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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大雁塔”的命名或续完①

2013-11-15台湾陈大为

华文文学 2013年5期
关键词:韩东大雁塔朦胧诗

[台湾]陈大为

1982年是朦胧诗与主流诗歌激烈缠斗的时候,以北岛为首的朦胧诗挟着巨大的地下诗歌能量,以及摧枯拉朽的诗歌写作风格,强势地崛起于中国诗坛,同时也深刻地笼罩着所有后进诗人的诗歌写作和思维。韩东(1961—)便是北岛诗歌的信徒,在他的诗歌阅读视野中,北岛及其《今天》杂志所代表的诗歌美学,是唯一值得模仿的对象,学徒期的韩东对其所服膺的一切都没有特别去质疑,直到他登上了——宏伟地矗立在杨炼诗中的——大雁塔。

就在1982年,韩东前往西安市的陕西财经学院教书,慈恩寺的大雁塔距离该处不及五百米,这座被历代诗人咏叹过无数次的佛塔,竟然对韩东产生了超乎预期的冲击,他在多年后发表的随笔里如此记述:“1982到1984年,我在陕西财经学院教书,我们学校就在大雁塔的下面。从大雁塔上看我们学校就像一个财主的院子。同样,从学校的院子里看大雁塔也挺令人失望。当时我是一个‘诗人’,来西安之前刚读过杨炼的‘史诗’《大雁塔》。在这首浮夸的诗里,大雁塔是金碧辉煌、仪态万方的。我的失望之情开始针对大雁塔,后来才慢慢转向杨炼的诗。在此刻单纯的视域里,大雁塔不过是财院北面天空中的一个独立的灰影。它简朴的形式和内敛的精神逐渐地感染了我。这是我的美学观形成的一个重要时期”。由此可见,韩东当时的脑海纯粹是诗歌的,里头并不存在着玄奘藏经于塔的神圣身影,也不存在杜甫等大唐诗人对帝国倾颓所发的警世诗篇,更不存在历代举人“雁塔题名”的文化意涵,韩东对大雁塔的核心印象仅仅来自杨炼(1955—)的那首224行的长诗《大雁塔》(1981),与之产生正面冲突的是眼前这座独立在所有文字之外的古迹建筑,以及周遭百姓对它的日常态度。

诗歌想象与现实感受对韩东展开两面夹击,他不得不质疑:为何杨炼要把大雁塔写成那个样子?什么是大雁塔的本来面目?在往返学院的巷弄间抬头望去的究竟是怎样的一座大雁塔?任谁都没能料到,韩东就在形上和形下的两座大雁塔之间,悟出了他未来的诗歌美学风格,后来更成为第三代诗歌的起点与经典。这一连串的问题和变异,都得从杨炼说起。

一、大写意笔法:杨炼对古塔的命名

有些历史背景是大家都知道的。大雁塔原名慈恩塔,兴建于唐高宗永徽三年(公元652年),坐落在皇家主持修造的西安慈恩寺内,当初是为了保存玄奘从印度带回的梵文经卷和佛像,朝廷依其提供的天竺样式的佛塔形象,在长安慈恩寺内建造了一栋表层砌砖的土造佛塔,因工程质材欠佳,武则天便在公元701~704年间拆除了即将颓败的印度式旧塔,在原塔基上重新修建了流传至今的方形楼阁式唐风大雁塔。至于玄奘所创的法相宗,因无法融入中国文化的现实土壤,而骤然衰弱,难以长存。若以今日西安直辖市的行政范围来看,大雁塔所在的“长安”曾经有十三个朝代定都于此:西周、秦、西汉、新、东汉、西晋、前赵、前秦、后秦、西魏、北周、隋、唐,长达一千二百年,先后有过镐京、咸阳、长安、常安、大兴等名称,自宋代以降,京都虽然改为他处,但它依旧是一座重要的大城。

诗人冯至(1905~1993)曾经写过一首带有浓厚“颂歌”色彩的《登大雁塔》(1956):“人民的西安规模宏大,/远胜过唐帝国的长安。//唐人留下了不朽的诗句,/给雄壮而又苍凉的长安;/我们要给人民的西安市,/写出社会主义的新诗篇。”这样的一首《登大雁塔》,绝对无法对1981年的杨炼构成任何程度的写作障碍,它完全是存而不论的,在当代诗歌的阅读视野里,大雁塔还是一座尚未获得强者诗人“命名”的孤塔。

当杨炼决定以此孤塔为题来写一首长诗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是他特别关注的,以及忽略的?

杨炼自1976年开始写诗,至此诗龄五年,虽然杨炼在最重要的个人诗选《大海停止之处:杨炼作品 1982~1997》(1999)删去《大雁塔》,从翌年开始收录《半坡》组诗、《敦煌》组诗和《诺日朗》等名篇,但此诗的重要性恐怕不是杨炼可以消除的,至少对其后进诗人韩东来说,那是一次深具象征性意义的命名。若从日后杨炼对半坡、敦煌等文化遗址的写作理念和思考角度,即可看出《大雁塔》其实是众多大型文化组诗的“原型诗”,它预告了杨炼往后十年期间同类型诗作的主要优缺点,这是“大海启动之处”,它必须当作一个焦点来讨论。

这一座矗立在长安古都的千年孤塔,是很吸引人的写作素材,杨炼应该是相中它悠长的历史累积和宽广的诠释空间。杨炼久久蕴藏在胸臆中的磅 大气,需要一个出口或者承载的客体,好让他可以在消逝的历史空间里重构原有(更多是想象)的文化色泽,再透过独家的形上思考,展现他的历史视野和文化承担的意识。在这么一个庞大且苍老,历史与现况纠缠不清的中国,杨炼几乎处处皆可下手:“在中国,随手可触的一切都与历史紧密相连,或者说,永远处在一种缠绕的时间状态之中。昨天和今天,不分彼此地渗透成一片。历史就是现实,而现实又梦幻般地转瞬加入历史”。在杨炼眼里的中国历史与现实没有截然的区隔,每一寸土地都是时间的化石,层积着史籍上的大量事迹。大雁塔深深触动了杨炼对文化史诗最初始的创作意念,令他身不由己地站到英雄的高岗上,鸟瞰自己立足的时代。

于是大雁塔被杨炼形塑成历史的见证者。

可是《大雁塔》却成为一首只有历史氛围却没有事件的抒情之作。

有十三个朝代建都于长安,大雁塔错过其中十二个,它只来得及见证自唐代以降的半部中国政治史,而且不再是以京都的身份,其位置恐怕无法洞悉往后一千三百年的政治变迁,在这里发生的事件是有限的,但未必没有大事。欲以大雁塔为千年历史的见证者,杨炼务必花费较大的心力去细读专门研究长安兴衰的史籍与论著,否则长安印象只限于大唐,其后的发展是空白的,直到张学良的西安事变为止。可是杨炼并不习惯这么做,他选择了写意,也选择了“忽略”,后来的大型文化组诗(史诗)同样沿袭了这个陋习,在强调“智力空间”的创作路程上留下许多的失误和遗憾。杨炼在诗论中不断强调历史和文化,其实他对历史没有下过工夫,他并不在意真实的历史,他只关注如何捕捉和呈现历史的想象氛围,经由历史文物和语词,营造出气势雄浑得足以吞没所有细节的文化质感。杨炼的历史叙事,其实是一种以雄浑之气势运笔的“大写意笔法”,《大雁塔》即是最初的典范。

《大雁塔》一诗共分“位置”、“遥远的童话”、“痛苦”、“民族的悲剧”、“思想者”五节。每一节都是一个完整自足的意义单元,五节环扣于一,则构成这首组诗的诠释系统。略过所有的历史事件,杨炼在大雁塔的历史位置上启动了一连串写意的“情绪流程”,于是我们听到大雁塔在第一节如此自我定位:

已经千年

在中国

古老的都城

我像一个人那样站立着

……

我被固定在这里

山峰似的一动不动

墓碑似的一动不动

记录下民族的痛苦和生命

杨炼对中国历史的理解以苦难为基调,这座千年古塔便成为主体情感“神入”的核心客体,以此一叙述主体为中心,去观照历史时空的无常与变迁,最后成为民族历史的墓碑,记录着数不尽的苦难与厄运。因为“被固定”,所以面对不断变迁、不断流动的历史,大雁塔只能当一位无从插手的记述者;“迟到”千年的杨炼被固定在无数年代以后的今天,除了用诗来复述过去的苦难,唯一挽回的只是历史的余晖。无事件的历史抒情必须仰赖丰沛的想象力,在第二节“遥远的童话”,杨炼把叙述时空推溯到大雁塔建造的初期,去“还原”一个臆想中的、令人陶醉和缅怀的大唐盛世,以及它的衰亡:“许许多多庙堂、辉煌的钟声在我耳畔长鸣/我的身影拂过原野和山峦、河流和春天/在祖先居住的穹庐,撒下/星星点点翡翠似的城市和村庄/火光一闪一闪抹红了我的脸,铁犁和瓷器/发出清脆的声响,音乐、诗/在节日,织满天空”,“从北方,那苍茫无边的群山与平原之间/响起了马蹄,厮杀和哭嚎。”在这里杨炼无史可用,唯有将大唐帝国的文化想象(如同儒家学者对三王五帝之世所作的完美文化想象),挪移到大雁塔上面,成为它的血肉和肌理。主动的历史/文化“想象”,是本诗藉以存在的书写策略。杨炼想说的是:在中国曾经有这么一个(大家都知道的)盛世,然而这一切早已荡然无存,曾经存在的盛世让接踵而来的苦难更为沉重、沉痛。

此诗固然暴露了杨炼“无史”的缺憾,却也展现出“史诗格局”的视野与抱负,以及诗里行间饱和的悲壮情感,那是朗加纳斯(Longinus)认为可构成雄浑的两个与生俱来的条件——“形成伟大观念的能力”(power of forminggreat conception)和“炽烈且具有灵感的情感”(vehement and inspired passion)。当杨炼凝视大雁塔的时候,其思维格局便从它的充满悲剧色彩的历史命运中铺展开来,随即转进千年以前的大唐盛世;其炽烈的情感活动,在第一节的短句中压抑于咽喉,在第二节的长句里以丹田发声。二者的融合,即开启了雄浑不已的历史想象和格局。这是杨炼用来驾驭长篇大型诗作的利器,少了雄浑,便成不了杨炼。

身为朦胧诗的代表人物,立言与代言的英雄意识总是在主导和激化其写作,杨炼内心强大的文化承担意识,很自然企图站在英雄的位置发声,运用激烈的情感与崇高的词汇(noble diction),在意象宏壮、大气磅 的叙述中,构成一股充满压迫感,令人屏息的强劲语势,这是杨炼史诗中最具特色的“动力雄浑”(the dynamically sublime)。这股动力雄浑在第五节从高扬转化成低缓的沉积,如火山缓缓流泻之熔岩。诗笔运行至此,人塔之间已没有界线,一个充满无力感与自责的灵魂在诗中悲叹:

我被自己所铸造的牢笼禁锢着

几千年的历史,沉重地压在肩上

沉重得像一块铅,我的灵魂

在有毒的寂寞中枯萎

……

我感到羞愧

面对这无边无际的金黄色土地

面对每天亲吻我的太阳

从过去到当下,杨炼和所有的朦胧诗人一样,在当代政治及文化的高空鸟瞰着历史变迁的轨迹,同时也向一代人揭示民族的苦难与悲剧。身为诗人,杨炼只能透过宏大题材的书写来召唤一代人的精神意识,他俨然成了自己笔下的那座孤塔,见证了历史,也洞悉了历史的宿命,却无从阻止悲剧的一再发生。

杨炼以雄浑的大写意笔法展开繁复且磅

的历史想象,将大雁塔提升到象征的地位,然后透过塔的视野来发言,由此完成他对大雁塔的“命名”,使之成为——烙上杨炼诗歌美学特质的——宏伟的文化符号,所有读过此诗的读者(以及往后数十年的研究者)都无法把杨炼从大雁塔身上移开,就这一点而言,杨炼是成功的。1982年的韩东,正是带着杨炼对大雁塔的命名效应,前往西安。

二、对偶式续完:韩东对孤塔的覆盖式命名

韩东对大雁塔和《大雁塔》的双重失望,相信跟厌倦有很大的关系。

他早已习惯朦胧诗的书写模式,不管是对事物内在意涵的召唤与深掘,或者层层迭迭地镀上光芒万丈的寓意,这些正在纵横天下的朦胧诗笔法,在韩东的诗歌阅读中几乎成为一种自然规律,几乎等同诗歌的真理。当他来到西安大雁塔跟前,这一套惯性思维却不管用了,在地百姓和无知的游客都不知道杨炼,都不知道杨炼对大雁塔苦心孤诣的命名,眼前就是一座跟玄奘相关的古迹,没别的了。大雁塔远不及诗歌中描述的伟大,它仅仅是一个观光胜地。尤其韩东成了老老实实的在地百姓之后,每天在大雁塔周边穿梭走动,太过熟悉反而失去了原来的感动,对它势必越来越麻木,对杨炼所赋予的命名内容也会越来越厌倦。这份厌倦慢慢渗透到诗歌阅读里面,韩东开始思考下笔如有铅的朦胧诗大写意笔法,是否偏离这个现实社会太远,诗能不能写得更简单一些?就像眼前这座孤塔,只需把握住“简朴的形式和内敛的精神”,就够了。于是大雁塔便回到日常生活层次,安安分分地做它的观光古迹。

这么一来,连杨炼用诗歌“神入”其中的历史想象也都消失了,杨炼加持的文化符号变得大而无当。

韩东似乎悟出了些什么,但不很精确,所以他写下这首《有关大雁塔》(1982)的“原始版本”,发表在自己创办的民刊《老家》,此诗原有三段,第二段在后来的定本里删去。诗的第一段是很口语的,好像是在对自己心里说闷话,外带几分讥讽,嘲弄那些不知所谓的登塔游客:

有关大雁塔

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

有很多人从远方赶来

为了爬上去

做一次英雄

也有的还来做第二次

或者更多

那些不得意的人们

那些发福的人们

统统爬上去

做一做英雄

然后下来

走进这条大街

转眼不见了

也有有种的往下跳

在台阶上开了一朵红花

那就真的成了英雄——

当代英雄

以上十八行可以容纳非常多元的诠释,最典型的即是“反英雄”和“反文化”。第三代诗人未曾体验文革的灾害,“历史”只是泛黄照片里的旧影像、卷宗里的文字记录,没有切身的利害关系。他们理所当然地告别了沉重的大历史写作(或者历史的大写意笔法),将思维从朦胧诗的英雄主义视野降了下来,冷却了诗歌的革命激情,回到平民的生活视野。

“反英雄”确实是一个很明确的思考方向,从英雄到反英雄,从贵族化到平民化的书写策略,是当代中国诗歌语境的骤变。杨炼在“大雁塔”这个文化符号上附加了超荷的价值和繁复的历史想象,可是在韩东从在地的生活视野去看它,那不过是一座陈旧的建筑物,只需把大雁塔停置在它基本所指的古塔意义上,不作任何非现实的文化延伸,即可有效暴露《大雁塔》一诗的虚妄性,并“还原”它的真实/本来面目。韩东的实际生活体验告诉他,一般老百姓或者旅客根本没有期待中的文化情感与知识,将大雁塔膨胀成一个象征。为了消解过于厚重的意义,并导向拒绝崇高,韩东把平凡/平庸的视野引入诗中,用世俗的琐屑以替代朦胧诗的崇高严峻。在此,他先“缩削”(reductiveness)杨炼所赋予的象征意义,再进一步用诙谐的口吻去消解英雄的角色意义,让英雄变得十分廉价且可笑,只要爬上去的即是英雄,然后没有任何作为地消失在街尾,或者从塔上往下跳,成为社会新闻里的英雄。韩东很无奈地目击一群接一群不知所谓的游客从远方赶来,懵懵懂懂地爬上去再下来,一如此诗的结尾段落:

有关大雁塔

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

我们爬上去

看看四周的风景

然后再下来

“四周的风景”是每一位旅客爬上去之后,共同眺望的对象与结果。“看看四周的风景/然后再下来”——这个极其简单的动作,可延伸出许多说法。其一:韩东藉此指出当代人民毫无深度可言的,却又是最普遍、最庸俗的文化视野;其二:他削尽人为附加的历史价值,还原了大雁塔的现实意义,它只是一座可供远眺的名胜古塔;其三:这种对待历史文化的态度,正是第三代诗人的共同态度,他们不再去穿凿附会、去主动承担、去当英雄或代言人,所有的历史遗迹都放到现实生活的层面来看待。这是一种“反文化”的书写态度。“反文化”的诠释路径跟“反英雄”是一体的,至于什么是文化?是菁英文化还是平民文化?那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了。

重要的是韩东对大雁塔的重新命名,而且是覆盖式的命名,从此韩东的《有关大雁塔》成为此塔最具代表性的一次当代写作,后续累积的专题评论不计其数,因而成为第三代诗歌开天辟地的首席经典。韩东在这里完成的诗歌美学裂变十分巨大,甚至超乎他当时所能想象的。从大雁塔的覆盖式命名,可以看出韩东对朦胧诗的“影响焦虑”,借由这次跟杨炼决战于大雁塔之巅,韩东展开了必要的 父行动,那是布鲁姆(Harold Bloom)名之为Tessera的修正比,是迟来的后进诗人借由一个素材或凭借物体,以逆向的对偶方式,对前驱诗人诗作进行续完。在此,后进诗人保留了前驱诗作的词语(更准确的说法是核心元素),却重新命名它,仿佛前驱无法走得更远,韩东正在实践的这种“对偶式的续完”,其实有很高的难度,他必须突破杨炼的压缩和覆盖。“当探索者发现前驱的思想已填满所有的空间,他只能仰赖禁语(language of taboo),借此腾出一片思维空间。正是这种禁语,正是这种对前驱的初始词汇的对偶式运用,奠定这种对偶式批评的基础。”杨炼对大雁塔进行了大规模的文化想象工程,韩东在此无以突围,唯独大雁塔的现实面目与现世价值,才有可为之处。其次,杨炼大写意笔下背后的史诗式雄浑修辞,也是一种对后进诗人充满压力的覆盖,唯有透过口语叙事来呈现迥异的平民视野,方能颠覆杨炼的命名成果。所谓的禁语,即是借由平民视野的口语化叙事去还原大雁塔的现世价值和面目。

从以上两节对杨炼和韩东有关大雁塔的写作,可以读出极大值和极小值的的思维方向,那是“逆反式—对偶”,杨炼不断赋加上去的文化想象,被韩东尽数卸除下来,消肿之后的“大雁塔”不再是由诗人独占的文化符号,它还原成现实中的窘境,也恢复了原来的简单和古朴。看似简单,其实这并非一蹴而就的成果,此诗还有很重要的第二段,它是韩东身上来不及剪断的朦胧诗脐带:

可是

大雁塔在想什么

他在想,所有的好汉都在那年里死绝了

所有的好汉

杀人如麻

抱起大坛子来饮酒

一晚上能睡十个女人

他们那辈子要压坏多少匹好马

最后,他们到他这里来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而如今到这里来的人们

他一个也不认识

他想:这些猥琐的人们

是不会懂得那种光荣的

当这一段(被后来的定稿删除的)诗句重新面世之后,韩东的 父大业便出现了关键性的痕迹。这种拟人化的写法是杨炼用的,不管韩东笔下的“大雁塔在想什么”,都会陷入前驱诗人的阴影;不管加入多少杀人如麻再立地成佛的英雄,它依旧是有关大雁塔的历史与文化想象,那全是杨炼的命名范围。由此可见,1982年的韩东虽然立志 父,其身上的诗歌美学脐带却难以断绝,这一段诗句在思维模式上残留了朦胧诗成分,但其口语化叙事基本还是有突破性的,属于后来的第三代诗歌。直到后来韩东在“终极版”删去这一段十四行的诗句,他的“对偶式续完”才大功告成,有关大雁塔的命名权正式落入韩东手中,回头去覆盖了杨炼原来的命名,此后韩东才加速走上“魔鬼化与逆崇高”之路。

结语

《大雁塔》和《有关大雁塔》,各自代表着朦胧诗和第三代诗歌的命名模式,以及雅俗文学之间的美学鸿沟。前者以炽烈的情感来驱动历史的想象,苦苦经营了十倍于后者的格局与篇幅,充分显现出朦胧诗人身为时代的代言人和英雄的角色,以及朦胧诗的美学原则。在此可读到杨炼的大写意笔法,以及富有形上意义的大雁塔,几乎可以视之为历史命运的显微镜,从中即能洞悉民族悲剧的轨迹。后者正好相反,韩东表现了第三代诗人对于精致艺术的嫌恶,他认为朦胧诗在语言经营上的贵族倾向,尤其对于意象的刻意追求,大大违背了当代人民的文化视野。于是他放弃了意象的营构,以日常口语入诗,企图以平易、自然、亲切的口语承载生命的情感重量,或者赤裸地将生活经验直接投射到历史事物上面,突显当代视野与思考向度,因而还原了本来面目的形下大雁塔,有络绎不绝的庸俗旅客,不知所谓地爬上去张望,然后下来。结果,我们读到两座迥然不同的大雁塔,在杨炼及韩东的笔下,在文化语境骤变、两个庞大诗潮交接的地方。此外,也发现韩东在“对偶式续完”过程中,不慎留下的朦胧诗脐带,它对两个诗歌美学的裂变与交替之研究,有重要的证据力。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杨炼把自己正式的诗歌创作生涯从1982年起算(删减了1976年到1981年的学徒期),接下来的是成熟期的全部内容。韩东也从1982年起算,逐步展开了一连串隐含后现代意味的先锋实验。两个不同世代的诗歌美学,竟然平行并存,一个是朦胧诗之尾劲,一个是第三代诗歌早熟的雏形。

①我曾经从两种诗歌美学的对决角度撰写过一篇同时讨论杨炼和韩东的《历史的想象与还原——关于大雁塔的两种书写态度》(详见:《中国现代文学理论季刊》1998年第12期,第605~618页),当时只掌握到韩东《有关大雁塔》的定稿,过了十年读到原稿,对韩东此诗有了一些新的看法。其次,我在完成一篇有关杨炼文化组诗的论文之后,对杨炼的文化臆想有更多的认识,遂有了重写旧作的动机。如今,根据我正在撰述的《中国当代诗歌发展史1949—2009》的章节需要,重新讨论这场对决,但也保留了部分原作文字。

②韩东在《长兄为父》里说:“我们只认《今天》,只认北岛。在我个人,以后再也不曾有阅读《今天》那样的震撼了,心神俱震,持之良久。正是由于对《今天》的阅读,我才开始写诗。而一写,便是自觉的模仿。这种模仿是相当彻底的,从意象的经营到语气方式。甚至,我们也办起了‘地下刊物’。我由于办刊物而触犯了有关方面,以传阅《今天》的罪名被隔离审查。当年,我只有二十岁。”(《今天论坛》〈http://www.jintian.net/bb/thread-849-1-1.html〉)

③韩东:《有关〈有关大雁塔〉》,《韩东散文》,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8年版,第156页。

④此诗内文219行,连同五个分节小标在内共224行。所有的论者都持219行之数,但我认为应该算作224行。

⑤冯天瑜、周积明:《中国七大古都——从殷墟到紫禁城》,武汉出版社1997年版,第95页。

⑥杨炼:《重合的孤独》,《一座向下修建的塔》,凤凰出版社2009年版,第57页。

⑦相关论述详见:陈大为《知识迷宫的考掘与破译——对杨炼“民族文化组诗”的问题讨论》,《中国当代诗史的典律生成与裂变》,台北:万卷楼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09年版,第217-256页。

⑧⑨⑩⑪杨炼:《大雁塔》,《荒魂》,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70页;第71页;第72页;第78-79页。

⑫⑬韩东:《有关大雁塔》,《爸爸在天上看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0页;第10-11页。

⑭⑯ Harold Bloom.The Anxietyof Influence:ATheoryof Poetry(2ed.).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p.14,p.66.

⑮这个修正比原作completion&antithesis“续完和对偶”,韩东对杨炼在大雁塔命名上的修正情形,更适合称作“对偶式的续完”,这两个动作是一体成型的,对偶是前阶,续完是后段。

⑰此段文字转引自常立《“他们”作家研究》第二章韩东:表象的深度,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4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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