用来打发外鬼的。那些没有子孙的人死后,没有人来给他们送钱,他们就成了孤魂野鬼。送钱的子孙们,怕他们见钱眼开,不怀好意,便到空地上去烧一些,谁抢着是谁的。

百顺边走边把纸钱点着了。他没可着一个地方烧,而是东扔几张,西扔几张。给人的感觉就像一个家庭主妇,手里端着一瓢苞米,面对着一群鸡,左扬一下、右扬一下的样子。

等百顺回到爷爷的坟前,各个坟上的纸钱都烧得差不多了。两个人先到太爷的坟前磕过头,又回到爷爷的坟前磕过头。按照以往的程序,哥俩就该回家了。可百顺没走,蹲在爷爷的坟前说,哥,你先回去吧,我在这儿玩一会儿。百成看弟弟一眼说,大冷的天,荒郊野外的,有啥玩的?百顺没理哥哥,掏出烟来,自己点燃一支,低着头抽着。

百成打早上就看出弟弟心情不好。其实他心情也不好,甚至比弟弟不好得还早、还糟。从刚进腊月门时,百成就预料到一些事情了。诸如路上的场景,回家后的场景。他在想起来的当天,就跟百顺说起过,问他和董艳还有没有复婚的可能?如果有,过年是个好机会。大家一起回去,家里还没人知道此事,就当没发生过。他这儿还没说完,百顺回答得倒是挺干脆的,说大哥,这事你就别瞎操心了,一点可能性都没有!到了腊月二十三那天,百成招呼百顺爷俩来家里过小年,又跟百顺说,要不你们先不复婚,咱们一起回去,你们再处处,觉得还有感情,回来再办复婚手续。实在不行,就当是约个朋友一起回去看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次百顺听后,竟然大笑起来。百成是在吃饭时说的,百顺笑得竟将半个饺子喷出来。他说大哥,你当我们是小孩子,过家家呢?说完又笑了一阵子。

百成看弟弟没有走的意思,又催促一遍。百顺说,你先走吧,我在这清静一会儿,也省得爸妈看着我来气。百成皱了皱眉,往回走几步,还是不放心,便停下来,也掏出烟,点燃一支。他的那支烟刚抽到一半,突然发现父亲来了,已经走进树林。

百成迎着父亲走过去,老远就问,爸,你来干啥?我们都上完坟了,这就回去。父亲向北边指了指,说今个儿风大,我过来看看,你们别把荒草整着了。他向坟地看一眼,对百成说,你先走吧。

百成知道父亲是有话想跟百顺说,便走了。到西沟边上,他回头瞅一眼,见父亲站在百顺的身边,用手指点着百顺的头,那情形看起来有些严肃。这个场景他见过不知多少次了。只要是远远地看着,他就能感觉到父亲在说什么。

父亲是合庄小学的老师,本来没到退休的年龄,提前五年办理内退,就是为回家照顾老伴。父亲是由原来的民办教师转正的,虽说知识水平不太高,教学质量却特别好。他一直教小学一至三年级,他成功的法宝就是对学生严厉。只要是他要求完成的,学生必须做到。百成哥俩就是在父亲这种要求和训教下成才的。自从他的两个儿子考上大学后,父母更加坚信他们的这种教育方式的有效性了。

父亲在来这里之前,已经从大鹏和小娜的嘴里掏到一些百顺离婚的情况。其实他所要问的,无非两个内容。首先,是谁提出离婚的?小娜说是她老叔。其次,因为啥离婚?大鹏告诉他,说他妈说的,他爸外头有个狐狸精。父亲听完两个孩子的话,二话没说,气呼呼地就奔这里来了。

百成站在西沟边上,远远地看着,见父亲的手指,游弋在百顺的头顶和爷爷的坟头之间,最后定格在爷爷的坟头上。百顺随着父亲的手指,再次跪在爷爷的坟前,两只手撑着地面,低着头。

父亲好像是交代几句什么,转身回来了。他低着头,走得特别快。他走到沟底时,竟然没发现百成还站在沟沿边上。

百成向左能看见父亲走着的背影,和一张弓似的,向右能看见弟弟跪着的背影,也像一张弓似的。在左右的张望中,看到百顺把坟地的那个酒瓶子拿起来,嘴对着嘴地喝着。他赶紧往跟前跑去。他知道百顺的酒量不大,也就顶多能喝三两白酒。等他跑到百顺跟前,空瓶子被百顺掷在爷爷的墓碑上,摔个粉碎。瓶子里大约半斤白酒,全让他灌下去了。

百成来到弟弟跟前,说你这是闹啥呀?快,跟我回家。百顺则一下子抱住哥哥的大腿,抬起头,看着百成说,哥啊,中国离婚的多了,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不就是离个婚吗?多大个事!爸让我在这里跪着反省,说我愧对列祖列宗了。百成表现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说爸只是感觉太突然,一时不能接受。这事怪我,提前跟他透露点消息就好了。他也是在气头上,回家你躲着他点,过两天就好了。百顺被百成拉起来,已经站不稳了,说话时口齿也变得不太清晰。他说,哥,你得了吧。要是提前让咱爸知道信儿,他都不让我回来过年。你信不?说着,他挣开百成的手,举起两只胳膊,昂起头,冲着天空大喊起来,我赵百顺离婚了!我给老赵家丢人了!我愧对祖宗了!

声音在树林中回荡着,惊起落在远处树上的两只喜鹊。

哥俩上来西沟,百顺东一脚西一脚的,在路上画着S 线。百成往庄子里看一眼,见当街站着几个人在聊天。百成家是合庄西头的第六户,不需要走到那些人跟前就到家了。百成等弟弟几步,小声地说,你这个样子,不怕让人笑话?把手搭在我肩膀上,这样他们就看不出来了。百顺没听他的,还是照样往前走。他说谁没喝过酒?谁没喝多的时候?怕啥?反正早晚得笑话,我早点成全他们算了。百成有些来气,说你也是三十来岁的人了,咋还一点不想事呢?爸妈要强一辈子,你就给他们留点脸面吧!说着,他扯起百顺的一只胳膊,强行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百顺见大哥没好拉气的态度,没再反抗。只是有几次,他差点把百成绊倒。

刘英刚收拾利索那些东西,听见大门响动,扒着门看了一眼,见百顺走道有些异常,就跑过来问咋的了?百成说没事,便把百顺扶进了西屋。百顺一屁股坐在炕上,百成从炕梢的被垛上扯起一个枕头,扔到炕当中,说你上炕睡会吧。百顺说我不睡,我去跟妈说说话。百成推他一把,说有话等醒酒后再说,啥事你就听我的得了。他出来时,把西屋门带上了。

来到东屋,百成见母亲脸朝着旮旯坐着。小娜坐在奶奶身后,把那个小手绢一圈圈地往手上缠着。父亲贴着炕梢躺着,头朝里,脸朝着墙。大鹏坐在爷爷身后,手里摆弄那个变形金刚。

百成在地上转一圈儿,抬头看一眼墙上的挂钟,还不到十点半。他来到父亲跟前,推了推父亲的腿说,爸,你去把那些东西分分,我这就给他们送过去。他知道除了这个理由,是叫不起来父亲的。因为在合庄,有些事情过了晌午就不允许去做了。比如上坟,比如给人家送礼。

父亲果然坐起来,脸色相当的不好,表情中透着一股子不耐烦的样子。他把帽子扣在头上,说我算过了,庄上就五份。给你老姑和你大舅他们的,现在去也不赶趟了,等正月再说。今年不给前院你老叔那份了,八月节时,百旺从河北打工回来,也没给我带啥;前街你表大爷那儿也不去了,他闺女结婚,回来认亲也没上咱家来。父亲说得气呼呼的,让人听起来,好像他是因为这些事才生气的。百成点头说,行,你说了算。我买了三箱子酒、两箱子罐头、两箱子奶粉,这些都是预备看人的。

父亲听到奶粉,皱起眉头说,你没看电视吗?国家不让吃奶粉了,说那里面有三什么胺的东西,现在咱们这儿看人,谁都不敢买这玩意了。百成赶忙解释,说我买的这个奶粉没事,都是检验过的,上边有合格证的。父亲还是说不行,现在老百姓都让这东西吓唬怕了,谁听说奶粉就发毛,还能退回去吗?百成说能啊,让百顺去,他是技术监督局的,啥都能退回去。父亲边下地边摆手,说别提他,豁出去喂猪,也不用他退。

这些东西都在厢房的地上摆放着,父亲问过酒多少钱一瓶、罐头多少钱一瓶后,开始分配起来。他每装一份,都告诉百成是给哪家的。百成就拎过来,这个放在墙角边,那个放在窗台上。因为每份的数量都是不同的,父亲是按照啥标准执行,别人看不出来,只有他心里有数。

百成也就着这个空儿,劝说着父亲,说明天就过年了,你是这个家的主心骨,你要是不高兴,别人也高兴不起来。这事已经过去半年多了,生气也解决不了啥问题。

父亲听百成说起百顺,便想起他来,问百顺还没回来呢?百成赶紧回答,说他在坟地把那大半瓶酒全喝了,在西屋躺着呢。父亲听后半天没吱声,突然便把话题转移到百成身上,说没见你这样当哥哥的,百顺在你眼皮子底下,你咋不管着他点,任由他胡作非为?我不在他跟前,你这个当哥的就应该负起责任来。百成想辩解两句,看父亲正在气头上,没敢吱声,下意识地低下头,接受了这个连带责任。父亲把最后一袋东西递给百成,说每年都是你们哥俩去,今年就得你自己去了。早知道这样,别让他回来丢人现眼。

等百成送完这几份礼回来,刘英早就把饭做好了。父亲也比刚才高兴些,他在外屋地下,帮着刘英收拾着厨房,并告诉刘英,哪个桶里是豆油,哪个桶里是葵花油,哪个桶里是花生油。这些油都是父亲拿着原料,亲自去油房里榨来的,盛在三个相同的白塑料桶中,只有他分得清楚。

母亲看起来也比刚才高兴些了。刘英给她端到炕上一盆热水,洗过脸,便看不出哭过的迹象来。她在跟两个孩子唠嗑,问他们的学习成绩,两个孩子期末考得都不错,小娜在班里排第六名,大鹏排第四名。母亲摸着大鹏的脑袋,说好孙子,长大一定能比你爸有出息。

刘英只焖一盆大米饭,没炒菜。等端上来时,却是满满的一桌子。一盘自家熬的皮冻,一盘卤鸡,一盘切成片的火腿,还有一盘韭花拌豆腐。这四个菜摆在方桌的四个角上,桌子中间放着一个大瓷盆,里面是一盆煮好的大骨头。百成看了一眼,只有那盘火腿是他们带回来的,其他的都是家里做好的。

父亲拿上酒并拿来三个杯子。他看百成一眼,冲着西屋努努嘴。百成说我刚去看过,百顺睡着了,好像酒劲还没过,别招呼他了。咱们吃吧,他啥时候醒了再说。母亲还坐在炕里,没动。她把两个孩子推到桌子跟前,说你们啃骨头,上边的肉可香呢。大鹏便拿起一块大骨头来,放到碗里,想吃,见大伙都没动筷子,又停下来,坐在那儿看着。刘英把饭盆端上来,瞅着百成,也向西屋指了指,百成摇摇头。刘英叫母亲吃饭,母亲说她还不饿:不想吃了,你们吃吧。她说完半天,见大伙都没反应,便往前挪了挪身子,说你们坐一上午车,都饿了吧!她先端起饭碗并扭头对父亲说,你也快吃吧,你不吃,孩子们咋吃?

吃饭期间,话题一直是百成把持着。他一会儿问点这个事,一会儿问点那个事,一会问母亲,一会又问父亲。饭桌上的积极性被他调动起来,大伙都东一口西一口地搛菜。母亲勉强吃下半碗饭,便放下碗退到后边去了。百成爷俩每人喝了一杯白酒。百成光顾着说话了,别人都吃完半天了,他才吃完。

刘英收拾碗时,母亲告诉她说,给大锅添点水,把平屉放在上边,把饭菜托上就行了。锅底下有煤底,再压上一铲子煤。百顺是空肚子喝的酒,醒了得吃点东西,要不然胃口受不了。

收拾利索厨房,刘英把给父母买的衣服拿出来,让他们试。父亲挺配合的,把给他买的两身外衣都试个遍,上衣都挺合体的,只是裤腿都长。刘英在裤腿上做好记号,说一会拿到葛大梅家裁一下。

母亲拒绝试衣服,她说我不是打电话告诉你们了吗,别给我买衣服,去年买的那两身,除了过年穿几天,一直在箱子里放着,我一年也不出门入户的,天天就在这院子里和当街门口上转悠,走到哪儿坐到哪儿,再好的衣服也穿不出个好来。你们把它退了吧。刘英说这衣服是从个人门市买来的,退是退不回去了,穿不穿都得放在家里。母亲说那就送给小娜姥姥穿吧,反正我是不要。没等刘英说话,小娜在那儿接茬了。她说我爸也给我姥姥买了,和这个一模一样的。奶奶,这是给你买的,你就穿吧。过年就得穿新衣服,我们都有新衣服呢。

这时,坐在一边的大鹏把衣服扯在怀里,来回地翻腾几下说:“我爸没给我姥姥买新衣服,奶奶不要,这个给我姥姥吧。”

“这是我爸买的,凭啥给你姥姥?”小娜上前把衣服扯在手里。

大鹏扯着衣服的一头不放,他说:“你爸凭啥给他们买不给我姥姥买?”

“我们家跟你姥姥没关系。你爸和你妈都离婚了,我们跟你妈都没关系了。”小娜郑重地警告着。

大鹏把衣服松开了。他往后靠了靠,撇着嘴哭起来。边哭边说:“我要妈妈,我要姥姥!”

百成就坐在小娜的身边,他使劲扒拉小娜一把,大声地训斥着,说小孩子家的,知道个屁。别乱说,上旁边玩去。小娜吓得退到奶奶身后去了。

奶奶往前探了下身子,把大鹏拉到她身边。她抱着孙子的头,又呜呜地哭起来,边哭边说,古时候有个陈世美,当了官,丢下孩子老婆不管;现在咱们家又出了个陈世美,你们老赵家祖上没德啊!

父亲在炕梢坐着,听完母亲的话,头低下去了。

百顺是下午两点多醒的,他上趟厕所,回来后,又去了西屋。

刘英听到动静赶紧下地,不一会儿,厨房里铝锅盖响动起来。她把热在锅里的饭菜端到西屋去。

刘英回东屋时,大鹏问一句,说,大娘,我爸醒了?刘英说醒了,在吃饭呢。大鹏转过头来,冲着爷爷问,爷爷,谁是陈世美呀?爷爷没吱声,大鹏又问一句,爷爷说不知道,问你奶奶吧。大鹏便凑到奶奶跟前,还是问这个问题。奶奶说,你爸就是陈世美。大鹏说,不是,我爸叫赵百顺,不叫陈世美。奶奶说,凡是当了官不要老婆的人,都是陈世美。

小娜听后突然想起来了,她说我在电视上见过陈世美,后来让包公给铡了。大鹏见小娜知道,他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百顺吃完饭,点支烟,来到东屋。他倚在柜子边上站一会儿,把烟抽完,把他的那个提包拿过来,从里面拿出一叠钱。他说带回来的东西,都是我哥买的。我也没给家里买啥,给家里留四千块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说着,他把钱递到父亲跟前。

“你拿着吧,家里不缺钱。我的工资就够我们花的了。”父亲冷着脸子说。

“妈,你拿着。”百顺又把钱递向母亲。

“我这一年,一次集也不上,有钱也没处花去。钱放在我手里,跟纸差不多,你拿回去吧。”母亲被钱吓得连连摆手。

百顺把钱放在炕上,又从包里扯出几百块钱来,揣到怀兜里,把提包放到柜上,转身出去了。

大鹏趴在窗台上看一眼,见他爸出了院门,便跑过来,把那些钱拿在手里,他说我来给你们分分吧。他先拿出十来张递给爷爷,又拿出十来张递给奶奶,给百成四张,给刘英五张,给小娜一张,剩下的便往自己的兜里揣去。小娜提出抗议,说凭啥给我这么少?大鹏歪着头,说你刚才不是说跟我们家没关系吗?给你一张就不错了。

大鹏的这句话,把四个大人都逗笑了。母亲边笑边说,现在这孩子,真是懂事得早,这么大点的小孩,都知道记仇了。

人们笑过之后,刘英就着兴致逗扯大鹏,说那你自己凭啥要那么多呢?大鹏拍着衣袋没加思索地说,这些钱,回去后还得分给我妈和姥姥呢。母亲听后便发出一声感叹,说看来孩子还是跟他妈近呀。母亲说完,情绪一下子又变得低落下来。

刘英赶紧从柜里找出母亲的一条旧裤子,她问母亲这条穿着合适吗?母亲抬头看了一眼,说还行。刘英就把这条旧裤子跟新买来的那两条比对起来。她画好尺寸后,招呼百成和她一起去葛大梅家。

百成也感觉家里的空气有些凝重沉闷,他正想出去透口气,便欣然答应了。

在去葛大梅家的路上,刘英说,我来你们家,这是第八个年头了,顶数今年这个年过得郁闷。早知道这样,真不如让百顺爷俩在城里过得了。咱们回来编个谎话,啥事都没有。百成左右扫看一眼,见路上没人,他说手续都办了,瞒着还有啥用?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刚才还在想,初一大伙来拜年,看见董艳没回来,人家问起来,咱们咋说?刘英的表态很坚决,她说反正不能照直说,让满庄子人都知道,人家背后说三道四的,妈和爸在这儿咋呆啊?百成说这事不是别的,能瞒得住吗?百顺以后不结婚了?等再结了婚,不回来了?到那时候,大伙不还是得说吗?刘英说,那也是晚知道比早知道强,这样进可攻,退可守。现在百顺处的这个女孩,人家比他小好几岁,还是个小姑娘家。百顺跟前又有个孩子,你知道人家啥想法?她要是不缠磨着百顺,也兴许和董艳有复婚的可能呢。要我看还是先瞒着,能瞒到啥时候算啥时候,等他们再结婚了,把新媳妇领回来了,别人还有啥好说的?

等他们从葛大梅家出来时,天就快擦黑了。刘英挎着百成的胳膊,说快点走,回家该做饭了。百成把她的胳膊抡下去,说有你挎着,能走快吗?刘英翻了百成一眼,说我知道,你怕人看见不好意思,还找啥借口?百成小声地说,这是农村,真让兄弟媳妇们看见了,成何体统?

两个人在快走到家门口时,百成说,刚才我琢磨了,你说的那个办法还真成,晚上咱们商量商量,统一下口径,别说漏了。

刘英先没反应过来,她说啥事?你又琢磨啥呢?等她明白过来,说那总得给董艳找个不回来的理由吧?百顺说这还不好办,就说她骑摩托把腿摔着了,不能动。刘英听后,用肩膀撞百成一下,说你们哥们够损的,这大过年的,这不是咒人家吗?让大鹏听着了,回去告诉他妈,咱们都得挨骂。

百成寻思一下,说那就让百顺去想理由吧。

他们进屋后,见父亲正在烧火做饭。刘英把手里的四条裤子递给百成,她直接进厨房了。

百成来到东屋,见母亲正跟小娜和大鹏玩扑克。母亲的脸上有了些笑容,她问百成,说你出去也没打听打听百顺干啥去了?天都黑了,还不回来!

百成把裤子放到柜上,说那还用问?指定是打麻将去了。不是在东头的小卖部里,就是在葛八赖他们家。母亲说现在不光他们两家了,有好几家都准备了麻将桌。这庄子的人,现在都不学好。一到冬天,天天都在玩,还越玩越大,有时候犯好几百的输赢,把公安局的都招来了。

母亲出完最后一张牌,向窗外瞅了一眼,回头对百成说,你得劝劝百顺,让少往那地方凑和,真要让公安抓去,又罚钱又拘留的。你别看庄稼人不在乎,他是公家的人,可丢不起这个脸。

百成哼哈地答应着。

饭菜做好后,大伙都在炕上看电视,没有人急着去放桌子。母亲的目光游动在电视和墙上的挂钟之间,父亲泡了一壶百成新买的茶叶,在细心地品着。刘英站在柜前,找来一把小剪子,在认真地剪着那几条新裤子上面多余的线头。

百成掏出手机来,给百顺发短信,催他回来吃饭。不一会,百成的手机响动一声。他看了一眼,是百顺发回来的,说你们先吃吧。百成合上手机,告诉站在地上的刘英,说放桌子吃饭吧,不等他了。

大鹏好像是早就饿了,听百成说开饭,跳起来,把炕中间的位置让开。他站在百成身后问,大爷,陈世美不回来吃饭了?

孩子的这句话,说得大伙都愣住了。父亲瞅着母亲,百成也瞅着母亲,刘英去外屋了,她没听见。小娜嘻嘻地笑着,对大鹏说,我看你是离挨揍不远了。大鹏则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说这也不是我说的,是奶奶说的,陈世美还敢打奶奶呀?

母亲的神情很复杂,她想笑,却又没笑出来。她看看大鹏说,是奶奶说的,你爸那样的人就是陈世美,叫他陈世美还冤枉他了?母亲说着把大鹏拉到身边,小声地嘱咐着,说咱们在家偷着叫行,可不能当着他的面叫,也不能当着外人叫,你真把他叫急了,他倒是不敢打奶奶,但他打你,奶奶也没法子。大鹏点头,说我就在家里叫,不让外人听着,也不让他听着。

吃过饭,刘英炒了一些葵花子,大伙把母亲围在中间,听她讲这一年来庄上发生的趣事,有说得不对的地方或者遗漏的地方,父亲偶尔补充着。

百顺是晚上十点多回来的,家里早就关灯睡觉了。他进屋后,母亲把灯打开,说饭在锅里热着,自己盛吧。百顺说他还不饿,不吃了。母亲说大鹏在这屋住了,你去东屋的小套间吧。百顺从柜上的提包里掏了盒烟,又从果盘里摸起一个苹果和两个橘子,到小屋去了。母亲见小屋的灯不一会就关了,她也把东屋的灯关了。

过年的这天早上,吃过饭,百顺点着一支烟,刚要出屋,父亲问他干啥去?百顺站在那里支支吾吾的半天,问父亲有事吗?父亲说原来的几个灯笼太旧了,他又买几个新的来,让百顺把旧灯笼上的电线拆下来,安在新灯笼上,直接挂到房上去。百顺低头看看他身上的那套新衣服,问父亲家里有破衣服吗,他想换一下。父亲便给儿子找了一套他的脏衣服,百顺换上后,小娜瞅着老叔嗤嗤地笑。百顺问她笑啥,她没吱声。等百顺去厢房拿灯笼时,小娜这才小声地说,老叔穿上爷爷的这身衣服,不像陈世美了。奶奶笑着问小娜,说那像啥?小娜说像个民工。

刘英在厨房打好一盆白面糨糊,她招呼百成出去贴对联。百成也怕弄脏衣服,又去跟父亲要衣服穿。父亲说柜里有个军大衣,你穿上吧。百成把那个旧大衣穿上,大鹏看见了,对小娜说,你爸穿上这个衣服,连民工都不像,快赶上个老要饭的了。

百顺接好灯笼,百成两口子也把当院的对联贴好了,就差屋里的神仙牌位还没换。百成问父亲,说牌位现在就换吗?父亲说这事不用你们了,你们毛手毛脚的,整不了。百成便招呼百顺,说就着咱俩都穿着脏衣服,把当院扫一下吧。哥俩便每人拿一把扫帚,去扫当院。百顺扫了几下,便跑到屋门口告诉嫂子,让她烧上点热水,一会他要洗洗头。

刘英十点半就开始预备中午的菜了。今天的菜不同于往常,按照当地的规矩,不管家里人多还是人少,也不管是爱吃的还是不爱吃的,过年这天中午,都要凑够十个菜,取十全十美的意思。刘英在准备菜时,得考虑到母亲的因素,从今天早上起,母亲就要吃素了,连续吃三天。从三十的早上到初一的晚上,大年夜晚上算一整天。刘英先给母亲做好四个素菜,她做得量很大,把第二天的那份也一起带出来了。

母亲吃素是从老辈子沿传下来的,传了多少代了,谁也不知道,反正是婆婆没了,就得有一个媳妇承接下来。而母亲比她婆婆做得更好,她婆婆是每年吃三天,母亲不但过年三天吃,而且每月的初一和十五这两天也吃。母亲说她的孩子们都在外头,她照顾不到,给神仙打打进步,让神仙帮忙照顾着。

百顺洗过头后,换上衣服,刚出门口,又让父亲叫回来了。父亲说大过年的,别出去玩了。谁家都在过年,不方不便的,要想玩,等过完初一再说。百顺在当院转了两圈,觉着没意思,便去厢房拿出些二踢脚,一个人在当院放起来。

大鹏听到爆竹响,蹦高尥蹶地跑出去。小娜不敢出去,怕崩着,趴在窗台上看。

不大一会儿,大鹏撅着嘴回来了。奶奶问他咋的了?他说,陈世美不让我放爆竹。大鹏正说着,恰好赶上百顺进屋听到了。百顺大声地问,大鹏,你说啥呢?他这一嗓子,吓得孩子赶紧往炕上爬,想去找奶奶。还没等上去,被百顺扯住腿,吓得哇地一下子哭起来。

母亲看见这个场面,从炕上顺手摸起一个笤帚来,朝着百顺比画着。她的声音比百顺的还高,她说你敢打他,我就打你。

母亲这嗓子还真管用,百顺乖乖地放开大鹏。母亲顺势拉孙子一把,大鹏跑到她身后去了。母亲放下笤帚,说这话不是孩子说的,是我说的,你看看你做的那些事,跟陈世美有啥两样?

“我再不对,也没有你这么教育孩子的!”百顺瞅着母亲愤愤地说。

母亲也不甘示弱,她说是我不对,是我教孩子没方法。我要是有方法,能教育出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来?你教育得好,长大也让孩子跟你学。

刘英听见屋里的动静,是第一个跑进来的。百成正在西屋洗头,也水淋淋地跑过来了。百成拉着百顺的胳膊,把他拽到西屋。刘英站在母亲跟前,见母亲又眼泪婆娑的,劝慰着母亲,说大过年的,别跟百顺一般见识,你要不高兴了,我们这年咋过?

百顺坐在西屋的炕沿边上,脸都气黄了。他跟百成说,这个家真没法呆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回来呢。我就纳闷了,我咋就成陈世美了?看妈刚才那样子,真有点像包公,恨不得把我铡了。

百成劝慰弟弟,让他别太在意,妈也不是有意的,只是顺口一提,让孩子听到了。他擦干头发后,把门关上,用脊背倚着门,小声地说,我正想跟你商量呢,明天有人问起董艳没回来的事,咱们咋说?

百顺愣愣地瞅着哥,说这有啥不好说的?咋回事就咋说呗。合庄不也有离过婚的吗?小蛋媳妇跟人家跑了,人家都能说,到我这儿,咋就不能说了?

“问题是你不是小蛋啊,你得从方方面面去考虑。”百成无奈地叹口气。

百顺点了支烟,紧抽了几口,情绪似乎缓和些,说这事你们说了算,你们看着说吧,就说她出差了,要么就说她跟人跑了,再不就说她让车撞了,反正你们觉得咋说合乎你们的意思,就咋说吧。

百成听完弟弟的话,觉得在这三个理由中,前两个一听就是编造的,不可信,只有第三个跟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他笑了一下,但立即意识到笑得有些不合时宜,赶忙把拳头放在鼻子下边假装咳嗽两声,把笑意掩饰过去。他说现在这种情况,不管咋说,反正不能实话实说,要不就说她骑摩托车摔着了,不能下地吧。

百顺只是默默地吸着烟,好像这事跟他没啥关系似的。

中午吃饭时,家里的人便分成了两帮。母亲一个人在东屋,其他的人去西屋。刘英把两个屋的菜都端上桌后,对百成说,我陪妈去吧。刚要往东屋走,见百成瞪她,便寻思过味来,又转身回来了。

在喝酒时,父亲说下午没事,咱们爷几个麻几把吧。我得赢两个钱,晚上好给你们压岁。百成看父亲高兴,就满口应承着,说好啊,你能赢得了就行。刘英也赞同,说我们两口子准备一千块钱,让你可劲地赢。两个孩子听说爷爷要给他们赢压岁钱,乐得手舞足蹈的,也跟着起哄。大鹏说爷爷,给我们的压岁钱不会再要回去吧?爷爷说不要,爷爷给你这些年了,啥时候要回过?大鹏说昨天我爸给你钱,你说不要的,后来不是要回去了?爷爷咂一口酒,说那是你爸孝敬我的钱,那也不是给你们的压岁钱啊?

百顺半天没吱声,等大伙都说完了,他自己先呵呵地笑了两声,说就怕你赢不着压岁钱,反而把给我们准备好的压岁钱输了,到时候连岁也压不成了。父亲也笑了,他说那不是更好吗,就当我提前给你们压岁了。

小娜听出这话里有问题,她说爷爷,那不行,我爸你们几个玩麻将,我们不玩,你把压岁钱输了,都让他们三个赢去了,大鹏我们俩咋办呀?你不能把我们俩那份输了。爷爷又咂一口酒,说没事的,爷爷先把你们俩的那份留出来不就成了?

因为有打麻将这个事恋着,大伙都抓紧吃饭。百顺把他的大半杯酒往父亲的杯里倒出些,又往百成的杯里倒出些,剩下的那点儿,他一口喝光了。他扭头对大鹏说,我得少喝点,让爷爷和你大伯多喝点,他们喝多了,看爸咋赢他们!

大鹏本来与百顺中间隔着小娜,他竟然激动得端起碗来,绕过小娜,来到百顺身后。小娜往百成这边靠了靠,他挤了进去,有些讨好地说,爸,你赢了钱,我给你拿着。

吃完饭,刘英拾掇利索桌面上的碗筷,百顺就把麻将摆好了。等刘英上桌时,属于她的那把牌剩在桌面上,人家爷仨都在看自己的牌了。百顺让小娜和大鹏上东屋跟奶奶去玩,两个孩子都惦记着压岁钱的事,谁也不去。大鹏坐在百顺的身后,小娜则奔波于她父母之间。

西屋的麻将刚打了两圈,母亲便端着果盘进来了。她爬到炕里,坐在父亲的身边。她不会玩麻将,也看不懂,她的目光也没在麻将上,而是在所有人的脸上盘旋着。

麻将是玩到傍黑天散的。父亲赢了一百二十多块,百顺赢了八十多,百成保本,就刘英一个人输了。小娜跟在刘英身后,不住地埋怨妈妈,说谁让你在没玩之前就盘算着输来呢?爷爷说赢也赢了,老叔说赢也赢了,爸爸没说输,人家也没输,就你说输,真就输了。刘英则安慰女儿,说没事的,从明天开始,妈妈就赢了,把他们所有的钱都赢来。大鹏有点故意地气小娜,他抱着百顺的脖子,说老爸,你真棒,你赢的都是大伯家的钱。小娜则反击他,说不是晌午要揍你那会儿了?

父亲把钱装起来,赶紧下地烧香。从今天晚上起,神仙跟前就得烧长香了。其间不能间断,一直持续到发完纸后。父亲怕香的质量不过关,总是在几个地方来回地看着。发现哪个不着了,就用打火机再点一下。

刘英去厨房做饺子馅,百顺扒着门口问,嫂子,我干点啥?刘英给他找个盆,让他和面。百顺拿着盆去厢房取面。百顺第一次拿回来给刘英看时,刘英说少了点,怕不够。第二次拿回来,刘英说太多了,用不了这么多。百顺正要去第三趟,父亲看到了。父亲说多点好啊,剩下总比不够强,剩下做接年面。

刘英第一次听到接年面的说法,她悄悄地跑到西屋问百成,说啥叫接年面?百成说就是今年吃不尽的,留到明年再吃,一年接一年,年年有余嘛,这你都不懂?刘英说往年咋没人说呢?百成说往年都是爸去和面,你没看包完饺子后,也是年年剩一块吗?刘英回忆一下,说是啊,以前还真没留心这事。

父亲烧完香,母亲招呼他把黄纸拿来,说就着现在没事,把金砖和元宝叠了,一会演晚会,就没工夫了。父亲去厢房拿黄纸,看到了那箱子鞭炮。他把黄纸扔给母亲,就过来找百成,说你弄回那些鞭炮来,现在不想法挂起来,呆会儿咋放?百成正在炕上鼓捣着给朋友发短信,听完父亲的话,也想起这事来。每年的下午,都老早地在院子里搭上架子,把鞭炮吊在上面。百成打小就喜欢这东西,不论是过年还是门市开业或者庆典,他都成箱成捆地往回买。

百成又穿上那件破军大衣,他招呼百顺,说你也别和面了,快帮我去挂鞭炮。百顺抖落着两只粘着面的手说,要不今年不挂了,就扔在地上放得了。百成说那不行,你别看在城里,扔在马路上,那路面是柏油的。就咱们这土当院,三万多响的鞭炮,还不崩得飞沙走石的,咱们家放鞭,满庄子就得起沙尘暴。

百顺洗了把手,又换上那身脏衣服,到当院帮百成挂鞭去了。好在上午安上了六个灯笼,这时一齐点亮,和白天差不多少。哥俩利用院里的几棵杏树,在树与树之间搭上一些木杆子,把那些鞭炮搭在木杆子上。百顺在前边挂,百成在后边把两挂鞭炮之间连接起来。哥俩鼓捣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算完事。百顺搓着手跑进屋里,见母亲在炕上坐着,便把两只手放平,伸到母亲的屁股底下焐着。

新年联欢会开始了,母亲和两个孩子坐在炕里看,父亲坐在炕沿上,刘英在地当中放上一个圆桌,她招呼百成百顺帮她包饺子。她擀皮,哥俩包。

每年的这个时候,因为有董艳,包饺子这活是不用百成他们做的。百成哥俩也不太会干这活计,包出来的饺子奇形怪状,有扁的,有圆的,有立着的,还有躺着的。刘英手里擀着皮,眼睛还得负责质检。她看哪个没捏好,便够过来,再捏几下。

在农村,过年这顿饺子是有讲究的,饺子不能煮破了。即使偶尔有一个半个的破了,人们也得说是煮涨了。因为有百顺离婚的事,刘英更加小心。她不停地经营着这哥俩,让他们捏住。她清楚地记得,去年煮饺子时,因为面软,有好些个饺子涨破了。

在包饺子前,刘英找来四个五角钱的硬币。她在外屋用水洗好,放到桌角上。往饺子里包钱,和春节联欢晚会一样,是每年都要上演的节目。据说谁吃到钱了,谁明年有福。因为有着这样一个说法,每个人都很在乎这五角钱。在吃饺子时,争取多吃几个。特别是孩子,你这边刚吃出一个来,他那边就在暗中较劲,只要还有最后一个钱币不现身,孩子大人都没有搁筷子的意思。

他们先给母亲包素馅的,在快要包完时,刘英用胳膊撞百成一下,示意桌子上面的硬币。百成顺手拿起一个来,偷偷地塞在母亲的饺子里。往年母亲不让往她的饺子里放钱,她说我也不能干啥了,有福没福的能咋的?只要你们有福,我就跟着享福了。我一个人吃,肯定能吃到的,这不是捂着耳朵偷铃铛,自己糊弄自己吗?以前都是董艳给母亲包饺子,她人实在,听母亲这么说,也就从来没放过。

饺子包好后,已经是快十点了。窗外的鞭炮声由零星变得密集起来。有些人家,已经开始陆续地发纸了。

合庄人所说的过年,并不按时间计算,而是以发纸为标志。发纸就是给神仙送钱,跟上坟的性质差不多。发纸前算是今年,发过纸了,就是下一年了。发纸前就得把饺子煮好,端到神仙面前上供,神仙们吃过后,家里人才能吃。那些孩子小或者老人岁数大的人家,怕孩子或老人犯困,吃不好新年的第一顿饭,一般的都等不到十二点就开始了。

这几年,百成家发纸都是要等到十二点的。今年母亲却一反常态,看到饺子包完后,她告诉刘英,说煮吧,今年咱们也早点过年。刘英以为听错了,又凑到母亲跟前问一句,说现在就煮吗?母亲说是啊,现在就煮吧。刘英还是半信半疑的,她走到外屋,正好父亲进来,她对父亲说,我妈让现在就煮饺子,不早吗?没想到父亲也回答说,不早,煮吧。

百顺坐在地上的一个方凳上看电视,他没听到母亲的话。百成听到了,他也没反对。他知道母亲的心思,今年对这个家来说,不是一个高兴的年份。母亲是盼着这个不高兴的日子早点过去,把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到明年了。

刘英这边开始煮饺子,父亲那边开始换香。发纸前,不管原来的香烧到哪种程度,都要重新换上一轮。发纸这个活,一直都是父亲操持着,不单单是把纸点着,还得代表这个家把今年做得不对的地方检讨一下,把明年的心愿向神仙表达出来。前几年,百成张罗过两次,父亲没答应。他对百成不是不放心,而是看儿子穿得干净利索的,他不愿意让儿子跪在那儿烟熏火燎。家里六处神仙,一处一处地发,最少得跪半个多小时,他有点舍不得儿子。

母亲看父亲拿着金砖出去了,她对百顺说,要不今年你跟你爸一起去吧。百顺回头瞅母亲一眼,没吱声,还在看电视。母亲又说一遍,百顺站起来,去了西屋。

当院的鞭炮响起来,刘英便往炕上放桌子。这次她把两个桌子都放到东屋炕上,并在一起。刘英简单地盛上几个凉菜,再把中午的剩菜热一下,也端上来。晚上大伙的主要任务是吃饺子,菜不菜的,也没人在乎。

母亲的饺子放在靠近炕头这边,刘英特意嘱咐小娜和大鹏,别动奶奶的。这两个孩子似乎也懂些,大鹏说这是菜馅的吧?刘英说是。大鹏说我才不稀罕吃菜馅的呢。

等父亲坐到炕里后,百成便招呼大鹏和小娜,下地给爷爷奶奶磕头。两个孩子下地后,小娜靠在刘英的身边,站在地当中,百成领着百顺和大鹏去厨房。

按照合庄的规矩,女人是不需要磕头的,也包括着女孩子。她们只需要问声好就可以了。而男人则必须磕头,而且不能冲着父母磕,得去厨房冲着灶王爷和灶王奶奶磕。他们是名义上的一家之主,父母是实际上的一家之主,给灶王两口子磕过了,也就等于给父母磕过了。

百成他们回来,也站在地当中,大伙都在等着发压岁钱了。

父亲从兜里拿出一沓子百元大钞来。这钱是二十多天前他找人特意从银行换来的,崭新的,顺条顺溜的,中间都没折过印迹。他先从百成发起,依次是刘英和小娜,大人四百,孩子八百。三个人接过线,分别谢过,百成和小娜便脱鞋上炕了,刘英去了厨房,找酱油和醋之类的。父亲给百顺爷俩发完钱后,他们也正要上炕时,大鹏被爷爷叫住了。爷爷把手里最后的四张钱也递过去,说这是给你妈的,你给她拿回去吧!

全家人都被父亲的这个举动定在那里。大鹏伸出手来,又缩回去,他在看着百顺。这时母亲在旁边插话,说大鹏,不用看你爸,快拿着,回去跟你妈说,这是爷爷奶奶给她的。大鹏在奶奶的再三鼓励下,把钱接过来,又说一句谢谢爷爷奶奶。

大伙开始吃饭时,电视里正演着一个小品,台下的观众都在哈哈大笑。百顺抬头瞅了两眼,从身后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他说,怪不得人们都管唱戏的叫疯子,管看戏的叫傻子,这有啥可笑的?

屋里肃静下来了,人们都低着头,一心一意地吃着饺子。第一个吃出钱的是刘英。她咬到钱后,闭着嘴,在一点点地往外吐着。小娜眼尖,看到后,她大呼起来,说我妈吃到钱了!奶奶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对小娜说,你妈有福啊,打她第一次进这个家门,我就看她带着福相。

刘英把钱吐出来,放在跟前的桌子上。大鹏抬起头来问,大娘,总共几个钱?刘英说四个。大鹏又低下头吃起来。

百顺是第二个吃到钱的。他口大,把整个饺子都放入嘴里。刚咬第一下,大伙就听到动静。他也一下子把饺子又吐回到碗里,用筷子把钱夹出来,没好气地扔到桌子上,说吃这五毛钱真不易,差点把牙硌掉了。大鹏欢呼起来,说我爸爸也有福。

第三个吃出钱来的是爷爷,他把钱吐出来后,大鹏和小娜竟然同时说,还有一个了。两个孩子显然有点着急,拿筷子在盘子里翻检着。大鹏用筷子挨个去摁饺子,发现哪个饺子胖些,便挑到碗里。

刘英看两个孩子的认真劲,她在呵呵地笑,百成也在笑。

当第四个钱币被母亲吃出来后,两个孩子竟然同时把筷子放下。小娜说妈妈真坏,早告诉我那个在奶奶饺子里,我跟奶奶一起吃素馅的。大鹏也附和道,害得我又多吃好几个,撑死我了。

初一的早上,父亲不到六点就起来了。他在当院把昨天晚上放鞭炮用的那些杆子撤走。刘英听到动静,赶紧叫百成,说你听,爸都起来了,咱们快点起吧。小娜也听到动静,她惦记着换新衣服,也翻身爬起来。

百成只穿着毛衣毛裤来到当院,父亲见他穿得少,便把他撵到屋里去。

刘英来到东屋,见母亲早起来了,还穿着那身旧衣服。她说妈,你咋不换新衣服?说着就从柜里拿出一套来,放到母亲跟前。母亲摆摆手,说不换了,就这样挺好的。刘英说你就换上吧,一会来拜年的,看着喜兴。母亲叹口气,说我没经管好这个家,媳妇都丢了一个,还哪有心情去美啊!刘英说这跟穿新衣服有啥关系?说着往母亲跟前凑了凑,贴在母亲的耳朵边上说,这事你不用愁,明年过年回来,你也许就有个新媳妇了。母亲拍拍刘英的肩膀,说新的老的不关我的事,我只想要我孙子的亲妈。孩子没了妈,咋说也不是那回事。母亲说着,眼圈又红了。

刘英还是扯着母亲的袖子,不依不饶的。母亲实在是拗不过她,才答应穿上那件紫红色的棉袄。换上后,母亲用左手扯着右边的袖子说,这衣服是不是太鲜艳了?我穿着有点不合适吧?刘英说这有啥不合适的,我老妈比你还大两岁呢,都相中了。母亲又低头看看前襟,说他们在城里行,咱这是农村,我怕让人笑话。

百成回到屋里,开始收拾屋子。把西屋收拾利索后,便拎着笤帚来到东屋。他望着母亲的新衣服,说挺合适的,颜色也好看,显得年轻不少。母亲听完儿子的话,说那我就趁着过年穿几天,等明年过年再穿几天,你们明年不能再给我买了。

大鹏早就醒了,他偎在被窝里,用被子蒙着头,只露出一对小眼睛来。看见奶奶换上新衣服,也腾地坐起来,把昨天晚上就放在身边的新衣服扯过来,自己鼓捣着往身上穿。

百顺是最后一个起来的,他出来时,百成把东屋都收拾利索了。刘英正往炕上摆水果、糖块、茶杯这些东西。父亲站在当院问百成,说屋里收拾好了吗?我开大门去了。

第一拨来拜年的,是老叔家的百兴和百旺。他们跟百成是堂叔伯兄弟,因为是近支,他俩每年老早地就来了。这哥俩不太爱吱声,一说话就脸红。他们是找百成哥俩搭个伴,一会一起走。他们觉得跟在百成哥俩后边省心,百成他们一年回不来几次,庄里人见到他们,话自然多一些。这样他们就不用多说话,只是跟着就行了。

百兴哥俩给大爷大娘问过好,磕过头,回头给百成两口子问好,又给百顺问好。哥四个寒暄几句,百兴问百顺,说小哥,咋没看着我嫂子呢?百顺刚要回答,刘英赶忙抓起几块糖递过去,说你们哥俩尝尝,今年的糖,是我去超市买的,看看比你大哥买的好不?百成也掏出他的三五牌烟来,给哥俩每人发一支。哥俩点着烟,刚抽两口,百成对百兴说,咱们走啊,先去你们家,再打你们那儿往东走,从南街绕回来。

他们刚出门口,刘英便叫住百顺,说你们把大鹏也领着吧。男孩子,让他见见本家,顺便认认门,以后回来好熟悉些。百顺迟疑一会儿,便招呼大鹏也一起去了。

百成他们来到老叔家,也是进屋问好磕头。老叔和老婶坐在炕头上,老叔问百成,你们啥时候回来的?百成说前天上午。老叔问都回来了?百成说都回来了。老叔问都挺好的吧?百成说都挺好的。

从老叔家出来,这一行五人,顺着北街挨家挨户地走动着。每到一家,叔叔大爷们见到百成都格外亲热,问这问那的,基本和老叔问的差不多,百成也和在老叔家的回答差不多。赶上婶子大娘问得细一点,也不过是孩子上几年级了?学习好不好?再有就是说你们哥俩都有钱,也养活得起,咋不生个二胎呢?百成在这边答对着,那哥仨东瞅瞅、西望望的,吃点花生瓜子,喝点茶水饮料,好像不关他们的事。进院时,百成走在前头。出来时,他们三个走在前头。

百成家开始来的这几拨人,都是些小孩子和半大小子。他们进屋就忙着磕头,起来就到炕上抢糖抢烟。在合庄,数百成家的糖和烟最好。他们哪个也不肯空着嘴出去,含着糖,夹着烟,临走时还得偷摸地掖到兜里点,留着回家享用,所以没人留心这个家是不是少一口人。

来的第二拨人岁数大一些,他们多半是百成这辈上的哥们。在家里等着比他们小的人拜过后,便开始出来拜望叔叔大爷。他们进屋后,也是忙得不亦乐乎,连吃带喝,连说带笑,有想装修房子的,向刘英打听一下建材的价格。这些人基本都是大伯哥,即便是有人想到百顺媳妇,都以为她在西屋呢,也不好意思问起。

十点左右来的这拨人,都是父亲的弟弟们。他们的排场比较大,进屋后,脱鞋上炕,喝点茶水,唠会闲嗑。因为他们要拜的本来就没有几个人,不像那些岁数小的着急走。待的时间长,所问的话题就详细起来。

第一个问起董艳的是五叔。他说我咋没看着百顺媳妇呢?刘英正在地下给他们沏咖啡,赶紧搭话,说她没回来。五叔说,过年了,咋还不回来呢?刘英说她骑摩托摔着了。五叔就问摔得啥样?刘英说腿摔伤了,大夫不让下地活动,说得养一段时间。

刘英回答过第一次,再有人问起董艳,父亲和母亲就照着刘英的话去说了。

等到百成他们走到三婶子家时,三叔刚从百成家回来。三婶子见着百顺就问,听说你媳妇骑摩托摔着了?百顺点点头。三婶子问伤得咋样?百顺说下不了地。好在他们说时,大鹏没在跟前,他在当院捡那些放过却没响的爆竹。

从三婶子家出来,百顺的电话响起来。他是停下来接的,开始的几句哼啊哈啊的,百成他们还能听得见,之后说些啥,百成他们就没听着,他们进了七哥的院子。等他们出来时,便找不到百顺了。

半小时后百成收到一条短信,是百顺发来的。他说,哥,我先回去了。替我照顾好孩子,回去见。

百成匆忙地走完剩下的几户,等他领着大鹏回到家时,百顺早就走了。父亲也没在家,他出去看他的几个老哥,母亲在东屋跟几个婶子说话。

母亲见到百成,问他是有人给百顺打电话了?百成说是,在我三婶家时打的。母亲问是谁打的?百成说不知道,他接完电话就回来了。母亲不无担心地说,他进家后,拎起兜就匆忙地走了,说单位找他有事。

几个婶子在旁边劝母亲别担心,说这大过年的,单位不一定能有啥事。孩子指定是惦记着媳妇,又不好意思直说,这才编个理由,回去照顾媳妇去了。她们一边宽慰着母亲,一边夸奖着百顺,说这样的儿子现在不多了,媳妇下不了地,他还能惦记着老爹老妈,还惦记着回来给大伙拜个年,真是懂得人情道理,怪不得人家能当官。

父亲是傍晌午时知道百顺走的,是母亲告诉他的。父亲听后半天没言语,见母亲说着说着又流泪了,便气愤地说,走就走吧!他就不该回来!

大鹏一直以为他爸又去打麻将了。直到初二早上起来,见小套间里没人,这才问奶奶,说陈世美昨天晚上没回来睡觉?奶奶说你爸回城里了,大鹏只回应一声,然后跟小娜悄悄地做个V 型手势。

百顺走后,董艳没回来过年的理由变得真实起来。合庄的人都知道她摔着了,百顺不放心她,回来看看父母,便匆匆回去照顾媳妇去了。人们说起时,都由衷地给百顺几句赞扬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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