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没有话题
2013-11-15黑龙江董显学
黑龙江/董显学
(一)
刘罗锅就是个罗锅,但比电视上的宰相刘罗锅腰猫得厉害,刘罗锅以收破烂为生。
刘罗锅原先是有大名的,但“风吹日晒”的年头久了,那名字也就被打磨得没了棱角。当人们一听到他那近似于破铜锣的喊叫:“破烂——换钱!”或者刚好发现屋子里的某个地方被一些没用的东西给占了位置,才会条件反射般想起小镇还有这样一个人生存着。
小镇很小,小得西头某个人放个屁,东头都能闻出放屁人是吃了倭瓜还是土豆子。
小镇的人对刘罗锅既熟悉又模糊——
熟悉他的人都说他四十有几,还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优哉快哉;模糊的人则只知道他是个罗锅,是个收破烂的。
熟悉也好,模糊也罢,谁见了都愿意耍弄他几句。其实这种表面上的耍弄,实则又像是一种亲近。但不管咋样,刘罗锅的确生存着,就像荒原里的一棵小草。
“刘罗锅,刘罗锅!你出来一下。”
一大早,城管所的曹管理的老婆“小白菜”就顶着一头勾勾卷卷的头发,站在刘罗锅的大门前招呼他。
刘罗锅此时正在睡懒觉,听见喊声,就只穿着裤衩子从门缝把脑袋探出去,边咔吧着眵目糊,便打着哈欠,懒洋洋地说:“一大早晨你要诈尸啊?嚎嚎嚎!都耽误人家做美梦了,有事儿进来说!”
“死罗锅子,莫不是搂着小姐哪?还进来说!你的院子顶风也能臭八百里,好人能受得了啊?”
“那你就是说我是坏人了?我把你咋地了?”刘罗锅一见到女人,嘴就没有把门的了,“还搂着小姐,我怕有病,找,也找像你这样没上过尿素的!”
“瞅瞅你那熊色(sai)样吧!”
“咳咳咳……”刘罗锅故意干咳了几声,“说呀!啥事儿啊?”
“你过来。”
刘罗锅把一条白色的,干瘦的大腿伸出来。
“小白菜”急忙说:“得得得,还是我进来吧。”
就这样,“小白菜”走进院子,刘罗锅则仍把脑袋夹在门缝外:“神神叨叨地,啥事呀?”
“我问你,”“小白菜”朝刘罗锅的邻院瞧了瞧,小声说,“你昨天是啥时候回来的?”
“黑了,咋地?”
“看见……了吗?”
“啥呀我就看见了吗?”
“那么大声干个屁!我说我们家的,去那院了吗?”
“啊?”刘罗锅眨巴眨巴眼珠子,“曹管理和那院的?……”
“我只是问你看没看见!你嘴可得有把门儿的啊!”
“噢——看见了看见了,我看见啥了我?”
“没看见最好,以后帮我盯着点儿,看见死鬼去就及时告诉我啊。”“小白菜”似乎如释重负。转身扭动着浑圆的屁股,用手绢捂着鼻子,像企鹅一样,扭搭扭搭地向门外扭去。
叫企鹅正好,白瞎了小白菜这个雅名,刘罗锅瞅着“小白菜”的背影嘴里却说道:
“有啥好处啊?”
“给你馒头吃!”“小白菜”当着刘罗锅的面,颠动了一下肥胖的前胸,胸前那两个真像馒头似的东西便上下地颤动个不停。随后“小白菜”嘻笑着就消失在院门的外面了。
刘罗锅把障子上晾着的一件破棉大衣披在身上,然后自语道:“谁稀罕吃是咋的。”随后就若有所思地朝邻院张望了好一阵子,把一泡尿撒在了大门口的门柱子下,“又他妈地忘锁大门了。”这才打了个冷战,匆忙地跑到驴棚,给他心爱的驴填了把草,这才钻回了他的小土屋。
(二)
刘罗锅的邻院住的是以捣腾鸡鸭为生的齐三。齐三喜好喝酒,能就着鸡肠子鸭屁股喝个八两一斤儿的不醉。齐三喝完酒就隔着障子喊:“罗锅子,罗锅子!”
刘罗锅最怕齐三酒后喊他,知道一喊准保没好事儿。刘罗锅经常装着听不见,但那边的喊声也就不断。
“有事说!”刘罗锅没有办法。
“把驴借我,我要下屯子收鸡鸭。”齐三说得很轻松。
“驴借你了,我咋整?”刘罗锅一抹搭眼睛。
“车给你留下,我只牵驴。两不耽误!”齐三倒是会想办法。
“那还不如都借给你了,我倒落个清闲。”
“那最好!别别别,要不连驴带车都下屯子吧,你帮我赶车!我供你小烧酒!”齐三得寸进尺。
刘罗锅也听话,就经常跟齐三下乡。然而这样的事情一久,刘罗锅感觉太吃亏。后来齐三喊收鸡收鸭,刘罗锅就喊:破烂换钱。果然两不耽误。
齐三跟刘罗锅同岁,因为刘罗锅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所以齐三也就不知道自己是比刘罗锅大还是小。齐三有个好看的老婆,叫杏儿。杏儿特别能干活,齐三收回鸡鸭每次都会往院子里一丢,自己便去了小卖店。杏儿则会把那些埋埋汰汰的鸡鸭鹅赶进架里,然后认真挑选出几个大一点的进行放血儿、拔毛。血能吃,毛能卖,鸡鸭鹅在杏儿的手里一样也不浪费。为这齐三没少夸奖她:
“呵呵,又有下酒菜了,你可真有一套。”
杏儿听了齐三的表扬不高兴,但也不生气。
杏儿把一切都收拾好了,就用柳条筐把鸡、或者鸭、或者鹅、或者鸡鸭鹅装上,上面还用一条白色的毛巾盖好,然后就上街了。
这天杏儿刚在市场的一个角落站下身,城管所的曹管理就像幽灵一样不知从哪个地方钻了出来:
“有营业执照吗?”
“执照?”杏儿愣着双眼,“曹管理,啥执照啊?”
“装糊涂是不是?没有执照跟我走一趟吧。”没看出曹管理像开玩笑的样子。
“这你也管那?”杏儿睁大一双好看的眼睛问。
“废话,我啥不管那!”曹管理一副认认真真的神态。
杏儿不知道城管所都管些啥,只知道人家官大,于是只好拎着柳条筐跟曹管理走。当走到一个背静的地方,曹管理忽然停下了脚:
“你们家整天杀这杀那,把空气都污染了,打就免了,你也不抗打,是不是想认罚呀?”
“咋个罚呀曹管理?”杏儿一脸可怜巴巴的样子。
“罚就是罚你个倾家荡产……”
“那……”杏儿突然感到事情非常严重了,“要不和我们家的说?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啥。”
曹管理以为杏儿是搬出齐三吓唬他,禁不住嘿嘿笑了几声:“齐三老耍钱吧?耍钱可是犯法的你知道吗?信不信?我能让齐三进劳改队!”
杏儿一听脑袋“嗡”地一下。
杏儿在小镇不出名,但她的模样可是谁见了都会偷偷地想上三天不会忘记。杏儿是乡下人,是齐三下屯子收购鸡鸭时认识的。杏儿看齐三身体健壮,又能做买卖,还是城市户口,就没能禁得住齐三的小发卡、小头巾的诱惑,在一个飘着红云彩的傍晚,就跟齐三跑进了小镇,做了齐三的女人。哪知齐三做买卖是“三天一打鱼,两天一晒网”,而且还有个爱赌的坏毛病。所以跟了齐三杏儿并没有过上原先所想象的好日子。好在自己是庄户人出身,苦吃惯了,跟着齐三好歹能有口饭吃。在她心里也算满足了。今天一听说齐三要进劳改队,顿时六神无主,像塌了一间房。杏儿迎着曹管理色迷迷的目光,傻傻地问道:
“曹管理,那咋整啊?”
曹管理很自然地回头看看,发现左右没有人,就把眼光从杏儿的身上移开,去看西边的太阳……
“曹管理,你帮帮俺,俺不会忘记你的。”可怜的女人竟把打她主意的人当作了解决问题的好人了。
曹管理其实心里也软了一下,但就要到嘴的鸭子他是绝不会让她跑的,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我们家‘小白菜’他妈的是个骡子,不会下崽儿,你能不能……”曹管理用眼睛的余光观察着杏儿的表情。他原以为这个乡下女人没有见过世面,啥都会答应的。哪知他刚一说完,杏儿真就吓白了脸,拎起柳条筐就跑,边跑还边回头看。气得曹管理狠狠地把没有吸完的半截烟卷摔在地上,然后又用皮鞋狠狠地碾了好几下……
齐三正在和刘罗锅喝酒,桌子上是齐三刚买回来的一包油炸花生米和一瓶60°二锅头。
刘罗锅对齐三从没有过正经话,就像齐三对待他一样。
“你得回没讨上老婆,要不下辈子还是个罗锅。”
“那不一定,‘小白菜’要是跟了我,准保能生个大白胖小子,腰也会溜直溜直的!”
巴掌大的小镇,谁都知道曹管理的老婆不能生育。
“熊样吧!不会生孩子就能跟你呀?要不把我家杏儿借给你几天过过瘾?”齐三咧着大嘴嘻嘻笑着说。
“瞎说个啥!这话也能说得出口!”刘罗锅瞪了一眼齐三,“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以后就少玩儿那个破麻将!没听说过耍钱能发家的,只能让你倾家荡产!”
齐三把一个花生豆当空一扔,随后大嘴一张,那粒花生豆就稳稳地落进他的嘴里:“别老拿这事儿跟我磨叽!”
只要刘罗锅一提到耍钱的事情,齐三就当真底气不足了。
齐三对麻将的确迷恋得天昏地暗,他麻将打得更是“出神入化”。只要他的大拇指一摸,什么饼、条、万,发财白脸儿带红中无一不准。可百八十的也用不了几个钟头,就能全部摸进别人的腰包。等到输个“腚眼毛光”,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赌场。尽管如此,每每齐三赌输了钱,或者连下乡收购鸡鸭的老本儿都没有时候,便可怜巴巴地被刘罗锅骂着,拿着刘罗锅的钱乐颠颠地跑了。用不了多长时间,他又会蹲在刘罗锅的门口……因此,小镇几百口子人,也只有齐三媳妇杏儿叫他一声大哥。为此,刘罗锅就像喝了蜂蜜那样心里甜甜的。
“大哥,齐三在你那吗?”
“喝酒那,这么快就卖完了?”
“卖啥完那,曹管理要执照!”
齐三愣眉愣眼地瞅了瞅刘罗锅,把剩下的一口酒全部倒进了肚子,这才起身:“咋样?就是不去赌钱,也有人管你!”齐三可下抓到理了。
“不是这么简单吧?”刘罗锅盯着齐三的背影,想起了“小白菜”……
杏儿没把曹管理让她帮助生孩子的事情跟齐三讲,她没法张嘴。
(三)
齐三被抓了,罪名是“赌后犯”。尽管他给曹管理送去两只小鸡三只鸭子一只大鹅、尽管曹管理答应帮他,但最后没把做买卖的事情解决,却把自己解决进了劳改队。自从杏儿看到告示那天起,就整日地蹲在家里嘤嘤地哭。弄得刘罗锅半宿半宿地睡不着觉。
“妈的!该死的齐三,我都说啥了,就是不听,让人家踅摸上了吧?”
天刚擦黑,刘罗锅就把驴拴进了棚里,又填上两大筐草。
那院破例的没了哭声,烟囱也没冒烟。刘罗锅回到屋子从旮旯拎起半尿素袋子大米,用手颠了颠,感觉少了点,就又打开柜子,舀进几碗苞米碴子,把口用尼龙绳扎好,不用猫腰就放在了肩上。
一天最清静的时刻,小镇上空弥漫着浑浊的空气。刘罗锅迈动着粗短的小腿,拐进了齐三破破烂烂的院子。老爷们儿再不济,但一个家庭要是没有他,也不算一个真正的家呀!刘罗锅此时把自己倒是抛得很远。他没想想一个家庭要是没女人又会怎样,就像他……
刘罗锅默默地清了清嗓子。想说话的时候,却听到屋里面一阵扑扑楞楞的声音,紧接着是一个男人恳求声:
“你就答应了吧,我保准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让你老爷们儿出来……”
刘罗锅脑袋嗡的一下,他马上又想到了“小白菜”。只片刻工夫,他就米没落地的对着屋内大声喊道:“哎呀!是‘小白菜’呀!这又是干啥去呀?”
不大工夫,屋门一响,曹管理边整理着衣服边忙三火四地走了出来,他没有去瞅刘罗锅,而是把一双眼睛在大门口不住地撒摸(查找),发现大门外并没有其他人,这才咳嗽了几声:“干什么那刘罗锅?这么晚了上人家干啥来了?人家男人可是没在家呀?”
“嘿嘿,我没干啥。”刘罗锅强挤出几丝笑容。
“没干啥?我正好找你有点事儿……”
“噢!曹管理,我看见你夫人了!”
“在哪儿?”曹管理马上又警觉起来,眼睛也开始离开了刘罗锅。
“刚过去,说是去找你!”
“真的?”曹管理看眼刘罗锅也不像说谎的样子,便快步出了院子,不一会就消失在了回家的方向……
“嘘——”刘罗锅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四)
下雨了。
这个夜晚刘罗锅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叫他欲睡不能。谁说人世间没了真情,我他妈地就有。他不知道自己是仗义还是其他什么。
躺了一会实在无法入睡,就端出锅里剩下的那半块大豆腐,又找出酒壶。跟齐三学了很多东西,这喝酒就是跟他学的。
“明天应该去看看齐三,快一年了吧?”刘罗锅突然感到很孤独,无论是不是一路人,在一起待得时间久了,就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现在刘罗锅很想跟齐三喝酒。甚至从心里发出一种佩服他的感觉。麻将打得不咋地,但摸的比别人看见的还准。人不咋地,竟然娶了个漂亮娘们儿。一想起杏儿,心里就又有一股酸酸的味道往上冒。她咋嫁给了齐三了那?就是跟了自己也比跟他强啊。想到这里刘罗锅给了自己一巴掌:瞎想啥呀!然后苦苦地笑了笑,便一仰脖,竟然喝去半碗白酒。“嘶哈……”辣得刘罗锅直捂嘴。
“砰砰砰……”有人敲门。
“谁呀?这么晚了,要关灯了都。”刘罗锅嘟嘟囔囔站起了身子,把门推开:
“你?……弟妹?”借着发黄的灯泡,刘罗锅看见杏儿站在门口。
“你又忘锁大门了。我……我包了饺子,刚包完,要不早就送过来了。”杏儿好像刚刚梳洗打扮过。
“不不不,我……”刘罗锅从没吃过自己家包的饺子。
“快趁热吃吧,不然就凉了。”杏儿呆望着刘罗锅,表情十分复杂。
“那……那好吧。我就不客气了!”
刘罗锅仍不敢抬头,只小心地夹起一个饺子咬了一口。他一边吃,一边偷眼看着杏儿。直到最后一个饺子下肚时,他突然发觉,自己的周身在莫名其妙地起着变化,而且是那样的舒服和瘙痒……
不好,得去方便方便!他想着,便忙不迭地推开板门,沿着小窗透露出一缕昏暗的灯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厕所摸去。雨还在下着,他已经顾不得许多了。
可他终究还是没跑到厕所,就把那泡尿放在了路旁的一棵杨树下……
当刘罗锅再次回到屋里,那台老掉牙的破座钟,有气无力地打了十个沙哑的呵欠。他忽然想起来,今天酒喝得太多了。因为他看到炕上一池弯弯的净水,丰腴的乳峰,那白嫩嫩的……噢!刘罗锅使劲揉揉眼睛,心里一阵乱哄哄地挣扎。这竟然不是错觉。
他不相信,不相信这是一个女人,更不相信这是杏儿,但她毕竟是杏儿。
刘罗锅第一次这样笨拙,第一次这样吭奋,第一次……第一次……他真的醉了。
……
外面的雨仍旧那么不紧不慢地下着。洗刷着小镇静静的夜……
(五)
一个同样的雨后,齐三出来了。
第二天,刘罗锅发现自己家的大门上,挂了一双没底儿的破鞋。刘罗锅望着那双破鞋,竟忘了出车。
又过几天,刘罗锅住的那个贫民区,开进了好几台挖掘机……
小镇的人再也闻不到顶风臭八百里的气味儿了,当然,也就再也没听见那近似破铜锣的吆喝声。
然而,人们却奇怪地感觉到——
小镇,好像缺了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