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电视

■原上秋

夏天的傍晚是撩拨人心的。白天太阳很粗暴，肆无忌惮。现在好了，狐假虎威的鏖热悄悄溜走了，清凉和悠闲开始随着起伏的音乐在小区广场上弥漫。一群女人在这里跳舞。场面很业余，伴响也很随意，没有观众。不要紧，这不影响舞者们自我陶醉。就和不远处打太极拳的老头儿一样，她们只求自乐。活动活动筋骨，出出汗，然后回家一冲澡，感觉这一天都是快乐的。小芬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跳进舞场的。一跳进就不能自拔。小芬一进去，跳舞的队伍立刻年轻了，蓬勃了。一句话，这个黄昏因为有了小芬加入，一下子诗情画意了。

一天，来了市电视台的记者，肩上扛着炮筒一样的机器，对着跳舞的人群录像，机关枪一样，哒哒哒扫了一遍又一遍。一下子，跳舞的节奏乱了，许多人的脚开始不听使唤。她们的脸都不是严格的一本正经，略有微笑，但不能过，过了就嬉皮笑脸了。记者肩上的机器横扫一阵后，哒哒声停到了小芬的脸上。小芬感到一阵火辣，额头立刻有了沸腾的气象。她的脚沉了，跟不上乐点。要命的是，机器还在一寸寸的逼近，一个圆圆的炮口差点戳到她的脸上。她知道这叫特写，特别写在脸上。不能马虎。绝对的。

一曲终了，记者总算放下了机器。舞者们也放下了紧张。

接下来是单独采访。先是自然找到舞队的发起人马大姐。马大姐就像一个见多识广的领导，在圆圆的大炮口前神情自若。马大姐责无旁贷的样子，她谈舞队的起因，谈舞队的现状，最后畅想了舞队的发展。侃侃而谈，无卑无亢。

谁再来几句？大家一致推举小芬，理由是“三最”：最年轻，最漂亮，最有文化。小芬谦虚的摆摆手，后退了一步，嘴里说不行不行。对于三个“最”，小芬没犹豫的接受了第一个。她是80后，虽说眨眼也30出头了，但毫无疑问是这一群舞者之中最年轻的，这毫无疑问。最漂亮和最有文化，这就模糊了。没有标准啊，小学老师和本科文化，谁最有文化？小芬都是。

大家有共识，有坚持。再谦虚就真的虚了，就不近人情了。小芬被赶了鸭子。

小芬说了几句后自己忍不住笑场了。记者很大度，没事没事，随意点。小芬不好意思，这次不能连汤带水了，不能嘻嘻哈哈，对不住人了。小芬仰天想了20几秒，开始流畅了，几乎是一鼓作气。记者的OK恰到好处，就像一个圆圆的句号画到一个精彩篇章的尾巴尖儿上。20几秒钟的腹稿，显出了小芬还是有文化的，没有辜负大家。

根据记者的提示，接下来就是等待第二天的新闻播出。

第二天是个双休日，正好小芬的老公孩子都在家。

新闻播出的时间就要到了。小芬在厨房打扫卫生，突然想起似的，系着围裙火烧屁股一样的惶惶跑出来，嘴里叫着看电视看电视。电视是瞎着的。儿子逸轩在书房写作业，老公大勇在卧室电脑上玩游戏。逸轩在写作业的时候，对周围的一切特别敏感。他的目光出奇的敏锐，头脑也敏锐，窗外的一只小虫飞过，或是一阵小风吹动树叶，都能及时捕捉。然后开动思想，海阔天空的寻找十万个为什么。什么事物都不能两全。逸轩的聪明才智用到了于无声处，书本知识课堂作业就显得力不从心了。考试成绩总在班级中游以下，这让做老师的小芬很是苦恼。小芬有了苦恼，就想把苦恼分给老公大勇，于是老公大勇也就有了苦恼。老公大勇的苦恼都是由老婆小芬制造。老公大勇原本是没有苦恼的，爱因斯坦小的时候愚不可及，饱受老师同学耻笑，后来怎么样？老婆小芬就针锋相对了，你以为自己是爱因斯坦他爹？真是有其子必有其父，一样的狗屎糊不上墙。这就有点挖苦了，有点恶毒。大勇的烦恼随之而来了。

小芬又喊了。儿子逸轩令行禁止的放下手中的笔，在门口嘴歪眼斜的做个鬼脸，嘴里不忘报复性的来一句，神经！逸轩没有去看电视，而是走近神情专注的老爸。大勇的鼠标正在指挥一辆拖拉机，在山涧悬崖间颠簸而行。这行程太危险了，越是危险越是刺激，危险和刺激把大勇弄得神情紧张，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人命关天啊，命悬一线，稍有大意，车毁人亡。紧要关头，他怎么能听到老婆喊叫。直到儿子逸轩加入到紧张阵营，他才回到现实。老婆第三次喊叫，声调不一样了，有点恶狠狠，有杀气了。大勇分心了，游戏失败，拖拉机掉到了万丈深渊，粉身碎骨了。屏幕上马上挑衅性的出来一句：再来一局？大勇犹豫了一秒，用鼠标捅了一下NO。不能玩了，再玩就是找不愉快了。家庭幸福就是妥协的结果，一个人妥协，叫和谐。两个人妥协，就是美满。他生气的看了一眼儿子逸轩，恶狠狠的吐出一个字，滚。像一个啤酒瓶掉地上，声脆，凌厉。

新闻早开始了。大勇和逸轩坐在电视机前的时候，马大姐刚要离开。随着马大姐离去的身影，一个30多岁的少妇占据了画面。逸轩用手指着电视惊叫，妈妈，妈妈。不知道为什么，小芬心里一阵紧张。电视上说什么不重要，那都是经过秀才们加工了。但形象是真的，不容易掺杂使假。小芬目不转睛，如饥似渴。她看电视的表情很僵硬，很潦草，不加修饰。僵硬在那里，有些魂飞魄散了。她对自己形象的了解都是基于照镜子和身边人的评价。还不错，反馈的信息真的不错。于是就自我感觉良好了。上电视还是大姑娘坐轿的事，老百姓能有一个上镜头的机会，难得啊。小芬想的还不是这些，她关心的是自己的电视形象，是另一个自己。电视里的人物都是编导手里的玩偶，他让你说什么做什么，都必须符合他的口味。小芬想的和说的，都是自己的，唯一的遗憾，是那天太仓促，没有好好化化妆。小芬平时是不怎么化妆的，但生活是一回事，上电视是另一回事。上了电视形象就不单是自己的事了，不然对不起观众。

小芬脸上的僵硬一直持续到谈话结束。她心里由兴奋过渡到失望，由失望过渡到麻木。她不相信电视里的人是自己，她不像自己，太不像了，她心里不希望那个人是自己。分明，那个人说了“陶冶了情操，锻炼了身体，还活跃了小区文化生活”。这句话分明是自己的，是自己在30秒内打的腹稿，对着大炮一样的镜头说过的。这个没错，分明那就是自己了。

小芬一下子想哭。电视里的小芬不漂亮，一点不漂亮。甚至可以说，有点丑。柿饼脸，八字眉，目光呆滞。这和平时感觉到的自己有出入。一到电视里，怎么会这个样子。她没有哭，老公和儿子在，如果因为这个去哭，就没有道理了。于是她笑了，她征询似的问，我就这样子？太难看了，真的受不了！儿子说，你能和人家明星比吗！老公大勇的话更挑衅，他说，你看自己几秒都受不了，我们天天看你的脸，想想那是个什么感受吧。虽是调侃，有点雪上加霜了。小芬脸上的笑一扫而光，太刺激人心了。小芬兀自起身，她进房间了。不然，真的会当场落泪。

大勇和逸轩自行解散，继续指挥拖拉机奋勇闯关。

小芬现在信了，人真的有两幅面孔。镜子里的小芬立刻又活灵活现了，恢复了往日的容貌。这个样子是小芬喜欢的。但现在弄不清楚，电视里的自己和镜子里的自己，哪个才真实。这样想来，这镜子就有问题了。就如家里养的狗，日久生情，大老远看见主人都会摇尾巴跑过来。这镜子大概也会骗人吧。有一次她去商场买东西，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时候，也觉得不好看。因为镜子不是自己的，它不用刻意讨好自己。想必那个自己才最真实。这样逻辑就出来了，电视里的自己是真的，自己真的不好看。原先漂亮的自己是家里的镜子和周围人的恭维合伙伪造的，是假冒伪劣。现在，小芬一下子说不清是电视可恶还是镜子可恶，反正没有好心情了。

神秘又迷人的傍晚按时来到了小区的广场。和以往一样，正式跳舞之前，有几分钟的时间东拉西扯。这个台阶太有用了，一来等人，二来交流交流思想。只傻跳不进行思想交流，人就会孤独。这是最近传染性很强的城市流行病。现在看来，跳集体舞还有抑制孤独的功效，难怪队伍越来越大。今天的话题自然是电视新闻了。她们互相打听看了没有，都说看了。看来人啊，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电视里有自己，当然会在百忙之中忙里偷闲看看。她们七嘴八舌，对这个不到3分钟的新闻做了一个全面的剖析品评。这条新闻，因为有马大姐和小芬的单独镜头，自然就有人说她们讲得好。小芬说自己的样子难看死了。一群大姐马上否定，好看好看。这好解释，就像50岁的人看自己30岁时的相片，总会一脸的向往，看看，多年轻啊。大概是发自内心的。

音乐响起，一切话题立刻被潮水一般的音符淹没。于是，好多的思想被限制在自己的脑子里，左突右冲，终于变成统一的步调，蹁跹在雪白的灯影里。

小芬对镜子充满了矛盾。早上起来，自觉不自觉的总会走到大镜子前。这个时候，她的脑海里会冒出一个奇怪的问题。骗子？一个人一旦被人认定是骗子，这个人在别人心里就死定了。可偏偏这个骗子不是人，是镜子！它是不是骗子？小芬没有结论，爱恨情仇，扑朔迷离。小芬喜欢它，又离不开它。必须承认，这个爱没有了原先的纯情，没有了以往的痴情，这是一种复杂的爱，爱恨交加！

社会哲学原理告诉我们，世界充满了矛盾。而且矛盾总是以令人烦恼的形式出现，形形色色，千奇百怪。

小区也有矛盾，矛盾就出现在小区的广场上。

小区的人突然在一天傍晚发现，广场飞扬的不再是春天的故事和走进新时代，而是油腻腻的锅碗瓢盆的交响。广场平地里生出十几张桌椅，成了一个小吃摊点。这下有戏了，也有气了。最有气的，当然是每天傍晚在这里跳舞的女人。她们抗议，她们牢骚，她们怪话连篇。摊主大概早有准备，他们坦坦荡荡，不弃不离，就好像是这群人在无理取闹。据此断定，把他们看成流动摊贩是小瞧他们了，他们是有来头的。不行，找胖经理解决去。于是，最具中国特色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出现了，上访。物业经理是个大胖子，平时业主都喊他胖经理。胖经理的微笑大概是自然生成，成天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胖经理很热情的给大家倒茶，热情的让人不好意思开口。但不说不行啊。马大姐满腔怒火，以痛说革命家史的情绪和杨白劳对黄世仁霸占女儿的愤慨，反映了小区广场被粗暴抢占的问题。胖经理双手捧着一只胖茶杯，依然的和蔼可亲。胖经理临危不惧而且不失机智的提出几个问题：1、大家不穿衣行不行？不行！2、不吃饭行不行？摇头！3、想吃饭没有人做饭行不行？这家伙有意思了，胖经理是在掘坑，等大家跳。大伙感觉被这个一直微笑的胖经理绕进去了。如果做了否定的回答，就等于接受了广场摆摊设点的正当性。正当大家一脸茫然之际，胖经理自己把弯弯绕解开了，他说，跳舞，就好比是我们社会主义的精神文明，这吃饭，就是社会主义的物质文明。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必须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小区居民总不能看着跳舞就会饱肚子吧，总还是要吃饭的。当然了，只吃饭也不行，舞还是要跳的，这就是辩证法。这个问题我们早有安排，晚上，就让他卖他们的稀饭胡辣汤，这跳舞，就安排在中午吧！胖经理的口气很随和，却很坚硬，不容置疑。让上访的女人立刻有一种大中午头晒太阳的毒辣。这么狠毒的话竟然以和蔼可亲的口吻表达出来，足以说明这个世态的复杂性和矛盾性。

我们都是上过电视的。人群里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

胖经理把胖水杯从嘴边拿开，一本正经了。他说，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播出很多违法乱纪祸国殃民的事儿，上电视能说明什么呢？

复杂了，让人绝望了！

因为绝望，所以都灰头土脸，都垂头丧气。回程的路上，马大姐说，咱们往电视台反映吧。这提议好，好歹她们和电视台有过一面之交。这就像一根汪洋大海之中的稻草，绝望中的人们一下有了生还的希望。

接下来，要确定一下谁接受采访。这个太重要了，很重要。这关系到能不能获得舆论的支持和同情。也许市长也能看到。市长站得高哇，他知道春天的故事要比地摊胡辣汤重要得多。市长看过之后，会拍案而起，会立即责成有关部门进行干预。到了这一步，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了。这个时候，胖经理会点头哈腰的说，一切听组织的。

意见出奇的一致，大伙儿一致推举了小芬。小芬的头像拨浪鼓，这个真的不行真的不行。她说不出理由啊，大家就认为她是在弘扬谦虚的美德。后来看她挺坚决的样子，众人就表现得像被人抛弃的怨妇，差一点鼻涕一把泪一把了。

再拒绝就伤感情了，严重脱离群众了。小芬勉强的接受了任务。大伙群策群力，七嘴八舌。指明事件的关键是把傍晚争过来。黄昏是舞者的灵魂！

小芬站在镜子前，看到了里面的自己。她突然想起应该准备一下，明天对着镜头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