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失眠、无邪的身姿与游子
2013-11-15李美皆
李美皆
冉冉一定是对失眠有刻骨铭心感受的人,她这一组诗,写的基本上是失眠,是一个在深夜醒着的女人的低回叹息。
那一步 是你走过的/最沉 最慢 最/惊心的一步/如干柴迈向烈火 花朵/迈向果实(《只要一步》)。只差一步就可以迈进睡眠,可是,这一步,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易如反掌又难于登天,清醒的神经总是在最后一步上把睡眠的大木车紧紧拉住。放松,睡眠就如呼吸一样自然;越是如履薄冰,睡眠就越是变得惊心动魄。睡眠的最好境界就是对睡眠的不自知,而失眠是因为对于睡眠的清醒,不能问“能不能睡着”,一问就错,一问就毁。
世人皆睡我独醒,那一定是一种痛苦的醒觉,独自面对无边的黑暗,在自己的神经上奔跑。那如水洗过一般的清醒,融入如水的暗夜,成为暗夜的一部分。世界静止,万物为黑暗所消隐,失眠者面对的东西是最简单的,也是最抽象的;最切近的,也是最渺远的。这时候,最容易发现和省视白天不会留心的对象,比如自己的身体:这身体旧了 我仍然/爱它 我爱它漏洞百出的/睡眠 我爱它睁着眼//睁眼梦见的夜晚/是真正的夜晚 死亡不能比/最纯粹的爱情/也不能比//它越来越旧了/失眠不能做它的补丁/遗忘也不能 (《这身体旧了》)。身体,就是人本身,人似乎应该最了然于心,然而,身在此山中,不识真面目,这首诗是诗人在失眠状态下,把身体作为一个客体、一个他者来观照的,所以,她说“这身体旧了”,而不是说这这身体老了,自己的身体在一种有距离的审视下,被充分物化和对象化了。
从前我们彻夜走在铁轨上/滑翔的火车黑得透明(《天黑下来》)。这也是失眠者的特殊感受,失眠给了失眠者一双面对黑夜的特殊的眼睛,和一副感受黑夜的特殊的神经。
卡莱尔说,“没有哭过长夜的人,不足以语人生。”失眠者岂止是哭长夜,简直是在长夜里欲哭无泪,所以,那些低低的吟诉中包含着伤口以及为伤口所做的努力:赶在天亮之前/把创口缝好/把蛋壳背在身上 (《赶在天亮之前》)。对于失眠者来说,长夜漫漫何由彻!然而,如此难熬的夜里,还要为白天完成一个热身。失眠者往往是活得很累的人,因为他们太要完美,太想照顾到每个人每件事,至少,在我对冉冉的认识中,这个感受是准确的。
冉冉的诗写得非常精致,符合一个对完美苛求到失眠的诗人的水准。像风藏在密林/舞蹈藏在舞者身上/这纽扣的位置/让人着迷(《纽扣》)。用风在密林、舞蹈在舞者身上来形容一颗纽扣之于一件衣服的浑然天成的存在,实在是神来之笔。冉冉的诗写得极其节制,有着东方的内敛,如她这个人:痛苦也是平和的,煎熬也是宁静的。
如果说冉冉的诗是阴性的,是低婉的小夜曲,李成的诗就是阳性的,是华丽的咏叹调。《解放了的光线——人体颂》中,李成着笔于女性的身体与光线的交互,让女性的身体散发出神性的光辉,在诗人的激情普遍贯注于“恶之花”的书写的今天,李成回到了以诗歌来膜拜女性的传统。歌德说:“永恒之女性,引领我们上升。”其中的“我们”,当然是指男性,这个“引领”,也是对男性的引领。如骑士膜拜贵妇,诗歌中存在神化女性的传统,女性被视为一切人间罪恶的超度者。只有无邪的目光才能看到无邪的身姿/只有用神的心才能看出这是一座神祇。这不仅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膜拜,而且有着亚当对夏娃的原初的目光,一种无邪的神性。那是赤子眼中的圣女,那赤子当然是男性的。女性最有光华的时刻,经由热爱的目光的洗礼,在诗中定格。毎一对男女,都会在伊甸园里重生。诗只负责把女神托举到圣坛上,如何走下圣坛,由女神变成女人乃至俗女人,也许就是小说的事情了,散文都不合适,因为散文难以隐讳。金光四溢的圣坛上的女神——只要曾经有过那么一个女神时刻,也是女人幸福的造化了。
李成恩这组诗的关键词是:故乡、汴河、死去的亲人、墓碑。对于诗人来说,汴河与故乡是一体的,亲人与墓碑是相连的,而还乡,就意味着去祭奠亲人。诗人接近故乡接近亲人的方式,就是去接近汴河与墓碑。这种接近方式包含着一种悲观,但更包含着一种温暖与安宁,因为汴河是亘古不变的,墓碑也意味着亲人已经入土为安。这样的逻辑似乎是费解的,但只要用游子心态去作支点,就变得可信并顺理成章。李成恩对于故乡和亲人的缅怀,折射的正是一种游子心态。游子如风筝一样漂泊,其心中就会产生对于一个定点的强烈渴望,这样才会使自己不至于断线。而那些永远与土地山河相连的亲人,以及记忆着自己生命轨迹的土地山河本身,是诗人能找到的最好的安定之所。如果说诗人是一艘船,故乡以及融为故乡一部分的亲人就是那块稳稳的碇石。故乡与游子,永远是相互支撑的意象。