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椒家的鸡丢了
2013-11-16本刊编辑部
我满九岁时才开始吃鸡,当然是一只整鸡。我们那儿有种说法,满九岁的孩子就相当于十岁了,就开始长成大人了,所以九岁生日是当做十岁来过的,所谓“做九不做十”,十周岁生日反倒不如九周岁生日隆重。所以,九岁生日那天,老妈杀了一只鸡给我吃。乡里人说,小孩子是不能吃鸡的。至于原因,没人告诉我,想来是因为太过金贵的缘故。
对于当年的村里人来说,小到一只鸡,大到一头猪,都是家里的宝贝。所以,辣椒家的鸡突然丢了一只——而且是一只母鸡,顿时慌了辣椒的神,她急了。
“金富,金富,你快起来!”
辣椒的嗓门像一只被捏瘪的易拉罐,听起来音量不高但刺耳得很,总之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从噩梦中惊醒,金富驴打滚似地爬起身。
“鸡呢?我们家的鸡呢?”辣椒急促地喘气,“少了一只!昨天你不是数过了吗?”
“没少啊!哪里少了!我数过了。”金富砰的一声又倒在床上。
扫帚在金富身上跳舞,为了不让屁股开花,金富弹下床,冲到院子里,大哭大喊:“这不是鸡吗?这不是鸡吗?大清早的打什么打!操你娘!”
一群鸡正在辣椒家的院子里悠闲地踱步,地上的谷子还剩下几粒。
生下来就注定是辣椒的儿子,金富不容易,十岁的娃娃,每天不是被骂就是被打。金富曾跟我说,他要在全村所有的墙壁上写满辣椒的名字,这意味着他内心对辣椒布满了诅咒。但是金富并没有兑现他的承诺,因为绝大多数时候,金富跟辣椒一样,内心充满了火气旺盛的暴戾,比一个瘌痢头更像一个瘌痢头。所以金富不是我朋友。
辣椒在村里是有名的媳妇,当然不是因为贤惠和孝顺。因为她没有机会孝顺,她的父母以及她丈夫的父母都早早地死了,死因对我而言不明。至于贤惠与否,从她丈夫木讷忧伤的表情中可以看出来。在她眼里,丈夫比她儿子更不像人。别人家的丈夫在村里作威作福,她的丈夫只会傻傻地点头哈腰;别人家的丈夫相貌好身体又挺拔,她的丈夫眼睛是暴突的,嘴巴长得像根香肠——其实作威作福和相貌好的丈夫在村里并不多见。基于许许多多的忧心忡忡,她的炮仗脾气与她的捏瘪易拉罐式的嗓音全村闻名,乃至流芳他村,于是名正言顺地被人唤作了辣椒。据说准确而言应该是干辣椒,因为她全身上下看不到一点水分。像她丈夫一样,辣椒也有一双暴突的眼睛,两颊凹得可以塞下一个拳头,因此尖嘴巴看上去更尖了,笑起来牙龈露得让人吃不下饭,上排牙齿中还有两粒好像生了锈的金牙,更让人窝火的是,人们还能准确发现她的颈部有喉结。在村里,辣椒是令我望而生畏的几个女人中的首席代表,偶尔遇见我都尽量绕开走,她却看不懂我的心思,每次见到我都温柔地跟我打招呼,好像对我很好似的。据说这跟我学习成绩好有关,辣椒打骂她儿子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他成绩太烂。
经过一番训斥和审问,辣椒确定她儿子和丈夫都没有偷宰那只鸡,也确定了他们主观意愿上都不想弄丢这只鸡,思考于是迅速开始,结论也迅速得出:一定是邻居家藏了她的鸡。
第一怀疑对象是隔壁家的桂花。桂花是个不太喜欢吭气的妇女,长得小小的,可怜巴巴的,平常不像其他媳妇那样老去别人家串门,很多时候别人不知道她在屋里干嘛,也不太喜欢在地里干农活,因为她丈夫一般都替她干了。她丈夫的老父亲一直卧床不起。这老头嘴馋,总嚷着要吃鸡。据说发鸡瘟时,一般人都会把死鸡扔掉,但这老头不怕死,桂花把死鸡捡来给他吃,他照样吃得津津有味,也没见他出什么状况。不明就里的人认为桂花很孝顺,对公公好,知道内情的人则说桂花懒,鸡也不养,只有一头猪在猪栏里还长不壮。更有甚者,坊间风传桂花跟她公公有那个那个关系,所以桂花老躲着不出门,就是跟她公公那个那个。
辣椒一出院门就窜进了桂花家。桂花正在厨房里忙,辣椒东看看西看看,还探出身子往两边的房间看了看,一间房里的床是空的,另一间房里躺了一个老头,看样子一动不动的。辣椒心想,这死老头是怎么跟桂花那个那个的呢?这时桂花出来了。
“桂花啊,我就明着跟你说吧,你把我家的鸡藏到哪了?”辣椒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
“啊,辣椒姐的!”姐后面加个“的”也就是姐姐的意思。“你说哪里的话?我不明白。”
“桂花啊,我晓得你孝顺,老头子爱吃鸡,你就明着跟我说一声,姐的我送你一只,没关系,但不用来阴的,是不是?”在辣椒看来,桂花这个女人很阴。不言不语的,不是阴是什么?
“什么阴啊阳啊的?辣椒姐的,你家鸡丢了是不?”桂花明白了对方的来意,“你自己找吧,那些缸啊罐啊都可以去看看,我没养鸡,连个鸡栏都没有。你也可以去看看锅里,灶膛里你也可以看看。”
辣椒可不客气,是个容器她就打开来看,灶膛里她也用火铲掏了掏,没鸡,鸡毛都没有。
辣椒很郁闷,好像不是桂花偷的。
“桂花啊,不好意思哈,我也就是太着急了,人一急就乱。麻子呢?”麻子是桂花的丈夫,但他脸上其实没麻子。
“他去畈里了。”也就是下地里干活去了。
辣椒从桂花家走出来,嘴里还嘟哝着什么,并且偷偷地往桂花家里看了几眼。
第二怀疑对象是三妹。不是怀疑三妹自己,是怀疑三妹的大儿子。三妹的大儿子兴旺是村里有名的惯偷。这小子比我大一两岁,确实经常偷东西,据说他可以面对面地让你口袋里的东西跑进他口袋,像变魔术。现在正好学校放假,一帮混小子都在家无所事事地呆着。但是辣椒不太敢招惹三妹,因为像辣椒一样,三妹也是个火爆性格,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一般女人都吵不过她,更打不过她,她喜欢咬牙切齿,所以也喜欢用牙咬人,她丈夫被她咬过无数次,而且,三妹还有一双据说十分尖利的爪子。投鼠忌器,辣椒迟疑了一会儿,正想豁出去时,忽然发现三妹的二儿子兴福跑了出来。辣椒显得非常开心,一把拉住这臭小子。
“你做什么!”兴福不知道是怕还是怒。
“娘问你个事。”按辈分,兴福确实要叫辣椒“娘”。
“什么事!”兴福一双小眼睛瞪得像葡萄。他们兄弟俩都有一双著名的眼睛,有时一条缝,有时一个圈,很有喜剧演员面相。但兄弟俩性格截然不同,哥哥喜欢偷,不喜欢打架,弟弟则喜欢打架,不喜欢偷。
辣椒把懵懵懂懂的兴福拉到自家院子里,喊金富从屋子里拿来一块糖糕,递给兴福。
“给!”金富一脸不情愿,转身跑回房躺了下来。
“唉,金富,我哥叫你找他玩呢!”兴福对着屋子喊。
“等会儿出去!”辣椒也对着屋子喊,然后又对兴福说,“娘问你,你哥昨晚有没有到我家来?”
“我怎么知道!”臭小子歪着头想了想,“没有!他昨晚挨打了!”
“你妈打他了?”辣椒很兴奋,“他偷别人家鸡了是不是?”
“不是!”兴福说,“他弄丢了东西,我妈很生气。我妈说不拿别人家东西就算了,还弄丢自己的东西,所以很生气,就打了他!”
“他没偷鸡?”辣椒不相信。
“我怎么知道!”兴福有点急了,“我要走了,还有事呢!”转身就跑了出去,手里还拿着糖糕。
辣椒已经有了另一个办法。她把金富喊了出来,对他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完了问他:“听清楚了吗?”
“哦。”金富说着就往外走。
辣椒恨恨地叹了口气,往厨房走去,经过鸡栏时,趴下往里面看了看,没有鸡。她丈夫坐在灶膛前,锅里已经升起了腾腾热气。辣椒打开锅看了看,顿时火冒三丈。
“你个没长鸡巴的男人,还没下米!”辣椒的口水喷得老远。
她丈夫也不说话,坐在小凳上,低下脑袋往灶膛里塞柴火。
村里所有的烟囱都冒烟了。如果站在最高的云端往下看,这人间烟火的早晨一定会让神明都觉得高兴。村庄并不大,但也不算小,周围一溜大山像女人抱着孩子喂奶那样围着它。山上的树和草长势茂盛,没有人把房子往山上建,除了阴宅——坟。一口口池塘镶嵌在村子里和村子外围,那水绿蓝绿蓝的,钓鱼的老头拿着钓竿坐在边上,因为没有人毒鱼或者电鱼,所以他们总能钓上一堆活蹦乱跳的鲜鱼。更多的男人在田畈地里忙活,挑着尿桶给菜地浇粪,背着农药箱给稻田打药,或者在田里拔稗草。当然还有放牛的孩子,以及抡棒槌的女人们。如果这种景象用一个词来概括,那就是“欣欣向荣”;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
“辣椒的!辣椒的!”屋外有人喊辣椒。在绰号后面加个“的”,是一种习惯。
听得出来,喊话的人嗓门很大,带着怒气和怨气。辣椒立刻听出是三妹的声音,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在家门口就看到三妹板着脸,手里拎着辣椒的儿子金富,后面跟着她家老大和老二。
“你说说看,大老早的咒我儿子干什么!”三妹放下了金富,叉着腰。
“我哪里咒你儿子了!”辣椒有点心慌,问金富,“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
金富低着头不说话。
“你说我哥偷了你家的鸡!”三妹的二儿子兴福跳出来说。这小子拿了人家一块糖糕还告状。
“我儿子哪里偷你家鸡了!啊?”三妹叉着腰,腾出一只手指着辣椒,“你咒我儿子当小偷是不是?啊,是不是?你以为你家儿子是什么好东西!”
金富一听,火了,暴突着双眼,吼起来:“兴旺就是小偷!他就是偷了我家的鸡!我妈说他偷了我家的鸡!不是他偷的难道是我偷的!操你娘!”
不喜欢打架的兴旺急了,冲到金富跟前,一把搂住他,往地上一摔,没摔倒。金富抱住他的腰,用脚使劲踩兴旺的脚,兴旺往前一蹿,金富噌噌噌后退,啪,两个人都摔在地上。兴福跟着冲上去,掐着金富的脖子,嘴里喊着:“掐死你!掐死你!敢打我哥!”
辣椒的老公也跑了出来。“怎么了!怎么了!”一看三个小家伙扭打在一起,赶紧上前分开他们,其实是把自己儿子拉了出来。
一些邻居也进了辣椒家院子,包括桂花,但只有几个而已。对于邻居而言,辣椒家的这种景观见怪不怪了。
“你们说说看,有没有这个理!”三妹像个村支书一样,面向寥寥几个邻居发言,“自己没看好自己家的鸡,赖我儿子偷了!啊!有没有这个理!要自己的男人跟别人跑了,是不是也赖别人偷了!啊?”
“你胡扯什么!”辣椒终于不再示弱,“你个婊子养的,偷人家男人,别扯到我男人头上!我男人碍你什么事了!”
“你才是婊子!”三妹的牙咬得咯咯作响,试图蹦过去打辣椒,尖利的爪子冒着寒光,辣椒本能地退了一步,两个邻居上前拉住了三妹。
“算了!算了!”一个邻居说。
“多大的事!犯不着这样。乡里乡亲的。”另一个邻居说。
三妹还在蹦跶,右脚一踢一踢的,但力道显然不是很大,嘴里还在骂着:“你个婊子!你个婊子!你个卖逼的!”
架总算没打起来。三妹的丈夫闻风过来,把三妹和儿子拉回了家,邻居也就一哄而散,桂花则早就撤了。辣椒坐在八仙桌旁的一把椅子上,辣椒的丈夫又坐回了灶膛口,金富站在大门旁,摇着门,吱呀吱呀的响。辣椒听得又急又躁,弹簧似的到了金富跟前,啪的给了金富一巴掌,嘴里吼着:“我怎么教你的!你个守山的东西。”守山的意思就是死,死了埋在山上,所以叫守山。
金富竟然没有反抗。
辣椒拉着他走到八仙桌边,自己在椅子上坐定。
“你怎么说的?”辣椒问。
“我就问兴旺有没有偷鸡。”金富低着头。
啪,又一巴掌。“我不是叫你不要直接问吗?”停了停,辣椒又说,“看到我们家的鸡了吗?”
“没看清楚。”金富抬了抬眼,“他家的鸡跟我们家的鸡长得都很像。”
啪,再一巴掌。“自己家的鸡都不认识!你吃屎的啊!”
金富忽然仰起头,英雄一般视死如归地大声喊叫:“有本事你去问啊!打我干什么!打什么打!操你娘!”
辣椒被激怒了,一脚把金富踢翻在地,赶过去又是一阵痛打。辣椒的丈夫没有过来。
“操你娘!操你娘!”金富嘴里骂个不停。
“你个孬种!你个没长鸡巴的东西!”辣椒边打边骂。
家暴最终还是停止了,儿子还是儿子,辣椒无可奈何。金富躺到了床上,当然不是被打伤了,他是在耍脾气。辣椒问吃不吃饭。“不吃。”“不吃就算了。”辣椒放了一碗粥在床头,暴突的眼睛狠盯了金富一眼。中午,辣椒又问吃不吃饭。“不吃。”辣椒又放了一碗饭在床头,里面的菜香喷喷的样子。
但是辣椒脑袋里始终还是放不下那只鸡。经早上好一阵折腾,辣椒有点不好意思去别人家打探了,她也知道打探不出来。现在只剩一条可能有用的途径了,开骂。
吃过午饭的辣椒有了力气,更重要的是她忘却了早晨的不快,而丢鸡的火气一直没消,所以,她站到自家的院门口,咳了一咳,附近的村巷里就飘荡着一片腔调长长的捏瘪易拉罐似的嗓音——
“大家听着啊!谁偷了我家的鸡啊!赶快还过来啊!不还不得好死啊!”
“那个偷鸡贼嗳!你听着啊!人在做天在看啊!不要以为我不晓得啊!我是不愿撕破脸皮啊!”
于是当天全村人都知道辣椒家丢了一只鸡,全村人也都在茶余饭后谈论这只鸡,同时谈论辣椒的种种往事,也谈到了辣椒跟三妹吵架的事,于是顺便谈论起三妹的种种往事,还谈到了兴旺偷东西的事。
第二天早上,鸡栏里的鸡还是昨天那个数,辣椒数了三遍都一样。她想,偷鸡贼是不会良心发现把鸡送回来了。她必须来狠的!
中午,捏瘪易拉罐的声音响彻全村。辣椒左手拿着一块砧板,右手提了一把菜刀,在村巷里高喊,每喊一句,就用菜刀在砧板上剁一下。砧板上一道道刀痕,比老头子脸上的皱纹更凌乱。
“大家听着啊!谁偷了我家的鸡啊!赶快还过来啊!不还我就剁鸡头啊!”笃。
“那个偷鸡贼嗳!人在做天在看啊!不把鸡还过来,我就剁鸡头啊!”笃嘟。
傍晚,辣椒又重复喊遍了村里的每一条巷子。
第三天早上,丢了的鸡还是没有出现。辣椒死心了,她决定要那个偷鸡贼的命。
中午,捏瘪易拉罐的声音又一次响彻全村,但腔调显然有所变化,辣椒的拖长音变短促了。
“不要脸的偷鸡贼!今天我就要剁鸡头了!你会不得好死!”笃。
“鸡啊!不要怪我!你的魂魄要去找偷鸡贼!你要把贼的魂魄带走!”笃。
砧板就摆在辣椒家的院门口。一块青石板平稳地托住了砧板,砧板平稳地托住了菜刀。辣椒鸡栏里的鸡呼啦啦混乱起来,她很准确地抓住了一只阉割过的公鸡,有喉结的颈部动了一动,因为她恶狠狠地吞了一口口水,暴突的眼睛里冒出火焰。可怜那只公鸡扑腾着翅膀,无可奈何地躺在砧板上。辣椒最后喊了一通:“偷鸡贼嗳!你不得好死!鸡啊!你不要怪我!去把偷鸡贼的魂魄带走!”笃。菜刀画了一道圆弧,鸡血四溅,鸡头落地。
开始还在围观的几个小孩,吓得四散而逃。
有好几天,胆小的我害怕极了,好像那只公鸡的魂魄会找到我家来,所以晚上我都不敢出门,甚至睡不着觉,睡到半夜还会被吓醒。我问老妈,那只鸡真的会把人的魂魄带走吗?老妈笑而不语。估计她也不知道。她问我,“不是你偷的吧?”我的脑袋迅速摇晃,像一只拨浪鼓。我也很好奇地跟伙伴们打听,这几天有没有什么人死掉,但村里每个人都活得好好的。一次,我还主动跟金富搭讪,问他有没有找到偷鸡贼?金富说,“就是兴旺偷的!”但是兴旺也没有死。
几个星期后,快开学了,忽然村里传出死讯:那位得癌症已经很久的我叫他叔叔的人,死了。死的时候也就十七八岁吧。我好奇地走到他家门口,看见里面的人哭声震天,把我也感染了,眼泪都快跟着流出来了。人死真是可怜。我甚至还发现了辣椒走在我后面,所以赶紧离开,走远后回望,辣椒看了看里面,似乎想了想,走了进去。我不知道她是去找自己的鸡呢,还是去安慰那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