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极之路

北京/施 晗

上路先讲地形，后看风水，五行俱佳，地又平坦方为上好之路。山道不及盆地，盆地不及丘陵，丘陵不及平原。“畏途巉岩不可攀”毕竟是太白笔下的蜀道，自然不适宜行走，却在游赏之上徒添了别面的生机，尚算中路。还有一种路就是藏于盆地或山林深处，唯一通向外界的泥石小道，它们掩映与草芥之中，本不是路，却被历代行人一步一步走成了路，处处潜藏危机，威胁人身安全，这样的路是为下路，让人胆怯，但又无法自拔。

从村里通向外界有一条小路，处于两山之间，野莽凄凄。不足一亩地面积的山腰还埋了无数死人，坟堆里透出一股阴森。我自小走那条路，每回独行，都是跑过去的，深怕草丛里窜出条大蛇，或是有鬼附在草丛中。

民间有关鬼吊死人或是鬼变成蛇吃人的说法不是少数，所以，尤是小孩子害怕。尽管这种担忧至今存在。

村里有个三先生，经常给我们讲聊斋：

倘是大黑的夜晚万不可在树底下纳凉，小孩摔着了，必定是遇见了小鬼，要在孩子口里哈三口气，大声说：“鬼仔仔，莫淘气，小鬼就走了。”他说得阴阳怪气，又仿佛真见过那鬼们，什么都知道。他在朝鲜战场打过鬼子，现在，还有身上留下的子弹洞为证，孩子们对这一点毫不怀疑。小时候，我听他故事听得多了，满脑子是鬼是蛇。他也是亲眼见过那路旁的草丛里有一条大蛇，约长十米，身子海碗口那么大，张开嘴，就能吞下一个活人。如此这般，我便更胆怯起来。

站在高处的草垛上依稀能看见那条山路，村里人经过那条路出去，十余年，也并没有听说谁被鬼捉去或是被大蛇吃掉，直到三先生说聊斋说到自己真聊斋了，还是那样。

三先生不在了，也没有再听到那令人胆战心惊的聊斋。而对路的恐怯，我却丝毫没有削减，甚而滋长。夜晚走路，总觉得有东西跟着自己，森森的，让人害怕，会是三先生的魂魄么？我常问自己。

路的两旁开出一块菜地来，除了几只老鼠和青蛙，并没有发现蛇的蛛丝马迹，与之前的求证，我的心终于舒散开来，就笑三先生死后还要跟我们开玩笑。村里确实安静了几个月。

有一次，一位远在加拿大的华侨回来迁坟，挖到二米深的时候，挖出来一窝蛇仔，里面还有几只被咬得只剩头颅的青蛙，待打开棺木，竟跃出一条八米长的大蛇，华侨当场就被吓晕了，余下的人屁滚尿流全跑了。这使我重又相信了三先生的话。那么，那条蛇有没有可能是三先生变的呢？我在心里嘀咕着。白天挖出来的蛇变成了全村的话题，家家都亮着灯，猜想蛇的来历，蛇又会不会出来报复，把全村的人都吃了，或是还有更大、更多的大蛇，人们奔走呼告，说村里出现了巨蛇，千万不要独自出去。小孩子更是吓得瑟缩成一团，连学都不上了，整个村庄笼罩在一片阴影里。有人请来风水先生，风水先生在路上踩到一条蜥蜴，以为开罪了神灵，扭头就跑，吓得连八卦丢了，都不要了。

事情总还是要解决的。上面派下来几名捕蛇高手，全村家家烧起纸钱，求神拜佛，烟雾弥漫了整个山旮，呛得人透不过气来。我背了行囊，独自远离山村，逃遁到另一个城市，住进一家亲戚家里，每天阅读报纸，总有消息让人心惊：

“昨天上午十时四十三分，远城东路十字路口，一妇女横过马路，与正在107国道上行驶的卡车相撞，妇女被撞飞在五米远的电线杆上，脊椎折断，脑髓迸出，当场死亡……”

伫立公路上，我对这个文明进步的现代化交通工具心生惧怕。每走一段，我便下意识地回头张望，也不时观望前面任何一个十字路口，相信就在前面某个路口或者拐角处，相信就在这块看似平坦的土地上，因交通而丧失生命的魂灵应该是本不薄的账册。蓦地发现，路上所有行人正同我一样回头张望，他们急促而不厌地回头，让我相信每个生命对自我的本能忧患和尊重。

平地适宜行走，在山坳里生活了一辈子的山民，会为一条蛇的恐惧，心生忧患，求天祈福；但他们又是幸运的，在如此繁华喧嚣的社会里，有那么一条无极之路却处处布满比巨蛇更可怕的东西，他们又是否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