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 葬
2013-11-15万重山
□万重山
龙庄。
阳光下一座修葺一新的土楼。仿佛一个怀旧的老人静坐青山翠岭间。
村里有个姑娘,叫炎艳。十七岁,家穷,小学一年级就辍学了。辍学那年,母亲态花要她去服侍一个七十岁的老头。炎艳死活不肯。服侍是什么意思嘛,人家又会怎么嚼舌头。母亲开导她。不怕,以后你就管他叫“干爹”。论辈分他是你表叔公,他膝下又无儿女,不会委屈你!你世香姑婆还答应每月给你50元工资,比你贴纸钱好一些。
母亲说,这个老头不一般。解放前被抓到台湾当壮丁。回大陆后在深圳办服装厂。据说,工厂后来倒闭了,弄得血本无归。现在是两手空空地投奔老家来了。
母亲千叮万嘱,你可要跟紧点,说不定这老头还藏着金银首饰之类的东西。虽然没落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强啊。
她正低头贴着纸钱,刷刷地贴得飞快。听到这里立马站起身,洗手不干了。
第一次见面,她还没看清他长得什么模样,就劈头盖脸地叫了一声:“干爹!”这一声“干爹”里有敬重和娇羞。
整座土楼就住他们俩。空荡荡的。有些荒凉,有些老旧沧桑,仿佛夜夜聊斋,给人无限遐想。
土楼是干爹生活的记忆。这座明朝圆形城堡,原住有几十户人家,喧闹嘈杂,宛如一个独立的小王国。由于年久失修,近几年,原住民已搬迁殆尽。如今断壁残垣,野草丛生。这里是干爹与他昔日情人玉梅常在一起玩的地方。
她白天洗衣煮饭,种菜养鸡。晚上遇到老人喊口渴或咳嗽时,她便像树叶般飘到他的跟前,轻声地叫唤,轻轻地扶起他,喂汤喂药。女孩子身上有一股香气,她一靠近他就来了精神,疾病和痛苦就减轻了许多。干爹郭绍通的二妹世香、五弟绍仁等兄弟姐妹有时也来探望他,但个个屁股没有坐温就借故走了。邻乡的台商老旺来得最勤,呆得最长。有一次还神秘兮兮地对炎艳说,信不?日后你必定大富大贵。炎艳一时没反应过来。想想,家里还有四个弟妹在读书,父亲又病卧在床。生吃的都没有,还敢想晒干的吗?以为是取笑她,便不理他,只顾在井边埋头洗衣服。
往事如烟。干爹已经厌倦尘嚣。喜欢寂静,喜欢独处,好像一碗茶、一本书就可以打发余生。每当月朗星稀的夜晚,她总要陪着他在土楼的院子里静坐,仰望星空。干爹什么话也不说,似乎一开口就会吓跑那些静谧而辽远的星辰。可年轻人毕竟憋不住,便主动讲一些笑话,逗他开心。女孩子“咯咯咯”的笑声,使他捡起一点点遗失的青春。
因女孩的照顾,他的脸色红润起来,步态也变得轻盈了许多。如果她回去几天,他会感到失落,心里忒惦记着她,惦记着那张苍白的脸,还有脸上那一对浅浅的酒窝。
正如母亲讲的,这个老头不一般。他的生活过得相当俭朴,几近吝啬。连上厕所的面巾纸也节省到令人可笑的程度。有一次,他上厕所要带面巾纸,炎艳拿了几张三十二开面巾纸给他,他用口一吹,把粘连在一起的四张面巾纸吹开,仅拿走两张,嘴里嘟囔道:“不用这么多的。”炎艳心里纳闷:这薄薄的两张面巾纸怎么够用呢?却见他又把两张纸对折,撕开一半,嘴里喃喃地说:“呶,拿去吧,一半就够了。”炎艳看不惯,不接,他硬是给退了回来。
他挤牙膏,更令她侧目。从牙膏的尾巴卷起,一天一天,一点一点地挤出牙膏。本来是长条形的牙膏被他慢慢地卷成了锥状。完了,还得刨膛破肚,用刀子把牙膏划破,然后撕开,那些可怜的牙膏粉末真的无处藏身被他刷得尸骨全无。
吃饭的时候,也是这样。每次都几乎要把锅底刮穿,连一粒饭、一点粥糊也不放过。他刮锅底的声音,常令炎艳毛孔倒竖,心像猫爪搔过一般难受。如果剩下饭菜,他也要坚持温了以后再吃,有时一碗剩饭或剩菜要温好几回。有几次,炎艳发现饭菜快馊了,偷偷倒掉,等到下一餐,他便会问:
“那些饭菜呢?”
“倒掉了。”
“怎么能这样呢,那些还能吃啊。”他显得十分生气,把碗筷往桌上一放,站起身来,那样子好像要跟人吵架。
到了夏天,暑气逼人。太阳毒毒的,土楼门前的柳树难得梳理一下青丝,大地在知了的欢声中感到一身燥热。他竟然舍不得用电风扇!她好几次替他开时,他马上走过去关掉。仍旧用那把从台湾带回来的羽扇。羽是白鹭的羽毛。这羽扇的柄,黑溜溜的雕了一朵梅花,好像喷了香水,近闻有一缕暗香袭人。但颜色已经褪了,沾染了主人的老气和坎坷。
都什么年代了,干爹还是这种人!
母亲态花几次上山来,旁敲侧击地提出了涨工资的问题。她说现在贴纸钱的工钱都涨了,原来一个月三四十元,现在涨到六七十元啦。还有现在的东西都贵了。钱,已经贬值了。绍通不答,只装聋作哑,嘿嘿干笑。
她对他渐渐地怠慢起来。不再给他笑容,有时候连正面看他一眼的劲头都没有。办事也马虎起来,常常丢三落四。他觉察到她的心已经飞了,不再绕着他。相处的日子过得隐晦、干涩,不再阳光、不再流畅。他感到惆怅、感到悲凉、感到遗憾。
那一天,黑黝黝的乌云压住了山头,压住了土楼,压在他的心上。她打起包裹,告诉他一个消息:她要到厦门打工去。
他舍不得她走,跟在她的屁股后面,一直跟到村口。她转过身,猛然发现眼前的老头是如此的陌生。瘦长的脸,上嘴唇左边略有些肥肿,又粗又长的眉毛下面,是一双细小而浑浊的眼睛。一些大大小小的老人斑如蚂蟥般吸附在皱巴巴的老脸上。就是这样的老头,她陪了他快三年了!她感到痛心,赶鸭子似的对老人喝道:
你,快回去,别老跟着我。她不耐烦,也没叫那一声“干爹”了。
我……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不是说好要呆三年吗,还差那么一个多月。你可不可以呆完再走?
呵,呵呵。我都快二十岁了,迟早要找一个男人嫁出去。叫我再陪你,我做不到,除非我犯傻,我是白痴!……
……也好。我没什么东西送你,这把羽扇,权当纪念吧。他从腰间抽出那把羽扇,很随意地伸手递给她。
不要,谁要你的破扇!
他一听,整个人怔在那里,只好挤出无奈的苦笑。
说也奇怪,炎艳走后,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的身体竟一天不如一天。
他曾托人请炎艳回来说有事交代。来人开玩笑说,炎艳,快回去,你干爹留一万元要给你!炎艳不屑。哼,他有一万元,能掖到今天吗?遂不回。大概半年后,他又听说炎艳回过家,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小伙子。她家住山脚下,离土楼也就两三公里的山路。可她连探个头也没有。老旺看不惯。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你何苦如此隐忍呢?!他却轻摇羽扇,一笑而过。
农历正月过后,他,已不能起床,浑身皮包骨头,有几处溃疡糜烂,土楼里面已飘荡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人到了老得不行的时候,才体味到人生的无意义。任你是王侯将相,富甲一方,妻妾成群,周游列国,到头来连屙屎拉尿也要在床上。为什么人到世间第一声是啼哭,这就说明做人难,做人累,做人苦!
“渐渐鸡皮鹤发,
看看行步龙钟。
假饶金玉满堂,
难免衰残老病。
任尔千般快乐,
无常终是到来。
……”
这样想着,他倒有点怕死,喊叫着下面疼痛。原来是大便拉不出来,堵在肛门口,憋得难受。二妹世香等皆搓手顿脚,束手无策。
汉生又来了!汉生是他儿时的伙伴,在他生病卧床这段期间,不离不弃地照顾他。
当下他二话没说,脱下绍通的裤子,伸出小指头,一点一点地帮他抠出来。旁边的人皆掩着鼻子,有的闪到了门外,有的借口开溜了。汉生又端来一脸盆温水,从头到脚给他擦洗一遍,又为他换下脏衣服,说回头叫老婆浆洗一下,除味。
望着他那弯驼的背,那长满了麻子的脸,只听绍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在充满感激和怨艾声中延挨着时日。
“看来得赶紧准备绍通的后事。”
世香平时骂大哥绍通“活佛”、“铁公鸡”骂得最凶。眼看大哥快撑不过去了,便请了几个亲戚,到她家里商量绍通身后事。在她想来,趁绍通还有几口气,得赶快把这事摆出来,不然时到日到,她会吃大亏的。三妹世春、四妹世凤、五弟绍仁、六妹世芝都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她家,又一声不吭地坐在藤子椅上。有的喝茶,有的吸烟,有的搔头挖耳,想着各自的心事。他的干女儿炎艳的母亲态花却姗姗来迟。两个干儿子根本就见不到影子。等大家都落座后,世香开门见山地说出请大家来的目的。
电灯是亮着的,晃晃地照在每张表情复杂的脸上。一只白猫微闭着蓝色的眼睛,蜷缩在八仙桌角,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聆听着她们的谈话。
“本来我想干脆一个人承担下来,不给大家添麻烦。但你们知道,上次我儿子凉河结婚,我至今还欠了六七千元的债。我现在是独木难支啊。”世香又解释道。
“这事也怪我考虑不周,作为姐妹,是决不能让你独自承担的。”三妹世春心下想到:大哥刚落难归来的那阵子就住世香家,一些生活费用都是二姐出的,老实说世香已经服侍大哥几年了,万一把丧事推到自己身上,自己就得出大头。好在世香要具体承担这件事,自己乐得省心省事也省钱,无非出分内的数。想到这里,她便顺水推舟道:“我们每个人出一些是应该的,叫你一个人负担,担子也太重,怎么也说不过去。”
“大哥在风光的那阵子何曾想过我们?!逢年过节舍得送一包烟、一瓶酒吗?现在倒好,等破产了快死了还要我们给他收尸。气死人!……你们有钱就多出点,我可没钱!”六妹世芝想起大哥昔日风光而又吝啬模样,愤愤不平。
“我看此事不可过于铺张浪费。”四妹世凤强调道,“人死了就成鬼成仙去了,没有必要讲排场摆阔气,再说,我们也要量力。”
“我无所谓的,别人出多少,我也出多少。”五弟绍仁满不在乎地说。
众人点头表示赞同。议来议去,整个丧事从棺材出门到入地,从请乐队到备办宴席至少得花六千元,孝男哭女的麻衣素服还得自带,还要砍掉一些不必要的开支,如纸钱的数量、西乐队的规模等。
实质性的东西将浮出水面!几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台老式挂钟嘀嗒嘀嗒地响着。几个抽烟的搅得满屋子烟雾缭绕。
“这不是死人吃活人吗!那么多钱从哪里来啊。”态花如坐针毡,跳出来说道。
“总共6000元,我看这样分担吧。五弟绍仁,你们毕竟是亲兄弟,要多出一点,你拿出1200元;我、世香、世凤、世芝等四个姐妹每人出1000元;大哥的两个干儿子家各出300元,干女儿家出200元。大家日子都不好过,拿出这些钱就像掏心剖肺一样,我也知道,但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三妹世春边掐算边说道。
态花欲言又止,心里痛苦不堪,现在才后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让炎艳认绍通作干爹,本想捞到一丁点儿好处,没想到到头来赔了夫人又折兵。但世春说得是这样的有依有据,合情合理,她也不好说什么。
“那‘半丁’呢,都是亲兄弟他怎么一个子儿也不用出?”绍仁话没说完,早听见几个姐妹已笑得前俯后仰。
“怎么你倒想起‘半丁’来了,难道你想叫他出一份不成?你忘了!如果不是我们时常救济他,他怕比你大哥走得早。恐怕这会儿正盼我们去救助呢,你倒好,想叫他出血!”世春说到这里,已笑出了眼泪。
“不行,我得叫他出200元。”绍仁感到尾巴这个数非得“半丁”出不可。
“那是你们的事,反正明天你要拿1200元给我。”世香怕他把水搅浑了,便截住道。
“我看这样行啊。”
“这1000元,我得向五六户人家去借。”
“算命的说了,我今年破财,看来一点也没错!”
几个人嘴里唠叨着走出门,第二天又唠叨着把钱攥紧了送过来。
世香一数,还少绍通两个干儿子的600元和态花那200元。等了两天,仍不见动静,便亲自上门催讨。远远地看见态花迎面走来,心里涌出一阵高兴,刚想和她打招呼,态花却像遇见鬼一样拐弯不见了。
绍通的两个干儿子也好像躲起来似的,整个村子难见他们的影子,她只得悻悻地走回家,心里恨恨地骂道:“龟儿子!龟女儿!”。
临终前夕,台商老旺带着律师、医生和秘书来了。个个面带悲切。
土楼挤满了人。医生见他虚弱,给他打了一针。郭绍通挥手叫其他人出去,独留下郭汉生一人,要他坐到床前,握着他的手,深情地说道:“你我非亲非故,却胜过兄弟……”话至此,两行老泪已顺着他瘦削的脸颊流了下来,汉生自己也觉胸口一团东西堵得慌,便强自忍住。
“每每念及,凄然泪下……”绍通刚讲到这里,汉生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
“我死了本无遗憾,做人都要走这条路的。但有一事,想跟你商量……”见汉生点了点,他便示意律师近前记录,“我走后,我的家产无人继承。我决定全部转赠予你……”
没想到,汉生一听,脸立刻变得煞白,一把抢过律师手中的字条,撕得粉碎,又用力在地上踩踏,泣道:
“不——!我不要你任何财产!”
“为什么?难道你不需要钱?”他有点意外,欠起身问道。
他已哭倒在地,磕头出血,宛如一只玉兔趴在床前,半天,才抬起泪眼,道:“我不要你的钱!你给我钱,我承受不了啊。”
律师和老旺等台湾来的客人听了,不住地点头。
绍通顿了半天,原本朦朦胧胧的想法反而变得清晰起来,他的心里更有了底,便要律师坐到身边,听他口授遗嘱:
“我死后,把我在香港中国银行存款5800万元人民币全部取出。”他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接着又道,“其中1000万元,用于土楼的维修重建。人会死。只有土楼能长久,要好好地保护。3000万元捐给家乡作为教育基金,以玉梅的名字命名,就叫‘玉梅扶贫助学基金’吧,让家乡因贫困读不起书的孩子有书读。我们曾在月下盟誓:生当同衾,死则同穴。”说到这里,老人抽咽难忍,几乎变声道:“不曾料到她先我而去啊!”说完这些话,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1000万元,用于出殡费用……我生前平平淡淡,勤俭低调,身后一定要轰轰烈烈,尽量排场一些。”却见他回光返照,坐起身来,身体似乎恢复了元气,吐字出奇地清晰,“出殡当天,凡送葬之人,60岁以上老人每人送给400元,60岁以下的每人200元……”
他继续说道:“300万元,给我六个兄弟姐妹平分。”律师赞同地点了点头,又接着往下记:“切记这句话:‘家财不是福,贵在子孙贤。’钱再多,也可以花完。花钱一时,做人一世。要好好地教导他们怎样做人。”
“还剩500万元!”律师提醒道。
土楼外顷刻哭声一片,很多人想分到一点点却又担心关键时刻绍通忘记了嘱托。
医生赶忙扶起他。他却拼出全身力气,张大嗓子道:“郭汉生,独得500万元。奉告世人:情义无价!务必行善积德,切勿势利浮躁!……”说罢,他在医生的搀扶下,用微颤的手,在律师指定的位置上签下自己的姓名,顿觉眼黑手软,“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突然,门外“我的天啊!”地哭叫一声,异常凄厉。众人一看,却是态花匍匐进来,磕地有声,泣道:
“阿叔!您的女儿炎艳呢,她服侍过您三年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您这样分法,太不公平啊。您要体谅体谅她啊,服侍您三年却没有得到您半点东西,苦命的儿啊……”
她的哭声从每个人的脚底盘旋而上直钻入心窝,触动了普遍的怜悯和原本脆弱的神经。
“怎么办?这该怎么办?”
律师再问的时候,他已没有回音,只听到喉咙里面咕噜几声响动。一只干瘪的手在枕头边停住了,不停地颤抖着。秘书帮他抽出了一把羽扇。老旺这时发话了。这把羽扇不普通,它的柄是沉香木做的,价值40万元以上!他叮嘱过我这把羽扇一定要送他干女儿。
态花整个人愣掉了!如坠云里雾里。待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时,便磕头如捣蒜,血流满面。
这时,他的外甥凉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这个小学教师,在绍通搬进土楼期间甚至连土楼的门槛都未曾踏进一次。这会儿却连哭带喊,号啕道:“舅——舅——啊!舅舅!你快醒来!我们不能没有你啊!”哭得浑身痉挛,鼻子、眉毛、嘴巴挤成一堆,活像一张可耻的漫画。
再看绍通,已气息全无。几个人手忙脚乱,浑身出汗,但已回天乏力。
医生松开了手,悲怆地说了声:“郭绍通走了!”此言一出,土楼内外,刹那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
他最小的弟弟绍炳,因自小多病,难于养活,故绰号半丁。绍通回来定居后,这老七也只来探望过他一次,长得又老又俗气。一辈子在穷山沟里,一辈子没看过百元面钞的人民币。此刻他听到这次可以分到钱!真是意外啊!有人向他伸出五个指头。他起初以为是五百、五千。那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拍得他发痛。往上猜、往上猜。他说五万。不!五十万!哎呀呀!我的妈呀!够盖房子、娶儿媳妇、养好大一群猪……他激动得手足乱颤,嘴巴张得大大的,整张脸都扭曲得变了形,伸出双手在空中乱抓,嘴里哭喊着:“钱啊,你别丢下我……”随着哭喊声,一口一口的白沫从嘴边汩汩流出……
“快灌尿下去!他得了急心疯!”有人高喊着。于是,三四个汉子把他架出土楼,不知是谁端来一碗小孩子撒的尿,这尿,能压惊、退火。撬开他的嘴巴,直灌下去。
半晌,才听他哭喊一声:“哥啊,你别丢下我……”
出殡那天,天刚露出鱼肚白,孩子们尚在梦乡,土楼渐渐地就有人来了。有的携儿带女,有的从一百多公里外的县城赶来,他们一大早就排起了长龙。
一场毛毛细雨过后,太阳才露出那悭吝的笑容。
枯树犹如一面在荒山顶上猎猎飘荡的破旗。
远远地传来几个妇人潮湿的哭声,搅醒了一个安息的灵魂。
石六老爹着紫色长袍、戴着墨镜,“笃——”地吹起唢呐,腮帮鼓鼓的,其它乐器也随着奏起来。凉河、炎艳还有绍通的两个干儿子等晚辈按风俗为他披麻戴孝。炎艳,浑身雪白,竟比以前更加风姿秀逸。她第一个撞向棺材,头磕得“梆梆”响,悔恨交加,眼泪和鼻涕交织,早哭得不成人样。“爹啊,我可怜的爹啊,你怎么就撇下我而去啊!你还没过上好日子啊,我可怜的爹啊!”她哭得太忘情了,把“干爹”的“干”字哭丢了。两个妇人一边掉眼泪一边把她架开。她挣扎着又扑向棺材,摇头跺脚,披头散发。又上来几个妇女紧紧地抱住她,内中一人劝道:“好啦,别哭了,死者已去,活者保重。你这么有孝心,你干爹在天之灵一定会知道的。节哀吧。”
炎艳刚歇下来,又有几十个叫“爹”的年轻男女轮番压上去,跪着,抱着,磕着,号着,哭着,泣着,叫着,真比死了自己的亲爹还要悲哀百倍千倍。旁观之人无不动容落泪。看看时辰已到,锣鼓齐喧,开始发丧。
送葬队伍中有两个长得白净些的,好像是凉河的同事,边走边议论道:
“奇怪,他怎么一辈子单身啊?!”
年长的压低声调,见周围人不注意,才凑在他耳根说:“你不知道吗,他下面有病!”
“哦?”
“就是这里出故障,蔫了。”他特意指了指对方的裤裆,怕年轻人不明白。
“真的?!”年轻人震惊得浑身发颤。
“啊哟!大惊小怪什么。我也是听人说的。1958年,在炮打金门那场战役中他的生命之根被弹片打伤。”
“有这等事?!”
“信不信由你。唉!时也,运也,命也!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一点没错!”
他们都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