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弋江遗梦
2013-11-16李为民
□李为民
1
杨瘦子在深圳给我打电话说这趟回芜湖主要是卖房买房,卖的是他老娘原来劳动局分的一套三室一厅的宿舍,现在由我和老婆暂住着,他老娘是今年春天驾鹤西去的,92岁高寿,算是喜丧了,买的是紧靠青弋江边的独栋别墅,为什么要买他没讲。他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问这里是不是酷热,青弋江的水位是不是涨得很高。我没好气地回敬他,别打岔,你把房卖了让我们住大街上?告诉你昨晚我梦见蚊子了,你老娘以前提醒过的,梦见蚊子会有灾,趁早改航班别回来了。他没来由地嘿嘿笑了,语气带着一种解脱和惬意,我没等他继续絮叨就把电话挂了。再过9天,8月29号就是我姑娘两周年的奠日,每到这个时候我和老婆都很难过。
算起来,我和杨瘦子的交情基本上和年龄差不多长,快五十年了。那时候,我们家都住王家塘小学边的西花园菜场,他爸在卫生局的环卫科,他妈在劳动局上班,按讲家境不错,但他爸的上辈是芜湖裕中纱厂的资本家,他母亲也是皖南黟县一个盐商家的小姐,所以那个年头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全家人吃了不少苦头,见人低眉顺眼的,他爸除了上班,不和任何人讲话,整天躲在家里听广播,邻居讲他脑子有问题。而我爸是煤球厂拉煤的,我妈是街道糊火柴盒的临时工,真正的根正苗红。
杨瘦子是他母亲40岁生的早产儿,整个小学期间,人一直长得矮小瘦弱,真正没发育好,而且经常在课堂上放很响的屁,据他讲是由于他家一年四季吃萝卜不吃荤造成的,所以经常受到别的同学嗤笑打骂,我自告奋勇出来保护他,因为他能帮我做作业。
有两件事促成了我和杨瘦子大半辈子的关系。一件事是二年级的一个冬天下午,我第一次上他家送自己没做的寒假作业,没见到他爸,只传来里屋晶体管收音机发出的嗞嗞电流声,他妈在院子里正用篾箩筛子晒腌萝卜,见我来了,没吭声,杨明怯怯地向他妈介绍我就是经常帮他打架的大头,他妈依旧不语。我有点不自在,掏出一个皱巴巴的苹果递给杨明,他眼光放亮,几乎是瞬间把苹果吞到肚子里,连说这个萝卜真好吃,然后条件反射又放了个屁。他妈一边听了,眼泪从眼眶里掉下来,好半天,哆嗦着嘴唇对我说,大头,我们家杨明什么都不懂,你要多帮他,我郑重地点点头,觉得他妈慈眉善目,说话细声慢语,不像我妈动不动吼着要找我爸打架。
我没辜负他妈的嘱托,整个小学期间我俩几乎是如影随形,只要我在,没人敢欺负他,包括疤子王红旗(此人在上个世纪80年代严打因强奸罪被枪毙了)。因为我不仅长得虎头虎脑,还跟我爸的徒弟学过武术,练过散打,如果说杨瘦子是只小绵羊,我就是一头猎豹,所有野孩子见了我们,像老鼠见了猫绕着走。
另外一件事是我救过杨瘦子的命。1976年的夏天,长江发大水,湍急的江水倒灌进青弋江,水位陡涨,江水一下淹到青弋江和长江交汇口的中江塔,形势很严峻,整个芜湖市都动员起来了,几千号人沿着青弋江的大埂嗨呦嗨呦挑土垒坝,筑青石块。我那时没有地理知识的概念,还是杨瘦子告诉我青弋江是从他母亲老家黟县流过来的一条河,地势西高东低,按常理应该流进长江,现在江水洄流,肯定是中江塔下面的泥鳅精又跳出来捣乱了。我笑他迷信,可杨瘦子认真地说他妈讲过一个关于中江塔的传说,提到过长江口里有一条泥鳅精,往来青弋江的船只经常在此遭到它的袭击。后来芜湖赭山上的庙里有一老一小两个和尚,下了大决心修了两座塔,一头一尾把泥鳅精给镇住了。现在的中江塔下面就是泥鳅精的尾巴,万一泥鳅精跑出来怎么办,他真当回事地问我。
他讲这番话的时候,我们一帮野猴子(王红旗也在)正站在塔楼里的石门洞口嬉笑打闹,下饺子似地往青弋江里跳。我在水里游得腿肚子抽筋,刚爬到门洞里喘气,没有回答他的话,指指自己的腿,咧着嘴。王红旗找到机会了,一声不吭,像老鹰捉小鸡,双手一把拎起杨瘦子的细胳膊抵到石壁上,杨瘦子的双腿直挺挺地离开地面,像圆规的两只脚在空中滑稽地乱晃,满脸的惊恐和绝望,眼珠乱翻四下里找我。我试了几下没站起来,周围的孩子在疤子的招呼下,恶狠狠地把杨瘦子的双手反剪,推搡着,冲他吐唾沫,王红旗左一下右一下扇他耳光,嚎叫为什么要吃水萍送给他的油条。
这里交代一下,水萍是王家塘小学红小兵宣传队跳舞蹈的,长得很好看,亮晶晶的额头,黑葡萄样的眼睛,走起路来,脚像上了弹簧,一跳一跳的,紧绷绷的圆屁股颠颠往上翘,这个样子我最喜欢,但我认为她有个缺点,用现在的话讲,好听一点,情商太高,俗一点,水性杨花。她那时经常到街道市里跳现代舞《白毛女》,好多课落下了,找杨明补课,一来一往,送点小恩小惠,橡皮铅笔刀之类的,主要是油条烧饼(她爸妈在小吃店就卖这个),王红旗呢,偷了钱买了雪花膏塞到她桌子抽屉里,她也不反感,故意找他讲话,讲好多话,还时不时瞟他一眼,给他一个好看的眼神,王红旗就吃这一招,每到此时,他情绪很激动,拎着裤子往厕所跑,说下面又痒又胀很难受。她对我好呢,也是因为我会打架,能保护她。
按理水萍现在是我老婆,我不该翻陈芝麻背后糟践她说坏话,但我们的姑娘无论性格长相太随她母亲了,我现在反思,遗传基因的力量真的无法抗拒,不然女儿怎么会有悲剧呢?
扯远了,趁杨瘦子呲牙咧嘴哭喊的功夫,疤子几个二吊蛋(芜湖方言:捣蛋鬼)抬着他,拎麻袋似的把他高高抛向空中。后面就不细说了,杨瘦子只会狗刨两下子,基本不会划水,加上江水洄流,漩涡太多,我是在离中江塔一公里远的造船厂附近把他拖上岸的,又喘又累,话都说不出来了,周围围了好多人,杨明肚子胀鼓得像个孕妇,气若游丝,折腾半天才吐出水来,他妈当时就给我跪下了,无论我妈怎么拉都不起来,他爸从他儿子还在水里没捞上来就一直不停地呵呵傻笑,不停地搓手,好像这样才能缓解惊恐和绝望,闹得周围邻居像看怪物似地望着他,从来没跟他爸和他这一家人打过交道,又不知说什么劝慰的话好,气氛尴尬紧张,好在杨明终于醒了,大家不由得也跟着他爸傻笑起来。
我一直不理解他爸为什么会在那个场合居然没心没肺地傻笑,难道他真像邻居讲的脑子不好?我问过杨瘦子,他像背书似的,结结巴巴地说,每个人都有应激反应,这是心理活动,就像看电影《平原游击队》,鬼子一进村,你会紧张得叫出声。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敬佩地问他为什么懂得这么多事情,他不假思索地说是他妈告诉他的,看来他妈早就做好了解释的准备,也许也有其他人和我一样问过他妈。
但是,他爸的笑的确给他家带来了好兆头。那一年文革结束,杨瘦子一家人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地做人做事了。他妈当上了劳动局副局长,一家人从糠箩里终于跳进米箩里。首先他们全家搬到赭山公园边的劳动局宿舍,他爸身体不好,病退在家,但心情很好,烧饭买菜养花种草,日子过得悠闲,依旧不怎么愿见外人,但要是我们这些老邻居来玩,他也会真诚地和我们打个招呼,脸上挂着慈祥的微笑,客气地端茶倒水。杨明天赋禀异,上高中通过他妈的关系,当然主要是自己的努力,考进芜湖唯一的重点中学一中,并顺利地被全国重点院校合肥工业大学录取,学的是自动化专业。
我就没他的实力和运气了,职高勉强读完,就招干进工厂了,说来丑得慌,连招干考试都没考及格,还是杨明的妈直接在芜湖制药厂要了一个工人编制的名额,把我弄进厂里的仪表车间当电工。上班前他妈找过我谈过一次话,语重心长地说,大头啊,我相信你肯定干得好,你人活络,我家杨明书念得不错,可没什么社会经验,他大学毕业了真要没好去处,我还想让他到制药厂来,一方面专业对口,最主要你们兄弟在一起,今后有个相互照应,我要退休了,他爸也就这样了,杨明妈慈悲地叹了口气,像有什么话没讲完,我猜可能是他爸身体不好。我心里热乎乎的,眼泪差点流了出来。这是他老娘第二次嘱托我了,我不住地点头。
2
杨瘦子上大学的四年光景,我完全充当一个做儿子的角色,每星期雷打不动上他家干家务活,买米,搬煤气罐,我个人也积极要求进步,考上了夜大中文专业(没有入学考试,报名即可),其实我对中文也不感兴趣,主要是水萍也学这个专业,杨明他妈讲得对,我的确蛮活络的,很快就把她变成了我的叮当子(芜湖方言:女朋友)了。我的方法也简单,投其所好,她喜欢诗,我就买了汪国真的诗集送给她,当她面背诵汪的诗,淡淡的雾,淡淡的雨,淡淡的云彩悠悠的游,逗得她笑弯了腰,不是因为我的才气,而是我憨态的样子让她觉得我太傻。
最关键的是我那时已经混成车间副主任了,而且是车间团支部书记,用现在的话讲是既有实权又有人力资源了。而水萍还没正式工作,在她父母小吃店卖大饼油条。所以,那段日子我过得很滋润,像电影《小字辈》里唱的那样,生活呀生活,多么可爱,像春天的蓓蕾,芬芳多彩,要用文学语言描述,水萍像只蝴蝶整天在我眼前飞来飞去,让我眼花缭乱,心花怒放。
但是,好景不长,我的命运似乎总是和杨瘦子牵扯在一起。他家庭的变故,让我也一下乱了方寸,甚至我和水萍的爱情也一波三折。先是他老父亲在他写毕业论文的时候,食道癌晚期突然病逝了,连我都感到意外,按医生推断,他至少还能扛两三年,这样,杨明留学美国的梦想也泡汤了(原本他老父亲的一个远方侄子答应过等杨明大学一毕业就把他办到美国),跟着就回到制药厂和我搞到一起了。
真是戏剧性的变化,我后来笑他,你念不念大学有什么区别呢?他面色阴郁,没有回答我的话。可事实验证了我的短视。他一来就成了厂长助理(当年芜湖副市长就是从制药厂提拔上去的),工程师级别,行政上分管我们仪表车间,等于他一下子成了我的顶头上司。这里插一句,我们制药厂七十年代主要生产经营儿童宝塔糖(一种驱除肠道蛔虫的中成药),90年代初,国有企业改制,大搞技术改造,杨瘦子正是赶着这个点分到我们厂,也可能正隐合了他老娘把他弄进厂的用意,他去了日本N E G公司培训了三个月,引进了一条拉管生产线(生产生理盐水瓶),又协助厂长全面负责厂里的设备安装调试工作,应该讲他的前途一片光明。
作为这么多年的兄弟,我没什么可嫉妒的,人家的起点本来就比我高,我能做的是尽可能协助他,共同进步。但我想错了,老话讲,做事先做人,从一开始进厂,杨瘦子除了和厂长搞好关系外,他的工作方式完全是盲目毫无意识的,这样,直接导致了他处理问题片面武断,弄得下面技术人员甚至工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多亏我上下沟通协调,说句悲哀的话,所谓协调就是委屈自己,当个受气包或者挨骂的,在大家面前被他训斥,算是给他长威风。但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所有人对他仍然保持一种本能的隔阂和排斥,大家的心反而更向着我,同情我,看不惯他发号施令的样子。
他像一片浮叶漂在水面失去了根,我私下也劝他放下架子,和工人搞好关系,但不知是太固执还是太自信,他不屑地看我一眼,说你以为你这套我不会啊,他鼻子哼了一下,我倒要体验一下什么叫极致,你懂吗?他怪怪地笑了。
我一头雾水,茫然地望着他,这就是当年那个怯弱自卑见人躲着走的杨瘦子吗?我无法揣摩他的心思,我们之间像一条湿漉漉的毛巾,始终拧不干。可能我达不到他的文化层次,但我觉得做人必须真诚,必须学会感恩,不为别的,就为他老娘的嘱托,就算是被他欺辱得鼻青脸肿,至少我也应该忍受一下。
但我又错了,让我措手不及的是,杨瘦子居然和水萍打得火热起来。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没有避讳他,谈恋爱后,我就带水萍到他家帮忙做事,那时杨明上大学,他妈退休在家,对我们像家里人一样。他父亲的丧事是我和水萍一手操办的。
我记得在油毛毡搭起的简易灵堂边,在那种哀伤的气氛中,水萍第一次见到垂头丧气的杨明时,居然嘴角翘起,又浅浅一抿,脸一下子红了。我当时有点意外,而杨明的眼神里除了深深的悲哀,还含着一缕说不清的欲望,刚柔并济地向水萍扫过去。我曾在一本小说里读到过一句话,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欲望,那叫喜欢,如果压抑这种欲望有可能会演变成爱。我感觉杨明的表情似乎在掩饰和压抑着什么,又好像不高兴,像没有经过他的许可我们就好上了,以致后来我每次带水萍到他家去,心里总是很别扭。
可水萍没有觉察到我的不快,和往常一样,在他家像一家之主,淘米,择菜,搞卫生,收拾换季的衣服,那么驾轻就熟,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还边做事边和杨明聊天,他们之间像有讲不完的话,天文地理无所不谈,而我像个电灯泡被晾在一边,错愕尴尬地望着他俩,只能附和,心里隐隐地痛。我感慨,杨瘦子虽然学理工科,可文科知识那么丰富,竟然能把尼采的哲学观点分析得头头是道,惹得水萍那双黑葡萄般的眼睛幽幽地盯着他,真是痴迷到极点。也难怪,在90年代初,一个大学生的含金量还是很高的,对任何年轻的姑娘来说,诱惑力也是可想而知的。
杨明的老娘看着他俩谈笑风生,不停地给我递烟续茶,连连夸我有福气,找了个好媳妇,还要认水萍做干女儿,杨明谈兴正浓,回过身,白了他老娘一眼,有点霸气地说,做什么女儿,就做儿媳妇好了。水萍咯咯笑着反驳他,那也不是做你的儿媳妇,杨明愣怔一下,一时被噎住了。她回眸一笑,端着洗衣盆,径直朝阳台上走,步子迈得细碎而轻盈,圆滚的屁股颠颠又往上翘了,人像随时要飘起来。
我干涩地笑笑,心里杂味横陈,我无法理清自己的心绪,愠怒中夹杂着不安,不安中又有许多无奈。我不愿把杨瘦子认定为自己的情敌,可他俩之间枝枝蔓蔓的眼神、语调,你来我往亲昵嗔怪的点点滴滴,不得不让我高度警觉。
我暂时中断了以前周末去杨瘦子家做事的常规,主要是不想让水萍去他家,另一方面催着她赶紧领结婚证,她没反对,有些犹豫地说她父母想等明年春天厂里的职工宿舍楼盖好了再领也不迟,我立刻明白了二老的用心,这是最后考察一下我的能力,按照我是车间副主任的级别和待遇,应该能分到好楼层和大套,这样他们二老就能和我们住一起了,也是他们的愿望。我想也只能这样了,先夹着尾巴做人,在工厂分房是道大坎,错综复杂,想来想去,只有利用杨瘦子这层关系,还算靠谱,于是,周末我们又去杨明家了。杨明知道我有意无意给他递过分房的话,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是不给我正面回答。
在这期间,我绞尽脑汁,终于和水萍把生米做成熟饭了,等于她成了我的人,内心松了口气,心胸一下子就开阔起来了,不太计较她和杨明之间的眉来眼去这类小把戏了。直到发生那件事,差点让我和杨瘦子彻底分道扬镳。
说起来,还是和那条从日本引进的拉管生产线有关。我这个人虽然专业知识不高,但悟性好,动手能力强,是厂里有名的“扫雷专家”,数控仪表方面的故障几乎难不倒我,关键我喜欢钻,喜欢问为什么。这条生产线在安装调试中,按合同要求,只来了一个日本技工,帮助上线检测和产品的试生产,而核心的操作软件,连去过日本的杨瘦子都不知所云,他只能在图纸上照葫芦画瓢,设备实际操作上的细枝末节,不动手是摸不到边的。鬼精的小日本无论你怎么问,他总是笑眯眯地摇头,装着听不懂汉语,又耸肩又摆手。我想我必须拿下,这或许对今后的分房都有间接的好处。
功夫不负有心人,最终我搞清楚了,不是学来的,而是偷来的,我通过朋友在那个小日本住的宾馆里,把他设备安装调试索引偷偷复制了一套,又找人翻译了一下,利用晚上加班时间,对照说明,把传动装置上的无极调节运行速度的操作要领掌握了,这是核心,关系到传送带上盐水瓶的残次率。那天晚上,正当我得意忘形的时候,配电房突然跳闸,生产线一下子停了。
按规定,车间生产遇到故障必须在第一时间报告分管厂长,但厂长出差,只有报告杨明了。我心里发虚,故障的原因是我不停调节控制程序上的速度开关,造成电压负荷太大而断电的。虽然小故障,但必须找到杨明,让他在事故排查单上签字,才能继续开工。本想第二天报备算了,但一停机,一夜的损失就是头10万。
90年代初,没有手机和家用电话,我只好骑着自行车赶到他家,气喘吁吁爬到6楼,都快凌晨1点了,我不愿惊醒他老娘,只是轻轻敲了几下门,没有动静,忽然想起自己钥匙链上有一把他家大门的钥匙,那是杨瘦子上大学不在家,他老娘为方便我进出专门给我配的。
我后来想,如果不开门进去找他签字,要么等到明天,就不会看到这一幕,我可能又是另外一个人生了。但我当时心太急了,怕万一事故闹大了,自己要承担责任。
我狠了狠心,用钥匙拧开门,朝门廊右边杨明的房间望去,门虚掩着,里面居然依稀散发着一簇粉色的台灯光。我一探头,看见杨瘦子正埋在水萍的胸口,头不停地在她胸罩间乱拱,水萍穿的是我给她买的红羊毛衫,领口的扣子被扯开,两只饱满的乳房在胸罩后面被头挤得蹦来蹦去,像随时要跳出来。
她半靠在被褥上挣扎着,双手反撑着床铺,皱着眉,头乱晃,一扭脸就看见了我。她猛地推开杨瘦子,人一下从床上弹了下来,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被猎人发现了,又是错愕,又是惊恐,又是无辜。杨瘦子冷不防被推到一边,还以为是他老娘进屋了呢,满不在乎地坐直,一眼瞥见我,也骇然地张大嘴,眼睛睁得像卵子大。
那一刻我想杀人的心都有,就觉得口舌生烟,一口火要从口腔里喷出来。但我还是克制住自己,至少他俩没有脱光衣服,应该讲还没成事,如果我立刻拎着杨瘦子像扔一盏台灯抛到窗外,我这一辈子也就交代了。关键是我不能这样,我在家是个独苗,我要结婚,我要传宗接代,我还要分房。我大脑清晰地飞转着,我不想惊动她老娘,让她伤心,更不愿意在一个曾经给我下跪的老人面前把她儿子揍得稀巴烂,至少当时我不想这么干。我要让他先欠着我。杨瘦子像彻底被钉在原地,连目光都动弹不了了,我没吭气,把事故排查单丢在床上,扭头就走了。
第二天,水萍就找到我家,哭成残枝败叶,咬着嘴唇,发誓说这是她唯一一次单独和杨瘦子在一起,而且没有那个,当时她是来还那本尼采的书到他家的,没想到他那么下流。她红肿着双眼盯着我,低低地说如果我要是解不开这个疙瘩,大家就分手,如果我能原谅她,她明天就去和我领结婚证,因为她已经两个月没来月经了。
本来我的脸一直铁青,没理她,最后一句话像给了我一鞭子,把我抽醒了,我心里阵阵发酸,话都讲到这个份上了,我还能说什么呢,至于杨瘦子是否端了我的小锅子(芜湖土话,戴绿帽子),已经没有意义了,往好处想,我只能庆幸我在工作上犯了个差错,竟然迅速成全了我和水萍的婚姻,还要感谢杨瘦子的不轨行为,不然为了一套房子,还不知道他会给我多少磨难呢。
我深深地舒了口气,分房不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了,不知是喜还是悲,我把水萍搂在怀里,狠狠地揉了揉湿润的眼角,又把她按在床上,狂乱激动,不顾一切地进入了她的身体,她也配合我,高亢地呻吟起来。
本来我和杨瘦子这么多年的交情就此画上句号了,但他依旧没有放过我。那晚的事过后一段时间,我俩在厂里除了正常的工作联系外,基本无话,他见了我,脸上也是尴尬无措。我让水萍去了他家,告诉他老娘,也算是通报他,水萍怀孕了,我们领了结婚证,那意思是今后来的次数会越来越少了。但我在心里盘算,和杨瘦子这个账必须要算,必须在分房之后,如果他拎得清,帮了我忙,老账就此一笔勾销,今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否则,他必须吃我一顿皮鞭炒肉丝(芜湖土话,挨揍)。
但我没料到这一天来得太快了。那是在欢送日本技工回国的晚宴上,轻工局长,厂长副厂长,工会主席,加上车间主任几十号人,在市内最好的饭店摆了一桌,酒席摆得花团锦簇,大家频频举杯,庆贺拉管生产线顺利上马投产。气氛一次次被推上高潮。杨瘦子更是趾高气扬,当着领导的面,不停地给自己脸上贴金,看着他脸上流光溢彩的样子,我没吭声,低头喝酒。
可那个日本技工老是找我碰杯,又鞠躬又竖大拇指,夸我是最勤奋最聪明的工人,引得厂长书记也找我喝酒,风头被我抢了。杨瘦子妒火中烧,他摇晃着走到那个胖日本跟前,眼神带着扫荡一切的威风,用手指指我,做了个低头拧螺丝的动作,又指着他自己,做了个画图纸的样子,结巴地说,他的是干这个的,我的是干这个的,胖日本立马明白了他的手势,也做了个拧螺丝的动作,指指自己,那意思是自己也是个技工出身,算是给我打圆场,周围响起一片善意的笑声。
我悄悄站起身,杨瘦子没察觉,翘起两只大拇指,勾在一起,眼神又带着一缕放肆的淫荡,冲那个胖日本硬生生地说,他的老婆是我的女朋友,说完还冲我挑衅地笑了一下。周围人一下都惊愕住了,胖日本也一愣,似懂非懂,眼光闪闪烁烁回望了一下周围人,惶惶地坐下了。这样,杨瘦子整个人完全晾在我面前,随后,他像一片树叶轻轻飘在地上。
我当时感觉用的力量并不大,可能小时候练过铁砂掌,右胳膊也就轻轻一挥,没料到他身体像陀螺快速转了一下,脸上突然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那是一种解脱,快意和放松,一点没有痛苦和痉挛,那个样子我至今依旧清晰地记得。
3
杨瘦子是1992年春天辞职去深圳的,临走前在家躺了三个多月,靠近左肺中叶的两根肋骨被我打断了,我留厂待岗,新房是分不到了,只能和老职工调剂旧房,但我也不在乎了,女儿张婷出世了,漂亮可爱,我和老婆暂时和她父母住一起,家里有了欢乐,日子慢慢平稳下来。
走之前,杨瘦子托厂里同事找我几次,被我推掉了,但最后我还是和他见了一面。主要理由是他没有将我俩的事告诉他老娘,我也是要面子的人,最不想伤他老娘的心,而且他看病所有的医药费没找我要过一分钱,再说人都要走了,见个面又有什么呢?我是和老婆抱着女儿去他家的。生了女儿后水萍全身松垮臃肿,见到杨瘦子,面孔已经波澜不惊了。
杨瘦子一把抱过像瓷娃娃的张婷,在她红苹果般的脸上狠狠亲了一下,又塞了个红包给我,把我拉到他房间,交代了两件事,第一是他带老娘去深圳,房子无期限给我们一家人住,等于是把房子给我们了,我救过他的命,这一辈子我们之间是脱不了干系了,今后他老娘可能会经常回芜湖小住,我们要照顾她,第二,他这一离开,应该讲永远和老家没什么关系了,因为他有个高干子弟的大学同学,在深圳搞了一个智能化工程项目(也就是互联网的前身),当时国内只有北京和深圳作为集散地搞研发,属于高科技项目,言下之意,我那点本事就不能跟他后面共同发展了。但他保证,今后我女儿长大一定会让她到深圳来见世面。
这个空头支票开的有些大,我心里清楚,他不过是为了让我们服侍他老娘做个铺垫吧,只能说明他对未来前景不敢乐观,或者说是孤注一掷了,我们是他万一赌输失意后的归宿而已。我在心里苦笑一下,木木地冲他点点头,心里很哀伤,你在制药厂的大好光景都给你糟蹋了,我们还能指望你今后能折腾成什么样子呢?他好像看出我的心思,冲我咧嘴一笑,平心静气的脸上居然洋溢着十足的自信。
如果不是我女儿的死,如果不是杨瘦子这趟回来发生这样的事情,我觉得聊这些往事实在太无聊,因为现在的人心气太浮躁,没人愿静下来听你闲扯,而我和老婆都是平头小老百姓,一直小心翼翼地过日子,能有什么大喜大悲的人生经历呢?
可事情还是出在我女儿身上。2008年的夏天,我女儿张婷从芜湖一中高中毕业后,被直接保送上北大。可女儿做了一个让我们措手不及的决定,她要放弃学业,直接到杨明的天信光纤网络集团学习一下企业管理,然后去美国发展。尽管我和水萍不同意,可心里明白,这肯定是杨明早就为她设计好的未来人生之路,也是他兑现当年的承诺。事实也如此,杨瘦子在电话里直言不讳地对我们夫妻说,你女儿是精英阶层,不属于你们,你们只管为她骄傲就行了。
这里啰嗦几句,杨瘦子那年去深圳,正赶上中国互联网发展的鼎盛时期,他用了不到十年的时间就发达了,发达到什么程度,我和老婆是不好意思问,我记得女儿上高一的时候,曾给我打了个比方,她上网查了一下杨叔叔的公司背景和上市资料,光固定资产不讲,按她估算,杨叔叔的零花钱可以买一架像赵本山一样的飞机。
杨瘦子特别喜欢我们的姑娘,这里有两个原因,一是她的老婆(他大学同学的妹妹)给他生了一对龙凤胎,儿子虎头虎脑长得结实,可女儿有先天智障,成了他内心永远挥之不去的纠结。我女儿从上初一开始,我们一家人每年春节都在深圳过,某种意义上等于是我们沾了女儿的光。女儿不仅长得乖巧可爱,而且聪颖过人,像我老婆一样情商高,善解人意,会体贴人,他女儿杨柳特别喜欢和她玩,这一点深得杨瘦子的赏识。二是在女儿心目中,杨明是不折不扣的成功人士,他的分量自然比我和水萍还要重,少女成长中遇到的烦心事,学习中遇到的困惑等等,她一有空就抱着电话向杨明倾诉,就像当年水萍和杨瘦子有讲不完的话。当然,杨明像个父亲一样,无论工作多么繁忙,总是耐心细致地开导她。
渐渐地,我隐约又有些妒意和空慌的感觉,我曾担心地问老婆,是不是让女儿和他们一家少一点来往,理由是女儿大了,处在青春发育期,高中课程又多,不能分心,再说杨瘦子满世界飞,也不要多影响人家。水萍一听,给了我一巴掌,教训我说,亏你讲得出口,你的心眼还是比针尖小,我现在是老太婆你该放心了吧,女儿长大你又不放心,你有病啊张秀文,你不要忘记,杨明是你女儿的干爸,他是长辈在关心下一代,是你的福分,是你家祖坟冒青烟了。你不想想,你除了当保安,我除了起早贪黑下面条,能给女儿的前程大事帮什么忙?她言下之意,女儿生在我们家是投错了胎,再往深里讲,当年她要是狠一狠心跟了杨瘦子,至少境况要比现在强千倍。
我在心里叹口气,也难怪,这么多年来,杨瘦子那么真诚、坦荡和磊落地回报我的救命之恩,不图别的,就是回报。他是公众人物,亿万富翁,能计较我们什么呢?他曾一再让我和水萍别干了,在他公司找个清闲的差事,陪着他老娘(他老娘得了老年痴呆症)说说话就行了,讲白了是养着我们。水萍犹豫了几次,但我拒绝了,我实在是想守住自己那一点可怜的自尊底线,还因为当年水萍和他之间那段讲不清的瓜葛,让我一直心存芥蒂。
所以,讲我心胸狭窄也好,心里有阴影也罢,当我和老婆最后一次把女儿带到深圳杨明的公司时,我的心里依旧是五味杂陈很伤感,水萍除了兴奋,眼里也闪着泪光。毕竟我们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我们的命根子,已经长成18岁的大姑娘了,就要从我们身边离开了。
可当时女儿似乎一点没有察觉到我俩的内心感受,无论眼神、举止和语气都那么激动和紧张。杨明当时正在公司主持一个董事会,是他秘书先把我们引到他的私人会所里。当他推门进来的时候,我注意到他满脸憔悴,脸色苍白,像生了场病。我女儿第一个从沙发上蹦起来,虽然大家常来常往,可她那双清澈的眼睛特别的亮,脸特别的红润。她乖巧羞涩地冲着杨瘦子喊了一声杨叔叔好。
杨明冷不丁见到我们一家人,眼睛还是一亮,又伸出双臂,礼节性地轻轻搂了一下女儿,冲我们说,柳柳和她妈妈在那里不习惯,找个时间我带张婷去一趟,瑞士还是不错的。我女儿兴奋地点点头,脸上是那种难以形容又特别纯净的表情,好像只要杨明随便说点什么,她都会义无反顾地照着去做。
我和水萍这才知道杨明一家已经移民到瑞士了,而他只告诉了我女儿,而女儿一点口风都没透给我们,心里更加有点酸酸的不是滋味,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尴尬地笑笑。在女儿和杨瘦子心中我们是彻底的被编外了。
杨瘦子疲惫地靠在大班椅子里,从抽屉里摸出一瓶药,水萍站起身,从茶几柜上拎起水壶,女儿夺过来,轻盈地走到他跟前,倒水,端茶,动作轻柔,杨瘦子把药片含在嘴里,接过水杯,抬起头,认真地端详了一下我女儿,点点头,由衷地说,还是你们幸福,培养了个才女。张婷不好意思低下头,她今天的打扮也特别,披肩长发梳成了两条小辫,特别可爱,黄色的连衣裙把她乳房、小腹和双腿的轮廓凸显出来,更有一种少女成熟的韵味。
我岔开话,问他身体是不是不舒服,他取下眼镜,揉揉鼻梁,说一直失眠。水萍不安地看了我一眼,说我们先回公司招待所吧。杨瘦子一摆手,说哪能呢,晚上去南澳海鲜楼吃凤爪,他皱着眉,头趴在桌上,让我女儿过来帮他推推肩胛骨,语气是那么随意和不容置疑,女儿像个小喜鹊欣然飞到他身边,伸出双手笨拙地在他肩膀处揉捏起来。
我心一沉,和水萍对视了一下,除了惊诧就是酸楚。姑娘从小到大,我们除了服侍她,没碰过她一根指头,现在我们的下一代放着名牌大学不上服侍杨瘦子,一个有钱人,这又是个轮回。
晚上回到招待所,我直截了当和老婆摊牌,别再跟他们一家掺和了,立刻回家,让女儿受这个委屈有什么意义呢?水萍叹了口气,箭在弦上你要我怎么办?要不你和女儿商量去,她现在心里哪有我们俩,杨明吃饭时不讲要包装她,学礼仪,学国学,进入上流社会,你女儿不也帮腔吗,抱怨现在的大学有一半的知识是没用的,就是有用,老师的讲课方法也不科学,等出了大学门,自己早跟大学一点关系没有了,所以她心早就飞了。
我鼻子哼了一下,深圳有那么多二奶村,都是有钱人造孽的地方,讲实话,这么多年我对他一直留着心。你以为上了大学就能保平安,我们累死累活不讲,女儿还要跟着受罪,今后找工作还不是要求人,就这个命,水萍眼圈有点红。那你就看着她往火坑里跳?我瞪直眼。这是火坑吗?就算是火坑,你有本事让她不跳,我们娘儿俩马上跟你回芜湖!水萍转过身,不理我了。老婆虽然无奈,但屁股依然坐在女儿那一边,我还能说什么呢,现实如此,只能祈求老天保佑了。
女儿是下班从公司步行到她单身公寓的路上遭遇车祸的,这条路也不过500米的距离,人行道,这之前她是集团公司驻亚洲的首席代表,也是满世界飞,整整2年,大部分时间是在飞机上度过的,安然无恙,却被一辆外地别克商务车从身后碾了过去,这个世界真是一切皆有可能。一棵刚长成的嫩枝经受不住冲撞,就这样发出凄凉惊悸的折断声。水萍只在2009年春天去深圳见到过她一次,其余我们都是通过视频和她交流,她喜欢穿那件木槿花旗袍,屏幕上只能看到上半身被旗袍映衬得很丰腴。巧的是,死前也是穿那件旗袍,血肉模糊,浑身浮肿。老婆凄厉地喊了一声,当时就昏死过去了。
女儿的骨灰一部分土葬,另一部分杨瘦子托朋友租了一架运输飞机沿着青弋江口盘旋着一直洒到长江里。所有的悲痛、无奈、懊悔和心碎欲绝已经无任何意义了。水萍不出门,天天在家打坐,据她讲,一打坐眼前经常能看到金光,向四周放射,很闪耀,然后女儿就出现了。我一直在一家超市当保安,我们还住杨瘦子家的老房子里,觉得那里接地气,女儿在那里长大,一直顺利,出类拔萃。这之前,杨瘦子补偿给我们的伤亡抚恤金、肇事者的赔偿金和女儿的年薪加起来有三百多万,我们一分钱没动,因为那是女儿留给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念想了,它将陪伴我们度过后面的日子。
4
绕了一大圈,终于讲到杨瘦子回来这件事上来了。女儿过世后,他回来过两次,一次是陪伴我们回来安葬女儿,还有一次就是春天他老娘寿终正寝回来操办丧事,都是悲哀伤痛的时刻,可这次回来,他除了气色好,情绪也特别的好。关于房子,他分析得很客观,他拆迁办的同学告诉他老房子的地段年底要铲平,要建高架路,现在二手房正是处在高价位,不如马上出手,关键他看中了紧靠青弋江边的滨江别墅村,那里是我们从小居住的西花园菜场旧址,是我们的根,他老娘活着的时候,跟他嘀咕过想住那里。
这等于是他和他老娘以前就决定了的事,我们还能有什么意见呢?手续办的很快,由他秘书曹子建一手操办,以前我们去深圳都是他开车接送我们,也是杨瘦子最贴心的人。小伙子很精干,很少说话,从不喜形于色,有点像港台片里的保镖,但对我们一家人像亲人一样。两套房手续一办好,他就匆匆回深圳了,临走前的中午,我们三人吃了一顿饭,杨瘦子高兴破例让他喝了酒,他和我们讲了不少话,很伤感,说他要辞职不干了,不过,过几天再回来一趟,杨瘦子酒也喝了不少,居然和还和他拥抱了一下。
我不理解杨瘦子为什么不和曹子建一起走。他跟我们解释这么多年一直在外面漂,难得回家歇几天,就想和我们唠唠家常,啃一下五香居的凤爪,怀旧一下不行吗。我带着怨气调侃他,水萍今年48岁,你们俩聊聊尼采,说不定还能擦出火花,再生一个呢。杨瘦子朝我连竖大拇指,笑得气透不过来,然后习惯地手一挥,说走,带你去看新家。我明白他要带我去看刚买的别墅。水萍没去,女儿过世后,她除了信佛,除了看韩剧(里面的美女有不少长得像女儿),基本不出门,加上和杨瘦子、我这些年风风雨雨的关系,她已经彻底厌倦了,对一切没有任何兴趣了。
这套别墅在整个小区属于标志性样板房,花了1100万,精装修,另赠送了1000平米的草坪、一个船坞和一座假山,无论物业、冷暖空调等硬件设施都没得说,内装修也极有品味。杨瘦子从一楼到三楼领着我转了一圈,简单而复古的家具,柔软的沙发,厚实的地毯,明亮的窗户,长满植物的阳台花园,以及洒满阳光的玻璃房。
他把我们夫妻安置在二楼,那里居然还有儿童房,我不高兴地问他这不是挑水萍神经吗,想让我们生二胎啊,杨瘦子古怪地笑笑,说你叫不讲理,买来的现成房,就像我天生长这么瘦,你让我有什么办法?爬到三楼,面对着江边紧挨着三间房,杨瘦子说一间给老太和老爹,一间给张婷,摆设按以前老房子的样子来,这样,老的小的在一起不孤单,然后,从包里摸出红色房产证递给我,漫不经心地说,以你的名字买的,今后的物业费、卫生清洁费以及园林剪修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你要有思想准备。
我简直有点目瞪口呆,甚至气恼,你什么意思,事前也不告诉我,我三辈子也还不起啊。我是让你还吗?他反问我,眼光迷离,叹口气,有些东西失去了,不是钱能解决问题的,但我要是不做,更是于心不忍。我这辈子的克星就是你,当初就不应该救你命!更不该跟你搅在一起!我气咻咻瞪了他一眼。他噗哧一声笑了,甩了一把脸上的汗,说精辟。
晚上是在紧靠青弋江边的南京新百酒店吃的饭。坐在顶层的旋转餐厅,看青弋江的视野更加开阔。杨瘦子架着胳膊,一边抽烟一边散淡悠闲地望着深蓝色夜空下的青弋江,它像个年轻女人的腰肢,蜿蜒延伸向宽阔的长江,江面上渔火点点,岸边一长溜机帆船发出突突的马达声,缠缠绵绵,中江桥,中山桥和临江桥横跨江面,层见叠出,遥相呼应,构成了曲直相映的灯的纽带。
皖南人民的母亲河啊,你的儿子终于回来了,杨瘦子兴致很高,有些醉意,目光贪婪又快活地望着整个江面,又倒了一杯金门高粱酒(他让我喝啤酒,说自己海鲜吃多了,一喝啤酒就痛风),先呷了一小口,又大口灌到咽喉里,我夺过酒杯,骂他不要命了,58度的高纯度白酒,外面的气温电视新闻都报高温黄色警报了。杨瘦子嘿嘿笑了两声,目光投到我脸上,半开玩笑地说,就是不要命才回来的。
我没搭理他,把一碟凤爪推到他跟前,他摇摇头,取出一根烟,点上猛吸两口,静一静脸,认真地对我说,张秀文同志,向你汇报一下我近期的工作情况,我已经召开董事会,正式宣布不再担任董事长一职了,天信集团下属的两家新能源和交通技术上市公司的股权已全部移交给我的儿子杨青同志接管,也就是讲,除了给我的老员工(包括曹子建)21%的股权红利外,我所有的优良资产已经从老集团中顺利剥离开来,今后重新洗牌,注入到未来的环保、医药生物工程等行业中去了。我现在和你一样是无业游民了。他摊一摊手,饶有兴趣地望着我。
我头有点晕,低着头,闷声说,你们有钱人活得不耐烦,爱怎么折腾随便,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怎么没关系,杨瘦子欠起身子,探究地盯着我说,我回来就是活着不耐烦给你交代后事了。我默了脸,将目光移向青弋江,心里有些痛,说,你站着说话腰不疼,我姑娘没了,我老婆现在活着跟死人没两样,你现在还有闲情敲言搭语来损我,你说我干嘛当年要救你?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心情不好,我困难地伸着脖子,脸上竟然淌了泪水。
杨瘦子没吱声,稳了稳呼吸,口气淡淡地说,我要讲对不起你吧,你会认为我虚伪,甚至是侮辱你,反正怎么讲你都不信,他轻叹口气,我这次真是回来了结自己的。我挺直身板,擦了一把又是汗又是泪的脸,涨红筋脉的脸对着他慢慢说,我承认我脑袋瓜永远没你转得快,没办法,老爹给的虫子(精子)没你的好,今天酒既然喝到这个份上,你摸着胸口回答我两个问题,也算我俩没白做兄弟一场,第一,当年你为什么对水萍要动心思,你明明知道她已经是我的叮当子,我们从小到大的交情,我又救过你的命,你还那样对我?我嘴唇有些哆嗦,下意识地拿起桌上一根烟衔在嘴上(我平时不抽烟),抖着手半天点不上火,杨明递给我打火机,我让开了,手指着他说,还有,你为什么不支持我姑娘上大学?把她弄到深圳,是不是你对她有什么企图?是不是我老婆过去没随了你的愿,你要报复我们,如果上了大学,我们就是再苦再累,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啊!我头埋在桌上,像个小孩哭了起来。
杨瘦子眼里似乎也有了泪光,他轻轻摆摆手,递给站在门边的女服务员一张纸币,让她出门把门带上,然后把手搭在我肩上,慢慢说,你问的好,可我现在不能正面回答你,因为这一切跟我的病有关,我有病。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可还是让我心一沉,我抬起头,想起那年送女儿去深圳,他疲惫不堪吃药的情景,便擦了擦眼窝里的泪水,冷冷地回敬他,你不会吸毒,精神崩溃收不了场了吧?比这个还严重,杨瘦子的目光对着我,有些散淡,又有点逼仄。
好了,他略带歉意冲我摆摆手,还有的是时间慢慢聊,今天是星期三,8月29号是下星期一,他掰着手指,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到几乎听不见,但我还是听见了。他抬起头,轻快地说,我保证不让你失望,但你也要答应我两件事。话音刚落,他接到曹子建打来的电话,说他已到了深圳,一切安排好了,杨瘦子边点头边走出包厢,过了好一会才回来,见我已经醉意朦胧趴在桌上,拍了我一下肩头,凑近我耳朵大声说,嗨,醒醒,明天陪我到乡巴佬土菜馆吃一次正宗的芜湖土菜,过两天再去青弋江划水,就两件事,要求不过分吧?
我仰起通红的脸,嘟囔着回敬他,你对我从来都是玩噱头,我能指望你什么,随你便。但我又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去青弋江游泳,品味家乡的风味倒也合情合理,去那里凑热闹的人现在至少会被认为脑子有问题,要么是农民工。我郑重告诉他,现在的青弋江已经今非昔比了,上游有造纸厂和化工厂的排污管道,再往远一点的河段,吸沙船长年开采黄沙,河床下沉,流沙将整个下游的水质变成土黄色,连停泊在岸边的船民都不饮用江水了。你这么做,说不定给网友偷拍下来传上网,一下成了反面的笑料,别忘了,你是上过富豪榜的公众人物,你的休闲方式应该是打高尔夫,到瑞士滑雪才对呢。
我连讽刺带挖苦,可杨瘦子冲我诡异地笑笑,不仅没生气,反而说就成全他做一次反面典型吧,没办法,就像吃家乡土菜一样,什么都要体验一下,再说青弋江对他有特殊的意义,也是能唤起他童年记忆的地方。他看了我一眼,一脸的真诚。我没话了,摇摇头,这世上还真有这么纯真的人。不过,他见我不吭声,又善解人意地说,我们先到游泳馆热热身,过渡一下,检验一下各自的体能状况好不好?
5
第二天到了游泳馆,我意识到杨瘦子带我来这里的真实动机了。100米的泳道,他轻轻松松四个来回,身姿挺拔,翻身跃上池边上的泡沫靠垫,神情怡然,双脚在池边荡来荡去,心情轻成了一片飞飘的树叶。
他悠闲微笑地望着我,我像只蛤蟆挺着滚圆的肚子,挥动着肥腻的胳膊,艰难地向他慢慢游去,双手终于够到池边的扶梯,整个人一下歪倒在他身边,我手脚发麻,气喘心慌得不行,张着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一下你找到感觉心满意足了吧,你可以救我的命了。
尽管周围人声鼎沸,像下饺子一样嘈杂喧闹,我还是听清了,他先是满意地点点头,说现在他可以救我的命,但过两天就不行了,然后他笑眯眯用手指指脑袋,像说一件和自己没关系的事,这里有病,遗传,没办法。我愣了一下,白了他一眼,你要讲你有痛风,我还相信,可至少现在没有这个症状,你要讲你脑子里长瘤子,我认为你在调笑我弱智,除非你脑子有问题,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算你讲对了,杨瘦子不知从哪摸出一根烟点燃,吸了两口,又把烟掐灭,凑近我,惬意地说,重度抑郁症,我老爹送给我的大礼包,生下来染色体变异,没法治,这个毛病的特点是情绪走极端,周期性发作,要么大喜,要么大悲,喜的时候自我膨胀,不顾一切表现自我,占有一切想要的东西,悲的时候很绝望很自卑,就想死,再告诉你,信不信由你,我爸当年是吃安眠药去世的,跟他老人家的食道癌没关系。真不知道这么多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他心情复杂地瞅了我一眼,也该了结啦,他长长吁口气。
我手脚又是一阵发麻,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微张着嘴,望着他不出声。你看我干吗?你放心,我不会杀你,更不会做危害社会安全的事,你不讲我是公众人物吗,你也别惊慌,我这个病像感冒发烧一样,没什么稀奇,国外很普遍,他眯着眼笑起来,只是年岁大了,感觉越来越严重,吃药也治不好,以前创事业还有股子意志控制自己,现在功成名就,没有任何追求了,精神也就垮了,所以,我帮你买房,你要帮我买一块墓地,他依旧微笑地看着我,语气是那么轻松自如,却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我干着嗓子咽了口唾沫,试探着问,所以,你要让我陪你去青弋江划水,然后你就——我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他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去你的吧!我不知从哪冒出一股邪火,抡起胳膊就把杨瘦子推进水里,你就编故事,从小到大,你就喜欢一下真,一下假,欺负老子没你有文化,你明知道我这段日子不快活,还要忽悠我。还好周围吵哄哄的,没人注意到我俩在说什么。
杨瘦子冷不防被我推进水池里,尴尬狼狈地边踩水,边甩着湿漉漉的脑袋,苦笑地说,8月29号傍晚,你要不送我上路,我只好叫曹子建来陪我一程了。
我瞪大眼睛注视着杨瘦子,发现他眼神里聚积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想了半天,我确信了,应该是一股傻气,我松弛的胳膊和手指绷直了,我的眼前忽然闪现出几十年前他老父亲的面容,褐色眼睛,稀疏的头发,谦卑地冲大家傻笑,那个神情和现在的神情是那么惊人的一致,只是现在的眼神正慢慢沉入到无底的灰暗和冰冷之中。
我意识到,从我女儿死的角度上讲,我必须在心里要留一块地方思考他讲的话了,我不敢相信他有病,但至少他选择在我姑娘去世的那一天来结束自己,这本身就有悬念,难道他所说的这一切真的蕴含着深不可测的隐情?是惊悚的意外还是虚妄的巧合?我艰难地喘息着,心跳得飞快,难道他真的和我姑娘有一手?如果真如他自己所言有病,他自我膨胀,不顾一切的后果,那就是一种病态的痴迷,我的女儿在他面前,只能是一朵娇弱的花朵,经不起任何摧残。我不敢往下想了。
我重重吸了口气,尽力用平缓宁静的语调,半真半假地说,真搞不懂,你还有这个病,你要真有病想不开,我答应你的要求,可你为什么要选择在我姑娘的那一天见阎王呢?
这一天是我的灾难,我深深的自责,痛苦,我没有尽到你们夫妇托付给我的职责,这个话我已经不止一次在你们面前讲过了,今天我再补充一句,因为我深深爱着你姑娘,一个美丽耀眼永远笑得真诚无邪的阳光女孩。杨瘦子慢慢爬上泳池,颓然坐在我身边,低下头。
我终于被他最后一句话激怒了,血一下子涌到头上,我抬起胳膊,搭在他的肩上,声音微颤地说,这就是你要回答我的第二个问题?你不会欺负过我姑娘吧?你要真是个禽兽,你信不信,别看我现在一身赘肉,我照样还能让你胸口的排骨全部断掉!
杨瘦子一把推开我冰凉的手腕,气恼地瞥了我一眼,冷冷地说,你他妈想哪儿去了,你这辈子除了动武还能怎样?别忘了我们都是做父辈的人了,我是有身份的人,你也这么认为的吧,你真以为我脑子坏到丧失道德伦理无所顾忌了,告诉你,我只是精神障碍,不是精神病,有精神病的人从不讲自己有病,他叹口气,我是把你家张婷当成自己的女儿喜欢她而已,其实按我的条件,找个女人再生个女孩是不成问题的,可这些年我一直犹豫,我担心自己会遗传给下一代啊。杨瘦子无奈地望着我,像说给我又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人有些时候是需要勇气赌一把的,幸好我儿子随他妈,秀文啊,你要理解我的苦衷啊。这个世界上,除了你和曹子建知道我的一切,连我老婆儿子都蒙在鼓里。
他再次低下头,喃喃自语,8月29号,我其实这么做也是想表达自己深深的愧疚,好让你们夫妻在这一天,心里或许会好受一些,因为还有一个男人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他以这种方式来弥补和赎罪。杨瘦子竟然又抓住我的手腕。
一种从未有过的伤感和暖流从我内心深处涌出,遍及全身,我喉头哽咽,眼前一片模糊,我哆嗦着说,兄弟,你没必要这么做,你要这样,我和水萍心里也寒啊。可杨瘦子像看出我的心思,冷静地摆摆手,这件事你就永远吞到肚子里去吧,但水萍,你必须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尽管周围仍然吵闹声不断,我还是体味到他最后一句话是加重语气说出来的。
我点点头,脑袋空空的,震惊,难过,恐惧,还有一些虚无缥缈的心绪,像一团厚厚的浓雾正包裹着我,把我带进一片迷漫的沼泽地里,让我窒息,无力挣扎,我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可又不得不说服自己面对它,除了女儿的死,这又是我人生中遇到的一道坎。
杨瘦子迅速换了一副面孔,兴致盎然地说,明天带上你老婆,我们一起去吃土菜,还有,你们的大House也得让我住两天吧,等曹子建回来,我们在一起打打芜湖小麻将,他带着幽默的口吻说,真到了那边,我们也还能凑一局呢(我明白他是指他和他老爹老娘还有张婷)。我闷声说,你应该到澳门拉斯维加斯去,我们这些贫民娱乐你也稀罕。你错了,这太原汁原味了,今生今世再也享受不到了,他越这么说,我心里越不是滋味。
第二天,杨瘦子没来找我,我也没上班,头痛欲裂,在家躺了一整天,直到晚上水萍回家,见我两眼发呆望着天花板,以为我还在为姑娘难过。吃过晚饭,她边收拾碗筷,边告诉我她在小九华的大雄宝殿里看到杨明在进香,他很激动,流泪了,曹子建也在,她就没和他打招呼了。我忽然想起过几天就是地藏王的生日,所以老婆要去广济寺。老婆感慨芜湖真小,走到哪都能见到熟人。我哼了一声,翻过身,带着梦呓般的口气说,今后这个地球上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水萍奇怪地望着我,以为我真在讲梦话。
当我把所有的事和感慨一股脑倒给她后,她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静默地笑了,这很出乎我的意料,我有点恼火,你们不都曾经崇拜尼采吗,你能不能用尼采的哲学观点给他上一堂励志的课呢。
老婆眼圈有点红,说我没必要讽刺她,她自从信了佛,明白了不少道理,内心已经淡定宁静了,不然女儿的事她撑不过去。至于杨明的事,俗人是难以想象无法接受的。但以佛法来说,人在出生的时候,就已决定了死亡的命运,所以,生的情景未必可喜,死的情景也未必可哀。平日多做善事,在临命终时最能得力。平日修行有素,命终之后,必可出离生死的凡界,到达佛国的净土。
我一摆手,不耐烦地说我不愿听这些,杨瘦子开导我什么忏悔赎罪,你拿佛家的东西忽悠我,什么超度亡灵,都是屁话,好歹他跟我恩恩怨怨也大半辈子的交情了,我就是俗人一个,我总不能看着他死吧,你讲我要不要找个什么心理机构或者精神病院,给他采取点措施,要不去报警?
水萍冷笑一声,你以后最好24小时陪着他,那也有打瞌睡的时候。
那你意思就不管!看他死?我气恼地顶了她一句,自从在深圳和老婆为女儿是否上学有了一番争执后,她对我的话不敢随意否决了,叹口气,有些嗫嚅地说,怎么管呢?不管就是最好的管,一切随缘罢了。
那你叫我面对一个活着的死人,想起来就毛骨悚然,他还讲在新别墅要住几天,那以后天天有游魂围着你了,我有意刺激她。
你真笨,我们现在租的房子在延河路小区,不就靠青弋江边嘛,他来吃他来打麻将都在这里,以后我们搬了新家,他能跟着你去新家啊?
6
我记得杨瘦子是8月27号傍晚到我们临时住家的。下着小雨,暑气降了不少,我领着他在青弋江和中江塔转了一圈,他说要勘察一下地形。从大埂下来,他半开玩笑地说我诳他,江水那么清澈,和从前一样。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到现在还没转过弯,而他步履轻快,一脸的轻松,这是他妈的什么世界啊,一个大活人陪着一个要找死的人瞎转,讲到哪儿谁都不相信,我没好气地问他,既然你想死,你干嘛跟我讲呢?他冲我笑笑不作声。
我低着头,领他进了延河路老城区。脚下是褐色石板,头上是遮雨长蓬,沿街家家种花,虞美人、鸡冠花、蔷薇、杜鹃,一簇簇,茸茸堆堆,红黄嫩绿,在烟雨中浪漫得肆无忌惮。
我们租的这套徽式平房前有个小院,房主搭了个丝瓜架,铺了碎石,种了芭蕉,杨瘦子一踏进院子,满脸的喜悦和惊讶,眼睛简直看不过来,不停地啧啧说这里宁静安详,典型的芜湖韵味,好像又回到小时候。我斜了他一眼,说除了上厕所要跑到院子外,哪儿都好,怎么,你不想走啦?他边和水萍打招呼,边点头说有点留恋家了,然后转过脸,真诚地问我能否和水萍拥抱一下,没等我开口,伸开双臂轻轻拍了拍水萍的肩头,说辛苦你了老同学,水萍倒是从容大方,端着两碗菜,瞟了我一眼说,我不辛苦,你问大头现在还吃醋了。杨瘦子哈哈大笑,点头说肯定肯定,大头要我们俩再谈谈尼采呢。闹得我有些尴尬狼狈,只好也对老婆调侃了一句,他意思是你们俩再续旧情。
雨停了,丝瓜架下摆了个八仙桌,水萍烧了一桌子菜,霉干菜扣肉、清水河虾、粉蒸肉、炒田螺、青豆炒肉丝、粉红娇嫩,满眼清爽。我心里既感慨又伤感,要不是杨瘦子铁下心走绝路,水萍是绝不会这么招待他的。
杨瘦子似乎没察觉,胃口大开,吃得满嘴流油,不停地点头。我开了一坛黄酒,他连喝三杯,一点感觉没有,我和水萍基本没怎么吃喝,老婆一直黯然望着他,聊天的内容是琐碎无序的,我们刻意回避他回来的话题,以及他说不清道不明的精神障碍症,水萍垂下目光,很有分寸地表达了她对他给我们买大别墅的谢意,又含蓄地讲我们不想搬过去,俩个老孤鬼住那么大房子有点怕。
可杨瘦子一点也没顾忌,开口闭口都是那套大House的好处,说以后他不在了,这里就是他的归宿,万一他老婆家人回来,两家人住在一起可以相互照应,其乐融融。不在了这句话让我和水萍面面相觑,憋闷,郁闷,我的体内血液粘稠,实在忍不住了,喑哑着声音,低低骂开了,你狗日的要真有这个病,以前我们怎么看不出来,你为什么不跟我们讲?
杨瘦子有点意外,斜视了一下水萍,见她默默低下头,又见我眼里尽是气恼和蛮横,定定气息,撇嘴一笑,拿筷子指指自己说,我向毛主席保证,一直到大学毕业前,我和你们一样身体心理没有任何问题,直到我老爹去世,我觉得天塌下来了,我无法承受失去父亲的悲痛,脑袋里整天都是他老人家的容貌和声音,我整夜的失眠、头痛,躺在床上就想哭,一会儿恐惧,一会儿心慌,我老娘见我痛不欲生的样子,费力地把几粒药塞进我的嘴里,凑到我的耳边说,儿子别怕,吃了就好了,后来才知道是我爸吃过的药。
杨瘦子放下筷子,神色黯淡下来,我清楚那是安神镇心的药片,但我不知道我老父亲是靠这些药支撑了一辈子,后来自杀,更让我震惊的是,听我老娘讲我的几个堂叔也是精神病自杀的。但我不相信我会得这个病,我风华正茂,阳光朝气,家里亲人去世一时的悲痛是正常的,也会像一阵风吹过也就过去了,可我没料想到自己对父亲的思念会与日俱增,我试图克制这种念头,不向母亲索要那些药片。
说起来你们别害怕,杨瘦子打了个低低的饱嗝,轻轻笑了,我幼稚到极点,既然想念老父亲,为了不吃药,我偷偷在他骨灰盒里抓了一把骨灰,用白砂糖拌了倒进嘴里,当时感觉吃了像吃芝麻粉。我瞠目结舌,水萍皱着眉,下意识地干呕了两声,站起身走进厨房,杨瘦子连忙站起来,抱歉地说,对不起,小萍,还是不讲的好,他转过脸责备我,大头就怪你,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么好的辰光你辜负了我!他指指头顶上的天空。
我一时语塞,抬起头,冷灿的夜空下,一轮圆月,饱满温润,杨瘦子重新坐下,端起酒杯,又咪了一口,孤寂的瞬间,微微的静谧。水萍端了一碗菜从厨房走到八仙桌前,清蒸毛豆虾仁。杨瘦子拣了一筷子,送入口中,频频点头,说又鲜又甜,有嚼劲。水萍没接话茬,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蹭了蹭,瞅了他一眼,平静地说,杨明,我有点明白你讲的病了,我在想那时候你总是喜欢看尼采的书,你一定想用尼采的哲学观点来分析自己精神上的困顿和矛盾吧,我还记得你讲过尼采的那句话,大概意思是,一个人遭受了痛苦也不要向别人诉说,以求同情,因为一个有独特个性的人,连他的痛苦都是独特的,深刻的,是不易被人了解的。
杨瘦子满眼放光,无限感慨地点点头,冲我说,大头啊,女人之美在于韵和聪,这两条你夫人都占了,你真要好好向她学习,你以后更要把她当成老师,他眉梢眼角闪烁着对我的轻视和不满,那意思是我除了四肢发达,头脑还是简单的。
可水萍动声色地继续说,杨明,你也别责怪我家老张,他就是个厚道人,对我感情深,我这辈子没嫁错人,不像你是个病态的人,她握住我的手,顿了顿,又说,其实以前我挺喜欢你的个性,有思想,有见解,可是越到后来,你的许多言行让我难以琢磨,难以接受,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想做什么,最后只能躲着你,所以,前天我家老张问你的两个问题,我认为答案也只能用你的病来解释。
杨瘦子似乎有些激动,端起酒杯,由衷地对水萍说,我敬你,水萍,谢谢你,这么多年了,对我还是那么理解。如果你们真关心我,请尊重我的感情,让我们各自找到归宿,杨瘦子说这句话的时候,水萍也迎合他端起了酒杯,被我眼疾手快地挡住了,我哆嗦着问老婆,要按你这么解释,婷婷的死也有可能是和他的病有关,水萍转过脸,叹口气,不理我了。
我以为老婆默认了,抡起胳膊一下掐住杨瘦子的脖子,他冷不防被卡住咽喉,皱着眉,眼睛顿时眯成一条细线,声音软唧唧地说,你这样让我断气,不是犯杀人罪吗,我不早告诉你让我自己了结嘛。他挣扎着,水萍沉脸不说话,拧着我的耳朵,我立刻松了手,霍地直起身子,瞪大眼睛望着老婆,她皱眉说让我别丢人现眼了。杨瘦子从容地从地上爬起来,叹了口气,说我永远长不大,你真把我当禽兽啊,他不耐烦地让我带他去趟厕所。我叹口气,真是里外不是人。
水萍忽然在他背后问,杨明,我有点搞不懂,这些年你家吴冰娟是怎么跟你风风雨雨走过来的?杨瘦子转过身,凄然一笑,问得好,我的三分之二时间是和他们分开的,真和他们在一起,我就是个好演员,当然这一切离不开药物,她是大家闺秀,单纯,对我一直深信不疑,只知道我工作压力大,有重度失眠症。我这大半辈子,讲起来就是个世界级的演员,他感慨地说,别看我现在和你们又说又笑,可内心的焦虑痛苦无以言表,真恨不能立刻化作一缕青烟,随风而去。那个电影《非诚勿扰》里的大款是得了绝症才交代后事的,他是不想死,我是真想死。水萍幽幽地望着他,我无语,低着头拉他往院子门口走。
从厕所回来,重新坐到八仙桌边,空气仍然燥闷不堪,隔着大埂,机帆船的鸣笛声,悠细绵长,给夜晚增添了几分浓浓的酽意。水萍已经收拾好碗筷,八仙桌上摆上了苦丁茶,杨瘦子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茶,抬腕看看手表,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说,今天不早了,不然我叫曹子建过来打麻将,他像用大人的眼光看待孩子似的看着我,问,怎么样,大头,你的问题你夫人帮我回答了,没什么拿不起放不下的吧?我在杨瘦子的眼神中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憨态可掬的笑意,用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讲,人总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呢,属于后一种。
我明白他这是对我更是对水萍,想表露出一种轻松幽默和自我解嘲的率真性情。可他越是这样表白,我越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我抹了一下眼角,水萍冷漠地白了我一眼。其实我不是为杨瘦子难过,刚开始有一些,但是老婆用他的病来定义一切,让我心寒,不是我乱猜疑,女儿的死或许就有隐情,换句话,万一杨瘦子真做了什么,或者隐瞒了什么,就算姑娘属于意外,但至少她以自己一条鲜活的生命,不明不白为自己父母和杨瘦子这个病人付出了沉重代价,太冤了,我甚至痛恨自己为什么当年要救他,为什么心不够狠一些,为什么不断绝和他的一切关系,为什么在女儿选择人生道路的大事上不果断,不冷静,我悲哀,我后悔啊,至少到现在还没看清他,而老婆竟然用悲悯的眼光看着他,就因为他有病。
7
可杨瘦子以为我还在为他难过,喉结一滑一滑的,不知是咳嗽还是打嗝,思忖了半天,指着我说,看样子,我还是要断了你今后对我的念想。他清了清嗓子,把藤椅挪到我正对面,盯着我,面色肃穆地说,你知道婷婷在世的时候是怎么评价你们父母的吗?
我揉了下眼角,没吭气,水萍也有点意外地望着他。杨瘦子指着我,慢吞吞地说,我知道你对家人对朋友喜欢掏心窝,但你要掌握一个度,举个例子,你女儿最恐惧你的就是早餐逼她吃饭,本来晚上学习晚,睡眠不好,早上就20分钟时间,你硬逼她要吃4个开花卷一杯牛奶,一杯豆浆,你把她当码头工人啊,小姑娘青春期来例假,本来就没胃口,2009年公司搞活动去巴厘岛的乌布镇玩,早上吃菠菜沙拉,她一皱眉头,我就明白了,立刻领她去中餐馆,然后,她就没完没了数落你这个当爸爸的,像个大老粗,睡觉流口水打呼噜,在家里当着妈妈和她说话太随意,没有脏字不开口。
我是他老爸,讲什么做什么要你来教啊,我火往脑门上顶,心想你算老屌,当年你刚到制药厂干得是人事吗,现在来教训我,简直笑话。可她已经18岁,是个姑娘长大成人了,她有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取向了,你不能光把她当孩子,要和她做朋友,杨瘦子不急不燥,语重心长地说,别的不说,她能放弃学业,跟着我干,这一点和她同龄人比,是需要勇气和和自信的,别人不敢做,她告诉我就是错了也坚持到底,她讲这一点像她妈,杨瘦子目光转向水萍,水萍有点吃惊和意外,涩涩低下头,这也是第一次听女儿评价自己的母亲。
人情练达,世事洞明,要是念了大学,我爸一点也配不上她,这是你女儿原话。杨瘦子掏出一根烟点上,慢悠悠吸了一口,不吭声了。这是我女儿讲的吗?我反问,你绕来绕去,不就是想踹我吗(芜湖土话,贬低)?没品位没思想,不懂尼采,干脆还是我老婆配得上你!我气得有点想笑了,调侃了他一句。
张秀文你真无聊!水萍站起身,要往里屋走,等一下水萍,杨瘦子挥挥手,示意她坐下,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看着我俩平静地说,她去世前的两个月,我带她去香港,参加李嘉诚儿子的私人聚会,看了一级方程式赛车和帆船比赛,晚上回到丽嘉酒店,她很兴奋,第一次说我像他父亲和情人,我和水萍对视了一下,我的嘴张开了。
那一天10月24号,是她的生日,我送给她一只欧米茄情侣表,蓝宝石表面,酒红色真皮带,杨瘦子晃晃左手腕戴着的夜光表,和我一样,其实我早就想买了,那次我们全家去瑞士,逛到罗伊斯河边的卡贝尔桥,那里有个钟表店,她开玩笑地跟我说我爸就知道世界上最好的手表是上海牌的,因为我外公就戴过那种表。
我感到胸闷,可水萍面无表情。如果你们把你们的亲闺女划归为爱慕虚荣贪图享乐的年轻人那也错了,她勤奋聪明,有灵气,业绩做得好,这些都不说了,这几年,我带她去过不少地方,巴黎杜乐丽花园观摩时装秀,她穿的那件木槿花旗袍就是在那买的,当时我要给她刷卡,她硬是拒绝了,可又依依不舍地放下了,她认真地说要自己挣,我在心里笑了,那是手工缝制的,2万欧元,最后我还是以公司红利的形式奖励给她了。我看得出她很喜欢我以这种方式表彰她,说穿在身上很受用很踏实。
后来,她慢慢变了,因为带她出差,我不止一次故意在她面前给杨柳买了各种化妆品和女人用品,还要她作参考,刚开始她提反对意见,渐渐就不出声了,或者不理睬我,我注意到她眼神里有一种伤感自卑的东西,甚至带着妒意,直到那次去巴黎还是德国,我记不清了,我们在一个叫Diderludot的时装店,我有意为她和杨柳定制了一个叫gerbe牌文胸和吊袜带,还有8厘米高的鳄鱼高跟鞋,她脸上露出兴奋的红晕,她明白我的用心,杨柳有没有无所谓,她是长不大的,我微笑地告诉她她已经是个女人了,作为回报,她隐秘又羞涩地说她是B罩尺码,在宾馆,她脱掉背心,骄傲地展示她雪白饱满的乳房,还示意我看右胸的一块钱币大小的暗红色胎记,她低头红着脸说除了妈妈,连我爸都不知道。
我的血往脸上涌,浑身颤抖,我没讲错,他就是个禽兽啊,我被老婆拉住胳膊,她用眼光制止我。杨瘦子叹口气,继续说,她眼神在我身上飘忽不定,有一种忧郁,我知道一个女孩子到了情窦初开的时候了,她喃喃地说我这个人给人很温暖的感觉,很接地气,很阳光,而她住在一个冰冷的星球上,那里经常是阴天,还下着冷雨,她让我可以摸一下她的胎记,也可以吻一下她的脖颈,但不能碰她的嘴唇。我明白她的意思,男女之间,没有比一厢情愿更让人暗伤深重了。再说男人哪有好的呢,只是坏的程度不一样罢了。最后一句话他像是说给自己更像是说给我们听的。
我一脚就把杨瘦子坐的藤椅踹翻了,挥拳还要揍他,水萍又拧住我的耳朵,带着哭音喊道,你就当他是畜生,已经死了!还不行吗?杨明趴在地上哈哈大笑,连说这下他就放心了,可水萍捂着脸悲恸地哭了,一声比一声凄厉。我搂着她怎么劝都劝不住,自己的嘴唇哆嗦着也哭了。杨瘦子像没事似的爬起来拍拍屁股,脸上挂着笑容,那样子和几十年前我揍他一样,是一种解脱、快意和放松,一点没有痛苦和痉挛。他问我他和曹子建住的乔红酒店离我们家远不远,要不要打的,然后转过身,冲我说了一句人生哲语:只有在行动中你能获得永生。
当时我和老婆正悲伤欲绝,根本没注意到他讲这句话是借哪个名人放的屁,也没想到这是他活在这个世界里跟我讲的最后一句话。直到第二天下午,曹子建来我们家,告诉我们杨明已经去世了,昨天深夜他领着曹子建在我们院子外认了个门,然后就从我们门口的大埂上摸到青弋江里去了。尸体已经找到,是在青弋江出口的江心洲被打捞上来的,那里曾是大军渡江第一船靠上岸的地方,离当年我救他的造船厂只有50米远。更让我意外的是,曹子建联系的芜湖海事局打捞队的队长居然是我在前面提过的王红旗的亲侄子。曹子建来的主要目的是让我们向他家属保密,更不要提他给我们买的大别墅,我们都麻木了,还能说什么呢。
后来的几天像走马灯,曹子建安排杨明的爱人吴冰娟和他舅老爷带着儿女一大帮人回家奔丧,去世的理由也很简单,杨总回老家和朋友喝酒叙旧,兴致高涨,居然下河游泳,结果不幸遇难,网上也发了消息。因为大小杨明也是个名人(他在芜湖经开区也有不少投资),分管经济的副市长也参加了遗体告别仪式,场面很凝重,亲属除了悲痛,丧事料理得很顺利,遗体进焚化炉前,曹子建又扔了一副麻将进去了,骨灰全部留给了他亲属,没在芜湖下葬。
接下来是最后的高潮,也是我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的原因,因为这些年我对这狗日的猜疑和判断都变成了事实。就在吴冰娟一家人匆匆离开芜湖的第二天,曹子建抱着杨明和我女儿生的快两岁的小女儿来到我们家,告诉我们,也是杨明的遗嘱,希望我们把他们可爱的小女儿抚养成人。小姑娘叫张杨,粉嘟嘟的胖脸蛋像个红苹果,见人就笑,而且笑个不停,明亮乌黑的小眸子极像我老婆当年的黑葡萄一样的眼珠,真是隔代遗传。我老婆无论怎么信佛,再也无法淡定了,一下就瘫坐在地上,我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到杨瘦子为什么买那栋别墅,为什么让我们住在那栋别墅第二层的用意,因为那里有个儿童房。我忽然抓住曹子建的胳膊,抖着声音问我女儿是不是杨瘦子害死的。曹子建轻轻推开我的手,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杨瘦子死了,又添了个小的,水萍又受到一次重创,对我像变了个人,什么都听我的,还一天到晚让我陪着她,寸步不离。当年我在他们包括我女儿心目中是个粗俗的人,可在对待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如果她当时听我的话,就不会有今天的伤痛,世上没有后悔药。我告诉老婆想连孩子在内,一起吃老鼠药一了百了算了,孽债也还清了,水萍点点头。可孩子太乖巧太可爱了,睁着好奇无辜的大眼睛,像看不够似的四下张望,一点不认生,嘴角挂着口水,呜呜咽咽,正是长牙的时候。我叹了口气,做了个决定,水萍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也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